其他人赶到农舍时,麦克正待在厨房里。波音达犬侧身躺在地下,麦克用浸了泻盐溶液的布按着虱子咬出的伤口。在母狗的前后腿中间,好几只又大又胖的狗崽拱来拱去,争先恐后地喝着奶。母狗耐心地凝视着麦克的脸,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明白了吧?我想告诉他,可他听不懂。”

上校举起一盏灯,低头看着麦克。

“还好你告诉我。”他说。

麦克说:“我不想多管闲事,先生,但这些狗崽得断奶才行。它不剩多少奶水了,再喝下去,它会垮掉的。”

“我知道,”上校说,“我应该留下一只,把其他几只都淹死。我一直忙着照看这地方。现在人们对会捡鸟的猎犬没那么感兴趣了,到处都是贵宾犬,拳师犬,杜宾犬。”

“是啊,”麦克说,“可是没有哪种狗能像波音达犬那么有用。真不知道那些人都是怎么想的。可你不会真的把它们都淹死吧,先生?”

“哎,”上校说,“自从我老婆从了政,我就忙得要死要活。她被选进了这个区的议会,要不就是在开立法会,要不就到各处去演讲。在家的时候,她也总是在研究,写法案啊什么的。”

“那可不好受——我是说,那你一定很寂寞吧。”麦克说。“如果给我这么一条狗崽——”他提起一条一脸茫然的小狗崽,“那我用不了三年就能拥有一条真正的捡鸟犬了。要是让我选,我绝对选母狗。”

“你想来一条吗?”上校问道。

麦克抬起头来。“你愿意送我一条?哦!老天爷,太好了。”

“随你选,”上校说,“现在没人知道捡鸟犬的好了。”

男人们站在厨房里,迅速对这个家做出了判断。女主人显然不在——没吃完的罐头,粘着炒蛋的花底煎锅,灶台上洒的面包渣,糕点箱上大敞的猎枪子弹盒——这一切都在宣告女性角色的缺失,而白色的窗帘、碗橱每层上铺的纸和架子上的小毛巾又说明这个家里确实有过女人。女主人不在让他们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会在碗橱隔层上铺纸、用小毛巾的女人会本能地不喜欢、不信任麦克一伙人。这样的女人明白,对于家庭来说,麦克一伙是最大的威胁,因为他们提供的是轻松、思考和陪伴,而非整洁、秩序与正确。他们非常庆幸她不在。

上校似乎觉得他们在帮他的忙,并不希望他们这就离开。他有些犹豫地说:“出去抓青蛙之前,是不是先来点儿酒,暖暖身体?”

其他人都望向麦克。麦克皱起眉,仿佛在思考答案。“出来采集科学标本的时候,我们有不沾酒的规矩。”他说,然后用抱歉的语气又迅速补充:“但你对我们这么热情——我不介意来一小杯。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

男人们表示他们也不介意来一小杯。上校拿了手电筒,钻进了地下室。几个人能听见他在底下挪动木头和箱子。最后他抱着五加仑的橡木桶上了楼,把酒桶摆到桌上。“禁酒期我搞到了一些玉米制的威士忌,都藏了起来。我当时就是想看看情况。现在这酒也够老的了。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是这样——我老婆——”他没再说下去,其他人显然都懂。上校敲掉了木桶底的橡木塞,从铺了扇形垫纸的架子上取下几个酒杯。用五加仑的酒桶倒出只有一小杯的酒是项技术活。每个人都得到了盛满半个玻璃水杯的棕色清澈液体。他们很有仪式感地等上校也举起杯,一起说了句“过河去”,一起仰脖一饮而尽。男人们咽下杯中的酒,回味着留在舌上的味道,舔了舔嘴唇,眼神变得遥远起来。

麦克盯着空空如也的杯子内部,仿佛杯底刻着什么上天的神谕。他抬起眼来。“这酒可真是没话说,”他说,“瓶装的可没这么好的酒。”他深吸一口气,然后边吐气边品尝那股味道。“我从来没喝过这么棒的酒。”他说。

上校似乎很高兴。他望向酒桶。“是不错,”他说,“要不我们再来一杯?”

麦克又望进杯子里。“来一小杯吧,”他表示同意,“要不要先倒一点儿在水罐里?你这样容易洒。”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青蛙所在的池塘是方形的,七十英尺长,五十英尺宽,四英尺深。池边长着茂密柔软的草,一条沟渠将河水引入池中,一路上又伸出好多条通向果园的分流。池中确实有不少青蛙,至少有上千只。它们的叫声仿佛是夜晚的号角,咚咚呱呱,嘎嘎咔咔。它们冲星辰、残月和摇曳的野草唱着歌,歌颂爱情,发起挑战。在夜色的掩护下,男人们放轻了脚步走向池塘。上校端着一只几乎盛满了威士忌的水罐,其他人都拿着自己的杯子。上校找了手电给他们用,修伊和琼斯背着粗麻袋。虽然他们动作轻盈,青蛙还是听到了动静。原本充满蛙之歌的夜晚突然安静下来。麦克一行人和上校在地上坐下来,喝上最后一小杯,拟定进攻的战略。他们的计划很大胆。

在青蛙与人共处于同一个世界的那一千年里,人类很可能一直在猎捕青蛙。在那个时候,猎捕与逃亡的模式就已经决定好了。人类带着网、弓箭、矛或枪,自以为悄无声息地向青蛙靠近。在这样的模式里,青蛙会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动不动地等待。游戏规则要求青蛙一直等到最后一瞬间:当网从天而降、矛抛在空中、手指扣动了扳机,青蛙才会纵身一跃,扎入水后游到池底,等着人类走开。这就是整个过程进行的方式,自古以来都是一样的。青蛙理所当然地会认为以后也同样如此。有的时候,网扣得太快了,矛刺中了猎物,枪打中了目标,青蛙就此消失不见。但那是公平的结果,属于同样的世界框架。青蛙对此并无怨言。但它们怎么可能猜到麦克用的方法,怎么可能预料到会出现如此的惊怖和混乱?突然出现的亮光,男人的呼喊和吼叫,纷杂的脚步。所有青蛙都纵身一跃,扎入池水,慌乱地游到了池底。人类排着队也跳进了池里,跺着脚搅动池水,像一队疯子般在池中前进,脚下到处乱踩。青蛙被踢出了原本的躲藏地,极度慌乱地向前游去,想要与疯狂乱踩的脚步拉开距离,但脚步仍然紧追不放。青蛙擅长游泳,但耐力并不强。它们在池中游啊游啊,最后全都挤到了池塘的一端。狂野的脚步和躯体紧随其后。有几只青蛙迷失了方向,在人脚下辗转挣扎,结果碰巧在缝隙间游了出去,躲过一劫。大多数青蛙决定永远离开这里,去新大陆找片新池塘,保证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一大群慌乱而沮丧的青蛙跳上了岸——大的、小的、棕色的、绿色的、公的、母的——爬爬跳跳,四散奔逃。它们跳到草上,紧紧相拥,小个的趴到大个身上。然后更加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手电光照到了它们。两个男人像捡树莓一样把它们捡了起来。人类组成的队伍也出了水,从后面包抄过来,像挖土豆一样将青蛙大把大把地抓了起来,十个、十五个一组地扔进麻袋。麻袋里装满了疲惫恐慌、晕头转向的青蛙,装满了湿哒哒、呱呱哭叫的青蛙。当然也有些逃掉了,有些在池塘中保住了命。但在青蛙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壮烈的处刑。麻袋里的青蛙成磅重——成五十磅重。没人费心去数,至少有六七百只。麦克兴高采烈地绑好了袋口。麻袋全都在滴水。夜晚的空气很冷。男人们在草地上又喝了一小杯酒,然后就进了屋,免得冻感冒。

上校觉得从来没这么开心过。他觉得他欠麦克他们的。不久后窗帘着了火,男人们用小毛巾扑灭了,上校叫他们别介意。上校觉得,只要麦克他们愿意,就算房子烧个一干二净,那也是他的光荣。“我老婆是个好女人,”他总结性地说,“了不起的女人。她本该是个男人的。如果她是个男人,我就不会娶她了。”他哈哈大笑了好久,又把这话来回重复了三四次,打算记牢这个笑话,回头讲给别人听。他倒满一罐子的威士忌,把它递给了麦克。他想去宫殿旅舍和他们一起住。他说他老婆也会喜欢麦克他们的,可惜没机会认识了。最后他躺在地板上睡着了,头和小狗崽们挨在一起。麦克一伙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严肃地望着他。

麦克说:“他把那罐威士忌送给我了,没错吧?你们都听见了?”

“没错,”艾迪说,“我听见了。”

“他还送了我一只狗崽?”

“对,随便挑。我们都听见了。怎么了?”

“我从不占醉汉的便宜,现在也不会占,”麦克说,“咱们得走了。他醒了以后会心情很糟,觉得都是我们的错。我可不想到时候还留在这儿。”麦克看了看烧坏的窗帘,看了看地板上亮晶晶的威士忌和狗带来的灰尘,又看了看烤炉上凝结的油脂。他走到狗崽旁边,仔细观察,伸手感受每一只的骨架和体格,检视眼睛和下颌,最后挑了一只图案美丽的斑点母狗。它长着红褐色的鼻子和深黄色的眼睛。“来吧,亲爱的。”他说。

他们吹灭了提灯,以防起火。出门时,天色刚刚破晓。

“我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开心的旅行,”麦克说,“但我总在想他老婆回来的时候,这让我心惊胆战。”狗崽在他怀里哀嚎,麦克把它塞进了大衣底下。“他这人不错,”麦克说,“当然,是在他放松下来以后。”他大步走向福特车停靠的地方。“别忘了这都是为了医生,”他说,“就现在的情况看,医生可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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