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麇聚于甜味,人簇集于新潮。文明人一面生存于苛酷的新时代,一面抱怨无聊,他们忍受立食三餐的忙碌,担忧自己会昏睡在街头,于是将生命寄托于恣情纵欲,在恣情纵欲中贪享死亡——这便是所谓文明人。这世上,唯文明人最是以自己的发展变化为荣,唯文明人最是因停滞不前而苦恼。文明用剃刀削去人的神经,用擂杵捶钝人的精神,无数麻木于刺激又渴望刺激的文明人不约而同地簇集至新潮的博览会 。

狗恋香,人趋色。就此而论,狗与人乃最敏感的动物。紫衣也好,黄袍也罢,又抑或青衿,都只是用来招邀看客的道具而已。在河堤奔走起哄的看客必定打着形形色色的幌子,因为有人起哄而拼命划桨的人只是因为受了色相耍弄。天下最显眼的东西莫过于天狗鼻子。天狗的鼻子从古到今永远是赫赤赤的。有色处千里亦不为远,故而所有看客都簇集至五光十色的博览会会场。

飞蛾扑灯,人辏集于电光。耀灿的东西历来牵动天下眼眸。举凡金银、砗磲 、玛瑙、琉璃、阎浮檀金 之属,都是为了令无聊的眼眸睁得大大,令疲惫的脑袋霍地昂起才发出晔晔神光。在文明人旨在缩短白昼时间的派对上,唯有镶在裸露肌肤上的宝石专美擅宠。钻石能夺人心,故比人心更高贵。坠于泥沼的星影,虽然只是虚幻影子,但却比碧瓦更澈亮,在观者的胸中一闪一烁。为闪烁影子而兴高采烈的善男善女,倾巢而出,辏集在霓虹灯下。

从刺激的袋底将文明一一筛滤,拣出最刺激的东西便是博览会,暗夜披沙沥金似地从博览会中筛滤出来最新奇的玩意儿则是霓虹灯,活得卑卑屈屈、为寻求苟活于世的证据而前来观看霓虹灯的人,不由自主大吃一惊 。对文明已经麻木的文明人,大吃一惊之余,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活在这世上。

张灯结彩的电车风驰而来。电车在上野山脚下“雁锅 ”附近卸下重荷,让大家前往观看活在这世上的证据。“雁锅”早已消亡,而被卸下的看客为了找回自己即将亡失的自尊心,络绎不绝朝森林方向走去。

上野山在本乡这里高高隆起,朝着夜空翘突。台地模模糊糊半浮在夜空中,在其东侧向下倾落,宽约二里的坡道口直插根津、弥生,将一惊一乍的人群斗量筲计送至下谷,池端一带黑黑的人影摩肩叠踵。——文明人最喜欢惊奇了。

松高不掩花,枝隙映夜照重霄,雨打还风吹。樱花先是一瓣轻轻飘落,接着又落下一瓣,随后便是无数花瓣雨零星散地扑簌簌飘落,眼见得万红吹大地,先前飘落的还未摇摇坠地,后面的早已从树梢蹑影追风般急落而下。急骤的霏雪不知不觉间停了,枝头纷纷扬扬的花雨也总算歇息下来,星星无踪,厮守着春宵的花影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彩灯齐放。

“哇——!”糸子道。

“夜晚的世界比白天还美。”藤尾说。

犹如芒穗挽成一个圈,从左右往中间交叉叠压在一起,随着金光闪动,化出无数轮半月——藤尾腰缠一条这样的宽幅腰带,隔着腰带一尺远,宗近和甲野跟在后面。

“这真是奇观呐,乍一看简直像龙宫。”宗近说。

“糸子小姐,你好像很吃惊呢。”甲野道。他戴一顶压得很低的帽子站在那儿,将眉毛都盖住了。

糸子回过头来。一脸倩笑在夜色中犹如水中吟诗般琮琤,即使这样或许也无法传至心想之处。扭头朝后看来的糸子穿着一袭近乎黄色的衣裳,几道竖纹黑如夜色。

“你感觉惊奇么?”这回哥哥又问一遍。

“你们呢?”藤尾也回过头来,她抢过糸子的话头反问道。黑发下的黑影中飒然映着一张白皙的脸,脸颊的轮廓在远处光亮映照下微微泛红。

“我已经第三次来了,没什么好惊奇的了。”宗近脸朝着亮处答道。

“惊奇之中才有乐趣。女人乐趣多实在是很幸福呢。”甲野笔直挺立着高挑个子俯视藤尾。

一双黑眸在黑夜中瞪出来,骨碌碌地打转。

“那个就是台湾馆啊?”糸子什么也没注意到,她伸手指着池对面,打断了他们的问答。

“最右边向前突出的那栋建筑就是,那儿最漂亮了。你说是不是,甲野?”

“要是在晚上看的话。”甲野立即补充道。

“哎,糸子,你说像不像龙宫啊?”

“真的很像龙宫呢。”

“藤尾小姐,你觉得怎么样?”宗近彻底为自己这个龙宫的比喻而感到得意扬扬。

“你不觉得俗气么?”

“什么俗气?你说那栋建筑?”

“在说你的形容呢。”

“哈哈哈哈,甲野,令妹说龙宫这个形容俗气。也许是俗气了点儿,但真的很像龙宫啊。”

“通常形容得非常贴切的话就会显得俗气。”

“形容得贴切会俗气,那形容得不贴切又会成什么?”

“大概就是诗了吧。”藤尾从旁插嘴。

“所以说,诗其实是偏离事实的。”

“那是因为诗高于事实。”藤尾解释道。

“这么说来,形容得贴切是俗气,形容得完全不着边际是诗,藤尾小姐,那你说说看什么形容是既蹩脚又不着边际的呢?”

“要我说么……哥哥应该知道吧?你问我哥哥吧。”藤尾以锐利的视角余光瞄着钦吾,那神色分明在说——形容得既蹩脚又不着边际的是哲学。

“它旁边的是什么?”糸子娇憨地又发问道。

那是整座由霓虹灯管在夜空悬天饰就的宫殿,在黑暗中挑伸出的横光束是屋顶,划出的竖光束是柱子,一道道斜切的光束则是屋脊。这时候,一道焰光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划向天空,明灿灿的辉光将星星逐入朦胧深幽的天际,在高袤微暗的夜空纵情驰骛,不一会儿又拖曳着长长的尾巴从天而降,将要落地时,火焰宛似烟花一般打起旋来,画出一幅卍形,最后甩一甩尾巴朝天空倒冲上去,仿佛欲穿破帝座飞向广宇似的。焰光之塔熔入霓虹灯的宫殿,霓虹灯宫殿又与大地连成一片,隔着不忍池从这边看过去,从右至左七满八平地泼洒出一幅焰光画卷。

好一幅黑底带蓝的泥金浮花画,不吝金粉地绘出厅堂,绘出楼阁,绘出回廊,绘出曲栏,绘出无数的圆塔方柱,末了似不甘浪费掉最后一点金粉,仍恣意在画上来回涂抹着。纵横夜空的焰光每一笔每一画都显得整然不乱,整然不乱的一笔一画之中却意趣无穷。焰光在移动,移动的速度很明显,但始终动而不乱,看不出画面有任何支离缺残。

“它旁边的那个建筑是什么?”糸子问。

“那是外国馆,刚好就在对面,站在这儿看最漂亮了。它左边那个高高的圆形屋顶是三菱馆……样子真漂亮,该怎么形容呢?”宗近有点踌躇。

“正中间还有一团红的呢。”糸子说。

“很像王冠上镶着一颗红宝石。”藤尾开口道。

“可不是嘛,就像天赏堂 的广告那样。”宗近佯作无心似地将藤尾的形容贬得俗气不堪。甲野微笑着仰起头。

天幕低垂,黑夜开始迫向大地,从天幕垂下的点点徘徊不定的星星,好像迷了路似的。万点焰光连绵一片,或组成立柱状,或积成屋脊状,自下往上射向睡眼蒙眬的星星,星星怎会不眼花缭乱哩。

“天空好像也被烤焦了……大概是罗马法王的王冠吧。”甲野的视线划了个大圆圈,从谷中一直扫向野森林那边。

“罗马法王的王冠?藤尾小姐,罗马法王的王冠怎么样?不过我还是觉得天赏堂的广告更加贴切一点。”

“哪个都……”藤尾故作镇定地回答。

“哪个都无所谓么?嗯,反正不是女王的王冠,对吧甲野?”

“那很难说,克利奥帕特拉戴的王冠也是那样子的。”

“你怎么知道?”藤尾语气尖利地问。

“你看的那本书上不是有插图嘛?”

“水面比天空还漂亮哦。”糸子突然叫了起来。话题总算从克利奥帕特拉身上转开。

不忍池在白昼也显得死气沉沉,此刻被无风的夜影压抑着,视野所及之处更是水平如镜。不知这池水是从何时起变得这样死气沉沉的?天晓得竟有这样死气沉沉的池水。只能说,假如这池是一百年前挖的 ,那么池水就已经死气沉沉了一百年,假如是五十年前挖的,那么就已经死气沉沉五十年了。死寂的水底,腐秽的莲根居然渐渐冒出了绿芽,生长在淤泥中的鲤鱼和鲫鱼也偷偷地在黑暗中蠕动着鱼鳃。高悬的霓虹灯在平静的池水上投下倒影,将二百米余的池岸寸隙不留地染成一片红色,濒临死亡的黑水霎时间也幻化出艳丽的色彩,躲在淤泥中的鱼儿们通身的鳞片也被映得火红火红。

一道湿漉漉的焰光闪着晖光从这边射向对岸,所经之处将延亘眼前的物体全都照得明晃晃的,却在一座横跨东西的长桥前啪地被拦腰截断。白石拱桥 横跨在射干种子一样黑乎乎的水波上,桥身共有二十孔拱圈,栏槛望柱头部的拟宝珠就像一颗颗泛光的白珠,照耀着夜空。

糸子一句“水面比天空还漂亮哦”吸引了其余三人的注意力,视线全都聚集到了水面和长桥上。从池子这边远远看去,石栏槛望柱顶上两排电灯间隔六尺整齐地高悬上方,人群正络绎不绝地从电灯下涌过。

“那座桥上人山人海呐。”宗近大声说道。

小野带着孤堂老人和小夜子正在过桥。急于享受惊奇的人群从弁天堂旁挤过,朝桥边蜂拥而来,对面的人群则涌下高丘压将下来。东西南北的人群仿佛一下子都离开了开阔的林子和开阔的池边地带,统统汇聚于细长的桥上,瞬间变得裹足难行。巡警在桥中央高举灯笼,指挥着来往人群左右分流。来往人群只能摩肩叠背地往前移动,脚跟几乎挨不着地,好容易探到一丁点可供落脚的空地,以为总算能让脚跟稳稳地踏在地面,却已被后面人群推搡着移向前面。根本不能算是走路。可是总不能说不走了吧。小夜子感觉仿佛掉入梦境般伶仃无助。孤堂老人则担心人群这样挤成一团会不会将他这个活在过去的人碾死,为此深感恐惧。唯独小野还比较自如。身处簇集的群伦之中却自信卓然超群的人,即使身体已经无法动弹,心里却依旧感觉自如得很。博览会是现世的,霓虹灯更是现世的,为享受惊奇而簇集于此的男男女女全都是现世之人,他们来到此处只为发出一声惊骇的大叫,以增强活在现世的自信。他们彼此打量,互认彼此都活在现世,从而意识到自己所属的群体原来属于多数派,这样回家后才能安然入眠。小野在这现世的多数人当中,又是属于最现世的,也难怪他感觉自如得很呢。

但同时小野又有些惘然若失。假如他只身一人,无论在谁看来都是一个无可挑幺挑六的现世者,可是他还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拖带着两个落后于时代的旧人,万一被人觑破自己还有一段难以亮出来的过去的话,那现世人看他的眼神就不光是围观了,简直跟诘问没什么两样。仿佛去戏院看戏,却因只在意褂子的花纹大小是否入时或者落伍,结果根本无法专心观赏演戏一样,小野顿时觉得抬不起头来,只得夹在人潮中尽可能地快步朝前挤。

“爸爸,您不要紧吧?”小夜子在后面唤着。

“呃,不要紧。”应声隔着陌生人群从六尺开外的前面传过来。

“太可怕了……”

“不要紧的,随着人群往前移就没事了。”老人避让开从后面涌上来的人,好不容易才与女儿会合。

“都是被人推着走的,自己根本没有往前迈一步。”女儿仍惊魂未定,但瘦削的双颊上还是浮出笑靥。

“不用自己朝前挤,被人推着朝前移就行了。”父女二人边说边继续向前。巡警手里的灯笼晃悠悠地从孤堂老人的黑帽前掠过。

“小野人呢?”

“在那边呢。”小夜子用眼神示意,她的手被人群的肩膀夹挤着举不起来。

“在哪儿?”孤堂老人没法将脚平踩在地上,只得踮起矮齿木屐,抻长身子向前面张望,整个人的重心随之抬了起来,恰巧这时性急的文明人从后面拥上,老人一下子向前面倒去。幸好倾而未倒之时,被前面文明人的背部抵住。文明人毕竟是亲切的,虽然一个劲儿地着急往前赶,但也会用背部施人以援手。

无依无助的父女二人不由自主地被文明人潮推至弁天堂附近。长桥在此终结,从桥上涌下来的人潮双脚一踏上泥地立即左右分开,黑压压的人头四下星散。父女二人总算感觉能直起胸膛来。

透过黑中含蓝渐渐流逝的春夜,可以看到树上仍有少许樱花。尘世的电灯自下往上将那些没被风雨吹落、散着幽幽香气的迟开重瓣樱花照得雪亮,也照亮了世人面向高悬于暗夜的樱花许下的祈愿。朦胧的夜色中,簇簇淡红樱花仿佛件件精镂细刻的螺钿艺术品。说它是镂刻出来的感觉似少了些娇柔轻灵的气韵,但说是浮在夜空中的又好像生生将它与夜空剥离了。——小野一面斟酌着该如何形容今晚的夜空与樱花,一面驻足等着父女二人赶上来。

“这些人真可怕啊。”从后面赶上来的孤堂老人咕哝道。老人说的可怕真的是骇怕之意,并且是通常意义上所说的骇怕。

“的确人相当多。”

“害得我只想早点回家,实在太恐怖了。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的人呀?”

小野嘻嘻地笑了,心想这些像蜘蛛网似地罩住整座阴暗森林的文明人都是自己的同类哩。

“到底是东京啊,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呢。这儿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聚人为众便有了气势,而所有气势大涨的地方都是恐怖的。即使是不足一坪的腐水塘子,假如水中蠕动着大团的蝌蚪也会令人觉得恐怖,遑论轻而易举便能孳生出一大群高等文明蝌蚪的东京了,当然就更恐怖了。小野想到此又嘻嘻笑起来。

“小夜子,你感觉好点了么?好险呐,差点就走散了。在京都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在那座桥上……我害怕不得了,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已经没事了。你看上去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走累了?”

“感觉稍微有点……”

“不舒服?那是因为你平时不习惯多走路,一下子走这么多路的缘故,再说这么多人挤来挤去的。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小野,这附近有休息的地方吧?小夜子说她有点不舒服。”

“是么?那我们往那边走吧,那边有很多茶室。”小野说罢,继续向前走去。

命运建造了一个圆形池子,绕着池子前行的人必定会在某个点上相遇,然后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如此则算非常幸运的了。有人曾在书中写道,在昏暗的伦敦,某人朝夕睁圆了眼睛,跑断了腿一直在人山人海中苦苦寻觅却始终难遇的那人,竟然就在仅隔一壁的邻家眺望着黑褐色的天空,即使这样,他们依旧无缘相逢,或许这一辈子都无缘相逢,甚至尸骨化为舍利,坟头杂草丛生依旧无法相逢。 命运用一道墙将有意相逢的人终古两隔,同时却在圆池畔令无意邂逅的人不期而遇。意想不到的人正绕着池子彼此逐渐接近。不可思议的命运之线试图将夜暝也织纴到一起。

“女孩子家应该很累了吧?要不要歇下来喝口茶?”宗近问。

“女孩子家就不说了,我也累了。”

“糸子都比你强哩。糸子你怎么样,还能走么?”

“能走。”

“还能走?你太厉害了!那就不用歇下来喝茶了吧?”

“可是钦吾先生不是说想休息么?”

“哈哈哈哈,你的嘴巴真巧呵。甲野,糸子说为了你我们就歇息一下吧!”

“谢谢啦。”甲野微微笑着,接着以同样口气加了一句,“藤尾也愿意陪我歇息一会儿吧?”

“如果你希望我这样的话。”藤尾简淡地答道。

“反正我是比不过你们两个女的。”甲野下了结论。

一跨进挨着池边临时搭建的一间西洋式茶室的门,便看见宽敞大厅内摆放着许多小桌子和椅子,三四人一堆围桌而坐,在解决各自的渴乏。宗近将约有四五十人的大厅扫视一遍,想看看何处有空座,突然用力扯了扯站在右侧的甲野的衣袖。身后的藤尾立即察觉,但大惊小怪发问似乎显得很没见识,于是默默不语。

“那边有空位。”甲野不动声色说罢便快步往里面走。跟在后面的藤尾睁大眼睛眼一处不落地默默记下了大厅各个角落的景象。糸子则只顾低着头朝前走。

“喂,你看到了么?”宗近首先落座。

“嗯。”甲野的回答非常简洁。

“藤尾小姐,小野也来了——你看后面。”宗近又说。

“我知道。”藤尾的脑袋一动也没动,黑黑的双眸闪着异样的亮光,双颊在电灯下面似乎微微有些灼热。

“在哪儿?”糸子丝毫没有注意,她转过柔弱的肩膀朝后面望去。

小野一行人围坐在入口往左尽头靠墙的第二桌。宗近等三人围坐在尽头右边靠窗的桌子旁。糸子转过肩膀,双眼从头至尾扫视着散落在大厅的人群,最后视线落在远处的小野侧脸上——刚好跟小夜子面对面。孤堂老人背对糸子,糸子只能看到他和服背部的条纹。老人下巴那捋夹杂着白丝的胡须正好朝向小夜子,它一任世道变化和年龄增长却一直懒得修剪,此刻在寂寞春夜散发出几缕愁寂。

“哎,和别人在一起呢。”糸子转过头来,视线与对面的甲野碰个正着。甲野一语不发,拿过竖在烟灰缸上的火柴盒,在盒子侧面哧地点燃一根火柴。藤尾紧闭双唇,她或许打定主意今晚只用背影与小野相对。

“怎么样?是个美女吧?”宗近逗弄着糸子。

藤尾俯首望着桌布,看不见她的眼神,宗近只看到她的浓眉微微动了一下。糸子没察觉到,宗近满不在乎,甲野则无动于衷。

“真的很漂亮,对吧?”糸子望着藤尾说。

藤尾眼皮也不抬:“嗯。”声音很低,语气也很冷淡。当别人问出不值得回答的问题——却又无法置之不理的时候,女人便会采用这种方法。女人具有用肯定语句表达出隐含的否定意味的高明手腕。

“甲野,你也看到了对吧?真叫人吃惊啊。”

“嗯,是有点奇怪。”甲野将烟灰弹落在烟灰缸。

“我就说嘛。”

“你说什么了?”

“你忘了我说过什么?”宗近也低头擦火柴。藤尾的眼神像两道电光刚好在这个瞬间射向宗近的额头。宗近浑然不知,当他衔着点着火的香烟抬起脸时,电光已经消失。

“哎哟,弄得这么神秘,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糸子问。

“哈哈哈哈,真的很有意思哦,糸子……”话才说了一半,红茶和西式点心已经端上。

“哟,亡国点心来了。”

“‘亡国点心’是什么意思?”甲野将红茶杯送到嘴边。

“亡国点心就是亡国点心啊,哈哈哈哈。糸子知道亡国点心的由来吧?”宗近边说着边往杯中加入方糖,方糖发出几声吱吱的轻响,同时浮起一串蟹眼似的泡沫。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糸子用匙子在杯中来回搅动。

“老爸不是教训过我们么?说学生如果整天吃西洋点心的话,日本就要亡国了。”

“嗬嗬嗬嗬,爸爸怎么可能说这种话呢?”

“怎么不可能?看来你记性真差。前阵子和甲野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老爸不就是这样说的嘛。”

“爸爸不是这样说的。他是说,身为学生却整天又是吃西式点心又是喝威士忌的是闲混。”

“噢,是么?没有说亡国点心?反正不管怎么说,老爸最讨厌西洋点心了,他喜欢吃柿子羊羹、味噌饼之类古里古怪的东西,那种东西拿到藤尾小姐这样的时髦人面前,肯定是不屑一顾的。”

“你不要这样说爸爸的坏话嘛。哥哥你已经不是学生了,吃点西式点心也没关系呵。”

“就是说再也不用担心会挨骂了?那我就吃一块吧。糸子,你也吃一块。藤尾小姐你吃不吃?……不过话说回来,像老爸那样的人往后在日本会越来越少,太可惜了!”说罢,宗近拿起一块涂有巧克力的蛋糕满满塞进嘴里。

“哈哈哈哈,就我一个人在说话……”宗近边说边盯着藤尾。藤尾没搭腔。

“藤尾什么都不吃么?”甲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问道。

“不吃。”藤尾只挤出两个字。

甲野轻轻放下杯子,将头略微转向藤尾。藤尾明知哥哥望着她,却只顾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支离破碎地映在窗上的霓虹灯光。甲野只得将脖颈转归原位。

四人起身离开时,藤尾目不斜视,直直望着前方,仿佛人偶女王移步似地昂首挺胸走出门。

“藤尾小姐,小野已经走了。”宗近潇洒地在藤尾肩膀上拍了一记。藤尾只感觉刚才喝的红茶在她胸膛里燃烧。

“惊奇之中有乐趣。女人真的很幸福呐。”四人再次挤入人群中时,甲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

惊奇之中有乐趣!女人真的很幸福!回到家,这两句语带嘲讽的话始终像风铃一样在藤尾耳畔振响,她带着铃声躺到床上。

1 .根据下文所描写的景象, 此处应是指1907年于日本东京上野举办的“东京劝业博览会”。

2 .砗磲:印度洋和太平洋珊瑚礁上的一种蚌蛤,佛教视为七宝之一。宋周去非岭外代答·砗磲》:“南海有蚌属曰砗磲,形如大蚶……其大者为贵。”

3 .阎 浮檀金:流经 阎 浮洲(佛教认为位于须弥山之南海面上的一块大陆)原始森林的河底所产赤黄色沙金。

4 .日本当时电灯尚且为数不多,而博览会期间每日点亮大量霓虹灯饰,故作者有此一说。

5 .雁锅:日本幕府时代末期至约明治初期存在的著名日式料亭(高级饭馆),曾出现在浮世绘大师歌川广重的《名胜江户百景》中。

6 .天赏堂:旧时日本东京著名的珠宝店,位于西银座四丁目。

7 .不忍池原是日本东京湾流入上野山低地部分的潟湖,后因海岸线后移及周围填海造地,遂逐渐与海隔绝而形成内陆池。

8 . 此处的白石拱桥,其实是一条涂成白灰色的木桥,专为博览会所建,现已被拆除。

9 .典出英国评论家托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1785-1859年)的作品《一个英国鸦片吸食者的自白》(Confessions of an English Opium Ea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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