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旁竖立着两根粗大方柱,让人甚至搞不清是否还用门板。板墙上有个圆洞,写着“夜间邮箱”——由此看来夜晚还是上门板的。大门内正面草坪特意修成馒头似的圆坟形,用以遮蔽往来路人的视线,草坪上很有章法地种植着撑开伞形翠枝的松树。绕过松树,便是翘着弧线形高度恰好齐头的玄关屋檐,屋檐上有波浪形花纹浮雕。正对院子的玄关门大敞着,看得见门内安闲的白隔扇上用大雅堂流 笔势逸兴横飞地书写着几个舞乐 面具般大小的草体字,将玄关与客厅间隔开。

甲野来到玄关,将看得到屋内鞋柜的半透明格子玻璃门轻轻向右拉到头。他站在那儿,用细细的杖尖咯咯地击打水泥地面,却不出声唤人,里面当然无人应声。整幢宅子静得仿佛没人住,倒是驶过大门前的汽车声比较热闹,只有细杖尖咯咯在响。

隔了好一会儿,静寂的屋内传出拉开纸门的声音。有人在唤女佣:“阿清!阿清……”女佣好像不在,接着有脚步声向厨房走去。杖尖仍在咯咯响。脚步声从厨房移向玄关,格子门拉开。糸子和甲野四目相觑。

家里有女佣也有寄食学生,糸子平日即使高兴动一动也很少到玄关迎客,经常是她想出去,但刚直起膝盖又坐下,继续埋头于她的针线活,哪怕多缝一两针也好。怀中琵琶重 的长昼令人难抵慵倦而欲倒,更何堪蝇虻营营催人入梦,于是呼唤阿清,阿清大概跑到后院去了,毫无反应。干明净亮的厨房只有茶釜 静静待在那里发出光亮。黑田大概像往常一样,在自己屋内将短秃的脑袋埋进双腕,像猫一样趴在书桌呼呼大睡。静得犹如人去楼空的宅子,从玄关传来响个不停的咯咯声,糸子心下纳闷,于是走出房间拉开门——甲野孤零零站在寥阔的世界中。他背对着从玻璃门射入的阳光,暗憧憧的高瘦身影站在水泥地中央一动不动,只是用杖尖频频敲击地面。

“哎呀!”

与此同时,杖尖停止了敲击。甲野从帽檐下直直地盯着对方的脸看,仿佛见到久违了的人似的。女子慌忙移开视线,朝细长的杖尖望去,杖尖腾起一团热烘烘的东西,她两颊微微发烫。糸子欠身鞠躬,头上没抹油又没顾得梳理的蓬松头发唰地被甩到前面。

“出去了?”甲野扬起语尾简短地问。

“刚好不巧……”糸子也简短作答,双眼皮中间漾起一波笑意,那笑意中看不到一丝忧愁。

“不在呵……伯父呢?”

“他一早去参加谣曲会了。”

“这样啊!”男人半转过身,侧脸对着糸子。

“您请进来坐会儿吧……我哥哥大概就快回来了。”

“谢谢。”甲野对着墙壁说。

“请进。”糸子单脚往后退一步,好让对方跨向前。她身上穿的是阔条纹平纹粗绸和服。

“谢谢。”

“请进来吧!”

“他去哪儿了?”甲野稍稍转动面对墙壁的脸望向女子。也许是心理作用,糸子觉得甲野苍白的脸在身后斜掠的阳光逆照下似乎比昨天又消瘦了些许。

“大概是散步去了吧。”女子歪头道。

“我也刚散步回来,走太久走累了……”

“那正好请进来休息一下,我哥哥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句子越来越长。句子延长是心情舒畅的证明。甲野脱下粗纹木屐进了客厅。

柱子与柱子之间的横梁嵌着金属装饰片,用来掩盖上面的钉头。壁龛仿佛依旧驻留着春天气息,那最里面悬挂着一幅常信 的云龙图,绢布上泼洒着淡淡的水墨,四周镶以蓝纹缎子边,配上素净的象牙轴头,透出一股古雅趣致。一张尺余紫檀案桌上,放着一只张着大口的青瓷狮子香炉,感觉沉甸甸的,桌面泛出紫檀木特有的油亮光泽,木纹又密又深,由褐渐紫、又由紫转黑。

檩上日迟迟。总感觉世间满是凉意的人将靠近下摆的两边衣襟往一起拉拉拢。糸子丰满的下巴压着领口下错落的含羞的菊花,她避开正面格子门射来的阳光,坐在了靠门口处。虽然两个人相隔老远,但八蓆大的客厅容下渺小的二人之后仍显得空荡荡的。两人的距离足有六尺。

突然黑田走了进来,身上小仓裙裤 的褶痕早已磨得看不出。他移动着从裙裤下摆钻出的一双黑褐细足,一忽儿端来茶,一忽儿端来烟具盆,一忽儿端来点心盘,于是六尺距离被客套的形式所填埋,用来款待客人的用具总算将二人以主客身份牵在一起。从午睡梦中突然醒来的黑田,动作机械地为两人系上情缘之线后,又将迷迷糊糊的神志收进剪得短秃秃的栗子头内,返回自己屋内。客厅随即恢复原来的空空荡荡。

“昨晚怎么样?玩累了吧?”

“不累。”

“不累?你比我厉害啊。”甲野露出一丝微笑。

“来回都是坐的电车嘛。”

“坐电车才叫累人呐。”

“为什么?”

“有那么多的人啊!光那些人就会让人觉得累。你不觉得么?”

糸子一边的圆脸上浮出一个酒窝,没有接话。

“你觉得好玩么?”甲野问。

“哎。”

“什么东西好玩?是霓虹灯么?”

“霓虹灯也很好玩,不过……”

“除了霓虹灯,还有其他好玩的么?”

“有啊。”

“是什么?”

“说出来很可笑。”糸子歪着头天真地笑起来。莫名其妙的甲野也情不自禁想笑。

“是什么让你觉得好玩呢?”

“要我说出来么?”

“你说吧。”

“昨晚我们不是一起喝茶么?”

“是呵——那个茶很好玩么?”

“不是茶好玩,虽然茶本身……”

“唔?”

“当时小野先生不是也在那儿么?”

“嗯,他在。”

“他不是带了一位很漂亮的女孩么?”

“漂亮?对了,他好像是跟一个年轻女孩在一起。”

“您认识那个女孩对吧?”

“不,不认识。”

“是吗?可我哥哥说你们认识……”

“他的意思大概是说我们见过她吧,不过我们根本没和她说过话。”

“可总归也算认识吧?”

“哈哈哈哈,你这么说,岂不是我必须承认跟她认识?不过说老实话,我们确实见过她好几次。”

“所以说呀。”

“所以说什么?”

“这就是刚才说的还有好玩的事。”

“为什么说好玩?”

“不为什么。”

双眼皮下漾起一层流波,随即漾开,漾开又漾起,炫耀似地嬉弄着黑眸。那神情仿佛阳光穿过繁密嫩叶错落铺洒在大地上一样,风摇动枝头,青苔在阳光下若隐若现。甲野望着糸子,不再追问理由,糸子也不解释。理由淹没在笑容中,在甲野尚未领悟之前就已隐去了踪影。

金鱼在装饰得漂漂亮亮的葫芦形浅池中,吃着平底锅煎出的鸡蛋黄,朝夕过得优哉游哉,即使摇动尾巴潜入水藻下,也用不必担心会被浪头冲走。鲷鱼为了游过漩流密集的陡峻海峡,鱼骨被海潮冲激而逐年坚硬,汹涌的波涛之下是无底的地狱,来去都不敢掉以轻心。然而大海中的悍鱼同金鱼如果被放入水族馆一模一样的水箱中,则可以比邻而成为好友,用来隔断的透明玻璃使鱼儿看不见任何阻隔,但假如想穿过它接近对方,只会撞得鼻痛头晕。对于没见过大海的糸子,甲野当然无法和她谈论大海,只能跟她聊葫芦形的话题。

“那个姑娘真那么漂亮?”

“我觉得很漂亮呀。”

“是吗?”甲野视线转向廊外。院内那块直径二尺的天然花岗岩上沾满露水,看上去总是湿润润的,在它周围有几株分不清是鹭草还是犁头草的小野花,在暮春中悄悄地开着零星的花。

“有几朵花很漂亮啊。”

“在哪儿?”

糸子的视线只能望见正面的赤松和丛杂在它根部的山白竹。

“在哪儿?”糸子突起发热的下巴张望着。

“在那边……从你那儿看不到。”

糸子稍稍抻长身子,她晃荡着长袖用膝头往廊檐方向移动了两三步,两人的距离缩至咫尺时,糸子终于看到了纤小的花。

“啊!”糸子止步。

“很漂亮吧?”

“很漂亮。”

“你不知道那儿有花?”

“不知道呀,一点都没注意到。”

“花太小了,所以注意不到。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谢呵。”

“还是桃花和樱花更加漂亮。”

甲野没有接话,而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怜的花。”

糸子没有作声。

“很像昨晚那个姑娘。”甲野接着道。

“为什么?”女子人疑惑不解地问。

男人将细长眼睛向上挑起盯着女子的脸好一会儿,然后一本正经说道:“你这样无忧无虑真好。”

“是吗?”女子也一本正经地说。

女子不明白男人到底是在称赞自己还是在挖苦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无忧无虑,也不知道无忧无虑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她信任甲野,既然信任的人一本正经地如是说,她除了同样一本正经地接“是吗?”不可能有其他反应。

曲为文饰只会让人迷茫,巧言令色只会蒙蔽耳目,唯有蕙质兰心能让人眼明耳聪。听到“是吗?”这句话,甲野情不自禁感到欣慰。当能够近距离明明白白看清对方的灵魂时,哲学家就会低下那颗知性的头颅,无憾无悔,无念无想。

“很好。这样很好。不这样可不行。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得要这样。”

糸子露出漂亮的牙齿。

“我一直是这样子的,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不会的。”

“可我生性就是这个样子呀,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可能变的。”

“一定会变……等你从你父亲和哥哥身边离开时,你会变的。”

“为什么?”

“离开他们,你就会变得更加聪明乖巧。”

“我正想变聪明一点呢。如果真能够变聪明的话当然好啦。我很想改一改自己,想变成像藤尾小姐那样,可惜我太笨……”

甲野望着糸子那张天真的嘴巴,不由地为她感到心痛。

“藤尾那么让你羡慕?”

“是呀,我真的很羡慕她啊。”

“糸子小姐……”甲野的语气突然间变得很温柔。

“什么事?”糸子毫无拘束地问。

“当今这个社会像藤尾那样的女孩已经多得叫人头痛,你可要小心,不然会很危险的。”

女子依旧睁大饱满的双眼皮眼睛,大大的眸子里依旧漾着动人的清露,看不到有丝毫怯色。

“这世上只要有一个像藤尾那样的女孩,就会杀死五个像昨晚那样的女孩。”

黑眸中漾着的清露突然消失,脸上的表情也刹那间变了样,看来“杀死”这个词让她感觉很恐怖——当然,除了“死”,她并不明白其他含义。

“你现在这样子很好,要想改变的话你就会变坏的,你不要改变!”

“改变?”

“是的。如果谈了恋爱,你就会改变。”

女子将差点从喉咙脱口而出的话使劲咽回去,脸孔涨得通红。

“如果嫁人的话,你就会改变。”

女子垂下了头。

“这样就很好。嫁人太可惜了!”

可爱的双眼皮接连眨了两三次。紧闭的双唇倏地闪过雨龙 的影子。分不清鹭草抑或犁头草的野花依旧在春阳下零星开着小花。

1 .大雅堂流:日本文人画家池大雅(1723-1776年)创始的南画流派,其书法以字体粗大,笔势豪放而著称。

2 .舞乐:一种以雅乐伴奏的舞蹈,从约八世纪前后由中国或经高丽传入日本的乐舞发展而来,分为唐乐伴奏(称为左舞)和高丽乐伴奏(称为右舞)两大系统。

3 .此处化用与谢芜村的俳句:“春色渐逝乎,怀中琵琶重”。

4 .茶釜:茶道用具之一,为茶道专用的烧水锅,在茶室中常成为观赏的对象。

5 . 狩野常信(1636-1713年):日本画家。

6 . 小仓裙裤:用小仓布制成的和服裙裤。小仓布为原产自日本福冈县北九州市小仓町的一种粗棉布,结实耐用,现多用作工作服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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