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子从大婶手中接过点心袋子。她倒出点心在出云烧 盘子里,国产饼干盖住了盘子中央的青色凤凰图案,盘子的黄色边缘留出一大片空白。盘子上搁着两根竹筷,小夜子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不让筷子掉落,从起居间走向客房。浅井正在客房同孤堂老人缅怀京都时代的旧谊。现在是早上,日头渐渐逼近廊檐。

“小姐对东京还熟悉吧?”浅井问。

小夜子将盘子搁在主客之间,向后抽回纤柔的肩膀时顺口小声回了一句“是”,便礼貌地起身站立在一边。

“她是在东京长大的。”老人补充道。

“哦对呀……没想到长这么大了。”浅井突然跳到了别的话题上。

小夜子垂下凄寂的笑脸,没应声。浅井放肆地看着小夜子。他一边毫无顾忌地看着对方,一边心中暗忖,眼前这个女子的婚姻大事等一会儿就要被毁掉了。浅井对于婚姻的看法如同街头算命先生一般轻率,他对于女子的未来以及终身幸福等不抱什么同情。他觉得既然受人之托,只管将别人托付的事情完成就可以了。他认为这样才是最法学式的做法,法学式的做法是最现实的做法,而现实的做法便是最佳方法。浅井毫无想象力,也从未觉得缺乏想象力有什么缺憾,他深信想象力与理智思考各具完全不同的作用,而想象力常常会阻碍理智思考。他从来没在法学系课堂上听任何一位老师讲过,除了纯粹的理智思考之外,有些场合亦存在唯有靠想象力才能使人恢复健全人性的有效方式,所以浅井完全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只是单纯地认为,只要提出退亲便完事,至于夫子一言到底会令小夜子的凄寂命运产生何种变化,浅井做梦也不会去考虑的。

浅井漠然望着小夜子的当口儿,孤堂老人发出几声不寻常的干咳。小夜子担心地看着父亲:“药吃过了么?”

“早上那份已经吃了。”

“是不是觉得冷?”

“冷倒不冷,只是有点……”

老人举起左手将三根手指按在右手腕上。小夜子忘记了浅井的存在,专注地望着把脉的父亲的脸——父亲的脸跟胡子一样,一日比一日细长。

“怎么样?”小夜子忧心忡忡地问。

“好像稍稍有点快,看来烧还没退。”老人额头微微蹙起皱纹。每次看到老人量体温,焦急得一脸不耐烦时,小夜子总感到伤心。为了躲避骤雨,趱行荒野的父女二人躲到唯一可庇赖的杉树底下,不料仰头一看,闪电正击中树梢。小夜子并不害怕,而是觉得老人可怜。假如老人发怒是因自己照料不周而引起,她还有办法让老人快活起来,但如果是光靠精神撑不过去的病,即使想孝顺也莫可奈何。这几日咳嗽不断,开始老人还以为是一时性感冒,小夜子也没太往心里去,谁知偷偷问了医生,却被告知不容乐观,因为这并不是发烧两三天不退的小毛病。如果照实告诉老人,只会让老人更担忧;假如瞒着他,则老人会靠精神力量继续撑着,只是动不动发怒;照此下去,只恐老人的神经一年后就会赤裸裸地暴露在外,哪怕触到一点空气也会暴跳如雷。——昨晚小夜子整夜没有合眼。

“您把外衣披上吧?”

老人没回答,只是问:“体温计呢?我来量量看。”

小夜子起身到起居室。

“您怎么了?”浅井满不在乎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点感冒。”

“哦,是嘛……树上长出好多新叶来了哩。”浅井说。他对老人的病情全无同情也丝毫不关心。孤堂老人本来期待浅井会仔细询问发病的原因、经过以及病状等等,没想到落了空。

“喂!没有么?怎么回事!”老人对着邻屋发问,声音比平常大许多,紧接着又咳了两下。

“嗳,我马上拿过去。”小夜子小声答道,却迟迟没有拿着体温计出来。老人转头看着浅井,有气无力地附和道:“哦,是吗?”

浅井觉得很无聊,他打算赶快办完事一走了之。

“先生,小野这家伙一点也靠不住啊。他现在变得很时髦,他不想和小姐结婚呐!”浅井叽叽哝哝语无伦次地乱说一通。

孤堂老人凹陷的眼睛倏地变得异常锐利,随后锐利之色渐渐扩散,整张脸都严肃起来。

“依我看这件事还是算了吧……”

小夜子正在隔壁屋内寻找体温计,她忘记收在哪儿了。她抽出长火盆的第二个抽屉,刚抽出两寸,听到这句话情不自禁停住了手。

老人的表情益发严肃。缺乏想象力的浅井根本无法预测事情的结果。

“小野最近时髦得不得了,小姐嫁给那种人只会吃亏啊。”

严肃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

“你是来说小野坏话的么?”

“哈哈哈哈,先生,我说的是事实。”浅井竟然不合时宜地放声大笑起来。

“你这叫多管闲事,真是个轻薄小子!”老人厉声反驳,声调也一反常态。浅井这才发觉情形不妙,他沉默了一阵。

“喂!还没找到体温计啊?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呀?!”

隔壁屋子没有应答。咯哒,拉开一半的纸隔扇上映出一个人影,随即一声不响地将一根细长的白木筒通过隔扇下面的凹槽递出来。老人坐在榻榻米上拿过木筒拔开筒帽,取出体温计举到亮光下用力甩了两三记,边甩边问道:“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啊?”然后就着亮光看体温计上的刻度。老人的注意力一半集中在体温计上。

浅井此时打起精神答道:“其实我也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受谁之托啊?”

“是小野拜托我的。”

“小野拜托你的?”

老人茫然若失,竟忘了将体温计塞到腋下。

“可就他那种性格,实在不好意思亲自来先生家提退亲的事,所以就拜托我代他来说。”

“是么?你再讲明白点。”

“他说两三天内必须要给您答复,所以我这就代表他来了。”

“可是到底因为什么理由才退亲?我是要你把这个讲讲明白。”

小夜子在隔扇另一边擤鼻涕,声音虽然很小,但只隔一道纸隔扇外面的人还是能够清楚地听到。声音来自隔扇附近,大概小夜子就在隔扇背后。这声音传至浅井耳朵里,不知他是何种感受。

“理由嘛,他说他必须成为博士,所以实在没法子考虑婚姻的事情。”

“也就是说,博士称号比小夜子还重要?”

“不能这样理解吧。但如果拿不到博士称号,对他的将来真的会非常不利。”

“我明白了。就这个理由?”

“他还说,他没有和先生订下任何明确的约定。”

“他说的约定是指具有法律效力的契约是吧?意思是双方互换字据对吧?”

“也不一定非得字据……他说,他过去长期受您的恩惠,所以他打算给予你们物质上的资助作为报恩。”

“他的意思是每月给我们一笔钱?”

“是的。”

“喂!小夜子,你出来一下!小夜子……小夜子!”老人的声音越来越高,却始终没有回应。

小夜子跪坐在隔扇背后,一动不动。老人无奈,只得再转头望着浅井。

“你有媳妇么?”

“没有。我是想娶媳妇的,可我必须先养活我自己。”

“如果你还没有娶媳妇,你就仔细听我说,留做参考吧……我告诉你,人家的女儿可不是一件玩具啊,他想用个博士称号来代替小夜子,这怎么可以?!你好好想想,再怎么贫穷的人家,女儿终究是个大活人呀!对我来讲,女儿就是我的宝贝。你去问问小野,他是不是为了当上博士而不惜杀死一个人?还有,你告诉他,比起法律上的契约,井上孤堂是个更看重道义契约的人……每月给我们一笔钱?谁求他给我们钱了?我从前之所以照顾小野,是因为他眼泪鼻涕地来找我,我觉得他可怜,完全出于好意才照顾他的。什么物质上的资助?太侮辱人了!……小夜子啊,我有话对你说,你出来一下。喂!你在么?”

小夜子在隔扇背后啜泣。老人一个劲地咳嗽。浅井不知所措。

浅井没料到老人会发这么大的火。但他认为老人没有理由发火,自己所说的通情达理。任谁看来,要想在世上功成名就,博士称号当然很重要。要求对方取消模棱两可的约定也算不上忘恩负义。假如受人恩惠却漠然置之,或许可以说没良心,但既然小野表示要用经济补偿来报答,老人理应高兴地接受,让小野一偿报恩之愿才是。但老人竟突然如此光火——为此浅井不知所措。

“先生,您不要生这么大气啊。如果您不满意,我再去和小野说说看。”浅井说。看来事情有点棘手。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口气稍稍缓和下来,但仍十分遗憾地说道:

“你好像把婚姻看得太简单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浅井虽然不甚明了老人一番话的要点,但老人的样子着实令他有点动摇了。只是浅井深信婚姻是一种权宜手段,双方出于权宜考虑而订婚约或双方出于权宜考虑而取消婚约悉皆无妨,因而他没有应声。

“你不明白女人心,所以才会替他做说客来办这件事吧?”

浅井依旧不作声。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人情,才会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种话是吧?你以为小野退亲后,小夜子明天起就可以随便嫁人了,才会说出这种话是吧?五年来死心塌地把对方当作自己的丈夫,结果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突然被对方退掉亲事,然后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再嫁给别人——世上有这样的女人么?或许会有,但小夜子绝不是那种轻薄女人,我也从没想过把她培养成那个样子……你这样轻率地代别人来退亲,毁了小夜子的终身大事,你难道就能心安理得么?”

老人凹陷的眼睛渐渐湿润,同时不停地咳嗽。浅井此时方才如梦初醒,心想如果老人说的是事实,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浅井总算同情起小夜子来。

“先生,那请您再等一阵子,我回去和小野说说看。我今天只是受小野之托而来,这里面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啊。”

“不!你不用和他说了。既然他不愿意,我也不会非逼女儿嫁给他不可。不过,最好叫他本人亲自来讲清楚。”

“可是,小姐的想法……”

“小野应该很清楚小夜子的心意!”老人毫不客气地打断浅井的话,犹如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对方脸上。

“不过,这样子小野也会很为难,我再和他说说……”

“你回去对小野说,井上孤堂再怎么宠爱女儿,也绝不是那种明知对方不情愿还要低三下四哀求对方娶自己女儿的无耻男人……小夜子啊,喂,你在么?”

隔扇背后传出像是衣袖划拉在纸隔扇上的声音。

“这样子回复可以吧?”

没有应答。隔了一会儿,传来将脸蒙在长袖中哇的一声大哭。

“先生,我再和小野说说看吧。”

“不用说了,你就叫他亲自来退亲!”

“那……总之,我就这样转告小野。”

浅井嗖地起身,走到玄关转身向出来送客的老人鞠躬告辞时,老人忽然说了句:“真是不该生女儿啊!”

到了门外,浅井总算松了口气,他从未体验过刚才这种感受。走出巷子,在荞麦面馆门前的座式灯笼店招前往右拐弯来到大街上,走到半路恰好有电车停下,浅井腾地便跃上了电车。

一个多小时后,突然跳上电车的浅井晃晃悠悠从宗近家大门走出。接着,两辆人力车从门内出来,一辆前往小野的租住处,一辆前往孤堂老人的家。又过大约五十分钟,宗近家玄关前的松树下,又有一辆黑篷低垂的人力车抬起车辕,往甲野家方向飞奔而去。

小说必须按顺序说明这三辆车的使命。

宗近搭乘的人力车在小野的租住屋前车轮声停息时,小野刚吃完午饭。托盘仍摆着,饭桶也未收拾起。主人公移座至书桌前,望着自口中吐出的烟圈陷入沉思。和藤尾约好了今天去大森。既然约定了就不能失约,然而这个无法失约的约定却令小野莫名地心中歉疚,同时觉得不安。假如没有跟对方约好,或许他的心情会稍许平静些,或许饭也可多吃一碗。但自己已经将骰子掷出,骰盅已经昭然揭开,现在无论如何他都不得不渡过卢比孔河 。可是,镇定自若渡过大河的恺撒是英雄,而普通人到了这样的关键时刻谁都难免反反复复地思前度后。小野每次在关键时刻思前度后时必定心生后悔。每次一只脚跨进小船,当船夫操起篙说一声开船喽的时候,小野总想大声喊停,同时期冀有人从岸边赶来将他拉回岸上,因为只有一只脚跨上小船,就仍有回到岸上的机会。约定尚未履行之前,就如尚未离岸的小船一样,还称不上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梅瑞狄斯 小说中便有这样的情节——男人和女人约好在车站见面,假如事情依照计划进行,汽笛一响,这对男女便会名誉顿失。就在两人命运千钧一发之刻,女人最终失约没有出现在车站,空等一场的男人坐进马车,怅憾而归。事后才听说原来是某友人扣留住女人,故意不让她赴约。——和藤尾约好去大森的小野望着烟圈暗忖,假如就这样失约,或许反倒值得庆幸了。浅井那边还没有回音。孤堂老人如果答应退亲,无论结果怎样都是好事;如果不答应,那就得赶快前往大森赴约,因为和藤尾的约定原本就是为应付被逼到走投无路绝境时临机应变渡过难关而想出的计划。当然,小野没必要非得等对方否决之后再赴约。尽管这样,但在计划即将付诸实施的最后时刻,他仍情不自禁忧心忡忡起来,人情在一点点瓦解小野脑中构筑好的计划,想象力在挽掣小野要他不要实施计划。因为小野是诗人,他有的是想象力。

因为富有想象力,他才不敢自己去退亲。假如亲眼看到孤堂老人和小夜子的面孔,看到屋内的模样,看到他们父女的生活状况,再将看到的一切延长至未来,放到想象的镜子中,呈现出来会有两种结果:当小野也身在其中时,镜中是春天,是富庶的生活,有的只是幸福;如果将自己的影子从镜中抹去,镜中就将变成黄昏,变成暗夜,一切都是悲惨的。明明意识到这一点,仍昧着良心登门去退亲,无异于明知小小炉灶本可以升腾起一缕轻烟,却故意抽走灶下的柴火。小野不忍这样做。人可以闭着眼睛吞下苦涩的东西,却无法睁着想象的眼睛一刀斩断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缘分,所以小野才拜托能够做到视若无睹的浅井去,而自己只要将想象杀死便可心静无虞了。虽说没有十分的把握,但小野决心已下。然而,即使杀死一条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想在与生俱来的意识世界中,只将对自己不利的部分涂黑,甚或将其摈除,是自古以来千千万万人已经尝试过的穷极之策,也是千千万万人同样以失败告终的愚极之策。人心不是一枚白纸。想象力在小野下定决心的当晚即复活了。

瘦削的脸颊;凹陷的眼睛;蓬乱的头发;微若游丝的气息——描画至此,想象倏然一转。腥风血雨交加的凄凉夜晚;清冷的灯火;白纸灯笼 ——描画到这里,不禁毛骨悚然,想象骤然停止。

想象停止之时,他猛地想起约定,也想起赴约之后可能发生的痛苦结果,最终想象力搅得他大脑中影像叠错波澜不止——良心进了当铺,终生都无法赎回。利上滚利,感觉背脊沉重,感觉疼痛,直至最后将他彻底压垮。他寝食难安。世人在背后朝向他指指戳戳……

小野呆愣愣地凝望着烟圈。恩赐的银表每一秒钟都在催促他赶快赴约。小野感觉自己就仿佛乘坐雪橇一样,只需将乏力之躯托付给雪橇,然后拱手端肘,雪橇也自然会滑向约定的深渊。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像时间雪橇那样正确无误地往前滑行。

——还是去吧。只要不做亏心事,去赴约也无所谓,只要谨慎行事,事情应该不至于糟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小夜子那边,等浅井带回消息后再做打算吧。

正当浓密的烟雾摇摇曳曳,朦朦胧胧地罩住未来的影子时,宗近健壮的身躯拂去小野所有想象,出现在现实世界中。

小野还没想明白女佣是什么时候、怎样把宗近带进来的,宗近突如其来地就闯入了屋子。

“怎么搞得这么乱七八糟!”

宗近说着将红漆托盘端到走廊,再将黑漆饭桶端出去,连茶壶也一并端走了,然后在屋子中央坐下,问小野:“怎么样?”

“对不起,实在是失礼了。”主人转过身来望着客人,显得很是过意不去。恰好此时女佣前来,将茶壶和碗筷之类统统收走。

将理智交给时间,连举手之劳也不屑动弹的人,最终势必不得不乘坐上时间雪橇。时间一分一秒逝去,小野心中的不安也在加重,将他一点点逼向可怕的境地。而突然从旁蹿出的宗近,将身不由己往前滑去的人挡在了半途,被挡的人虽然计划被打乱,却总算能够止住滑行停留在原地,因而得以享受片刻的平静。

约定当然必须履践,但夺走履约条件的人并非自己,主动爽约和妨碍自天而降使得约定无法履践,带来的感受截然不同。眼看约定难以履践,为了开脱自己的责任,此时如果有人来妨碍履约正是求之不得,假如遭到良心谴责为何爽约,即可辩解道,自己是打算履行义务的,无奈被宗近阻碍了。

因此,小野是怀着好意欢迎宗近前来的。不幸的是,这一丁点好意却因为某种尴尬的关系而只能被禁锢在内心深处。

宗近同藤尾是远亲。不管是自己诱使藤尾陷入泥沼,还是藤尾害自己城破池陷,两人间已装聋作哑订下约定,计划将生米煮成熟饭,而且眼下正准备付诸实行。恰在这当口儿,突然有个人闯入,算不算添乱子姑且不说,总之让小野感到极度不安,因为突然闯入的不是别人,偏偏是藤尾的亲戚。

如果单单是亲戚也罢了,但对方却是一直倾心于藤尾的宗近;是被客死国外的人早已认定为女婿的宗近;是到昨天为止仍不知道小野和藤尾的关系,一如既往揣着昔日美好期待的宗近;是浑然不知被偷走的金子到底去了哪儿,仍徒然守着空保险柜的宗近。

金链子仿佛一道刺眼的春天的闪电,将秘密之云劈成两半。金链子方才惊醒睡眼,假如此时浅井向对方说出井上孤堂的事,事情可就棘手了。“同情”仅仅是针对对方说的,“于心不安”则用于自己做了亏心事的场合,而当情形更加糟糕、利害得失直接反弹至自己身上时,就要用“棘手”来形容了。小野凝神看着宗近的脸,大感事情棘手。

他欢迎宗近来访的一丝好意像一枚核一样,无地自容地蜷曲于同情之圆中,同情的圆外裹着让人极不舒服的不安之圆,最外面则是棘手之圆,犹如黑墨水洇散开来一般,漫无涯际地连接着未来。而宗近就像是司掌未来的主人公。

“昨天真是不好意思!”宗近说。小野涨红了脸垂下头,他惴惴不安地擦了一根火柴点燃香烟,暗忖宗近接下来大概会提金表的事。宗近却似乎毫无此意。

“小野,刚才浅井来过我家,我就是为这事特地来找你的。”宗近开门见山说道。

小野浑身的神经刺痛起来。隔了一会儿,才自鼻孔阴沉地喷出一股烟雾。

“小野,你千万不要认为是仇敌来了。”

“不,我绝没有……”小野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忍不住吃了一惊。

“我绝不是那种指桑骂槐、揪住别人弱点不放的人。你看,我已经理了这个头,我压根儿就没这种闲工夫,就算有,这样做也有悖我们家的门风……”

小野听明白了宗近的话,但宗近理这个头的缘由却还是没弄明白,然而又没勇气反问,于是他只得保持沉默。

“假如你认为我是那种卑鄙的人,那我忙三忙四地还特意跑到你这儿来便毫无意义了。你也是受过教育、明事理的人,假如你把我看成是那种人,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你就毫无效果了。”

小野依旧默不作声。

“我就算是个闲人,也不会闲到就为了让你轻蔑而雇一辆车急急赶来……总之,事实就是浅井说的那样是吧?”

“浅井怎么说的?”

“小野,我可是认认真真在跟你说啊!你听好了,人哪怕一年中就一次,至少有时候必须对人以诚相待。如果一个人只靠一张皮在世上混,没人愿意和他打交道,就算他愿意和我们打交道,我们也不屑。我今天来是打算和你打交道来的,怎么样,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是,听明白了。”小野老实回答。

“既然你明白,我就把你看作同等的对手和你说。你好像一直都活在不安中,是吧?看起来一点都不泰然。”

“也许……是吧。”小野不得已,只好坦白承认。

“你这样坦率地回答,我反倒很同情你……浅井说的全都是事实吧?”

“是。”

“现代这个轻薄社会里,没人会理会别人是不是坐立不安,或者活得泰然不泰然。不要说别人,很多人明明自己坐立不安但也装出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或许我也是其中之一。不,不是或许,我就是其中之一!”

小野此时开始主动抢着搭起话来。

“我很羡慕你。说老实话,我甚至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像你这样的人呐。你要是这样说的话,那我绝对就是个遭人不屑的人了。”

看来小野不是为了迎合宗近才这样说。伪装的文明开始绽裂,从中溢出真心话来。小野的声音依旧无精打采,然而却带着真诚。

“小野,你终于意识到这点了?”宗近的话听上去充满暖意。

“嗯。”小野答。隔了片刻,他又重复应了一声:“是的。”随即垂下头。宗近将脸凑近对方。小野仍垂着头,喃喃着说:“我这人性格太懦弱。”

“为什么?”

“这是天生的,没办法。”小野仍旧低垂着头说道。

宗近将脸凑得更近。他弯起一条腿,将手肘搁在膝上,手肘托住腮向前凑出,说道:“你学识比我丰富,脑子也比我聪明,我很尊敬你,因为尊敬你所以才来救你的。”

“救我……”小野抬起头,只见宗近的脸近在鼻端。

宗近整张脸仿佛要压过来似的:“现在这种紧要关头,如果还不把你那天生的性格彻底纠正一下,你这辈子都会活得坐立不安的!哪怕你再怎么用功学习,哪怕你真的成了学者,你也会追悔莫及。是时候了,小野,假如你真的想以诚待人的话。世上有许多人活了一辈子都不懂什么才是真诚,只靠一张皮活在世上,这样的人就跟泥土捏成的人偶没什么两样。如果一个人本来就缺乏真诚,那另当别论,可明明拥有真诚却变成了人偶,岂不太可惜了?用真心去待人家,会感觉心情特别舒畅,你有过这种感受么?”

小野垂着头不语。

“如果没有,你就感受一下看看,就趁现在!这种事一生只有一次,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没这样的机会了,你将到死都不知道真诚是什么滋味,而且一直到死都会活得像只狮子狗那样,老是坐立不安地转来转去。人只有不断地好好利用真诚待人的机会,才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自己都会觉得自己活得很高尚……我可一点也没夸张。没有过亲身体验是不会明白的。你看我这副样子,既没有学问又不肯用功读书,考试名落孙山,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但是我比你活得泰然。我妹妹他们都认为我感觉迟钝所以才会这样,也许我真的是感觉迟钝……不过,如果我真的那么感觉迟钝,今天就不会雇车急急地赶来你这儿了,你说是不是,小野?”

宗近舒心地笑起来。小野没有笑。

“我能够比你更泰然,不是因为有学识的缘故,也不是因为好读书的缘故。都不是,这是因为我有时候真诚待人的缘故——或许应该说我能够尽量去真诚待人。真诚待人最能够让一个人增强自信力,最能够让人沉着不慌,最能够让人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存在,你只有在真心待人的时候才能感悟到自己真真切切地活在这片天地之间。所谓真诚待人,小野,就是认认真真去做的意思,真正去做的意思,就是说你必须切切实实地去做,你得全身心地投入。嘴上花言巧语、手底下却玩小动作的人,不管他们怎么做都称不上是真诚的人。只有将头脑中的所有东西不留一点遗憾统统亮给这个世界,你才能体会到自己是个真诚的人,才能活得心安理得。老实跟你讲吧,我妹妹昨天就向我袒露了真诚,甲野昨天也向我袒露了真诚,而我不管昨天还是今天,我都是真诚的,你也趁这个机会真诚一次吧!世界上多一个人变得真诚,不光是他本人得到拯救,整个世界也得到了拯救……怎么样?小野,你还没明白我讲的话么?”

“不,我明白。”

“我是认真在问你啊。”

“我也是在认真回答,真的明白了。”

“那就好。”

“谢谢你。”

“好了,我们回到正题……那个叫浅井的家伙,简直不能当人看待,如果把他说的话全部当真,会搞得事情一团糟……其实本来应该让浅井过来,让他在你面前把对我讲过的话逐字逐句重复一遍,然后把他说的跟你说的逐条对照,再来判断事实究竟如何。或许这样才是理所应当的做法,我脑子再笨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但是这些并不重要,能不能真诚待人,这才是最主要的问题。他说什么有契约啦,什么娶了媳妇就不能当博士啦,不能当博士就会名声败坏啦,简直小儿科似地这个那个说了一大堆,所有这些都不是问题吧?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问题。”

“归根到底来讲,真诚的处理方式就是把这件事怎么收拾好,这就是你眼下要做的事情。假如你不介意,我可以和你一块儿商量,替你跑个腿什么的也没问题。”

垂头丧气的小野此时猛然坐直身子。他抬起头,直直盯着宗近,眼眸中射出异乎寻常的坚定。

“真诚的处理方式就是尽快和小夜子结婚!如果抛弃小夜子,我就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孤堂先生。我错了,想出退亲这样的主意,都是我的错……我还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哦,这事不说了,以后总会明白的嘛。”

“实在对不起……我真不该退亲,要是不退亲……浅井已经去说过了么?”

“他照你的意思去说了,但是听说井上先生要求你亲自去说。”

“那我得去一趟,我这就去向先生赔罪!”

“先别急,我已经托我父亲去井上先生那儿了。”

“你父亲?”

“嗯。听浅井说,井上先生非常生气,先生家小姐也哭得很厉害,我怕我来你这儿商量的当口儿,那边万一发生点什么事情可不得了,所以让我父亲赶过去支应一下,顺带安慰安慰他们。”

“谢谢你这么热心,还想得这么周到!”小野的头几乎贴着榻榻米。

“不用客气。反正老人家闲着没事,只要能帮上点忙他什么事都乐意做……我跟我父亲说好了——如果这边谈得顺利,我会雇辆车去井上先生家,请小姐过来一趟。——小姐来了后,你要在我面前亲口对小姐说,她是你未来的媳妇。”

“我会的……我过去也可以。”

“不用了。请小姐过来是因为还有其他事情要办。这边结束后,我们三人一块儿去趟甲野家,到了那里,你必须当着藤尾小姐的面明明白白地再说一遍。”

小野似乎微露怯意。

宗近不容他踌躇立即接口道:“怎么?或者我来向藤尾小姐介绍你媳妇也可以。”

“必须要这么做么?”

“你不是决定要真诚待人么……那就最好在我面前干净利落地斩断和藤尾小姐的关系!带小夜子过去就是要让她做见证。”

“带她去也可以,但这样做会叫人很下不来台……能不能尽量温和点……”

“我也不想叫人下不来台,但为了帮藤尾,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就她那种性格,用寻常的手段根本无法改变。”

“可是……”

“你是不是想说这样做会有损你的名誉?事情已经到了这种窘境,你还在磨磨蹭蹭地顾忌名誉啦面子啦什么的,说明你还是只想做表面功夫。你不是刚才还说要真诚待人么?什么是真诚待人?要我说,真诚待人归根结底就是要拿出实际行动。光是嘴上说真诚待人却不行动的话,那就只有嘴上变真诚了,实际整个人并没有变真诚。如果你想告诉别人说你这个人已经变真诚了,你不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给别人看,再怎么说也不顶用……”

“那我就拿证据给别人看!当着大庭广众的面也无所谓,我照你说的做!”

“太好了。”

“对了,我全都如实告诉你……其实今天我们约好了去大森……”

“去大森?跟谁?”

“呃……跟刚才提到的那个人。”

“藤尾小姐?约的是几点?”

“约好三点钟在火车站碰头。”

“三点……现在几点了?”

咔嗒。宗近的背心口袋内恰好响起一声。

“已经两点了……反正你不会去的吧?”

“我不去。”

“藤尾小姐独自一个人去大森不大可能吧,你就待着不要去赴约,超过三点钟她应该会自己回来的。”

“哪怕晚一分钟,她也不会继续等的,肯定会马上返回的。”

“这样正好……哟,外面下雨了。你们约好下雨也去么?”

“是的。”

“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不管怎么样,先写封信把小夜子小姐请过来。我父亲肯定已经等急了,放心不下哩。”

豪雨斜斜地猛下,一点也不像春天的雨。天空之穴深不可测,从那深邃的穴中无休无止地射出不计其数的雨丝倾注到地面,天气倏瞬间冷到令人恨不能抱只火盆。

信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写就。当车篷摇来晃去地载着送信人一溜烟消失在雨中时,小说不得不移笔另叙。先前从宗近家大门奔出的第二辆人力车此刻早已抵达孤堂老人租住的屋子,正在努力完成其使命。

孤堂老人发着烧躺在被窝里。他背对珍藏的义董画轴躺着,小夜子在一旁替父亲额头敷上冰袋,好让他退烧。小夜子蹲在枕边,哭得红肿的双眼盯着冰袋,似乎在细数扎口处的褶皱。她垂着头不肯抬起。宗近父亲在距离铁线花纹被褥二尺远的地方四平八稳坐着,粗大的膝头越出坐垫,轻轻抵在榻榻米上。与面黄肌瘦的孤堂老人比起来,他的脸庞显得威风凛凛。

宗近老人嗓门依旧响亮,孤堂老人的声音也比平常高。两人正在说着话。

“……其实是因为这个,我才突然登门拜访,您身体欠佳我还来叨扰您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实在因为事情紧迫,请您千万不要怪罪。”

“不不,您看我这副很失礼的样子,我才过意不去哩!照理应该起来跟您打招呼……”

“哪里哪里,您就这样躺着,我们说起话来反倒更轻松。这样正合我意。啊哈哈哈!”

“您真是太亲切了,还特地来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啊!”

“哎——您用不着客气。这要是放在往昔,就像那句话说的‘武士帮武士’嘛,啊哈哈哈!说不定哪天就轮到我受您照顾了。不过,您时隔这么久又搬回东京来,想必有诸多的不便,让您犯难了吧?”

“离开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哎呀呀,那真是太长了!您在东京有没有亲戚?”

“跟没有差不多,相互间好久没联系了。”

“是这样啊?那么说,你们能仰赖的只有小野先生一个人了?这真是,太不像话了。”

“是我们自己犯傻。”

“不过,还可以想想办法补救,您不用太担心。”

“我没啥好担心的,是我们自己做了傻事嘛,刚才我也对我女儿说了,这一切都是报应。”

“可是,难为了您这么多年来一片苦心,现在却要狠心放弃,未免可惜,您看是不是就交给我们来处理?我儿子也说过他一定会竭尽全力来处理好这件事的。”

“你们的好意实在是不胜感激。不过,既然对方不愿意娶,我女儿大概也不想嫁,就算她想,我也不会答应……”

小夜子轻轻拿起冰袋,用手巾仔细擦拭父亲额头上的水渍。

“先停一停,不要敷了……小夜子,你不嫁给他也行吧?”

小夜子将冰袋放回盆子。她两手撑着榻榻米垂下头,整个脸庞几乎将盆子遮住,眼泪扑簌簌滴落在冰袋上。孤堂老人一面说着“不嫁给他也行吧?”一面将贴在枕上的花白脑袋朝后半转过来,恰好看到眼泪滴落在冰袋。

“您说的有道理,有道理……”宗近老人赶忙连声应和着。

孤堂老人将脸转回,他闪着湿润的眼睛盯住宗近老人,隔了小半晌才说:“只是,如果因为这样致使小野和那个叫藤尾的女孩结婚,您儿子就太可怜啦。”

“不……那个……您完全不必担心,我儿子已经决定不娶她了……应该不会……不,肯定不会娶的!就算他想娶,我也不答应,我绝不会容许我儿子娶一个讨厌我儿子的女孩!”

“小夜子,宗近老先生也这样说——这跟我说的是一个道理吧?”

“我……不嫁给他……也可以。”小夜子躲在枕头后面断断续续地说道。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勉强才听得见小夜子的声音。

“不,这可不行!如果这样做那我特地赶来这儿就毫无意义了。小野先生那边可能也有种种苦衷,暂且先等我儿子捎信过来吧。无论如何,就像我刚才说的,但愿他的劝说小野先生能听得进……夸自己的儿子这样那样的可能有点滑稽,不过那小子确实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一定会把事情干净利落地处理好,如果他觉得这门亲事退掉确实对你们有益,那他自然会往这个方向劝的……虽然我和你们初次见面,但是请你们务必相信我……这个时候应该有信儿来了,可是这场不凑巧的雨……”

一辆人力车顶着大雨咿咿呀呀在小格子门前停住。哗啦门一拉开,屋内顿时明亮起来,一双被雨水浸透了的草鞋踏上脱鞋处。——至此,小说的叙述得转向第三辆人力车了。

第三辆人力车载着糸子,一路丢下叮铃叮铃的脆响疾奔至甲野家门前。甲野正在书房着手收拾东西,他把书桌抽屉一格格抽出,将不知不觉中积存了一大摞的信件统统撕碎、丢掉,膝旁地板上堆了老高撕碎的残片。甲野踏着凌乱的碎纸片站起身,接下来从抽屉取出一页页写着纤细文字的备忘录,其中也有五六页合订在一起的,大多是洋纸,写的也都是英文,甲野只粗略扫一眼便将其搁在书桌上,有的甚至读不到半行便撇下。不一会儿,书桌上已堆至近一尺高。抽屉基本清空。甲野双手上下夹着废纸走到暖炉旁,随后无声地将它们抛进暖炉,堆叠的废纸一离开主人的手,立刻散乱一地。

书房中央木桌上有只青铜铸的葡萄叶状烟灰缸,烟灰缸上搁着火柴。甲野伸手拿起火柴,随手摇了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大概盒里只剩下五六根了。接着他折回书桌前,拿起搁在莱奥帕尔迪的诗集旁的黄封面日记本,再走到暖炉前,用大拇指抵着日记本的切口不停地划过,黑墨水和深灰色铅笔的字迹快速掠过眼前,一直翻到黄色封底,他根本不知道到底记了些什么,唯有最后一页上的最后一句话他还记得很清楚,那是昨晚临睡前写下的一联对子:

入道无言客

出家有发僧

甲野狠狠心,将日记本扔到散乱一堆的废纸上,弯腰蹲在炉前。嗤的一声响,散乱的纸片先是安静地无精打采伸着懒腰,随即自下往上被烘热,带着焦煳味的淡烟从纸堆缝隙间腾扬起,纸堆底层开始躁动起来。

——喔,还有东西要记。

甲野直起膝盖,同时飞快地从烟中抢出日记本,纸张已变成了焦褐色。随着呼的一声,炉膛内登时蹿起老高的火焰。

“哎呀!怎么了?”

母亲站在门口,惊疑地向暖炉顾眺。甲野听到声音半侧过身,与母亲正面相对,半身映着火光。

“我觉得冷,所以生火想暖暖屋子。”甲野说罢,又转过身,低头俯视炉膛。燃灼的火焰呈半透明暗黄色,时不时还冒出几缕蓝色和紫色的火焰,交织着袅袅腾起,然后钻入烟道。

“哦,那你就取取暖吧!”

此时恰好有四五串雨丝随风袭来,撞上玻璃碎成雨滴。

“下雨了。”

母亲没应声,往前走了约三步距离来到屋子中央。她看着钦吾,装腔作势道:“你要是觉得冷,要不要往暖炉里加点煤烧?”

熊熊火焰腾起一股紫色火舌,摇摇曳曳,很快又熄灭了。炉膛里一片黑乎乎。

“不用了,火已经熄了。”

钦吾说罢,转过身背对暖炉,刚好看到挂在壁上的亡父眼眸射下两道有力的闪光。屋外的雨哗哗作响。

“哎呀呀,信件丢得到处都是……都不要了?”

钦吾望着地面。撕碎的信件散乱一地,碎纸片上有的只有两三行字,有的只有五六行字,更有甚者撕得只剩下半行字。

“都不要了。”

“那我帮你打扫一下。废纸篓在哪儿?”

钦吾不答。母亲俯身朝书桌下张看,一只西式藤编废纸篓从踏板后面露出少许。母亲弯腰伸手,窗外渗入的亮光照在她的蓝缎腰带上。

钦吾伸直手向右边,握住罩着防晒套子的椅子靠背,消瘦的肩膀斜拧着,将椅子一点点拖着挪到书桌旁。

母亲从书桌下拽出废纸篓。她将地板上的信件碎片一片片拾起丢进废纸篓,遇揉搓成团的便仔细展平摊开来看。“他日拜望之时……”丢进废纸篓;“……唯谅察是盼。然若情况允许……”丢进废纸篓;“……委实难以忍受……”翻过来细看起来。

钦吾用眼角盯视着母亲。他用力握住拖到书桌边的椅背,两只蓝布袜敏捷地站到了白色椅套上,很快两只蓝布袜又跃上书桌。

“哎,你做什么?”母亲手上捏着信件碎片,从下面仰头望着钦吾,眉眼之间明显露出恐惧的神色。

“我要取下画像。”钦吾立在书桌上平静地回答。

“取下画像?”恐惧转成了惊愕。

钦吾的右手已经搭住烫金画框。

“等一下!”

“什么事?”钦吾右手仍搭在画框上。

“你取下画像做什么?”

“我要带走。”

“带去哪里?”

“我要离开这个家,所以只带上这幅画像离开。”

“离开?这……就算你要离开,也不用急着取下画像啊。”

“不行么?”

“不是不行,你想带走的话可以带走。只是,你也用不着那么着急吧?”

“现在不取下就没时间了。”

母亲表情古怪地呆然而立。钦吾双手抓住画框。

“你说要离开,你是真的打算离开这个家?”

“真的离开。”钦吾背对着母亲答。

“什么时候?”

“马上就走。”

钦吾双手轻轻晃动几下然后向上托起,脱开钩头钉,画像垂了下来,只剩一根细线将其与墙壁连在一起,如果不小心手一松,细线似乎就要断掉,画像也会坠落在地。钦吾恭敬地双手捧住画像。

母亲在下面说:“外面正下这么大的雨……”

“下雨也没关系。”

“可你至少应该过去跟藤尾道别一声吧?”

“藤尾不是不在家么?”

“所以让你等一下不要着急啊。你这样没头没脑地说走就走,不是叫我为难嘛?”

“我没想要为难您。”

“就算你没想要为难我,可还有世人的眼睛在看着呢。你想离开的话,也得像像样样地离开呀,要不然不是让我这个做母亲的被人见笑么?”

“世人的眼睛……”说着,钦吾手捧画像将头扭向身后,柳条细眼盯着母亲看去,随后将视线从母亲身上移开,当转至门口时,突然停住不动了——母亲也害怕地回头看去。

“啊?”

仿佛自天而降似的,糸子正安静地站在门口,见二人注意到她便缓缓地躬身行了个礼。当飘起的檐状刘海回复原样时,糸子已经移步来到书桌旁,两只白布袜立定之后,糸子抬起头仰脸笔直望着钦吾说道:

“我接你来了!”

“把剪子拿给我。”钦吾站在书桌上朝糸子吩咐道。他向前努着下颌,示意剪子在莱奥帕尔迪的诗集旁边。随着噗的一声,画框离开了墙壁。剪子啪嚓落地。钦吾双手捧着画像在书桌上转过身,脸朝向正面。

“我哥哥让我来接钦吾先生,所以我来了。”

钦吾将捧在手里的画像从稍低于眉眼的地方轻手轻脚往下放。

“帮我接一把。”

糸子稳稳接在手里。钦吾从书桌上跳下。

“我们走吧……你雇车来的?”

“是的。”

“这画像放得进么?”

“放得进。”

“那好。”钦吾再接过画像,便径直往门口走去,糸子跟在他身后。母亲叫住两人:

“等一等!……糸子小姐也稍等一下……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不顺心的非要离开这个家,可你要是完全不考虑我的心情一意孤行的话,叫我怎么还有脸去见世人啊?”

“世人怎么看都无所谓。”

“你怎么能说这种毫不通情达理的话,简直像个不懂事的小孩!”

“小孩就小孩——假如真能变成小孩倒好了。”

“你又来了……难道不是我们千辛万苦才把你从小孩培养成一个大人么?这么些年我们付出的辛苦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形容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正是想过了,我才打算离开。”

“你怎么这么犟呢?……好吧,反正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尽到责任才引起的,事到如今我伤心哭泣也好苦口婆心劝说也好都没用……只是我……我怎么对你死去的父亲……”

“父亲那边您不必介意,他不会怪罪的。”

“不会怪罪?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固执!不要这么折磨我行不行?!”

甲野抱着画像,再也不愿搭理母亲了。糸子安静地站在甲野身旁。外面大雨朝屋子砸来,远处风声也辏拢而至,哗——!哗——!声音既响亮又恢宏。甲野默默地伫立在风雨声中。糸子也默默伫立着。

“你是不是想通点儿了?”

甲野没回答。

“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明白么?”

甲野依然不应声。

“糸子小姐,你看他就这副德行,请你回去后把你看到的如实告诉你父亲和哥哥……说真的,让你看到这种实在难以说出口的场面,我的脸都丢精光了!”

“伯母,钦吾先生想离开这个家,您不如干脆就让他走吧。依我看,您这样强留他也无济于事啊!”

“连你也这样想,我真是没话可说……恕我不客气地说一句,你还年轻,才会有这种肤浅的想法……他就算想离开这个家,可我们不是远离人烟独自生活在深山老林里呀!像这样想走就走的话,走的人虽然无所谓,可就是苦了留下的人呀!”

“为什么?”

“为什么?人言可畏不是么?”

“不管人家说什么……钦吾先生这么做有什么可以被人说的呢?”

“要想在这个社会生存,难道不得人之间相互考虑对方、彼此尊重么?世间的情分可比个人的事情更要紧啊。”

“可是,钦吾先生这么想离开这个家,你不觉得他很可怜?”

“那才要考虑情分呢。”

“这样做就叫情分?真是愚昧。”

“一点都不愚昧。”

“那钦吾先生怎么样都无所谓是不是……”

“我可没有说无所谓,我这样做就是为他考虑呀。”

“与其说为钦吾先生考虑,不如说是为伯母您自己考虑,对吧?”

“我也是为了对世人有所交代。”

“我真是没法理解……他想离开,不管世人说什么他最终还是要离开的,这件事根本不会给伯母带来困扰。”

“可是,下这么大雨……”

“即使下雨,也不会淋到伯母您身上,有什么问题么?”

远在火车尚未出现的时代曾有过这样的事情:居住山里的人和居住海边的人争辩,山里人说鱼是咸的,海边人说鱼怎么会有咸味,这场争辩始终停息不下来。除非开通人们称之为“教育”的火车,架设起理性的阶梯供双方自由上下,否则山里人和海边人就永远不可能理解彼此的思想。有时候,如果你不彻底变身为市侩社会的一团糟粕,变得光外表就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你就得不到市侩们的认可。哪怕你指出那是谎言是虚伪,对方也绝不会承认,只会始终坚持其市侩主张。——谜女和糸子你来我往的交锋就如两条平行线,始终找不到一个交点。这就犹如山里人和海边人对鱼的基本认识迥然不同,谜女和糸子对于人间的看法从一开始即大相径庭。

理解山也洞悉海的甲野默默地俯视着二人。糸子说的道理直白得令人无法争辩,母亲的主张则愚俗得令人厌恶。看着眼前这二人一问一答,甲野只是抱着父亲的画像立定不动,并无一点不耐烦之色,也没有丝毫焦虑的神情,更没有不知所措的样子。假如二人的对话一直持续到天黑,他大概也会抱着画像以同样姿势一直站立到天黑。

这时候,雨中传来招呼声。一辆人力车在玄关前停下来。随着脚步声从玄关那边移近,宗近第一个出现在门口。

“哟,你们还没走?”宗近问甲野。

“嗯。”甲野只回答了一个字。

“伯母也在这儿啊,太好了!”宗近说着一屁股坐下来。随后小野闪了进来,小夜子寸步不离紧跟在小野身后。

“伯母,这真是下雨天客满天呐……小夜子小姐,这是我妹妹。”

快活宝一句话既是寒暄又兼介绍。宗近忙着支应;甲野仍旧抱着画像站立不动;小野敛手敛脚,坐也不敢坐;小夜子与糸子两人则只顾着相互俯首鞠躬,一时还来不及亲切地交谈。

“下着雨,你们都……”母亲强堆出一脸笑容说道。

宗近旋即接口:“雨下得真大啊。”

“小野先生……”

母亲刚开了个头,又被宗近打断:

“听说小野和藤尾小姐约好今天去大森的,不过他去不成了……”

“是么?……可是,藤尾刚才已经出发去了啊。”

“她还没回来么?”宗近满不在乎地问。母亲脸上略显不快。

“无论如何,现在可不是大森不大森的时候哩。”宗近像是在自言自语,随后又回头招呼其他人:“大家都坐吧!站着会很累的哦。藤尾小姐也差不多快回来了。”

“是啊,都请坐吧。”母亲附和着。

“小野,你坐下。小夜子小姐你也坐吧……甲野,那是什么?”

“那个呀,他把他父亲的画像取下来了,说是要带走……”

“甲野,你稍等一会儿,藤尾小姐就该回来了。”

甲野没答话。

“我替你拿一会儿吧……”糸子低声说。

“没事……”甲野将手上的画像搁到地板上,斜靠着墙壁。小夜子悄悄低下头望着画像。

“你们找藤尾是有什么事么?”

母亲在问。

“是,有事。”

宗近在答。

接下来的时间里,雨仍不停地下,谁都不说话。而与此同时,一辆人力车正载着愤怒的克利奥帕特拉,犹如韦驮天 一般从新桥飞奔而来。

宗近的西服背心里发出咔嗒一声响。

“三点二十分。”

无人回应。

人力车的黑色车篷弹开千条雨丝,一溜烟似的向前飞奔。克利奥帕特拉的愤怒在坐垫上上下跳踉。

“伯母,我跟您说点京都的故事吧?”

人力车一路飞奔,愤怒一路鞭挞在车夫的背脊,恨不能抢在雨脚落地之前追超过它。人力车将横袭而来的风雨迎面斩断,车辕一个一百八十度转身,甲野家大门至玄关前铺排的碎石子路上留下两道被车轮碾轧的痕迹。

克利奥帕特拉将愤怒全都攒集在深紫色蝴蝶结上,蝴蝶结在钻出车篷时颤动了一记。克利奥帕特拉猛地冲进玄关。

“二十五分……”

宗近话音未落,愤怒的化身便犹如受辱女王似的,直直地伫立在书房中央。六双眼睛一齐盯住了那只紫色的蝴蝶结。

“喔,你回来了!”宗近叼起一根香烟说道。藤尾不屑搭腔跟宗近说一个字。她挺起高挑的背脊,冷峻地扫视着屋内,双眸最后停留在小野身上,两道寒光狠狠地朝他刺去。小夜子躲在架着西服的肩膀后。宗近起身,将刚吸上一口的香烟丢进葡萄叶烟灰缸。

“藤尾小姐,小野先生没去新桥。”

“没你的事!……小野先生,你为什么没去?”

“我要是去了,会愧对自己的良心,一辈子都活不安宁。”

小野一反常态出词吐气非常爽快利落。两道雷电自克利奥帕特拉眼眸中飞迸,直击小野的额头,仿佛在怒叱小野——别想跟我耍什么滑头!

“你没有遵守约定,你必须给出个理由。”

“假如他遵守约定的话,事情就会变得不可收拾,所以小野先生才打消了主意。”宗近解释道。

“你闭嘴!小野先生……你为什么不去?”

宗近向前跨出两三步。“我来介绍。”他一把将小野推到旁边,紧随其后的小夜子现出身影,“藤尾小姐,这位是小野先生的夫人。”

藤尾脸上一下子布满了憎恶的表情,憎恶渐渐变为嫉妒,当嫉妒一丝丝渗入身体最深处时,整个人变成了一尊化石。

“眼下还不算正式夫人,不过她早晚将成为正式夫人,听说五年前就定了亲。”

小夜子垂着哭肿的眼睛,折下纤颈表示致意。藤尾攥紧白皙的拳头,身子一动也不动。

“胡说!胡说!”藤尾连吼两声,“小野先生是我的丈夫,是我未来的丈夫!你在胡说什么?太无礼了!”

“我是出于好意才告诉你事实,顺便想向你介绍小夜子小姐。”

“你敢侮辱我?!”

化石表情下的血管骤然绽裂,紫色血流将所有愤怒注满了整张脸庞。

“我是好意,真的是好意,请你千万不要误会。”宗近的反应非常冷静。

小野终于开口了——

“宗近先生说的全都是事实,她确实是我未来的媳妇……藤尾小姐,以前的我是个轻薄之徒。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夜子,也对不起宗近先生,但从今往后我一定洗心革面,做个诚实的人,希望你能谅解。假如我去新桥赴约,对你对我都没有任何益处,所以我没去,请原谅!”

藤尾的表情第三次遽变,血管爆裂,洇散开来的血色被苍白的脸庞吸尽,只剩下满脸的鄙屑。突然间,脸上的面具崩毁了。

“嗬嗬嗬嗬!”

几声歇斯底里的尖厉笑声从面具下迸出,直击窗外的骤雨。与此同时,藤尾攥紧的拳头探入厚绢腰带,霎时扯出一条溜滑的长链子,链子的深红尾部闪烁出怪异的光亮,左右晃动着。

“这么说,这个对你来说没用了?好啊……宗近先生,我送给你吧,拿着!”

藤尾伸长手,露出白皙的手臂,怀表稳稳地落在宗近黝黑的掌中。宗近跨前一大步冲到暖炉旁边,嘿!他大喝一声,黝黑的手掌握成拳舞向半空,怀表砸在大理石角上,登时琼乱玉碎。

“藤尾小姐,我不是因为想得到这只表才想出这种招数来跟你捣乱;小野先生,我也不是为了得到别人意中的姑娘而故意玩这种恶作剧——现在我把这只表砸了,你们应该明白我的用心了吧?这样做也可以算是一种第一义的表现吧,对不对,甲野?”

“没错。”

愕然站在原地的藤尾,脸上的筋肉戛然停止了抽搐,双手僵硬,双腿也僵硬,随后,仿佛失去重心的石像一般,踢倒椅子,昏厥在地上。

1 .出云烧:日本出云(今岛根县东半部)一带出产的陶器的总称,有藩窑的乐山烧、民窑的布志名烧及意东烧、母里烧等数个品种。

2 . 卢比孔河(Rubikone):位于意大利北部。公元前49年,恺撒破除将领不得带兵渡过卢比孔河的禁忌,挥师进军罗马与格奈乌斯·庞培展开内战并最终获胜。故在英俚语中,“渡过卢比孔河”有破釜沉舟之意。

3 . 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1828-1909年):英国诗人、小说家。

4 . 白纸灯笼:白纸糊的灯笼,在日本用于丧事。

5 . 韦驮天(Skanda):印度古代神话中的佛教守护神,四天王之一南方增长天王的部将,以善跑闻名,被俗界奉为健走之神,常用来比喻飞毛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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