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的沙瓦尔,远远地望着他们。这时他走上前来,确定马赫看不见他,而卡特琳又坐在地上,于是就抓住她的两肩,迫使她仰起头来,粗暴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装出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根本没把艾蒂安放在眼里。这一吻显示着一种占领,一种出于妒嫉而作出的决定。

但是,年轻姑娘却气极了。

“放开我,听见没有?”

他抱住她的头,盯着她的眼睛。红色的上髭和下颔的小胡子,在他那长着大鹰钩鼻子的漆黑脸盘上就像一团火一样。他终于放开她,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一股凉气流遍了艾蒂安的全身,他感到刚才的等待真是愚蠢。不,现在他决不能再拥抱她,因为她会把他看作和那个人一样。他的虚荣心受了损伤,心里感到一阵真正的失望。

“你为什么撒谎呢?”他低声说,“这不就是你的情人吗?”

“绝对不是,我向你发誓,”她大声嚷道,“我们之间没有这种事。他只是有时候开个玩笑……而且他又不是本地人,他是六个月以前才从加来海峡省来到这里的。”

又该干活了,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当她看出他那么冷淡的时候,显得有些难过。毫无疑问,她觉得他长得比那一个漂亮,也许更喜欢他一些,想亲近他和安慰他的心情搅乱着她。这时年轻人惊异地察看着自己的灯发出蓝火苗,外面带着一个微弱的光圈,她设法至少要让他散散心。

“来,我给你看个玩艺儿,”她用亲近的态度低声对他说。

她把他领到掌子面的尽里边,指给他看煤层中的一个缝隙。有什么东西从那里轻轻地往外冒,声音很小,像鸟的吱吱叫声一样。

“把手放在那儿,你会感觉到有一股风……这就是瓦斯。”

他惊呆了。这就是那个东西吗,就是使一切爆炸的那个可怕的东西吗?她笑着说,因为今天这东西多了,所以灯的火苗才这样发蓝。

“懒鬼们!你们什么时候才唠叨完呐!”马赫的大粗嗓子在喊叫。

卡特琳和艾蒂安急忙装满斗车,推往斜面。他们直着脊背,在凸一块凹一块的巷顶下爬行着。推到第二趟,浑身就被汗水湿透了,骨节又嘎嘎地响起来。

挖煤工又在掌子面上干起来。为了避免身上发冷,他们经常很快吃完午饭就接着干。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无声无息地、狼吞虎咽地吃下的“夹面包”,使肚子就像吃了铅块一般沉重。他们侧着身子躺在里面,更用力地刨着。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多装几车。他们为了挣这饭碗,拚命地干,这种挣钱狂使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们感觉不到流出的矿水泡肿了他们的四肢,老是弯腰曲背而引起的抽筋,以及黑暗中令人窒息的闷热。他们像长在地窖中的植物,在这黑暗里,变得脸色灰白。时间越长,安全灯的烟火,人们呼出的热气和瓦斯的窒息,使空气中的毒气变得更浓更热。瓦斯像蜘蛛网似的粘上了眼睛,只有到夜间通风时,才能完全清除出去。他们钻在自己的鼹鼠洞的尽头,在深深的地层下面,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但是仍然不停地刨着煤层。

〖五〗

马赫没有瞧自己上衣口袋里的怀表,就停下来说:

“快一点啦……扎查里,好了没有?”

小伙子支坑木已有好一会儿。他干了一半就仰着身子躺下来,出神地想起昨天玩的情形,这时他听到喊声惊醒过来,回答说:

“好了,就这样吧,明天再说。”

于是他又回到掌子面上原来的地方。勒瓦克和沙瓦尔他们也放下了尖镐。大家都休息了一会儿。每个人一面用赤裸的手臂擦着脸上的汗,一面望着岩顶一块块已经裂缝的页岩;他们只就工作说了几句话。

“又碰上容易崩塌的地方了!这可真他妈的倒霉……”沙瓦尔嘟哝说,“在包工合同里,他们就没提到这个。”

“这帮坏蛋!”勒瓦克抱怨说,“他们就想让咱们死在里面。”

扎查里笑起来。他对干活什么的都不大在意,一听到别人骂公司却特别带劲。马赫息事宁人地解释说:地层的性质是每二十米一变,大家应该公正一点,谁也不能预见到一切。接着,沙瓦尔和勒瓦克又骂起工头们来,马赫担心地看了看四周,说:

“小声点!算了吧!”

“你说得对,”勒瓦克也压低了声音说,“这样说有危险。”

即使在这样深的地方他们也害怕有密探,仿佛矿层里的煤也有煤矿股东们的耳朵似的。

“你不用管,”沙瓦尔用挑衅的口吻大声嚷道,“丹萨尔那头猪猡怎样玩弄细皮嫩肉的金发女人,我不管,他要是再用那天的那种口气和我说话,我非用砖头砸他的肚子不可……”

扎查里这回哈哈大笑起来。总工头和皮埃隆的老婆之间的不正当关系成了全矿井扯不完的笑料。连在掌子面下面的卡特琳也扶着铁锹大笑起来,并且用一两句话让艾蒂安也听明白了。马赫却生起气来,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恐惧。

“你能不能住嘴,嗯?……要是你存心惹祸,等剩你一个人的时候再说。”

他的话音未落,从上头的巷道里就传来了脚步声。几乎同时,工人们中间称作小内格尔的矿井工程师由总工头丹萨尔陪着来到了掌子面上。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马赫小声说,“总是有人从地里钻出来。”

埃纳博的侄子保尔·内格尔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长得端正漂亮,满头鬈发,棕色小胡子。他有一个尖尖的鼻子和一双灵活的眼睛,神情活像一只可爱的雪貂,机伶,多疑。和工人们打交道时,他就会变成果断的权威。他的衣着跟工人一样,也蹭得浑身是黑。为了得到工人们的尊敬,他常表现出一种奋不顾身的勇气,奔向最困难的地方,在煤层崩塌和瓦斯爆炸的时候,他总是跑在前头。

“我们到了吧,丹萨尔?”他问道。

总工头丹萨尔是比利时人,相貌粗俗,长着一个很有肉感的大鼻子,他过分礼貌地回答说:

“到了,内格尔先生……这就是今天早晨雇用的那个工人。”

两个人钻进掌子面,把艾蒂安叫过来。工程师举起手里的矿灯,看了看他,什么也没问。

“好吧,”他最后说,“我可不大喜欢从马路上随便拉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来……不过,主要是以后别再这样做了。”

对于大家向他所作的解释:工作上需要,也希望用男工替代女工推车等等,他根本没有听。他开始察看巷顶,挖煤工们又拿起尖镐刨煤,这时候他突然喊了起来:

“唉!马赫,你们简直是拿人命当儿戏!……他妈的,你们都想死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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