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先生,”惊异的马赫结结巴巴地说,“您肯定没有算错吗?”

他望着那寥寥无几的一点钱,没有去拿,微微打了一个寒战,觉得心都凉了。虽然,他早就知道这次领的工钱不会多,但是决没想到竟会少到这样一点,要不就是他算错了。除去付给扎查里、艾蒂安和代替沙瓦尔的那个伙伴的工钱之后,他、他父亲、卡特琳和让兰四个人,最多只剩下五十法郎了。

“不会,不会,我不会算错的,”那个职员又说,“扣去两个星期天和停工四天,你们只有九个工作日。”

马赫随着他低声计算着:九天,他自己差不多是三十法郎,卡特琳十八法郎,让兰九法郎。至于老爷爷长命老,只有三个工作日。不管怎样,再加上扎查里和其他两个伙伴的九十法郎,肯定不止这些。

“别忘了罚金,”职员补充说,“因为坑木支得不好,扣罚金二十法郎。”

马赫作了一个绝望的手势。二十法郎的罚金,四天停工,这就对了!过去当老爷爷还能工作,扎查里还没有成家的时候,他有时候半个月曾领到过一百五十法郎!

“你到底要不要?”出纳员不耐烦地嚷叫着,“你没看见别人还在等着吗……如果不要就说话。”

马赫正要伸出哆哆嗦嗦的大手去拿钱的时候,职员又叫住他说:

“等一等,我这里有你的名字,杜桑·马赫,是吗?……总管先生要跟你谈一谈,请进吧,现在就他一个人在里边。”

马赫晕头转向地走进办公室,里面摆着旧红木家具,褪了色的绿绸窗帘。总管先生长得身材高大、面色苍白,他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面对他说话,站也没站起来。马赫听了有五分钟,耳朵里仍然嗡嗡作响,没听清谈了些什么。他只模模糊糊地知道是关于他父亲的问题:他父亲应该退休了,五十岁的人,工作了四十年,养老金是一百五十法郎。接着,总管的声音仿佛越来越严厉,简直变成了申斥,他指责马赫搞政治,并且含沙射影地提到他的房客和互助基金会。最后,他劝告马赫说,像他这样一个矿上最好的矿工,最好不要参与这些蠢事,免得自己吃亏。马赫本来想反驳,但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两手拚命拧着鸭舌帽退出来,嘴里结结巴巴地说:

“一定,一定,总管先生……我向总管先生保证……”

他出来见到等着他的艾蒂安以后,才发起火来:

“我真是个饭桶,我应该回答他!……连面包也没的吃了,还搞什么蠢事!对了,他是针对你说的,他跟我说,全矿工村都中毒了……真他妈的!怎么办?低头哈腰,说谢谢。他说得对,这是最聪明的办法。”

马赫不再说话,他心里又是气又是怕。艾蒂安脸色阴沉地思考着。他们重又从堵在路上的人群中穿过。人们的愤怒正在增长,这是一种镇静的愤怒,虽然没有激烈的举动,却在这些不声不响的工人头上轰轰作响,就像即将来临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一样。几个会算账的人算明白了,公司要在坑木上白捞两生丁的事在传播着,连头脑最迟钝的人也被激怒了。然而更主要的是这次灾难般的开工钱所激起的愤怒,这是人们对饥饿停工和罚金的不满。大家已经吃不上饭了,再要降低工钱会变成什么样?在酒馆里,人们大喊大叫地发泄着愤怒,把嗓子喊得直冒烟,因而把领到的一点点工钱完全留在酒馆的柜台上了。

从蒙苏到矿工村,艾蒂安和马赫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马赫一进家门,独自一人看守着孩子们的马赫老婆,一眼就看到他空着两手回来了。

“怎么,你真不错呀!”她说,“我叫你买的咖啡呢?糖呢?肉呢?买一块牛肉总不至于倾家荡产吧。”

他一句话也没说,尽力压制着满腔怒火,连喉头也梗塞起来,在他那由于常年的井下劳碌而变得呆板粗糙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像雨点般的簌簌落下。他把那五十法郎往桌子上一扔,倒在一把椅子里,孩子似的痛哭起来。

“给你!”他抽抽噎噎地说,“这就是我给你带回来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爷儿几个半个月的工钱。”

马赫老婆望了望艾蒂安,见他也一声不响,十分颓丧。于是,她也哭起来。半个月五十法郎,九口人怎么活下去呀?大儿子单独过去了,老爷爷的腿脚不能动弹。这不是眼看就要饿死么。阿尔奇听见母亲哭,也难过极了,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哭起来。艾斯黛号叫着,勒诺尔和亨利也呜咽起来。

不久,整个矿工村发出一片同样凄惨的哭诉声。男人们回家来了,领回来的只有可怜巴巴几个钱,面对着这种处境,家家户户叫苦连天。一家家的街门开了,妇女们跑到外面诉说苦衷,好像屋子里装不下她们的怨声似的。她们站在道边上互相呼唤着,把领到的工钱托在手上叫别人看,压根没注意到天正在下雨。

“你们看!他们就给他这么几个钱,这不是骗人吗?”

“看我的,光是半个月的面包钱都不够!”

“看看我的吧,你们数一数!我又得卖衣服了!”

马赫老婆和别人一样,也走出来。勒瓦克老婆叫嚷得最凶,围着她站了一群人。因为她那个酒鬼丈夫还没回来,她猜想,不管工钱多少,他反正要在沃尔坎花光的。斐洛梅守候着马赫,为的是不让扎查里把钱抓到手。只有皮埃隆老婆似乎还很沉得住气,那个狗腿子皮埃隆总有办法,谁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工头在他的记工簿上记的工作时间总比别的同事多。但是,焦脸婆却觉得她女婿这一点很不光彩,她站在那些怒气冲冲的人一边,干瘦的身体在人群当中挺得笔直,向蒙苏伸着拳头。

“我告诉你们,”她喊道,并没有指出埃纳博夫妇的姓名。“今天早晨我看见他家的女佣人坐着四轮马车过去了!……是的,女厨子坐着双套马车到马西恩纳买鱼去了,没有错!”

一阵骚动,大家又骂起来。那个系着白围裙、坐着主人马车到附近城镇去的女厨子,激起了大家的愤慨。工人们都快饿死了,难道他们还非要吃鱼不可?鱼,大概他们不能永远吃下去,也会轮到穷人的。艾蒂安所传播的思想在这种反抗的声浪中成长着,扩大着。他们急于想看到曾向他们许诺过的、在这个像坟墓一般封闭着的穷困天地之外的黄金时代,渴望获得自己应当享有的幸福。这实在太不公正了,既然有人从他们嘴里把面包抢走,他们早晚也要索回自己的权利。妇女们更是恨不得立刻进入这个进步的理想乐园,到那里就再没有穷人了。天快黑了,雨越下越大,在一群群哭嚷叫喊的孩子们中间,女人的眼泪使矿工村充满了悲痛。

傍晚,罢工的事在万利酒馆里决定了。拉赛纳不再反对,作为开始的第一步,苏瓦林也赞成。艾蒂安一句话作了结论:“公司一定要逼着咱们罢工,那咱们就罢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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