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个星期过去了。人们满怀疑虑和忧郁的心情继续工作,等待着冲突的到来。

马赫家这半个月的工钱,恐怕比上次还要少。尽管马赫性情温和,通情达理,脾气也变得坏起来。女儿卡特琳不是竟然也在外面过夜了吗?这一夜的放荡弄得她精疲力尽,第二天早晨回到家来就病倒了,连班也没能去上。她痛哭流涕地诉说这不能怨她,是沙瓦尔死缠着她不放,还威胁她说,如果她逃跑的话,就要揍她。他简直嫉妒得发了疯,他说他很清楚他们家有意让她跟艾蒂安睡觉,所以不允许她再回到艾蒂安床上去。马赫老婆气坏了,不准女儿再和那个野小子见面,并且说要到蒙苏去抽他一顿嘴巴。不过,即使去闹一场,损失的一个工作日也补不回来了,何况女儿已经和他要好,也不想另爱别人了。

两天之后又出了一件事。星期一和星期二这两天,大家都以为让兰在矿井里老老实实地干活儿,谁知他却跟贝伯和丽迪偷着跑到旺达姆森林和沼泽地里闲荡去了。是他把贝伯和丽迪诱走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三个干了些什么抢劫的事和早熟的孩子们的勾当。让兰受到严厉的惩戒。她母亲在门口的人行道上,当着矿工村的孩子们的面,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把那群看热闹的孩子都吓坏了。她把他们从小拉扯起来多不容易,现在到该挣钱的时候了,竟出这样的事!她一面喊叫着,又回想起年轻时候的艰难岁月,世世代代的贫穷注定要全家每个孩子将来都必须挣钱来养家。

第二天早晨,一家老少去上班,临走的时候,马赫老婆从床上欠起身来对让兰说:

“你要记住,该死的畜生,要是你再那样的话,我非把你屁股上的皮扒下来不可!”

马赫挖煤的新掌子面的活儿异常困难。费洛尼埃矿层到这儿变得极薄,坑道又矮又窄,工人们连腰都直不起来,刨煤的时候,稍不留意就要擦伤胳膊。另外,坑道里越来越潮湿,大家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唯恐突然出现一股急流冲破岩石把人卷走。昨天,艾蒂安刨煤用力过猛,拔镐的时候,一股水直喷了他一脸。但这不过是个警告,只是使掌子面更潮湿更肮脏些罢了。而且,他也不大考虑将会发生的意外,现在他跟同伴们一样,什么也不在乎,毫不顾虑危险了。他们在瓦斯中干活,连眼皮发沉,睫毛上有了瓦斯留下的蛛网般的东西都不觉得。有时候看到安全灯的火苗变白或变蓝,他们才想到瓦斯,立刻有人把耳朵贴在矿岩上,谛听瓦斯发出的咝咝声,每个缝隙里都有冒气泡的声音。然而,更大的威胁是坑道随时随地都可能倒塌,因为匆忙支起来的坑木很不牢靠,而且地面被水泡松,已经不坚固了。

这一天,马赫接连三次叫人去加固坑木。到下午两点半钟,眼看快要下班了,正斜卧着刨煤的艾蒂安刚刨下一大块煤,就听见远远的一阵闷雷般的响声,把整个矿井都震动了。

“怎么回事?”艾蒂安喊了一声,丢下尖镐注意倾听。

他以为他身后的巷道塌了。

这时马赫已经跑到掌子面的斜坡上,嚷道:

“快!快!有地方倒塌了……”

所有的人都像兄弟般地互相关切着,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们手里的安全灯的火苗上下跳动着,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弯着腰,几乎是四肢着地地沿着坑道跑着;他们不敢放慢脚步,一边跑一边互相探问,互相简短地回答:“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事了?大概是掌子面上吧?不是,声音是从底下来的!多半是运煤巷道!”他们一到通风巷道,就一拥而下,一个挨着一个地向下溜,也顾不得碰破擦伤了。

由于昨天挨了打直到现在屁股还通红的让兰,今天并没有旷工。他光着脚跟在一列斗车后面跑着,关上一个个通风门;在他认为不会遇到工头的地方,他就爬上最后一节斗车;这原是不许可的,因为怕他在里面睡觉。他最开心的是趁每次车子停下来给别的煤车让路的工夫,跑到前边去找牵马的贝伯。他不拿灯,偷偷地跑过去,把伙伴掐出血印来。他那有着一头黄毛、两只大耳朵和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一对小绿眼睛的瘦猴脸,作出坏猴子的种种怪样。这个不健全的早熟的孩子,仿佛具有一种神秘和智慧和尚未形成人的原始动物的灵活技能。

下午,老穆克把“战斗”给两个徒工牵了来,现在是该它服劳役的时候了。趁这匹马在停车道上喘息的时候,让兰溜到贝伯跟前,对他说:

“这匹老死马怎么回事,怎么猛地一下子站住了?……差一点把我的腿弄折。”

贝伯没顾得回答,他得勒住“战斗”,因为它听到另一列斗车驶近而兴奋起来。这匹马老远就能嗅出它的伙伴“小喇叭”来;自从“小喇叭”下到矿井里的那一天,“战斗”就对它产生一种非常亲切的感情。这可以说是一个达观的老哲学家的亲近的同情,它极想安慰这个年轻朋友,让“小喇叭”学会自己那种忍耐和安于天命的态度,因为“小喇叭”过不惯这种生活,它总是毫无兴趣地拉着煤车,低着头,在黑暗中看不见东西,不断怀念着阳光。所以,“战斗”一遇见它,总要伸过头去,喷着鼻息,蹭蹭舔舔地来鼓励它。

“他妈的,”贝伯骂道,“它们又在相互舔毛!”

直到“小喇叭”走过去以后,他才回答“战斗”为什么站住的事:

“嘿!这个老家伙有个毛病!……它这样一站住,准是发觉前边有什么麻烦,或者是有一块石头或是一个坑什么的;它可会爱护自己呢,哪儿也不愿碰坏……今天到了风门那边,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它把门一顶就站住不动了……你发觉什么没有?”

“没有,”让兰说,“就是有水,一直没到我的膝盖。”

斗车又走了。下一趟又到这里时,“战斗”用头把风门顶开以后,又不肯往前走了,它嘶叫着,全身颤栗,最后它一狠心,飞快地跑过去了。

让兰得把通风门关好,因此落到了后面。他低下头去,看了看他所■着的水坑,随后他举起安全灯照了照上面,发现由于水不住地往下渗,坑木已经弯了。这时候,正好有一个名叫贝洛克绰号叫“树根”的挖煤工,因为老婆要生孩子,急于回去看看,从掌子面上走到这里。他也停下来,观察坑木支撑情况。让兰正想跑去追赶斗车,突然间轰隆一声,那个矿工和孩子一起被压在塌落的煤层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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