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又笑起来,但这一次稍稍谨慎一些了。在这个挂着弗朗德勒壁毯、摆设着古橡木家具的饭厅里,每个客人都感到非常安适。玻璃食橱里面的银器闪闪发光,那个红铜大枝形灯架,浑圆的烛座擦得明光锃亮,映出栽在意大利磁盆中的青翠的棕榈和叶兰。屋子外面天寒地冻,刮着刺骨的东北风。但是,一丝儿风也钻不到屋里来,饭厅里像温室一样和暖。切成一块一块的菠萝,摆在一个水晶碗里散发着清香。

“拉上窗帘好吗?”内格尔建议说,他想吓唬一下格雷古瓦一家,觉得这样很有趣。

协助仆人伺候在侧的侍女,以为这是命令,就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了。随后,他们便不停地取笑开了,每放下一只杯子或一把叉子都要装作十二分小心的样子;大家对每一盘菜都表示欢迎,如同获得从遭受浩劫的城市里侥幸残存下来的东西一样。但是,在这种强颜欢笑的后面,隐藏着一种恐惧,这从每个人不由自主地频频向窗外马路上张望的表情中明显地表露出来,就好像有一群饿得要死的人正在窗外窥视着他们的饭桌似的。

吃完香菇煎鸡蛋以后,端上来了淡水鲟鱼。这时话题转到一年半以来日益严重的工业危机上来了。

“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德内兰说,“前几年的过分繁荣必然要把我们推向这种地步……你想一想压在铁路、码头和运河上的那些巨额资本,和葬送在最荒唐的投机生意里的那些钱吧。光是我们这里兴建的制糖厂有多少啊,就好像我们省一年能收三季甜菜似的……可是现在倒霉了!资金严重短缺,必须把已经投下去的百万资金的利润赚出来,因此就产生了致命的生产过剩和百业停滞的现象。”

埃纳博先生反驳了这种说法,但他赞同顺利的几年宠坏了工人们的看法。

“当我一想起,”他大声说,“这些家伙在我们的矿井里一天能挣到六法郎,比现在工钱多一倍的时候,心里多么不平静啊!那时候他们生活得很好,甚至竟追求起享乐来……今天要他们再恢复早先那种简陋的生活,他们当然会感到难受的。”

“格雷古瓦先生,”埃纳博太太插嘴说,“请再吃一点鲟鱼……味道很不错吧?”

经理继续说:

“但是,说实在的,这能怨我们吗?我们也受到沉重的打击……自从工厂一个接一个倒闭以来,我们要使存煤脱手也非常不容易,需要量一天天缩小,我们当然不得不降低成本……这一层工人们却不愿体谅。”

一阵沉默。仆人端上来烤竹鸡,侍女同时给客人们斟上香伯丁①葡萄酒。

①法国勃艮第出产的一种红葡萄名酒。

“印度在闹饥荒,”德内兰低声说,好像是对自己说一样。“美国停止订购我们的铁和生铁,这对我们的高炉是个严重的打击。一切都互相牵连着,远处一震动就会震撼整个世界……可是帝国却还以热中于工业而自豪!”

他啃着竹鸡翅膀,然后提高嗓门说:

“最糟的是,要降低成本,理所当然得提高产量,否则就会影响工资,那时工人就有理由说还是他们受损失。”

这种坦率的自白引起了一番争论。但太太小姐们对此不感兴趣。再说,每个人都刚刚吃出点味道,正在忙着顾自己的盘子。这时候仆人又走进来,刚要开口又犹豫起来。

“有什么事吗?”埃纳博先生问,“要是有电报就拿给我……我正在等着回音呢。”

“不是,老爷,是丹萨尔先生在前厅……但是他怕打扰老爷太太们。”

经理向大家表示抱歉,并让总工头进来。总工头走进来,站在离桌子几步远的地方。这时候大家都转过脸去望着这个气喘吁吁地赶来报告消息的大块头。矿工村里依旧很平静,只是有一件事已经肯定,他们要派一个代表团来见经理。也许几分钟之内就到这儿。

“好,谢谢,”埃纳博先生说,“你知道,我一直在等着消息!”

丹萨尔刚走,大家立刻又说笑起来,拚命地吃着俄国生菜,并且说必须一秒钟也不耽误才能把它吃完。这时人们开心极了。当内格尔问侍女要面包时,侍女用极低的声音回答了一声:“是,老爷,”显得那样慌张,仿佛她背后有一群人就要屠杀抢劫似的。

“你还能说话呀,”埃纳博太太取笑她说,“他们还没有到这儿呢。”

人们给经理送来了一叠信件和电报,经理愿将其中一封高声念给大家听。信是皮埃隆写的,措辞恭顺,他报告说他是不得已才跟同伴们一起罢工的,不然就会遭殃。他还说,他甚至没有拒绝参加代表团,尽管他非常不赞成这种行动。

“这就是劳工自由!”埃纳博先生大声叫道。

于是人们又谈论起罢工来,大家问他有什么看法。

“哦!”埃纳博先生回答说,“这样的事我们看得多了……这跟上回一样,不过是要偷懒一个星期,至多不过半个月。他们将到酒馆里去乱闹一阵,等他们饿急了,还得回到矿上来。”

德内兰先生摇了摇头说:

“我可不那么放心……这次他们似乎更有组织。他们不是有个互助基金会吗?”

“不错,可是仅仅有三千法郎,你认为他们能成什么气候?……有个名叫艾蒂安·郎蒂埃的工人,我怀疑他就是他们的头儿。这是一个出色的工人,假如像对付从前那个人所共知的、现在还用他的思想和他的啤酒毒化着沃勒矿井的拉赛纳一样,也把他开除,那就会给我带来麻烦……没关系,过一个星期就会有一半人下井的,半个月以后一万工人就会全部下井。”

埃纳博先生确信如此。他唯一的顾虑就是害怕董事会把罢工的责任加在他的身上,因而失掉宠信。近来,他已经感到自己不如过去那样受宠了。所以,他放下已经舀起来的一勺俄国生菜,又看着从巴黎拍来的回电,想彻底弄明白每一个字的含义。大家都原谅他,这顿午宴变成了战斗打响之前在战场上的一顿战地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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