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回到矿工村以后,情况更为悲惨。男人们看到女人们空着手回来,立刻垂下头去。完了,这一天一口饭也吃不上了,以后的日子也在冰冷的阴影中,看不到一线光明。可是他们自己愿意这样做,没有一个人说出妥协的话。这种极端的苦难反而使他们更加顽强了,他们像被追捕的野兽一样,一声不响,宁肯死在自己的窝里也不肯出去。谁敢头一个表示屈服?他们都发过誓,一定要和同伴们一起坚持,并且他们能够坚持,就如同他们在井底下齐心拯救一个因塌方而埋在下面的伙伴一样。的确应该这样,矿井是一个学习忍受痛苦的好学校,他们从十二岁就生活在水火之中,可以勒紧裤带一星期。他们以战士的骄傲,以职业为荣的人的自豪和一种以在每天与死亡作斗争的过程中牺牲自己为荣的精神表现得无比忠诚。

马赫家的傍晚十分凄凉。炉子里燃着最后一把煤渣,大家围坐在奄奄一息的炉火跟前,没有一个人开口。他们已经连褥子里的毛绒都一把把地卖光了,前天终于一狠心把布谷鸟木钟卖了三法郎。自从没有了充满整个屋子的那种熟悉的滴嗒声以后,屋子里显得尤其光秃而又死寂。现在,食橱上边除了一个紫色的硬纸盒,没有任何装饰,这是马赫过去送给妻子的一件礼物,她一直把它当成宝贝一样。两张像样的椅子不见了,老爷爷长命老和孩子们挤在从菜园里搬回来的一条长满藓苔的旧凳子上。灰暗的夜幕已经降临,更增加了屋子里的寒冷。

“怎么办哪?”马赫老婆蹲在火炉的一个角上叨咕说。

艾蒂安站在那里看着墙上的皇帝和皇后的肖像。假使不是一家人把它当作屋里的装饰而加以阻止的话,他早就把它扯掉了。他从牙缝里说:

“你们看,这些望着我们挨饿的大饭桶,连二十个生丁都不值!”

“我把这个盒子卖掉怎么样?”马赫老婆脸色苍白,犹豫了一阵以后说。

马赫垂着两条腿坐在桌子边上,脑袋埋在胸前,这时抬起头来,说:

“不行,我不答应!”

马赫老婆很吃力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天哪!真的就穷到这种地步了!食橱里连一点吃的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卖,休想再找到一点儿可以换面包的东西!而且炉子眼看就要灭了!她生起阿尔奇的气来,早晨她叫她到矸子堆去捡煤渣,她却空着两手回来了,说公司不让捡。谁还管他妈的什么公司!捡一点扔掉的煤渣又不是偷谁的!小姑娘没办法,说有一个男人吓唬着要打她耳光;后来,她答应母亲明天豁出去挨打也要去捡。

“还有那个该死的让兰,不知道又死到哪儿去啦?……”母亲喊道,“他要挖些生菜回来,至少大家还能跟牲口似的吃点野草呀!你们看着吧,他不会回来的。昨天他就在外头过的夜,我也不知道他在外边搞的什么买卖,反正我看这个小浑蛋的肚子倒老是饱饱的。”

“也许他在马路上讨到钱了吧,”艾蒂安说。

这一下子把马赫老婆气得直挥拳头。

“要是叫我知道这事!……我的孩子讨钱,我宁愿宰了他们以后,自己也去死,也不能让他们干这种事。”

马赫在桌子边上又垂下头去。勒诺尔和亨利看到还不吃饭,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开始哼哼起来。老爷爷长命老则一声不响,嘴里转动着舌头,好像这样就可以不饿似的。谁也不再说话,各自都麻木地忍受着越来越重的病痛:老爷爷咳嗽着,吐着黑痰,转为水肿的风湿病又犯了;父亲患着气喘症,两个膝盖也浮肿着;母亲和孩子们被瘰疬和遗传的贫血折磨着。当然,这是干这种职业的必然结果,他们并不抱怨,只是在没有饭吃,饿得要死的时候才埋怨几声。矿工村里的人已经像无力的苍蝇开始倒下去了。不过,总得想办法吃饭啊。怎么办?天啊,再上哪儿去想办法呢?

这时,阴沉凄怆的黄昏使房间越来越暗,艾蒂安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痛苦地拿定了主意。

“你们等一等,”他说,“我出去试试看。”

他说完就走出去了。他想起了穆凯特。她一定会有面包,并且一定会乐意给他。他这样不得已再到雷吉亚去,心里实感烦恼,因为这个姑娘一定会像一个害相思病的使女那样受宠若惊地吻他的手的。但是,总不能看着朋友们为难不管呀。必要的话,他还得再跟她温存一番。

“我也出去看看,这样等着也太蠢了。”马赫老婆也说。

艾蒂安走后,她也打开门丢下大家走了出去,然后把门使劲地关上了;屋里的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待在阿尔奇刚刚点燃的蜡头的昏暗烛光中。马赫老婆在外面停住脚,沉思了片刻,便走进勒瓦克家里。

“哎,我说,那天我借给你的一个面包,你是不是能还我?”

她没再往下说,她眼前的情形已经使她心里凉了半截,看来勒瓦克家比自己家还惨。

勒瓦克的老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熄灭的火炉,被制钉工们灌得酩酊大醉的勒瓦克,正空着肚子趴在桌子上睡着。布特鲁背靠着墙,下意识地抚摸着肩膀,带着老好人的傻呵呵的样子,他的积蓄也被这一家人吃光了,他惊奇自己竟然也得勒紧裤带。

“还你一个面包,唉!亲爱的,”勒瓦克老婆回答说:“我还想再找你借一个呢!”

当勒瓦克在睡梦中难受地哼哼起来的时候,她使劲把他的脸朝桌子上按了一下。

“你安静点,死猪!把你的肠子烧断了才好呢!……难道可以叫别人花钱请你喝酒,就不能找个朋友借一个法郎?”

她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拾了,地上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她在这个肮脏的家中胡骂乱咒,发泄怨气。天塌地陷她也不在乎!她那个丢人的儿子贝伯从早晨就不见了,她叫嚷着说要是他永远不回来了那才省心呢。随后她说要睡觉去了,睡下至少可以暖和些。她推了一下布特鲁。

“喂,走吧,咱们上去……火已经灭了,用不着再点蜡看那些空盘子了……你倒是来不来呀,路易?我跟你说,咱们睡觉去。贴在一起总舒服点……叫这个醉鬼一个人冻死在这儿吧!”

马赫老婆走出来以后,迳直穿过菜园奔向皮埃隆家。房里传出阵阵笑声。马赫老婆敲了敲门,里面顿时安静下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来给她开门。

“哟!是你呀,”皮埃隆老婆装出非常吃惊的样子大声说,“我还当是医生呢。”

没容马赫老婆开口,她就指着坐在火势旺盛的火炉前面的皮埃隆,接着说:

“唉!不舒服,他老是不舒服。别看气色不错,就是肚里不好过。他需要暖和一点,我们把所有的煤都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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