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就悄悄地在黑暗里消失了,他们甚至连他光着脚的脚步声都没听到。两个孩子一动不动地呆了五分钟,谁也不敢回头看,唯恐背后的让兰打耳光。他们俩在共同的恐惧中,逐渐产生了深挚的爱情。他一直想占有她,像他看见别人做过的那样,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呢,也很愿意这样,因为受他亲切地抚摸可能使她改变一下心境。但是,他们俩谁都不敢违背命令。当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尽管天已漆黑,两个人连互相拥抱一下也不敢,他们怀着相爱而又失望的心情并排走着,确信假使他们俩接触的话,队长就一定会从背后打他们的耳光。

与此同时,艾蒂安来到了雷吉亚。昨天穆凯特曾要求他再来。他又来了,但感到很羞愧,心里对于这位像崇拜耶稣一样崇拜他的姑娘怀有一种他不肯承认的欲望。不过,他来是为了和她断绝关系。他要见到她,向她解释,为了同伴们的缘故,叫她以后不要再追他了。现在大家都不快活,在所有的人都饿得要死的时候,这样寻欢作乐是不合适的。但是,他在她家里没有找到她,他决定到路上等她,注意着过路的人影。

倒塌的井楼下面的老竖井,井口有一半已经堵死了。在漆黑的洞口上面,一根柱子还笔直地支着一块房顶,好像一具绞架。井栏坍塌的地方长着两棵树,一棵花楸,一棵法国梧桐,好像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这是一个人迹罕见的荒芜角落,堆着一些旧坑木,长着山楂树和野李树。春天,白颊鸟在上面搭许多窝,是一个长满荆棘野草的无底深渊的进口。由于不愿花大批的维修费,十年来公司一直打算把这个废矿井堵死,但是必须等到沃勒矿井装好通风设备以后,因为这两个相通的竖井的通风炉设置在这个矿井的下面,它的通风井口可以用来作通风道。井壁只是用支柱支顶着,而为了防止有人从里面往外弄煤,已废弃了上层的巷道,只保留着底下的一个巷道。巷道里有一个大锅炉,燃烧着地狱般的烈火,抽气的力量非常大,像风暴一样,从这一头吹到相邻的沃勒矿井的那一头。为了谨慎起见,公司命令保留装有梯子的安全井,以便还能够上下,只是没有一个人照管,梯子已经因为潮湿而腐朽,梯台踏板已经完全脱落。上面,有一大丛荆棘挡住了井口;要想够到梯级已经残缺不全的第一节梯子,必须抓住花楸树的树根,然后豁出命去在黑暗中溜下去。

艾蒂安正躲在一个灌木丛后面耐心地等着穆凯特,忽然听到枝杈间沙沙的响声。他以为是一条被惊动的蝮蛇,然而突然亮起一根火柴,使他吃了一惊,他愣了一会儿,认出是让兰,这孩子点燃了一根蜡烛正往洞里钻。他在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近井口。这时孩子不见了,微弱的亮光从第二节梯台上照射上来。他迟疑了一会儿,也抓住树根溜下去,他原以为这一下子要落到五百二十四米深的井底,但终于感觉踏到了一架梯子。他悄悄地往下走。让兰一定什么也没听见,艾蒂安紧盯着在自己身下一直下沉的烛光,孩子由于两腿残废左右摇晃,那巨大可怕的身影跳动着。在没有梯级的地方,他就像猴子一般灵巧地用手、用脚、用下巴攀搭着各个地方,很快地向下溜。七米长的梯子一节接着一节,有的还很结实,有的摇晃得吱嘎乱响,像快要断了似的。狭窄的梯台一个接着一个,已经腐朽变绿,踏在上面就跟踩在苔藓上一样。越往下走温度越高,使人出不来气,一个灼热的大锅炉从抽风井里发出热气,幸而罢工以来这股热气不太厉害,而开工的时候这个锅炉每天要吞五吨煤,那时候要有人敢钻到这儿来,非烤焦眉毛不可。

“真他妈的,这个癞蛤蟆!他要到什么鬼地方去呀?”艾蒂安低声骂道。

有两次他几乎摔下去。他的两脚在潮湿的木磴上滑着,如果他像让兰一样有一个蜡烛头就好了。他时时东磕西碰,他唯一的前导就是在他身下溜跑的那点模糊的亮光。他大概已经下到第二十节梯子了,但还要继续往下走。于是他数着梯子数: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他一直往下,不停地往下,感觉到一阵猛烈的火烤,使他的脑袋发胀,像是落在一个大火炉里一样。下了三十节梯子,大约有二百一十米,终于到了一个罐笼站,他看见烛光溜进一个巷道。

“他要带着我走多久呀?他一定是藏身在马厩里,”他想。

但是,左边通向马厩的坑道已经被塌顶堵死了。于是踏上了比先前更加困难、更为危险的路程。受惊的蝙蝠飞起来,随后挂在罐笼站的穹窿下。他必须加快脚步,不然就看不到孩子的烛光;他也奔进那个巷道,然而,身体像蛇一般软绵灵活的孩子从容通过的地方,他不擦破肢体就钻不过去。这个巷道和所有的旧巷道一样,变得很窄,而且由于泥土不断地塌落,变得越来越窄,某些地方只剩下窄窄的一条羊肠小道,很快就要自行堵死。在这种挤人的地方,劈裂折断的坑木变成了一种威胁,一不留神就要划破肉皮,那些刺刀般锋利的木刺几乎要把他戳透。他必须十分小心地前进,有时跪着走,有时爬行,有时在黑暗里向前摸索。突然间,一群老鼠从他的脖子直跑到脚跟,踏着他跑了过去。

“他妈的!还有完没完哪?”他咕哝道。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腰痛欲断。

终于到了。走了一公里以后,羊肠小道渐渐变宽,他们走进一条保存得相当完整的巷道。这是一个在岩层中凿出的旧输煤巷道,尽头像个天然的石窟,他不得不停下来,从远处望着孩子。让兰把蜡烛放在一个石缝中,行动自若,安然自在,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感到高兴。这个巷道的尽头安置得简直像一个舒适的住宅。在一个角落里铺着一堆干草,作为一张柔软的卧床,用坑木堆码成的一张桌子上放着各种东西:面包、苹果、已经打开的杜松子酒。这里活像个匪窟,几个星期以来掠夺的东西都堆在这里,甚至还有一些用不着的东西,像肥皂和鞋油等,这些只是出于盗窃的乐趣才偷来的。这个小家伙一个人置身在这些藏物之中,像一个黑心肠的匪徒一样,独自享乐。

“嘿,你就谁也不管哪,啊?”艾蒂安喘息了一会以后喊道。“我们在上头饿得要死,你却躲在这儿大吃大喝!”

让兰吓了一跳。当他认出是艾蒂安的时候,立刻放了心。

“你跟我一块儿吃晚饭好不?”最后他说,“喂,来一块烤鳕鱼怎么样?……你瞧。”

他一直没有放下手上的鳕鱼,现在他开始拿起一把漂亮的新刀子刮起上面的苍蝇屎来;这是一种类似匕首的、骨柄上刻着格言的小刀子。这把刀子柄上只刻着一个“爱”字。

“你的刀子真漂亮呀,”艾蒂安评价说。

“这是丽迪送我的,”让兰回答说,但他却没说这是丽迪在他的指使下,从蒙苏的泰德古贝酒馆前面的一个小贩那里偷来的。

他不停地刮着那条鱼,又得意地补充说:

“我这儿挺不错吧,是不是?……这里比上边暖和,而且气味也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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