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的沉默不语终于被打破,她的话像破堤的洪水一样猛冲出来。她想卡特琳能给她挣几个钱!最多一个半法郎!即使工头们肯给她那个土匪孩子让兰找点事做,也只能再多收入一个法郎。总共两个半法郎,可是要养活七口人!小崽子们只会吃。至于老爷爷,一定是在跌倒的时候把脑子里什么地方摔坏了,现在就跟傻子一样;否则就是他看到大兵向伙伴们开枪,一下子气疯了。

“他爷爷,他们已经把你毁了,是不是?尽管你的胳膊还有力气,可是也没有用了。你已经算完了。”

长命老用无神的眼睛望着她,不懂她的意思。他一连几个小时眼睛直勾勾地一动不动,只知道向一个装满炉灰的盘子里吐痰,这是家里人为了卫生而放在他身旁的。

“他们还没有给老爷子养老金,”她继续说,“我敢担保,他们一定会借口我们思想不好,拒绝发给了……不行!我告诉你们,这些坏蛋把我们害得太苦了!”

“不过,”卡特琳大着胆子说,“他们在布告上答应……”

“你少给我提那个布告!……这又是欺骗我们和陷害我们的花招。他们已经打死了我们的人,现在又来装好人。”

“那么,妈妈,我们以后上哪儿去呢?人家一定不会再让我们留在矿工村。”

马赫老婆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前途茫茫不堪设想。他们以后上哪儿去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尽量不去想这个,因为这会使她发疯的。不过,他们总要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这时,两个孩子刮锅的声音实在叫人难于忍受,马赫老婆跑过去,打了勒诺尔和亨利几个耳光。艾斯黛爬着爬着,扑通一声摔到地下来,屋子里更加乱了。母亲为了要她住口,使劲吆喝了一声:要是把你一下子摔死多好!她谈起阿尔奇,希望其余的孩子的命运都跟阿尔奇一样。接着,她突然背过脸去,面朝着墙,呜呜地哭起来。

艾蒂安站在那里,一直没敢开口劝解。他在这个家里已经失去信任,连孩子们都躲着他,对他存有戒心。可是这个不幸的女人的眼泪,使他的心上下直翻腾,他喃喃地说:

“算了,算了,拿出点勇气来!总会有办法的。”

她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不停地低声抱怨:

“唉!这么穷,怎么受得了!没有发生这些可怕的事情以前,好歹还能过得去。那时候,总还能有干面包吃,人也齐齐全全活着……天哪!现在成了什么样了!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要我们受这样的苦呢?死的死了,活着的也是一心想死……一点儿不错,人们像使唤牛马一样,驱使我们给他们干活,我们挨打受骂,富人不断发财,而我们却没有希望转好——这样的安排太不公平了。既然没有什么希望,活着就没有一点意思。是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得叫人喘一口气了……假如早明白这些有多好!只是要求公平合理就落到这种不幸地步,这太没有道理了!”

悲叹使她的喉咙发紧,她的声音由于无限悲痛而哽住了。

“又偏偏遇到那么多的吹牛大王,他们对你许愿发誓,说什么只要肯于吃苦,一切都会成功的……人们头脑发胀,不满意现状,一心追求没影儿的东西。我呢,就像一个傻瓜似的尽做美梦,希望过一种同所有的人都和睦友好的生活,我简直到了天上,说真的,就像腾云驾雾一样。到头来却跌断了腰,摔在泥坑里……这都是没有影儿的事,那里根本没有人们所想像的东西。那里所有的,仍然是贫困,要多贫困有多贫困,另外还有子弹!”

艾蒂安听着这番哭诉,每一滴泪对他都是一句责备。他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从理想的高空跌下来的绝望的马赫老婆。现在,她又回到房间的中央,望着艾蒂安,毫不客气地发出最后的怒吼:

“你把我们害到了这种地步,现在又要说回矿井去?……我丝毫不责备你。不过,我要是你的话,看到自己给同伴们招来这么多的灾难早就难过死了!”

他本打算回答她,然而只是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解释有什么用处?她正在难受,说了她也听不进去。他由于过分痛苦,立刻走开,又到外边乱走去了。

在外边,他又觉得好像全矿工村的人都在等着他:男的站在门口,女的趴在窗前。他一出来,就会听到怨声载道,人越聚越多。四天来,人们怨气越来越大,最后大家都咒骂起来。无数的拳头伸向他,母亲们愤恨地把他指给孩子们看,老年人一看到他就向地上啐唾沫。这是失败之后的突变,是无法避免的声望扫地,是人们受了一连串冤枉苦之后所产生的愤恨。他必须对同伴的受饿和死亡负责。

扎查里带着斐洛梅归来,在门口遇见艾蒂安,故意撞了他一下,恶意地嘲笑说:

“瞧!胖了,吃别人的肉,把自己养肥啦!”

勒瓦克的老婆正由布特鲁陪着走到自己家门口,她提起被流弹打死的调皮儿子贝伯,嚷道:

“是的,有些卑鄙的家伙竟让人屠杀孩子。如果他想还我的孩子,就叫他也到地下去找!”

她已经忘记被捕的丈夫,照常过着日子,因为还有布特鲁在。不过,她这时也想起了勒瓦克,于是用尖嗓子继续嚷道:

“好人蹲黑屋子,流氓却在大街上闲遛!滚他妈的吧!”

艾蒂安要躲开勒瓦克老婆,不巧又碰上了正从园子里横穿过来的皮埃隆老婆。对这个女人来说,母亲的死是一种解脱,因为母亲的暴躁脾气几乎逼得他们夫妇上吊;她也并不因为皮埃隆的小女儿——那个放荡的小丫头丽迪的死而难受,她也确实是个累赘。可是,她也同邻居的女人们站在一边,表示愿意同她们重新和好。

“你说,我妈呢?我的小女儿呢?有人看见你躲在她们的后面,叫她们替你吃子弹!”

怎么办呢?把皮埃隆老婆和其他人都勒死,同整个矿工村打架吗?艾蒂安一度产生了这种念头。热血直往上涌,他认为同伴们都是粗野的人,看到他们无知到竟把事情的必然结果完全归罪于他,感到非常气愤。这些人真太糊涂了!他为自己无力说服他们感到心烦意乱,只好加快脚步,装作没有听见这些辱骂。不久,他变成了过街老鼠,在他路过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嘘他,人们紧跟在他的脚后追着他,人人都咒骂他,声音越来越大,把他恨之入骨。他就是骗子,他就是凶手,他就是他们的祸殃根。他面色苍白,心乱如麻,在背后的人群吼叫声中,飞快地走出了矿工村。最后,到达大路上,很多人不再追逼他,但是,仍然有一些人紧紧地跟着他,当他走下斜坡,来到万利酒馆前面的时候,又遇到从沃勒矿井里出来的另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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