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内兰先生和他的两个女儿也在那儿。在这种欢快之中,他尽量不露出自己破产的忧伤。就在这天上午,他在契约上签了字,把旺达姆矿卖给蒙苏煤矿公司了。他被弄得走投无路,喘息不得,只好接受了那些董事们的苛刻条件,把他们垂涎已久的猎物给了他们,勉强换到刚够还债的钱。最后,他算是一种幸运,接受了留他担任矿区工程师的建议,完全以雇员的身份来监管这个他把自己的财产全部葬于其中的矿井。这是个体小企业的丧钟,预告着小业主即将灭亡,被贪得无厌的资本这个妖怪一个一个吃掉,被大公司的汹涌浪潮淹没。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承担这次罢工损失的只有他一个人,人们在为埃纳博先生的玫瑰勋章干杯的时候,也正是庆贺他的破产。他唯一的一点安慰,就是看到露西和约娜那样泰然自若,她们穿着新翻改的衣服,十分愉快,对于破产毫不在乎,真是具有大丈夫气魄的美丽姑娘,根本不把金钱放在眼里。

当大家到客厅去喝咖啡的时候,格雷古瓦先生把他的表弟拉到一边,对他勇敢地下了决心表示庆幸:

“你要怎么样呢?你唯一的过错,就是你冒险把你在蒙苏公司的那一百万股金投到了旺达姆。你自讨苦吃,结果你的股金白白葬送在这个倒霉的事业中了,而我的那一份,却还在我的抽屉里原封没动,仍然使我过着安闲的日子,什么也不用干,并且还可养活我的子孙后代。”

〖二〗

星期日,天一黑,艾蒂安从矿工村溜出来。晴朗的天空挂满星斗,黄昏的蓝光照着大地。他先向运河走去,然后又沿着河岸慢慢走向马西恩纳。艾蒂安最喜爱在这条小路上散步,这条八公里长的小路,绿草如茵,沿着宛如一条望不到头的银带似的运河笔直地伸延出去。

在这条小路上,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人,然而这一天,他受到了搅扰,看到一个人迎面走来。在暗淡的星光下,两个单独散步的人,直到脸对脸的时候才互相认出来。

“啊,是你呀!”艾蒂安低声说。

苏瓦林点了点头,没有回答什么。他们俩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接着并排向马西恩纳走去。两个人似乎各自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好像彼此相距很远一样。

“普鲁沙在巴黎的成功,你在报纸上看到了吗?”艾蒂安终于问道。“当他在贝尔维尔开完会走出会场的时候,人们夹道欢迎他,向他欢呼……呵!他虽然得了气管炎,可是现在名扬四海了。今后,他愿意怎样就可以怎样。”

机器匠耸了耸肩。他瞧不起那些能说会道的轻浮之徒,认为他们搞政治就跟当律师一样,目的不外乎依靠花言巧语来赚钱。

艾蒂安现在接触到了达尔文学说。他在一本售价二十五生丁的通俗小册子里,曾读了一些概述达尔文学说的片断。他竭力要从他并没有理解透彻的这个学说中,引出一个为生存而斗争的革命思想:瘦子应当吃胖子,强大的人民群众应当吞食无力的资产阶级。但是,苏瓦林发火了,他滔滔不绝地叙述接受达尔文思想的社会主义者的愚蠢无知,说达尔文是在自然科学中宣传不平等的使徒,指责他的有名的自然淘汰学说只对贵族哲学家有用。他的同伴却坚持自己的看法,要和他辩论一下。苏瓦林用下述的假定说明自己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他说如果旧社会不存在了,人们把它清除得一干二净,连一点渣滓都不剩,那么新世界难道就不会慢慢被与现在相同的不公正所腐蚀吗?不是仍然要有一些人生病,而另一些人健康,一些比较聪明伶俐的人享有一切,而另一些比较愚笨懒惰的人又要变成奴隶吗?于是,在这种永无休止的灾难面前,机器匠大叫起来:既然人类与正义不能共存,那就让人类统统死光。社会竟如此腐败,屠杀竟如此残忍,连最后一个活人也不能安生。然后,两个人又陷入沉默。

苏瓦林低着头,在柔软的草地上走了很久,他陷入沉思,以致走在河堤的边缘上仍那么平静安稳,就像一个梦游者走在檐前的雨溜上。后来,他无缘无故地突然一惊,好像碰到了一个幽灵。他抬起头来,脸色煞白,接着轻声问他的同伴:

“我跟你说过她是怎样死的吗?”

“谁?”

“我妻子,在俄国。”

艾蒂安作了一个茫然不知的手势,对他的颤抖声音和突然想要透露自己的心事感到惊讶,因为他是一个一向冷漠的人,对自己和别人都抱着禁欲主义的态度。艾蒂安只知道那个女人是一个小学教师,是在莫斯科被绞死的。

“事情没有成功,”苏瓦林讲道,他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夹在青苍高大的树木中间的银色运河。“我们在地洞里呆了十四天,在铁路下面埋了地雷,但是被我们炸毁的不是沙皇乘坐的列车,而是一列普通客车……后来,阿奴什卡被捕了。那时,她每天晚上打扮成乡下女人,来给我们送面包。点火线的也是她,因为男人容易被人发现……在公审她的整整六天时间里,我都混在人群中……”

他的声音哽住了,一阵咳嗽憋得他喘不上气来。

“有两次我甚至想喊叫,从人们头上蹿到她跟前去,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少一个人就是少一个战士。当她那两只大眼睛和我的眼睛相遇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出,她在用眼睛告诉我,不要那样做。”

他又咳嗽了一阵。

“最后一天,我也在广场上……天下着雨,那些蠢猪们被雨淋得不知所措,手忙脚乱。他们用了二十分钟才绞死另外四个人。绞到第四个人,绳子断了……阿奴什卡挺身站在那里等待着。她看不见我,就用眼睛在人群里寻找。等我站到了一块界石上面,她才看到我,于是我们两个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她死了以后,眼睛还看着我……我挥了挥帽子,就走了。”

又是一阵沉默。宛如一根银带的运河伸向没有尽头的远方,两个人用同样沉重的脚步向前走着,好像又各自寻思起自己的心事来。在地平线的尽头,暗淡的河水好像一道窄窄的亮光直通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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