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兽在洼地现形,专偷小姑娘的长辫子和给马鬃打结。

时光荏苒,那名在康塞普西翁修道院里切圣饼的新修女,那位谈吐质朴、口中语似温柔花的娉婷少女,将会成为圣塔·卡塔琳娜修道院院长埃尔维拉·德·圣弗朗西斯科修女[1]。

那名新来的修女透过一扇宽敞而没有玻璃的窗户,望着枯叶在炎炎夏日中飞舞,树木披上了花朵的外衣,成熟的果实落在修道院旁的菜园里。废墟中,枝叶遮盖了残垣断壁和破损的屋顶,将禅房与回廊变为陶土与野蔷薇飘香的乐园;节日里搭建的天棚内,如编年史作者们所说,粉爪的鸽子取代了修女,野嘲鸫的鸣啼取代了她们的颂歌。

窗外坍塌的房间里,蝴蝶在温热的光影下拂去翅膀上的尘埃,往来的壁虎袭扰了院子的宁静,叶子的清香令扎根于古墙的树干增添了几分柔情,光影、宁静、清香汇聚在一起。

窗内,埃尔维拉·德·圣弗朗西斯科修女在上帝温柔的陪伴下剥去天使的果皮,找一找果肉和种子,那是基督的身体,长如橙子的髓汁——“你真是隐蔽的上帝啊!”[2]她的灵与肉一同来到童年的家,那里有沉重的门环和馥郁的玫瑰,房门将啜泣声化成一缕风,墙壁倒映在池水中,如同明净玻璃上的气息。

城市的嚣声扰乱了窗户的安宁,起锚前,女游客听到港湾的摇晃声,泛起了点点哀愁;还有男人赛马后的笑声,板车的转动声,抑或孩童的哭声。

骏马、板车、男人、孩童从她眼前经过,唤起了她对苍穹下乡村风景的记忆。天空以其安详的面庞,迷住了坐落于水周围池子的睿智目光和老女佣逆来顺受的神情。

这番图景有气味相伴。天空有天空味儿,孩子有孩子味儿,田野有田野味儿,板车有干草味儿,马匹有老蔷薇味儿,男人有圣人味儿,水池有倒影味儿,倒影有周日休憩味儿,老爷休憩有干净衣服味儿……

暮色茫茫。她明亮的思绪仿佛一缕阳光中的浮尘,被阴影抹去。钟铃让没有私语的嘴唇靠近傍晚的高脚杯。谁在诉说亲吻?风摇动着香水草。那是香水草还是海马?花丛中的蜂鸟消减了她对上帝的渴望。谁在诉说亲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扰了她。余音在甬道里抑扬顿挫地回响。

是听错了吗?不是那位睫毛浓密的先生吗?周五很晚的时候路过来取圣饼,带到那里的九处地方,带到那小山上建起破庙的圣母谷[3]?

人们喊他“罂粟人”。风从他脚边溜过。他停下羔羊般的脚步,像幽灵一样慢慢显露形骸:手拿帽子,身穿金铜样的小皮靴,裹在蓝色大衣里,在门槛前等着圣饼盒。

的确是他;但这次,他仓皇飞来,像要躲避一场灾难。

“小姑娘,小姑娘!”他进来大喊道,“有人要剪您的辫子,有人要剪您的辫子,有人要剪您的辫子!……”

一看到他进来,苍白而敏捷的新修女站起身,想尽快来到门口;然而,她怀着慈悲心穿了一位瘫痪修女生前穿过的鞋,当她听到他叫喊时,感觉那个一生动不了的修女将双脚安到了她身上,她迈不开步子……

一阵星星般的抽泣声在她喉咙里颤动。阴沉、破败的废墟间,鸟儿划过薄暮青空,两棵硕大的蓝桉吟诵着忏悔圣诗。

她被绑在一具尸体脚上,动弹不得,哭得伤心欲绝,默默吞下眼泪,像被抽干身体、冷冻一个个器官的病人。她感觉已死,惊恐万分,感到其坟冢之中——她以生命填满泥土的孤儿衣裳——开出了空语的蔷薇,她的创痛慢慢变为平静音符式的快乐……修女们——犹如流动的蔷薇花丛——将蔷薇一簇簇剪下来装饰圣母的祭坛。五月玫瑰盛开,我们的圣母落入芬芳的蜘蛛网,颤抖如光亮中的一只苍蝇。

然而,她那香消玉殒后腐烂肌体的感觉只是匆匆而过。

沉重的辫子让她垂下头,像云间一只陡然断线的风筝飞速跌入地狱。她的辫子充满神秘。苦痛的瞬间叠加到一起。几声唏嘘后,她失去了知觉,直到靠近魔鬼冒泡的泉水时才感觉自己重回大地。一系列亦幻亦真的实物轮番登场:千层饼糖酥的夜晚,圣餐台味儿的松树,空气丝中的生命花粉,划破池水、搅乱故纸堆的无形无色猫。

她与窗子被天空遮蔽……

“小姑娘,我领圣餐时,上帝有您手的味道!”大衣人伸长火眼上的睫毛篦,呢喃道。

听到如是亵渎,新修女收回了碰圣饼的手……不,这不是梦!……她立即摸了摸手臂、肩膀、脖子、脸蛋、辫子……一触到辫子,她屏气片刻,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不,这不是梦,她在那束温热的头发下复活,发现自己身着女子装束,伴于罂粟人之旁,身处魔鬼般的婚礼,还有形如棺材的长形房间一角点燃的蜡烛!烛光支起若隐若现的罂粟恋人,他像临终仪式上变成蝙蝠的基督那样伸长臂膀,而那是她自己的肉身!她闭上双眼,试图以此逃离那地狱的幻影,逃脱那个男人,只因是男人,便摩挲她至si处——欲念中最可恶的色欲!但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垂下饱满而苍白的眼睑,像是泪流满面的瘫痪修女从鞋上站起,她赶紧解开鞋子……她撕扯影子,睁开双眸,带着不安的瞳孔脱离深沉的内心,如落入陷阱的老鼠们,混乱、失聪,脸颊——泪珠盒——变了形,伴着脚上他人痛苦的喘息和背上无形火焰里麻花辫的炽烈炭流,她瑟瑟发抖……

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她置身于一具尸体和一个男人之间,发觉自己的舌头与心脏一样中了毒,发出解不开魔咒的抽泣声。她半疯半癫,撒了圣饼,疯狂地寻找剪刀。找到后立即剪断辫子。在摆脱了巫术的枷锁后,她逃去修道院长那儿找寻安全的避风港,足上已无那修女脚附着的感觉……然而,她的辫子一落下就不是辫子了:它蠕动着,蜿蜒在撒落一地的圣饼上。

罂粟人向着光找去,睫毛上抖落的泪珠如熄灭的火柴上最后挣扎的炭火。他强忍着喘息在墙面上滑行,无影,无声,渴望到达那团他相信能获得救赎的火焰。他小心翼翼的脚步倏地变为惊慌失措的逃窜。那条无头爬物丢下圣饼神圣的残骸,径直向他游去,匍匐在他的脚下,犹如死兽的黑血。当即将触到光时,无头爬物突然如自由轻盈的水流一跃而起,扭转成烛心。蜡烛惹他哭泣,直至燃烧殆尽,他的灵魂便随之一起永久熄灭。如此,罂粟人到达永恒,仙人掌至今依然为他而哭,掉下白色的眼泪。

经过的恶魔仿佛对辫子吹了一口气,待烛火耗尽,辫子便倒在地上纹丝不动。

夜半,罂粟人化为一头长形兽——满月时有绵羊两倍大,新月时与垂柳一般细,有着山羊头、兔子耳、蝙蝠脸,将新修女的黑辫子拖至地狱。时光荏苒,新修女将成为埃尔维拉·德·圣弗朗西斯科修女。幻影兽就这样诞生了。此时此刻,她正跪在房间里,带着天使的笑靥,与百合和神秘羔羊一起耽于清梦。

* * *

[1] 埃尔维拉·德·圣弗朗西斯科修女(Madre Elvira de San Francisco),公元1606年左右在危地马拉建立圣塔·卡塔琳娜修道院的四位修女之一。

[2] 引自《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四十五章十五节:“救主以色列的上帝,你真是隐蔽的上帝啊!”

[3] 危地马拉城于公元1776年迁至该谷,因而在本篇故事所处的年代,那里只有那座建在卡门山丘上的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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