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显得有点不公平,瓦伦汀。”杜舍门夫人说。她正在整理一些浮在玻璃碗水面的小花。水中的花在早餐桌投出一片五彩的光影,散布在银质保温盘、装着堆成小山的桃子的银分层饰盘和盛满玫瑰的银玫瑰碗中间。玫瑰低垂到大马士革花纹桌布上。一大堆银器从桌子的上座开始罗织,几乎堆成一道防线:两个巨大的银瓮,架在三脚架上的大银水壶,几个银花瓶,插着一支支高耸的飞燕草,像扇子一样展开。这个十八世纪风格的房间很高很长,四周墙上嵌着深色的镶板。每面墙的正中都挂着一幅画,朝着光,画上带有一种柔和的橙色调,表现的是晨雾和日出时雾中船上的绳索。在每个金色大画框的下方是一个刻着“J.M.W.透纳[93]”的铭牌。椅子顺着长桌排成一排,预备给八人就座。红木椅背上是齐本德尔式的蛛网般精致的雕花。挂在黄铜横杆上的绿色丝帘后面的是一个金色红木餐具柜,上面陈列着巨大的、切成小块的火腿,在一个分层饰盘上有更多的桃子、一个表面散发着光泽的肉派,另一个分层饰盘上面盛着一些大而白的葡萄柚、一盘冻肉卷,就是一个包好肉的方块,外面包裹着厚厚的肉冻。

“哦,这年头,女人可得互相帮忙,”瓦伦汀·温诺普说,“我每周六和你吃早饭都不知道吃了多久了,我可不能让你一个人张罗这一切。”

“我真的对你的精神支持无比感激。”杜舍门夫人说,“也许,今天早上我不应该这么冒险。但我告诉帕里十点十五分之前都要把他关在外面。”

“这,不论怎么说,这对你来说都无比勇敢,”女孩说,“我觉得这值得一试。”

杜舍门夫人绕着桌子走动,稍微改变了一下飞燕草摆放的位置。

“我觉得它们是不错的屏风。”杜舍门夫人说。

“哦,没人能看见他。”女孩令人宽慰地回答。她又带着突如其来的坚定说道:“听说我,艾迪。别担心我在想什么。我在伊令当了九个月煨灶猫[94],和三个男人、一个病恹恹的妻子、一个醉醺醺的厨娘住在一起。如果你觉得在你餐桌上听到的什么东西还能带坏我,你就错了。你可以让你的良心休息休息,咱们别提这事了。”

杜舍门夫人说:“哦,瓦伦汀!你母亲怎么能让你这么做?”

“她不知道,”女孩说,“她伤心得已经不知所以了。九个月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双手叠放在身前,坐在一个包食宿的旅馆里,每周房租二十五个先令。我一星期挣的五个先令就得用来补她的亏空。”她补充道,“吉尔伯特当然也得继续上学,假期也是。”

“我不懂!”杜舍门夫人说,“我一点也不懂。”

“你当然不懂,”女孩回答,“你就像那些好人一样,那些在遗产拍卖的时候凑钱买了我父亲的藏书,再送给我母亲的人。我们每星期光存放这些东西就要花五先令,在伊令的时候,他们总在抱怨我的印花裙子有多糟……”

她停了一下又说:“如果你不介意,咱们别说这个了。你让我来你家,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有权利跟我要推荐信,就像女主人说的那样。但你一直对我很好,从来没有问这件事。可我们还是说到了这事。你知道吗,我昨天在高尔夫球场上告诉一个男人我做了九个月的女仆。我试图解释为什么我是妇女参议政论者,因为我在求他帮忙,我觉得我也应该给他一点参考。”

杜舍门夫人冲动地靠近女孩,叫起来,“亲爱的!”

温诺普小姐说:“等一等。我还没说完。我想说的是:我从来不对人提起我的职业,因为我觉得很可耻。我觉得可耻,因为我觉得我做了错事,而不是其他的原因。我一时冲动,做了这个工作,又因为固执卡在上面了。我的意思是,我本该更明智地在仁慈的人面前举着帽子,讨点钱,为了支持我母亲,也为了完成我的学业。但如果我们继承了温诺普家的霉运,我们也继承了温诺普家的自尊。我没法那样做。再说,我只有十七岁,而且我也透露出,在拍卖遗产之后我们会到乡下去。我一点教育都没受过,你知道的,或者说只受过一半。因为父亲,作为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有他自己的想法。其中一个想法就是,我应该做个运动员,而不是剑桥大学的古典文学教授。我可能真的会变成一个运动员,我相信。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想……但我希望你理解两件事情。一件我已经说了,在这间房子里听到的事情不会让我震惊或者把我带坏,即便用拉丁语说的也无关紧要,我的拉丁语像英语一样好。我们刚开口说话,父亲就常常跟我和吉尔伯特讲拉丁语了……还有,哦,是的,我是一个妇女参议政论者,因为我曾经是一个女仆。但我希望你理解,虽然我曾经是女仆,现在又是一个妇女参议政论者——你是个传统的女人,这两件事常常引来不少非议——我希望你理解,就算这样,我还是很纯洁的!贞洁,你知道……品德上无可挑剔。”

杜舍门夫人说:“哦,瓦伦汀!你那个时候戴女仆帽子穿围裙吗?你!戴女仆帽子,穿着围裙。”

温诺普小姐回答说:“是的!我那个时候戴帽子穿围裙,还吸着鼻子对我的女主人说‘夫人!’。我还睡在楼梯下面,因为我不愿意跟那个怪物一样的厨娘睡在一起。”

杜舍门夫人向前跑了一步,双手抓住温诺普小姐,分别吻了她的左右脸颊。

“哦,瓦伦汀,”她说,“你是个女英雄。你只有二十二岁!……那是车来了吗?”

但车没有来。

温诺普小姐说:“哦,不!我不是英雄。我昨天试着跟大臣说话,但我说不出。是格尔蒂去找他了。我呢,我就交换着两脚跳来跳去,结结巴巴地说:‘女……女……女人也要投……投……投……票权!’如果我稍微勇敢一点就不会胆小得都不敢跟陌生男人说话……因为说到底就是这样的。”

“但说真的,”杜舍门夫人说,她依然握着女孩的双手,“这让你变得勇敢多了……做自己不敢做的事情的人才是真英雄,不是吗?”

“哦,我们十岁的时候还跟父亲吵这老话题。这个事情说不定。得看你怎么定义‘勇敢’这个词。我其实很没用……我可以对一整群人慷慨激昂地演讲,如果他们都聚到一起的话。但跟一个男人冷静地说话,我就不行……当然,我确实跟一个打高尔夫球的金鱼眼胖傻瓜说话了,叫他救格尔蒂,但这个不一样。”

杜舍门夫人把女孩的两手举起来,又放在她的双手里。

“像你知道的那样,瓦伦汀,”她说,“我是一个老派的女人。我相信女人真正的归属还是在她丈夫身边。同时……”

温诺普小姐走开了。

“现在不要,艾迪,不要!”她说,“如果你相信这个,你就是个反对派!不能两边便宜全都占。这是你的问题,真的……我告诉你,我不是女英雄。我畏惧监狱,我讨厌争吵。感谢老天,我必须停下,帮母亲做家事、打字、抄写,这样我就不能真正做事情……看看那个可怜兮兮、眼神涣散、直喘粗气的小格尔蒂,躲在我们楼上的阁楼里。她昨晚一直哭——她只是神经紧张。但她已经进了五次监狱了,还被洗过胃之类。她毫无畏惧!……可我一个像石头一样强硬的女孩,对监狱,碰都不会碰……为什么,我已经吓得快要跳起来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像个没规矩的女学生一样讲话语无伦次。每一次声响,我都害怕,可能是警察来抓我。”

杜舍门夫人抚摸着女孩浅色的头发,把一绺散发别在她的耳后。

“我希望你让我教教你怎么弄头发,”她说,“那个命中注定的男人任何时候都可能出现。”

“哦,命中注定的男人!”温诺普小姐说,“谢谢你策略性地改变话题。对我来说,当我命中注定的男人出现的时候,他将会是个已婚男人。这就是温诺普家的运气!”

杜舍门夫人带着深切的担忧,说道:“别这么说……为什么你觉得自己不如其他人运气好?明显你母亲过得还不错。她有点地位,她也能挣钱……”

“啊,但是我母亲不姓温诺普,”女孩说,“只是嫁过来了。真正的温诺普人……他们被处刑、被抓、被错判、死于车祸、和投机分子结婚,或者像父亲那样死的时候分文不剩。自从历史开篇以来就是这样。而且,母亲有她的幸运星……”

“哦,那是什么?”杜舍门夫人问,几乎像突然有了活力,“一个纪念品……”

“你不知道母亲的幸运星吗?”女孩问,“她几乎告诉了所有人……你不知道那个带着香槟的男人的故事吗?母亲正在她的卧室兼起居室里想着自杀的事,突然有个名字听起来像茶盘[95]的男人走了进来。母亲总管他叫幸运星,还叫我们在祷告里这样记住他……他很多年前和爸爸在同一所德国大学,非常喜欢我爸爸,但他们没有保持联系。父亲刚去世那段时间,他有九个月不在英国。然后他说:‘温诺普夫人,发生了什么?’她就告诉了他。然后他说:‘你现在想要的是香槟!’他叫女仆带了一个金币出去买一瓶凯歌香槟,然后他在壁炉台上把瓶嘴敲断了,因为他们拿开瓶器拿得太慢。之后,他站在那里,看她用刷牙杯喝掉了半瓶。他还带她出去吃午饭……哦……哦……哦,这好冷!……又给她讲了许多道理……后来给她找了份给报纸写社论的工作,他在那个报社有股份……”

杜舍门夫人说:“你在发抖!”

“我知道。”女孩说。她很快地继续说道:“当然,母亲总是替爸爸写文章。他有点子,但是不能写,而她的文风非常华美……然后,从那之后,他——那个幸运星——茶盘——总在她陷入困境的时候出现。当报社对她发火,威胁要因为她的错误而开除她的时候!她不准确得很离谱。然后,他给她列了一张表格,列出每个社论作家都必须知道的东西,比如A.伊伯[96]指的是约克大主教[97],而政府是自由派的。有一天,他又突然出现了,说:‘为什么不把你告诉我的那个故事写成小说呢?’然后他借她钱买了我们现在住的小屋,这样她可以安安静静地住在里面写……哦,我没法继续说了!”

温诺普小姐哭了出来。

“想想当时那些可怕的日子,”她说,“还有那可怕的、可怕的昨天!”她双手的指关节都戳进了眼睛里,下决心避开杜舍门夫人的手绢和怀抱。她几乎轻蔑地说:

“我还真是个很好、很体贴的人。你头上顶着这么多磨难!你觉得,当我们举着旗帜喊着口号游行的时候,我不会欣赏你在家里体现的安静的英雄主义吗?但这是为了阻止像你这样的女性在身体上和心灵上遭受折磨,一周又一周,我们才……”

杜舍门夫人在窗边一个椅子上坐下。她的脸躲在手绢后面。

“像你这种处境的女人,为什么不找个情人呢……”女孩热情地说道,“或者说,像你这种处境的女人是会找情人的……”

杜舍门夫人抬起头,尽管满脸眼泪,她发白的脸庞带着一丝严肃的自尊。

“哦,不,瓦伦汀。”她用一种深沉的口气说道,“贞洁有一种特别的美,有一种特别的刺激。我心胸并不狭窄。挑剔!我不定人的罪[98]!但为了在语言、思想和行为上保持一生的忠诚不移……这并不是种卑微的成就……”

“你是说像一场汤匙盛蛋赛跑那样。”温诺普小姐说。

“不是的。”杜舍门夫人温柔地回答,“我不会这么形容。最好的象征难道不是阿塔兰塔吗,跑得很快,不要被金苹果带上弯路[99]?我觉得,在这个很老的美丽神话里,总像是有什么真相藏在背后……”

“我不知道。”温诺普小姐说,“我在罗斯金[100]的《野橄榄花冠》里读到过他是怎么说的。哦,不!是《空气女王》。这是他写的关于希腊人的破玩意,对吧?我总觉得那像一场盛蛋赛跑,年轻女人没有好好看着碗里的东西,但我猜说到底都是一件事。”

杜舍门夫人说:“我的天!这屋子里可不能说约翰·罗斯金一个字的坏话。”

温诺普小姐尖叫起来。

一个巨大的声音喊了起来,“这里走!这里走……女士们马上就来!”

说到杜舍门先生的助理牧师——他有三个助理牧师,因为他有三片高沼上的教区,几乎没有补贴,所以只有非常富有的神职人员才能承担得起——看起来他们都是非常高大的人,身材更像是职业拳击手,而不是牧师。所以每当黄昏的时候,杜舍门先生——他的体格也高大得不一般——同他的三个助手沿着马路走着的时候,任何作恶的坏蛋在雾中撞见他们,都会吓得心脏怦怦直跳。

霍斯利先生——首席助理牧师——嗓音还极其响亮。他喊四五个字,插一个“嘻嘻”,叫四五个字,再插一个“嘻嘻”。他的腕骨非常粗,从牧师袍袖口突出来。他长着一个巨大的喉结,一张大而瘦、骷髅一样毫无血色的脸,头发剪得很短,眼窝凹陷。一旦开口,就没人能让他停下,因为在他耳朵里,自己的声音就已经淹没了所有可能的插嘴形式。

这天早上,作为牧师府邸的一员,他将提金斯和麦克马斯特两位先生带进早餐室里。他们的马车驶到的时候,他正好在上台阶,他边领路,还边想说个故事。介绍,因此,并不,那么,成功……

“打围城战,女士们,嘻嘻!”他一会儿咆哮,一会儿咯咯笑,“我们现在生活在典型的围城战里……那什么……”看来,在前一晚,桑德巴奇先生和超过半打在蒙特比吃过饭的小伙子,都出门骑上摩托车,拿着一头装铅的手杖,在乡间小道上到处搜寻……找妇女参政权论者!在黑暗中碰上的每个女人都被他们拦下,用装铅手杖威胁,还要被盘问。整个乡下都群情激奋。

算上偶尔停下思考和重复的时间,这个故事用了很久才讲完。这给了提金斯和温诺普小姐一个互相盯着对方看的机会。温诺普小姐明显很害怕这个笨拙、长得很独特的大个子男人。既然,他又发现了她,还可能会把她交给警察。而在她想象中,警察正在寻找她和她朋友格尔蒂,或者叫威尔森小姐。她同时想象着,格尔蒂这时候在床上,在温诺普夫人的照料下。高尔夫球场上,在她看来,他很自然、很得体;而在这里,松垮垮的衣服和巨大的手,修剪到很短的头发的侧面那一片白发,还有看不出表情的脸,简直没有形状的五官,他很奇怪地让她觉得,他既属于这里,又像个局外人。他看起来和火腿、肉派、冻肉卷,甚至勉强和玫瑰都很相配。但那些透纳的画、带有艺术感的窗帘、杜舍门夫人摇摆的袍子、琥珀和头发里的玫瑰都与他极不相称。即使是齐本德尔式的椅子也几乎不配他。在犯罪的不安感和霍斯利教士的说话声中,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霍斯利教士正在说他的哈里斯粗花呢和她的裙子很相配,她很高兴她穿着一件干净的、奶油色丝衬衫,而不是一件棉质条纹粉色衬衫。

在这件事上,她是对的。

每一个男人都有两副头脑共同运作,互相制衡;因此情感抵抗理性,智力改正热情,第一印象比迅速的思考来得快一点,但只快一点。然而,第一印象总占点先入为主的偏见,即使安静的思考常常也得花大力气才能把它们抹去。

前一天晚上,提金斯稍微想了想这个年轻女人的事。坎皮恩将军把她作为“公开的情人[101]”指配给他。据说,他已经毁掉了自己,摧毁了家庭,把他妻子的钱花在她身上。这些都是谎言。另一方面,这些并非毫无可能。在合适的时间,如果有合适的女人,很可靠的男人也会做这样的事。天知道,他自己也可能被抓到干这样的事。但他为了一个几乎难以让人注意到的年轻女性毁掉自己,她还自称做过女仆,还穿着一件棉质粉红色衬衫……就算是无理无据的俱乐部八卦,这也太离谱了!

这是极强的,第一印象!说这个女孩并非生来就是个小小的女仆,对他表面的想法来说倒很合适。她是温诺普教授的女儿,而且她会跳!因为提金斯认定区分阶层的关键就是上流阶层的人可以把脚从地上抬起来,而普通人不行……但这强烈的第一印象留了下来。温诺普小姐就是个小小的女仆,或者说是个做家务的,生来如此。她出身很好,因为温诺普这个姓氏最早于一四一七年的格洛斯特郡的伯德利普就有听闻——毫无疑问,在阿金库尔战役[102]之后,其家族历史就变丰富了。但即使家世良好、聪明绝顶的人偶尔也会生出天生就该做家务的女儿来。这是一种遗传变异……而且,即使提金斯已经意识到温诺普小姐一定是个女英雄,牺牲自己的青春支持了母亲的天赋,毫无疑问,还有弟弟的学业——他已经猜到这么多了——就算是提金斯也不能想象,除了做家务,她还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女英雄都很好,很值得尊敬,她们甚至可能成为圣人,但如果她们让自己脸上忧心忡忡、身上衣衫褴褛……嗯,那她们只好等着天堂里替她们存下的大堆金子了。在这个世界上,你很难接受她们做自己这类人的妻子。当然,你也不会把自己妻子的钱花在她们身上。说到底就是这样。

但是,突然看到她的时候他眼前一亮。她用丝绸换下了粉色棉布,闪亮的鬈发代替了白色帆布帽,年轻迷人的脖颈,脚踝下的鞋子也质量上乘,健康的红晕代替了昨天为伙伴担心、恐惧而浮现的苍白。她在一群颇为高雅的人中间明显合适,小个子,但体形匀称而健康,湛蓝的眼睛毫不困窘地盯着他自己的眼睛……

“老天,”他自语,“是真的!她会成为一个多么令人欢乐的小情人啊!”

他谴责坎皮恩、桑德巴奇,还有俱乐部里的谣言让他产生这样的想法。因为这世上严酷、讨厌又愚蠢的压力,总有它自己的选择机制。如果它以其令人不可忍受的小圈子八卦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凑成一对,那说明这个组合总有些和谐之处。何况还有心理暗示的压力!

他看了看杜舍门夫人,认为她十分普通,可能还很无聊。他不喜欢她宽大的肩膀、好几码长的蓝色裙子,还认为女人不该戴云雾琥珀,因为云雾琥珀的恰切用法是给无赖做烟斗。他回头看看温诺普小姐,认为她可以给麦克马斯特做个好妻子。麦克马斯特喜欢一蹦一跳的女孩,这个女孩出身也很好。

他听见温诺普小姐在阵阵喧嚣中冲着杜舍门夫人喊道:

“我要坐在上座旁边给大家倒酒吗?”

杜舍门夫人回答道:“不,我叫福克斯小姐给大家倒酒。她聋得快跟块石头一样了。”福克斯小姐是一个已故助理牧师的穷得叮当响的姐姐。“你负责招待提金斯先生。”

提金斯注意到杜舍门夫人有一副令人愉快的嗓音,它穿透了霍斯利先生发出的噪音,就像槲鸫的歌声穿透大风一样,颇令人愉快。他注意到温诺普小姐悄悄做了个鬼脸。

霍斯利先生像一个对着人群喊话的麦克风一样,从左边转到右边,旋转着对他的听众讲话。当时,他正在对着麦克马斯特咆哮,过一阵儿,就又要轮到提金斯听他形容诺比斯的老哈格伦夫人如何犯心脏病了。但并没有轮到提金斯……

一个脸色发红、圆脸、四十五岁左右的女士,长着亲切友善的眼睛,身着一袭得体的黑衣,像守寡有一段时间了的样子,突然冲进房间。她拍拍霍斯利先生滔滔不绝的右手臂,然后,因为他还在继续说,她抓住他的手晃了晃。她以一种响亮的、命令般的语调嚷嚷道:

“谁是麦克马斯特先生,那个批评家?”然后,在一片死寂中对提金斯说:“你是麦克马斯特先生吗,那个批评家?不……那你一定是了。”

她转向麦克马斯特,对提金斯的兴趣消失了。这是提金斯经历过的最粗鲁的事情了,但这件事做得实在太干脆、务实,他也不觉得受到了侮辱。女人对麦克马斯特说:

“哦,麦克马斯特先生,我的新书将在下下周四出版。”她把他带到房间另一头的窗边。

温诺普小姐说:“你让格尔蒂怎么办?”

“格尔蒂!”温诺普夫人以一种大梦初醒的惊讶叫了起来,“哦,对!她睡得死死的。她会睡到四点的。我告诉汉娜时不时去看看她。”

温诺普小姐两手一摊。

“哦,妈妈!”她把她母亲推开。

“哦,对。”温诺普夫人说,“我们已经同意告诉老汉娜今天不用来了。我们是这样说过了!”她对麦克马斯特说:“老汉娜是我们的清洁女工。”犹豫了一下,又神采奕奕地说,“当然,对你来说,听听我的新书是有好处的。对你们记者来说,在之前稍微作一点说明……”她把麦克马斯特拽了过去,而他似乎在隐隐求饶……

事情是这样的:温诺普小姐上了单马双轮马车,准备等人驾马车送她到牧师宅邸的时候——因为她自己没法驾马车——告诉母亲,有两个男人会在早餐桌上出现,其中一人的名字她不知道,另外一个,一位叫麦克马斯特的先生,是个著名的批评家。温诺普夫人叫住她:

“一个批评家?关于哪方面的?”她的困倦好像突然被通上了电。

“我不知道。”她女儿回答说,“书,我敢说。”

一秒或更多一点以后,当那匹马,一匹不愿停下的大型黑色动物,向前迈了几步走出去二十码左右的时候,驾车的杂务工说:

“你母亲在后面冲你嚷嚷呢。”但温诺普小姐答说没关系。她自信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会回去吃午饭,她母亲时不时上阁楼看看格尔蒂·威尔逊;要告知汉娜,每天来帮忙的女工,今天可以放假。最重要的就是,汉娜不能知道有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上午十一点在阁楼上睡觉。如果她知道了的话,消息一下就会传遍左邻右舍,警察马上就跑来找她们了。

但温诺普夫人是个务实的女人。如果她听说有个评论家在她驾车距离内的地方出现,她会带着鸡蛋作为礼物去找他。清洁女工一到,她就出门向牧师长家走去。来自警察的危险根本就拦不住她,她彻底忘记了关于警察的一切。

她的出现让杜舍门夫人好生紧张,因为她希望在她丈夫进来之前所有客人都可以就座并开始用早餐。这可不简单。温诺普夫人并没有被邀请,却拒绝和麦克马斯特先生分开。麦克马斯特先生告诉她,他从来不给日报写评论,只给严肃的季刊写文章。而温诺普夫人认为,在这些季刊上发一篇关于她新书的文章是很有必要的。因此,她忙着告诉麦克马斯特该如何写她,而杜舍门夫人有两次几乎要成功地把麦克马斯特先生带回他的座位,温诺普夫人又次次把他领回窗口。只有稳稳地坐在麦克马斯特身边,杜舍门夫人才能保住自己十分重要的战略性位置。这还是通过这样喊话才办到的:

“霍斯利先生,请带温诺普夫人坐到你身边,好好喂她点吃的。”杜舍门夫人把温诺普夫人从桌首杜舍门先生的座位上赶走。因为温诺普夫人起初认为这个挨着麦克马斯特先生的座位是空的,就拉开那把齐本德尔式扶手椅准备坐进去了。这只能意味着灾难,因为这就意味着放杜舍门夫人的丈夫在宾客里胡作非为了。

然而,因为霍斯利先生坚定地完成了带走这位女士的任务,温诺普夫人便觉得他是一个非常不讨喜、难对付的人。霍斯利先生的座位在福克斯小姐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小姐,坐在那里,在银瓮筑成的防线后面,熟练地摆弄这些机器的象牙龙头。这座位温诺普夫人也想占据,在她想象中,只要移动一下那些盛着高高的飞燕草的银色花瓶,她就可以沿着对角线看到麦克马斯特,并对他喊话。可是,她发现她做不到,所以她无奈地坐在了预留给格尔蒂·威尔逊小姐的座位上,格尔蒂本该是第八位客人。她一坐下就陷入了心烦意乱的失望中,偶尔对女儿说:

“我觉得这安排得太差了。我觉得这个派对安排得很糟糕。”她几乎没有对往她盘子里放塌目鱼的霍斯利先生说谢谢。她根本都没抬眼看提金斯。

杜舍门夫人坐在麦克马斯特身旁,眼睛盯着贴了护板的墙角的一扇小门,她被一阵突然而来的担忧攫住。这逼着她对她的客人们这么说,虽然她本来决定碰个运气什么都不说:

“让你们远道而来真是不公平,你们可能无法从我丈夫那里听到什么,他常常……尤其是在周六……”

她声音减弱,陷入了踌躇。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七个周六里有两个真的什么都不会发生。这样承认就没有意义了。这个富有同情心的家伙将会离开她的生活,心里想的是他根本就不需要来——在他心中关于她的记忆里,留下一道耻辱的印迹……但当时,无法抗拒地,有一种感觉统治了她。如果知道了她的痛苦,他可能觉得必须要留下来安抚她。她望着四周,寻思着词语来结束她的话,但麦克马斯特说:

“哦,亲爱的女士!”(因此,这在她看来,被这么称呼非常令人陶醉!)“都懂的……大家都经过训练很容易理解……这些了不起的学者、这些抽象的思想家……”

杜舍门夫人吐出一个大声的、十分庆幸的“啊”。麦克马斯特说了最合适的话。

“还有,”麦克马斯特继续说,“只是短暂的一个钟头,一条浅浅的轨迹……‘当燕子从一个高大的门廊,滑翔到另一个高大的门廊[103]’……你知道这几句诗的……在这些,你完美的环境里……”

愉悦的波浪似乎从他那里涌到了她心头。男人就应该这么说话,就应该——钢蓝色领带,看着像真货的金领带环,黑色眉毛下的钢蓝色眼睛!——男人就该长成这样。她若有若无地感受到一阵暖意,仿佛让人感受到这样完美的环境中沉入梦乡的美妙,千真万确。桌上的玫瑰十分可爱,阵阵馨香朝她飘来。

一个声音对她说:“你这顿早餐还真气派,我必须得说。”

那个个头很大,笨拙,但除此以外并不起眼的人正在做作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他是跟着这个迷人的男人一起来的。他刚把一个盛着一点点黑色鱼子酱、一片柠檬的蓝色瓷盘子和一个微微带粉、精致的、盛着屋里最粉嫩的桃子的塞夫勒瓷盘放在她面前。她很久以前对他说过:“哦……一点鱼子酱!一个桃子!”说话的时候她潜意识里隐约觉得这些食物的名称会向她身上传递一种卡利班[104]眼中的魅力。

她用魅力的铠甲把自己武装起来。提金斯正用他鱼眼一样的大眼睛盯着她面前的鱼子酱。

“比如说,你怎么弄到那个的?”他问。

“哦!”她回答,“如果这不是我丈夫干的,这会显得像在炫耀。我就觉得这挺像炫耀的。”她扬起一个笑脸,灿烂,但无声,“他把新庞德街的辛普金斯家的店给训练出来了。一个电话,连夜就有专人去比林斯盖特鱼市买三文鱼、红鲻鱼,还有这个,在冰里,还是很大块的冰。真的是很漂亮的东西……然后,七点有车去阿什福德岔道等着……尽管如此,在十点之前请人吃早饭还是很困难。”

她不想把她精雕细琢的语句浪费在这个沉闷的家伙身上,但是,她不能像渴望的那样,转头去倾听那些引发她共鸣的流淌的话语——好像从她读过的书里出来的一样!——它们都出自那个小个子男人之口。

“啊,但这并不是炫耀,”提金斯说,“这是了不起的传统。你绝对不能忘记你丈夫是摩德林[105]的‘早饭’·杜舍门。”

他看起来在高深莫测地盯着她眼睛的深处,但毫无疑问他本想显得和蔼可亲。

“有时候,我希望我可以这么做,”她说,“他一直都没变。他禁欲到简直不可理喻的地步。周五他什么都不吃,这让我很紧张……为了星期六。”

提金斯说:“我知道。”

她叫起来——几乎带着尖利的嗓音:“你知道!”

他继续直视她的眼睛。

“哦,当然,谁都知道‘早饭’杜舍门!”他说,“他是给罗斯金铺路的人之一。人们说他是他们中最像罗斯金的!”

杜舍门夫人叫起来:“哦!”她丈夫在最坏的情绪下告诉她的、关于他的老教师的最糟糕的故事的碎片划过她脑海。她想象她私人生活中最羞耻的部分必然已被这个面目模糊的怪物给知道了。提金斯转过半个身子面对着她,显得更加巨大、可怕,失却了清晰的轮廓。他是个男人,咄咄逼人,笨拙而讨厌,毫不掩饰!她感到自己对自己说:“我会伤害你的,如果有一天……”因为她感到已经选好了更喜欢谁了,坐在她另一边的男人的想法和未来才是她要关心的。他是个理想的男人,温柔,同周围人相处融洽;是和声中的补足音程,是食用的肉类,像无花果甜蜜的果肉一样……这无法避免。对杜舍门夫人和她丈夫的关系的本质来说,杜舍门夫人有这些感觉是非常必要的……

她听着,几乎不带感情。从她背后传来的骇人、尖利、刺耳的声音深深惹恼了她。

“性爱后忧郁[106]?哈!哈!就是这个啊?”那声音重复着这几个词,又讥讽地补充了一句,“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但她丈夫性爱后忧郁的问题不再是最重要的,真正的问题是:“这个巨大而可怕的、令人厌恶的男人,在他们离开之后那么长的时间里将对他朋友说她什么?”

他仍然盯着她的眼睛。

他满不在乎地轻声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四周环顾。文森特·麦克马斯特已经非常善于应付这种状况了。”

他的声音带着兄长的熟悉。杜舍门夫人一下子就知道了——他知道她自己和麦克马斯特之间已经形成的紧密关系。他以一种在紧急情况下对最亲密朋友的情人说话的口吻对她说话。他是那种令人钦佩又应该令人害怕的男性,因为他拥有正确的直觉……

提金斯说:“听我的!”

那得意扬扬而残酷的声调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麦克马斯特清楚地回答了,但那种轻捷的语调,像一个带着责备语气的老学究。“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又不是什么探索发现!”这是完全正确的腔调。提金斯——还有杜舍门夫人——可以听到杜舍门先生,被挡在尖尖的蓝色飞燕草和银器之后,像被责骂的中学生一样抽了抽鼻子作为回应。一个板着脸的小个子男人,穿着扣了扣子、带假领子、喉部有点紧的灰色粗花呢上衣,站在看不见的椅子之后,直直地向前望着远处。

提金斯对自己说:“老天!帕里!那个柏孟塞的超次中量级[107]拳手!他在这里是为了把杜舍门扛走,如果他发起狂来的话!”

在提金斯迅速环视桌子的这一瞥中,杜舍门夫人陷在自己的椅子里,喘了一口彻底释然的粗气。不管麦克马斯特以后会怎么想她,他想,他知道最糟糕的部分已经发生了!事态已定,无论是好是坏。一分钟以后她就会环顾四周看看他。

提金斯说:“没关系,麦克马斯特会大放异彩的。我们在剑桥有个朋友,和你丈夫一样有点小毛病,麦克马斯特可以在任何社交场合帮他过关……何况,我们这里的都是出自名门世家!”

他看到霍斯利教士和温诺普夫人都盯着盘子里的食物。关于温诺普小姐,他不是很确定。他感觉到一个明显盯着自己的目光,从蓝色的大眼睛射来的颇有吸引力的一瞥。他对自己说:“她一定知道这个秘密。她在恳求我不要表现出感情,以免把事情搞砸。她在这里真不合适:一个姑娘!”他在自己回应的一瞥里加入了这样的意思:“至少,桌子这头一切都还好。”

但杜舍门夫人感到她心中的士气更坚定了。麦克马斯特现在已经知道了最坏的部分,杜舍门正吸着鼻子,一边对着麦克马斯特的耳朵吸着鼻子一边解释佩特罗尼乌斯[108]的特里马尔基荣[109]热情而放荡的行为。她听见这么几个词:快点,火热的男孩[110]……杜舍门曾经用疯子那种握得令人发疼的力气抓住她的手腕,把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翻译给她听……毫无疑问,身旁这个可恶的男人一定也已经猜到了这话的意思!

她说:“当然,我们这里的都是出自名门世家。我们自然可以安排……”

提金斯插话说:“啊!但现在没那么容易安排了。各种各样的无赖混进了各种各样的圣殿!”

杜舍门夫人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她以一种无比镇静的态度,如饥似渴地看着麦克马斯特的脸。

四分钟前,麦克马斯特是唯一一个能看见杜舍门进来的人。透过一扇小镶板门和后面的另一扇镶了绿色粗呢的门,他看到了牧师杜舍门先生,麦克马斯特也一下就认出了跟在他后面的人,是帕里,那个前职业拳击手。他突然想,这是个非常不一般的组合。同时,他也突然想到,杜舍门夫人的丈夫,这样帅气得令人发狂的人,在一个一直渴求美男子的教会里没能取得很高的地位这件事实在非同寻常。杜舍门先生非常高,像普通神职人员那样有一点正常的驼背。他脸似雪花石膏雕像;灰色头发,中分,光彩闪闪地垂落在他的高眉骨上;他眼神迅捷、锐利、严厉;鼻子勾得很厉害,棱角分明。他是最适合装点高耸而华丽的神庙的男人,就像杜舍门夫人是最适合给一个主教的客厅祝圣的女人。他的财富、学识和传统……“那为什么,”这个念头带着一丝针刺般的怀疑穿过麦克马斯特的脑海,“难道他不应该至少是个座堂牧师[111]吗?”

杜舍门迅速地走到他的座位旁,而帕里同样迅速地跟在他身后,把椅子拉了出来。他的主人优雅地向旁边晃了一下,滑进了椅子里。他向阴郁的福克斯小姐摇摇头,她正把手伸向一个瓮的象牙色龙头。在他的盘子旁边有一杯水,他用长长的、非常白的手指紧握着它。他偷偷看了一眼麦克马斯特,然后用亮晶晶的双眼紧紧盯着他,他说:“早上好,医生。”而之后,完全压过了麦克马斯特轻轻的抗议说:“是的!是的!听诊器仔细地收在礼帽里,而那个亮闪闪的礼帽留在了大厅。”

拳击选手穿着梭绒厚呢紧身裤、紧身马裤、一件短夹克,纽扣一直扣到下巴下的领口——完全是个有钱人家驯马师的样子。他迅速瞥一眼麦克马斯特,表示认出了他,然后,又很快地,扬着眉毛看了一眼杜舍门先生的后背。麦克马斯特跟他很熟,因为他曾经在剑桥教提金斯拳击。他几乎可以听见拳击手说:“这一招变得很怪,先生!眼睛盯着他看一会儿!”然后,他以专业拳师那种轻快、脚尖点地的姿势,溜到了餐具柜旁边。麦克马斯特替自己偷偷看了一眼杜舍门夫人。她背对着他,深深地沉浸在和提金斯的谈话中。他的心提了起来,当他再次回头的时候,他看到杜舍门先生半个身子已经立了起来,脑袋绕过银器筑成的防线往外看。但他又重新陷进椅子里,苦行僧般的脸上显现出一种独一无二的精明表情,叫起来:

“那你的朋友呢?又是一个医生!都备好了听诊器。这需要,当然啦,两个医生才能证明……”

他停下来,脸上带着一种突然闪现的、扭曲的怒火把帕里的手臂推到一边。帕里正把桌子上一盘鳎目鱼滑到他跟前。

“拿开,”他开始雷霆般的咆哮,“这些肮脏的享乐的诱因……”但丢给麦克马斯特又一个精明而心领神会的眼神之后,他说,“好!好!帕里!这才对。对!鳎目鱼!下面再来点腰子。再来一个!对!葡萄柚!配上雪莉酒!”他带上了一种老式牛津口音,把餐巾铺在膝盖上,急匆匆地往嘴里送了一小口鱼。

麦克马斯特带着耐心又清晰的语调说,他希望可以允许他自我介绍一下。他是麦克马斯特,就他小小专著的问题和杜舍门先生通过信。杜舍门先生看着他,狠狠地,带着如梦初醒的专注,警惕感逐渐消除,变得得意扬扬地高兴起来。

“啊,是的,麦克马斯特!”他说,“麦克马斯特。一个初露头角的批评家。稍微还有点享乐主义,可能?也对……你发电报说你要来的。两个朋友!不是医生!朋友!”他把脸凑近麦克马斯特说:

“你看起来多累啊!精疲力竭,精疲力竭!”

麦克马斯特刚准备说他最近工作劳累,他脸旁一个尖利、响亮的喉音说出了那几个拉丁词。杜舍门夫人——和提金斯!——都听见了。麦克马斯特知道他下面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又看了一眼职业拳击手,把头转到一边,很快地瞥了一眼个头巨大的霍斯利先生。他巨大的体形在这个情境下产生了新的意义。随后,他坐回椅子里吃了个腰子。就算杜舍门先生变得狂躁起来,在场的武力毫无疑问足够制服他,而且训练有素!另一件有趣的人生小巧合是,在剑桥的时候,他曾经想过雇这个帕里跟在他的好朋友西姆后面。西姆,爱挖苦人的讽刺家里最才华横溢的那位,神志清醒、举止得体,平时表面上总有些拘谨。那时候,他就像杜舍门先生一样有点行为失常。在社交场合,他会站起来嚷嚷,或者坐着低语一些最最不能想象的猥亵话语。麦克马斯特非常喜爱他,西姆去哪里他都尽可能陪着,因此学会了处理这些状况的办法……他突然感到了某种愉悦!他觉得,如果他可以悄悄地、有效地解决事态,他在杜舍门夫人眼里的威望或许可以增添几分。这甚至可以让他们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他想要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知道杜舍门夫人转向了他。他可以感觉到她正在听他说话,观察他。她的目光似乎能使他的脸颊发热。但他并没有回头看,他得紧盯着她丈夫那张得意扬扬的脸。杜舍门先生正身子靠向他的客人,引用着佩特罗尼乌斯的话。麦克马斯特动作僵硬地吃着腰子。

他说:“这不是抑扬格的修改版,我们用的威拉莫韦茨·莫伦道夫[112]……”

为了打断他,杜舍门先生把他瘦削的手有礼貌地放在麦克马斯特的手臂上。他中指上戴着一枚镶在红金上的红玉髓印章戒指。他继续狂喜地背诵着,头稍稍往一边偏,好像在倾听一个看不见的唱诗班。麦克马斯特非常不喜欢牛津口音的拉丁语。他看了一下杜舍门夫人,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她的眼睛大而幽暗,充满感激之情。他也看见这双眼睛已经湿润了,眼眶里充满泪水。

他迅速转头看杜舍门,突然,他想到了:她正在忍受折磨!她可能正在忍受极度的折磨。他从没想过她会受折磨——一部分的原因是他自己从来都粗枝大叶,另一部分原因是,在他想象里,对杜舍门夫人还满怀第一印象的崇拜之情。现在她可能在忍受折磨这件事对他来说实在非常糟糕。

杜舍门夫人极度痛苦。麦克马斯特紧紧盯着她,然后又把目光移开了!从他的目光中,她读出了他对她处境的蔑视,以及他对自己被她置于这样一个环境中而生出的气愤。在痛苦中,她伸出手去触碰他的手臂。

麦克马斯特感受到了她的触碰,他的脑海好像充满了甜蜜,但他顽固地转开了头。为了她,他不敢把目光从那张疯狂的脸上移开。灾难就要来了。杜舍门先生已经准备把拉丁语翻译成英语了。他把手放在桌布上,准备起身;他准备站起来,狂野地把不堪入耳的话喊给其他宾客听。就是这个时刻。

麦克马斯特用一种干巴巴的、有穿透力的声音说:

“把‘puer calide’翻译成‘年轻人温热的爱情’实在太令人惋惜了!太过时了,让人惋惜……”

杜舍门噎住了一下,说:“什么?什么?那是什么?”

“现在还在使用十八世纪的对照译文,这还真是牛津的风格。我猜这是惠斯顿和迪顿[113]?差不多那种东西……”他观察了一下杜舍门,从冲动里清醒过来,身上发抖——就像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醒来一样!

他加了一句,“不论怎样,这都是恶劣的中学生的污言秽语。五年级学生做的事。或者连这都比不上。吃点冻肉卷吧。我正打算吃点。你的鳎目鱼凉了。”

杜舍门先生低头看看他的盘子。

“是啊,是啊。”他喃喃道,“是啊!加点糖和醋汁!”拳击手溜到了餐柜旁边,这家伙安静得真不一般,像埋葬虫[114]一样毫不招眼。

麦克马斯特说:“你本来正准备跟我说说我那本小专著的,关于玛吉……玛吉·辛普森。那个苏格兰女孩,罗塞蒂《天堂的窗户》的模特?”

杜舍门先生用神志正常、模糊不清、有些精疲力竭的眼睛看着麦克马斯特。

“《窗户》!”他嚷嚷起来,“哦,是的!我有那张水彩画。我看到她做这张画的模特,当场就买下了……”他又看了看他的盘子,盯着冻肉卷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个漂亮姑娘!”他说,“很长的脖子……她当然不是很……呃……值得尊敬!她还活着,我想。很老了。我两年前见过她。她有很多照片。当然都是些旧东西!……在白教堂路,她住在。她天生就属于那个阶级……”他继续嘟哝着,脑袋在盘子上方。麦克马斯特认为这紧急状况结束了。他无法控制地回头看杜舍门夫人。她的脸呆板、僵硬。

他轻快地说:“如果他吃点东西,把肚子填满……这样,血液就会从头脑里往下流动……”

她说:“哦,请原谅!这对你来说太可怕了!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他说:“不!不!……我就是为此来的!”

深深的感情让她苍白的脸重新恢复了血色。

“哦,你这个好人!”她用深切的嗓音说道。他们保持互相凝视的姿势。

突然,杜舍门先生在麦克马斯特的身后喊起来:“我说他把她养了起来,只要她保持贞洁且单身[115],当然啦,只要她保持贞洁且单身!”

杜舍门先生突然感到那股强大意志消失了,它像黑暗中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压制了自己的意识。他站起身来,喘着粗气,十分愉快。

“贞洁!”他叫了起来,“贞洁,你观察到!在这个词里有多少暗示的含义……”他观察了一下那宽阔的桌布。它在他眼前铺展开来,就好像一片宽阔的草地,在长时间的囚禁以后,他可以沿着它飞奔,舒展他的四肢。

喊出三个污秽的词语之后,他继续用牛津运动派[116]的腔调说道:“但是贞洁……”

温诺普夫人突然说:“哦!”然后看着继续剥着桃子、脸色慢慢变得通红的女儿。温诺普夫人转向身边的霍斯利先生,说:

“你也写作,我相信,霍斯利先生。毫无疑问,你写的是我那些可怜的读者提不起兴趣的艰深的东西……”霍斯利先生正遵照从杜舍门夫人那里得到的指示,准备大声描述自己最近写的一篇关于奥索尼乌斯[117]的《莫萨拉河》的文章,但由于他开口太慢,这位女士先说了起来。她平静地说了说大众品位方面的话题。提金斯向对面的温诺普小姐倾了倾身子,右手拿着一只剥了一半的无花果,尽可能地大声说:

“我从沃特豪斯先生那里给你带了口信,他说,如果你可以……”

彻底聋了的福克斯小姐——她的教育是通过书写进行的——对斜对面的杜舍门夫人说:

“我觉得今天可能要打雷,你看到那些小虫子有多少了吗……”

“当我尊敬的老师,”杜舍门先生继续用雷霆般的声音说,“在他结婚那天乘马车离开的时候,他对他的新娘说:‘我们会过得像被上帝保佑的天使一样!’多么高尚!我也,在我结婚以后……[118]”

杜舍门夫人突然尖叫道:“哦……不!”

就像大步前行的时候被拦了一下一样,其他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喘口气,然后,他们继续以礼貌的活跃气氛说话,注意什么都不要听进去。对提金斯来说,这像是英国风度最高的成就和最好的证明!

帕里,那个拳击手,两次抓着他主人的手臂,对他大喊早餐要凉了。他现在对麦克马斯特说,他和霍斯利牧师可以把杜舍门先生弄走,但那样就要大干一架了。麦克马斯特轻声说:“等等!”然后,转向杜舍门夫人,说道:“我可以让他停下。要我这么做吗?”她说:

“好!好!做什么都可以!”他看见眼泪从她的双颊上滑落。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场景。他小心翼翼、带着炙热的怒火,对着向他弯下腰的拳击手的毛茸茸耳朵小声说:

“打他的腰。用你的拇指。能多用力就多用力,只要别把拇指打折了就行……”

杜舍门先生刚刚宣称:“我也,在我结婚以后……”他开始挥舞双臂,停下张望,从一张没有在听的脸望向另一张没有在听的脸。杜舍门夫人刚刚尖叫了起来。

杜舍门先生认为上帝之箭射中了他。他猜自己担不起信使的重任。在这样从未感受过的痛苦中,他倒在了椅子里,蜷成一团坐着,黑暗笼罩了他的眼睛。

“他不会再起来了。”麦克马斯特对感激的职业拳师轻声说道,“他会想站起来,但他会害怕。”

他对杜舍门夫人说:“最亲爱的女士!都结束了。我向你保证。这是科学的神经反刺激[119]法。”

杜舍门夫人说:“原谅我!”她深深地啜泣了一声,“你永远不能尊重……”她感到她的眼睛在他脸上寻找着什么,就像监狱里悲惨的人在他的行刑者脸上寻找宽恕的迹象一样。她的心停住了,她的呼吸暂停了……

然后便是彻底的天堂。她的左手手心感到了布料下冰凉的手指。这个男人完全知道该做什么!握着这冰凉、像甘松和豚草一样的手指,她的手指合在了一起。

在通彻的幸福里,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他的声音继续说着。一开始用非常优雅的词汇,但又非常精练!他解释说有些过分的表现只是神经质的渴望,可以对付,就算不能根治的话,说真的,通过对生理上的剧烈疼痛的恐惧,或者拒绝经受这种疼痛的决心——这当然也是神经上的问题!……

在某个时刻,帕里对着主人的耳朵说:“到了准备明天的布道的时候了,先生。”然后,杜舍门先生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从厚厚的地毯滑向小门。

麦克马斯特对她说:“你是爱丁堡人?那你知道法夫郡海岸吧。”

“我能不知道吗?”她说。他的手仍在她手心里。他开始说高尔夫球场上的荆豆和浅滩上的三趾鹬,他的苏格兰口音和栩栩如生的词语让她再次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她的眼眶因为更加的快乐而湿润了。长时间温柔的紧握之后她松开了他冰凉的手。但当他的手抽走后,她大部分的生命力好像也随之流失了。她说:“你一定知道金魁斯宅邸,就在刚出了你们镇那里。我小时候总在那里度假。”

他回答:“也许我光着脚在外面玩的时候,你正在里面享受豪华的生活呢。”

她说:“哦,不!不可能吧!我们的年龄还是有差距的!而且……而且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告诉你。”

她再一次英勇地扣上了她的魅力铠甲,冲着提金斯说:

“想想看!我发现我和麦克马斯特先生小时候几乎一起玩过。”

他看着她,她知道,他带着一种她厌恨的同情。

“那你就是比我还老的朋友了,”他说,“虽然我十四岁就认识了他,我不相信你能超过我。他是个好家伙……”

她厌恨他对一个比自己更好的男人居高临下的态度,也厌恨他的警告——她知道那是一个警告——让她放开他的朋友。

温诺普夫人发出了一声明显但并不令人担忧的尖叫。霍斯利先生正在跟她说一条曾生活在古罗马时期莫萨拉河里的不寻常的鱼。马格努斯·奥索尼乌斯的《莫萨拉河》这篇文章的主题主要是关于鱼……

“不,”他叫道,“据说是拟鲤。但现在这条河里已经没有拟鲤了。带着绿色的扇叶,还有眼睛[120],不,反过来:是红色的鱼鳍……”

温诺普夫人的尖叫和她大幅度的手势:她的手,真的,几乎要盖住了他的嘴,她垂曳的衣袖快要掉进他的盘子!——都足以打断他了。

“提金斯!”她又尖叫了一声,“这可能吗?……”

她把女儿推出座位,在这个年轻人身边转来转去,她用吵吵嚷嚷的爱意吞没了他。提金斯转头去和杜舍门夫人说话的时候,她认出了他长着鹰钩鼻的侧脸,就和他父亲在她婚礼早餐上的样子别无二致。那张桌子她还记得清清楚楚——虽然提金斯自己并不知道!她又复述了一遍他父亲如何救了她的命,如何成为她的幸运星的故事。她向这位儿子奉献——因为她从来未被允许作出任何回报——她的房子、她的钱包、她的心、她的时间、她的一切。她完完全全是真诚的,当派对结束以后,她只向麦克马斯特点头示意,却用力抓住提金斯的手臂,同时,敷衍地对那位评论家说:

“那篇文章我没法再帮你了,抱歉。但是亲爱的克里斯一定要拿到他想要的书。马上!就现在!”

她走开了,提金斯被她拉着,她的女儿跟在后面,像一只小天鹅跟在父母身后。杜舍门夫人优雅地接受了宾客们对她令人赞叹的早餐表示的谢意,希望现在他们都感觉到宾至如归……

已经散去的宴席的回声似乎还在房间里低语。麦克马斯特和杜舍门夫人面对着面,他们的眼神很谨慎——带着渴望。

他说:“我现在就得走了,实在是太糟糕,但我约了别人。”

她说:“是的!我知道!和你了不起的朋友们。”

他回答:“哦,只是和沃特豪斯先生和坎皮恩将军……还有桑德巴奇先生,当然啦……”

想到提金斯并不会一起去,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愉悦。她的男人会超越他少年时代的粗鄙,超越他那段她并不知道的过去……她几乎语气严厉地叫了起来:

“我不希望你搞错金魁斯宅邸的事情。那只是一个假期学校。不是什么豪华的地方。”

“但是学费要不少钱。”他说。她似乎有点站不稳了。

“是的,是的!”她说,几乎是在低语,“但你现在多了不起!我只是穷人家的孩子,中洛锡安的约翰斯顿,但是很穷……我……他买了我,你可以说。你知道……让我上有钱人读的学校:当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家里人很高兴……但我觉得,如果我母亲知道我结婚的事……”

她整个身体都痛苦地扭动着。“哦!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叫起来,“我希望你知道……”

他的双手像他刚刚从一辆颠簸的马车上下来一样抖得厉害……

他们的双唇在热烈的情感中相碰,遗憾伴着眼泪。他移开他的嘴唇说:“我今晚必须见到你……我会担心你担心到发疯的。”她轻声说:“好的!好的!……在紫衫林步道上。”她闭上眼睛,把身体紧紧贴近他。“你是……第一个……男人……”她喘着气说。

“我会是永远的唯一。”他说。

他开始看见他自己:在高高的房间里,挂着长窗帘,一块圆圆的、顶上雕着鹰的镜子,镜中他们的映象熠熠生辉,像一张珠宝点缀的画,有着丰富的层次:缠绕交织的人体。

他们分开,互相凝视着对方,双手相握……提金斯的声音说:

“麦克马斯特!你今晚要去温诺普夫人家吃饭。不用特意打扮了,我不会打扮的。”他看着他们俩,面无表情,好像他只是打断了一场牌局。这个大个子乏味,五官鲜明,狂乱的头发侧面那一撮白色闪闪发光。

麦克马斯特说:“好的。就在这附近,不是吗?……我那之后就有约……”提金斯说应该没问题,他可能要工作,也许整晚,因为沃特豪斯……

杜舍门夫人带着一闪而过的嫉妒说:“你让他给你下命令……”提金斯已经走了。

麦克马斯特心不在焉地说:“谁?克里斯?对啊!有时候我叫他,有时候他叫我……我们有各种约会。我最好的朋友。全英格兰最聪明的人,还有最好的出身。格罗比的提金斯……”

感到她并不欣赏他的朋友,他就抽象地堆砌一些称赞之词,“他正在做一些计算,给政府的,全英国没有其他人会做,但他会……”

在她的手松开他的时候,一股极度的倦怠爬遍他的全身,他感到虚弱无力,但同时又志得意满。他麻木地想到,以后可能不能经常看到提金斯了。一缕哀伤。他听见自己引用这句诗:

“因为,我们站着肩并肩……”他的声音颤抖着。

“啊,是的!”她深沉的嗓音响起,“那些美丽的诗句……它们是真实的。我们必须分开了。在这个世界里……”她觉得这几句话说出来精致而忧伤,谢天谢地还有这样的诗句可以诉说。它们微微发出回响,唤起各种意象。

麦克马斯特同样很忧伤,说道:“我们必须等待。”他又激动地补充道,“但今晚,黄昏时!”他想象着黄昏,在紫衫树篱下。一辆闪闪发光的汽车在阳光下开了进来,停在窗子下面。

“好!好!”她说,“从小路上来有一扇小白门。”她想象他们在若隐若现的灰暗中的热情而忧郁的会面。她只能允许她自己散发出这么多的魅力。

在那之后,他一定会来这间房子,问问她是否健康,然后他们肩并肩走在草地上,大庭广众之下,走在温暖的阳光里,谈论着无关紧要却优雅的诗篇,有些疲倦,但他们的身躯之间交汇着激动人心的电流……然后,漫长、谨慎的岁月……

麦克马斯特走下高高的台阶,向在夏天的艳阳下闪着光的车走去。玫瑰在十分平坦的草地上闪亮。他的脚跟重重地敲击在石板上,好像一位征服一切的君王。他简直可以放开嗓子叫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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