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金斯在篱笆墙的过墙梯旁点起烟斗,他刚刚仔仔细细地把斗钵和烟嘴里里外外用手术针清了个干净。在他的经验里,这是最好的烟斗清洁工具,因为用白铜制成的针有韧性,不会腐蚀,坚不可摧。他有条不紊地用一大片牛舌草叶子擦掉烧焦的烟草留下的棕色黏性物质。他注意到,那个年轻女人在他身后看着他。他把手术针放回存放它的笔记本里,再把笔记本放进巨大的口袋里。这时,温诺普小姐沿路走开了:这条小径只能容一人走过。小径左边有一架未修剪过的山梨树篱,十英尺高。山楂花花瓣边缘刚刚开始发黑,小小的绿色山楂果便显露出来。小径右边的草长过膝盖,向经过的人弯下腰来。太阳直直地照下来。苍头燕雀说:“乒!乒!”年轻女人有着令人愉悦的背影。

这,提金斯想,就是英格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穿过肯特的草地。草地已经成熟得可以收割了。男人值得尊敬,干净得体,正直;女孩品德高尚,干净得体,精力充沛。他出身很好,她的出身也相当好。两人都吃了顿不错的早饭,都有足够的能力消化这顿早饭。两人都刚刚从一个安排得令人钦佩的聚会中过来:围坐在餐桌旁的都是最上流人士。他们这次散步就好像得到了这些人的批准一样,教会——两位神职人员、政府——两位政府官员、母亲、朋友和老小姐统统都批准了。

他们知道那些鸣叫的鸟和弯腰的小草的名字:苍头燕雀、金翅雀、锦衣啄木鸟(不是,亲爱的,不是“锤木鸟[121]”!“ammer”是中古高地德语中的“鸟”)、园林莺、波纹林莺、非洲斑鹡鸰,也叫作“洗碗工”(这些迷人的当地方言名字)。延寿菊从草地里伸出来,伸展出无穷无尽的白色光辉;远处迷雾里的草泛着紫色,灌木篱墙、款冬、野生白三叶草、红豆草、意大利野生黑麦草(所有这些专业的名字,最上流的人士都必须知道:这是在威尔顿的沃土上种出永久草场的最好草类组合)。在树篱边:蓬子菜(淑女的垫床草),野荨麻(死荨麻),矢车菊(单身汉的纽扣)(但在萨塞克斯,他们管它叫破烂知更鸟,我亲爱的,多有趣!),牛嘴唇(樱草,你知道,是从古法语中的pasque来的,意思是复活节),芒刺,牛蒡(农民要让你的老婆乐,别给芒刺牛蒡瞎撮合![122]),紫罗兰的叶子,花,当然啦,在那边;黑泻根;野铁线莲,后来它变成了“老人胡子”;紫色珍珠菜(我们年轻的姑娘管它叫长颈兰,说粗话的牧羊人则给他起了更不雅的名字[123]。这片土地多么生动活泼啊!)……然后,向前走,穿过田野,勇敢的年轻人和美丽的女孩,脑子里塞满了这些没用的安慰剂:想法、引文、愚蠢的形容词!死寂,无法说话,从好得不行的早餐到有可能糟糕透顶的午餐。这个年轻男人被提前警告过了,年轻女人还得去准备午饭:粉色橡胶一样煮了半熟的冷牛肉,毫无疑问;温热的土豆,柳叶纹的碟子底上还留着点水(不!不是真的柳叶纹,当然啦,提金斯先生)。长得过大的生菜配上木醋,让嘴巴痛得尖叫起来;腌黄瓜,也泡在木醋里;两瓶小酒吧里酿的啤酒,一打开,就喷到了墙上。一杯完全不行的波特酒……给这位绅士!……在十点十五分刚吃的那顿太饱的早餐之后连嘴都张不开了。现在是中午啦!

“上帝的英格兰!”提金斯用高昂的好心情感叹道,“希望和荣耀的土地!”——F本位降到主音,C大调:四六和弦,在大七和弦暂停,转到C大调共同的和弦上……全部完全正确!两个低音提琴,大提琴,所有小提琴,所有木管,所有铜管。整个大管风琴,所有的停顿,特别的人声音栓,有键号角的效果……整个国家都传来他父亲熟悉的那个键号角的声音……恰好合适的烟斗。肯定是这样的,好出身的英国人的烟斗。同理,烟草也一样。年轻女人诱人的后背。英国仲夏的正午。全世界最好的天气!没有哪天不能出门的!提金斯停了一下,用他的榛木手杖狠狠地击打了一株高高的黄色毛蕊花,植株长着犹豫不决、毛茸茸、灰绿色的叶子和同样犹豫不决的纽扣般还未成熟的柠檬色花朵。花枝优雅地倒下了,像一个女人被杀死在硬布衬裙中间!

“我现在是个残暴的谋杀犯了!”提金斯说,“没有一身鲜血!溅上了无辜植物的绿色汁液……老天作证!这个国家的女人没有一个不会让你在刚刚认识一个小时之后蹂躏她!”他又砍倒了两枝毛蕊花和一枝苦苣菜!一个阴影,但并非来自太阳,一道幽暗,投在六十英亩的紫色花草和延寿菊上,白色的:像是蕾丝衬裙铺在草地上!

“老天作证,”他说,“教堂!国家!军队!国王陛下的政府部门,国王陛下的反对党,国王陛下的金融家……整个统治阶级!全部都堕落了!感谢上帝,我们有海军!……但那可能也堕落了!谁知道呢!不列颠尼亚不需要舷墙……那感谢上帝,还有夏天的田野里正直的年轻人和品德高尚的女孩:他是最像托利人的托利党,就像他应有的那样;她是激进的妇女参政权论者,在这片土地上与邪恶作战[124]……她就应该这样!她就应该这样!二十世纪开头的这些年岁,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女人保持清白和健康!在讲台上大声呐喊,对肺多有好处,狠击警察的头盔……不!这该是我做的:我的份,我想,小姐!……扛着沉重的横幅,在罪恶的索多玛的街上行进二十英里。都做得很棒!我敢打赌她品德高尚。但你并不需要打赌。这种事情不是靠概率来计算的。你可以从眼睛里看出来。漂亮的眼睛!诱人的后背。纯真的狂妄……是的,对这个帝国的母亲们来说,这种工作比成年累月照料下流的丈夫,直到自己变得像火边的母猫一样歇斯底里要好……你可以在她身上看出来,那个女人,你可以在她们大部分人身上看出来!感谢上帝,还有正直已婚的年轻托利党男人和这个支持妇女参政的孩子……英格兰的脊梁骨!……”

他又砍倒了一枝花。

“但老天作证!我们俩都被怀疑的阴云笼罩!两个都是!……这个孩子和我!还有爱德华·坎皮恩将军、科罗汀·桑德巴奇夫人,还有尊敬的国会议员保罗(暂时停职)来散播谣言……还有四十个没牙的老顽固在俱乐部里到处散播。无数本访客簿打着哈欠把你们的名字从上面划掉,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我多么后悔:你父亲最老的朋友……老天有眼,那个冻肉沙拉里的开心果!我再重复一次!早餐搞砸了:真是令人不愉快的回忆!虽然我几乎可以承受任何事情,鸵鸟一样的消化能力……但不!令人不快的思考!我简直像那个大眼睛婊子一样歇斯底里!同样的原因!错误的饮食,错误的生活。应该是给打山鹑的猎人吃的食物,而不是久坐的人该吃的芜菁。英格兰是药片的国度……药丸国[125],德国人这么叫我们。说得很对……还有,该死的,室外的饮食:水煮羊肉,芜菁,久坐的生活……还有被迫面对世界的肮脏,你的鼻子整天都待在里面!为什么,等等,我跟她一样糟糕。西尔维娅跟杜舍门一样糟糕!……我从来没这么想过……难怪肉都变成了尿酸……神经衰弱的主要诱因……多么可怕的泥塘!可怜的麦克马斯特!他完了。可怜的家伙,他应该色眯眯地盯着这个孩子。他应该唱的是‘高地玛丽’而不是‘这是每个男人欲望的终结[126]’……这个年轻人迷上了一位过气的拉斐尔前派妓女,这件事可以刻在他的墓碑上,写到他的名片上……”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想到自己不应该和这个女孩一起散步!

“但是该死的,管他呢。”他对自己说,“她倒是个掩盖西尔维娅那档事的好幌子……谁在乎呢!她必须试试运气。很可能她已经被从他们那些可怕的访客簿里划掉了……因为她是个妇女参政权论者!”

温诺普小姐,在他身前大约一个板球场距离外,跳上一架篱笆过墙梯,脚蹬在台阶上试了试,直接踩上最上一级台阶,左脚在其他台阶上稍稍一蹭,然后就落在了扬着灰的白色路上。他们毫无疑问需要穿过这条路。她站在那里等着,仍然背对他……对他来说,她敏捷的脚步,她诱人的后背,现在,无比可悲。把她搅进丑闻里,就像剪去金翅雀的翅膀一样。这个明亮的生物,黄的、白的、金的,精致,阳光下在的枝头用翅膀扇出一片光晕。不,该死的!比这还要糟糕,这简直比那些爱鸟人士刺瞎苍头燕雀的眼睛还糟[127]……无比悲惨!

在台阶上方,一棵榆树上,一只苍头燕雀叫着:“乒!乒!”

这愚蠢的声音让他怒火冲天,他对这只鸟说:

“你该死的眼睛!就让人把它们弄瞎吧!”当它的眼睛被刺瞎以后,这只发出可憎声音的讨厌的鸟,至少会像其他云雀或者山雀一样发出悠长的叫声。该死,所有这些鸟、田野博物学家、植物学家!以同一种方式,他朝着温诺普小姐的后背说:“该死,你的眼睛!让它们责问你的贞洁吧!你为什么要在公共场合对陌生男人说话呢!你知道,在这个国家你不能做这种事。如果这是片像爱尔兰那样得体、正直的土地,人们为了清白的事务去割别人的喉咙,天主教对抗新教……哦,你可以!你可以从东到西穿越爱尔兰,和每一个见到的男人说话……‘珍贵而稀有的是她佩戴的珠宝’……和每个人,只要他不是良好出身的英国人都行;和好出身的英国男人说话,那会夺去你的贞洁的!”他笨拙地往台阶上爬。“嗯!那就让它被夺走好了;失去你孩子气的名声。你和不明不白的人说了话,你被玷污了……而牧师、军队、议会、管理层、反对派、母亲们,还有英格兰的老女仆们都这么认为……他们都会告诉你,你不可能和一个陌生男人在阳光下、在高尔夫球场上说了话,还没有变成西尔维娅或者什么其他人的幌子……那就做西尔维娅的幌子吧,就被从那些访客簿上划去吧!你被牵连得越深,我就越是一个可耻的坏蛋!我希望尽可能多的人看见我们俩在这里,事情就解决了……”无论如何,当他在路边和温诺普小姐站在一起,她并没有看他。而他左右打量白色的路,对面没有过墙梯,他粗哑地说:

“下一架过墙梯在哪里?我讨厌在路上走!”她用下巴指向对面的灌木篱墙。“五十码!”她说。

“来吧!”他叫道,几乎一路小跑着走了过去。他脑子里突然想到,如果发生这种事也同样非常糟糕:一辆车,坐了坎皮恩将军、科罗汀夫人、保罗·桑德巴奇,从这条路几乎看不见的尽头驶来;或者他们中的一个,可能是将军驾着他喜欢的单马双轮马车。他自语道:

“老天作证,如果他们伤了这个女孩,我会用膝盖抵着打断他们的脊梁!”他加快了脚步,“只是这恐怖的事情可能真的会发生。”这条路可能直直通向蒙特比的前门!

温诺普小姐稍稍小跑跟在他身边。她认为他是最奇特的男人:他既不理智又讨厌。理智的人,如果他们得急匆匆地走的话——但为什么要急匆匆呢!——会在田野的灌木篱墙投下的绿荫里走,而不是在郡议会马路上的白热里。嗯,他可以往前走。在下一片田野上,她准备如实对他说,她并没准备跑得一头汗,让他那双可恨但非常引人注意的眼睛鼓起来看着她,好像一只龙虾。但她的神态很冷淡,带着指责的神气,穿着她漂亮的衬衫……

有一辆单马双轮马车从他们身后驶来!

突然,她脑子里想,这个傻瓜说警察准备放过她们的时候其实是在撒谎,在早餐桌上撒谎……这驾单马双轮马车里是警察,在追他们!她没有浪费时间回头张望,她不是汤匙盛蛋赛跑里的阿塔兰塔。她抬起脚跟冲刺起来。到树篱旁的白色木转门边的时候,她以一码半的差距赢了他,慌慌张张,气喘吁吁。他在她身后喘着粗气想进门,这个傻瓜都不知道让她先过去。他们挤在一起,面对面,直喘粗气!这种情况下,肯特的小情侣通常会接吻。门有三部分,V字形的一部分内侧可以顺着合页转动,这可以防止牛穿过,但这个粗野的大个子约克郡人并不知道,试图像一头发疯的阉牛一样挤进去!现在他们要被捉住了。得在旺兹沃思的监狱里待上三个星期……哦,算了……

温诺普夫人的声音——当然,那车里只是她妈妈!二十英尺开外向上的斜坡上,在踢腾着的母马身后,她好看的、圆圆的脸像一朵牡丹——道:

“啊,你可以在我的瓦尔进门时拦住她……但是,她二十码就让了你七码,到门边的时候还赢了你。这是她父亲的野心!”她以为他们俩是像小孩那样在比赛跑步。她坐在马场车夫旁边,对提金斯低头笑笑,脸圆而朴素。车夫戴着黑色的、耷拉着的帽子,长着圣彼得一样的灰胡子。

“我亲爱的孩子!”她说,“我亲爱的孩子!有你在我家屋檐下,太令人满足了!”

黑马立起上半身,那个圣彼得正拉着缰绳锯它的嘴。温诺普夫人漠不关心地说:“史蒂芬·乔尔!我还没说完呢。”

提金斯气急败坏地盯着那匹马汗津津的肚子的下部。

“你快了,”他说,“马肚带都这样了。你的脖子会断的。”

“哦,我不这么认为,”温诺普夫人说,“乔尔昨天刚买的这套马具。”

提金斯凶狠地对车夫说:“这里。下来,你。”他说。他自己控住马头,它的鼻孔由于激动而张开着。它几乎立刻把额头靠到了他肩膀上。

他说:“对!对!就这样!就这样!”它的四肢不那么紧绷了。老车夫从高高的座位上爬下来,一开始想从前面下来,然后又想从后面下来。

提金斯义愤填膺地对他发出指示:“把马牵到那边树荫底下。别碰它的嚼子,它的嘴发炎了。你从哪里买来这一套的?阿什福德市场,三十英镑,不止这个价……但是,我告诉你,没看见你把十三手高小马驹的马具套到了十六手半的马上了吗?把嚼子放出三孔长,都快把这家伙的舌头羁成两半了……这家伙没阉干净。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如果你给他吃两个星期玉米,它有一天会把你、车,还有马厩,在五分钟内都踢烂的。”他牵着车马,一脸胜利和骄傲的温诺普夫人和其他人也跟随着,走到一片榆树下的树荫里。

“松开那个嚼子,你个该死的。”他对车夫说,“啊!你害怕了。”

他自己松开了嚼子,手上沾满了油乎乎的挽具抛光剂,他讨厌那玩意。然后,他说:

“你能控住它脑袋吗,还是你连这个也害怕?你真活该被它把你的手咬下来。”

他对温诺普小姐说:“你行吗?”

她说:“不!我害怕马。我可以驾任何类型的车,但是我害怕马。”

他说:“很好!”

他向后站了站,看着这匹马。它耷拉着头,抬起这一侧的后腿,脚趾松松地放在地上,摆出一副休息的姿势。

“它现在要站起来了!”他说。他取下了马肚带,不舒服地弯下腰,浑身出汗,油腻腻的。马肚带在他手中断成两截。

“是真的。”温诺普夫人说。“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我三分钟之内就死了。车子会往后翻起来……”

提金斯拿出一把很大、很复杂、曲柄的刀,像中学生用的。他选了个孔,然后把它扯开。他对车夫说:

“你有鞋匠用的麻线吗?随便什么细绳,铜线,兔笼线,有吗?得了吧,你肯定有兔笼线,否则你就不是个杂务工。”

车夫转了转他无精打采的帽子,表示否定。这位上流人士似乎是那种会因为你拥有兔笼线就起诉你偷猎的人。

提金斯把马肚带放在车辕上,用他自己的工具给它打了孔。

“勉强凑合吧!”他对温诺普夫人说,“但这会让这马带你回家,还能让你放心用上六个月……但我明天会帮你把这一套马具卖掉。”

温诺普夫人叹了口气。

“我猜它只能卖十英镑……”她说,“我应该自己去市场的。”

“不!”提金斯回答道,“我给你卖五十英镑,不然,我就不是约克郡人。这个家伙并没有骗你。他那点钱花得真是挺值的,但他不知道适合女士的是什么东西。一匹小白马和一架轻便马车才是你想要的。”

“哦,但是我想来点有意思的。”温诺普夫人说。

“你当然想啦,”提金斯回答说,“但这辆马车有点太过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拿出他的手术针。

“我会用这个把马肚带缝在一起,”他说,“它很有韧性,缝两针就可以永远固定在一起……”

但那个杂务工站在他身边,拿出口袋里的所有东西:一个油腻腻的皮袋子,一块蜂蜡,一把刀,一个烟管,一小块奶酪,一根苍白的兔笼线。他认定这个上流人士很仁慈,所以他把全部家当都贡献出来了。

提金斯说:“啊。”然后,当他解开绳子的时候:

“好吧!听着……你这架马车和这匹马是在羊腿旅馆后门跟一个货郎买的。”

“是撒拉逊人头客栈!”车夫喃喃道。

“你花三十镑买了下来,因为那个货郎急着要钱。我知道。便宜得要死……但是,没阉干净的马,不是人人都能驾的。对一个兽医或者卖马的来说无所谓。你看那个车,太高啦!……但是,你干得不错。只是你跟以前三十岁的时候不一样了,对吧?这匹马看着太恐怖,车子又太高,你一旦上去就下不来了。然后,你还让它在阳光下等你的女主人等了两个小时。”

“沿着马厩墙边上有点阴凉。”车夫喃喃道。

“啊!他不喜欢等。”提金斯平静地说,“你应该心存感激,你的老脖子没断。把这个马肚带扣上,少扣一个眼儿,因为我多往里挪了一点。”

他准备爬上车夫座位,但温诺普夫人在他之前就上去了,坐在一个配着绑带的坐垫的座位上,高得几乎无法想象。

“哦,不,你不用。”她说,“我在的时候,除了我和我的马夫,没人能驾车带我们。你也不行,我亲爱的孩子。”

“那我跟你一起走。”提金斯说。

“哦,不,你不用。”她回答,“谁都不能在这架车上断了脖子,除了我和乔尔。”她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认为这马驾起来没问题的话,可能今晚能让你试试。”

温诺普小姐突然叫起来:“哦,不,妈妈。”

但那个杂务工爬了上去,温诺普夫人扬起了鞭子,让马跑了起来。她又立刻拉住马,侧过身子对提金斯说:

“多么悲惨的人生啊,那个可怜的女人。”她说,“我们都必须为她做我们能做的一切。她明天就可以把她丈夫送到精神病院去。她不这么做只是出于完全的自我牺牲。”

马以一种轻柔而规律的小碎步跑走了。

提金斯对温诺普小姐说:“你妈妈的手真不一般。我并不经常看见一个女人那样的手放在马嘴上。你看到她怎么拉缰绳了吗?……”

他意识到,这个女孩一直在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这么一段时间里,从路边开始,专注地,几乎入了迷。

“我猜,你认为刚刚是场非常不错的表演。”她说。

“那个马肚带,我弄得并不好,”他说,“我们从这条路上下去吧。”

“设身处地地安慰可怜柔弱的女性,”温诺普小姐继续说,“安慰那匹马的样子就像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我猜你也这么安慰女人。我为你的妻子感到惋惜……英国乡村男性!看一眼,就把杂务工收为了忠实的仆从。封建系统都圆满了……”

提金斯说:“嗯,你知道,要是他知道你们有个懂行的朋友的话,这会让他成为一个更好的仆人。下等阶层的人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从这条路上下去吧。”

她说:“你刚才急匆匆地要躲到树篱后面,警察在追我们吧,不是吗?可能你吃早饭的时候在说谎,为了安慰一个柔弱女人歇斯底里的神经。”

“我没有撒谎。”他说,“但是如果能走田间小道的话,我讨厌走在大路上……”

“这是恐惧症,跟女人的病一样。”她说。

她几乎跑过了木转门,然后,站着等他。

“我猜,”她说,“如果你以你高高在上、富有权威的男性特有的方式制止了警察,你会毁灭了我浪漫的青春梦。你并没有。我不想要警察追着我。如果他们把我扔进旺兹沃思的监狱的话,我相信我会死掉的。我是个胆小鬼。”

“哦,不,你不是。”他说。但他正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就像她同样也没有听他说话一样。“我敢说你是个女英雄。不是因为即使害怕某事的后果,也坚持不放弃的行为,但我敢说你绝对是出淤泥而不染。”

因为家教太好,她不愿打断他,等到他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了,她才叫起来:

“话说在前面,很显然,妈妈希望我们常常见到你。你也会成为幸运星,像你父亲一样。我猜,你已经认为自己是了:昨天,从警察手下救了我;今天,拯救了我妈妈的脖子。你似乎还会为我们在那匹马身上挣二十镑的利润。你说你会的,而你看起来确实像那种人……二十英镑,对我们这种家庭来说可是一大笔钱……唉,那么,你看起来会成为一个在温诺普家经常出现的‘好朋友[128]’……”

提金斯说:“我希望不要。”

“哦,我的意思不是说,”她说,“你会通过追求温诺普家的每一个女人来出名。再者,我家也只是我一个人。但妈妈硬逼着你做各种奇怪的工作,而且,餐桌上总会有你的盘子。不要发抖!我一般是个好厨子——家常菜,当然啦。我从一个正儿八经的专业厨子那里学的,虽然那人是个醉鬼。这意味着曾经一半的饭都是我做的,而那个家庭又很挑剔。伊令人都这样:郡委员,一半都是,这类人都是。所以,我知道男人都——是什么样子的……”她停下来,温柔可亲地说,“但是,看在老天的分上,算了吧。我很抱歉,对你这么粗鲁。但是,像个绒毛兔玩具一样站在一边,而让男人像个典型的可敬的克莱登[129]一样做事,又冷静,又镇定,带着那种英国乡村绅士的氛围什么的,这事挺烦人的。”

提金斯皱了皱眉头。这个年轻女人的话和他妻子常常用来贬损他的话有些太相似了。然后,她嚷嚷道:

“不!这不公平!我是头不懂感恩的蠢猪!你做的就像一个能干的工人,在一群无能的白痴之间做了自己应做的工作,不用非要站在哪一边。但就直说吧,好吗?就说一次,为所有这些事——你知道那正确、自负的态度,你并不是对我们的目的毫无同情,但你不同意——哦,非常强烈地——我们的手段。”

提金斯发现这个年轻女人对这件事——赋予女性投票权——根本上的兴趣比他所认识到的要深得多。他没什么心情和年轻女人说话,但他回答的时候也绝非敷衍了事:

“我并不这么想。我完全同意你们的手段,但你们的目的很愚蠢。”

她说:“我猜,你不知道格尔蒂·威尔逊,现在在我们家床上的那位,正在被警察通缉,并不仅仅因为昨天的事,而是在一串信箱里都放了爆炸物。”

他说:“我不知道……但这件事做得很恰当。她没有烧掉我的什么信,否则我可能会被惹恼,但这不会影响我同意她的做法。”

“你不觉得,”她真诚地问,“我们……妈妈和我……可能会因为窝藏她而受重刑?这对妈妈将会是无比可怕的霉运,因为她是个反对派……”

“我不知道刑罚的事,”提金斯说,“但我们最好尽快把那个女孩从你家转移出去……”

她说:“哦,你会帮忙吗?”

他回答:“当然,不能给你妈妈惹事。她写出了十八世纪以来唯一值得一读的小说。”

她停下来,真诚地说:“看。别做无耻轻薄的人,说什么投票不会给女人带来任何好处。女人过得太糟糕了。很糟糕,真的。如果你见过我所见过的那些景象,你就知道我不是在胡言乱语。”她的声音变得很低沉,眼里含着泪水。“可怜的女人真的是这样!”她说,“小小的不重要的生物。我们必须改变离婚法。我们必须得到更好的待遇。如果你知道我所知道的,你也没法忍受。”

她的感情让他感到恼火,因为它似乎建立了一种兄弟般的亲密感,而他现在并不想要这种感觉。除了在熟人面前,女人并不展示她们的感情。他干巴巴地说:

“我敢说,我没法忍受,但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所以,我可以!”

她带着深深的失望说:“哦,你是个讨厌鬼!我不应该为说了这话求你原谅。我不相信你真的是你说的那个意思,你只是出于无心。”

这又是一个西尔维娅式的控诉,提金斯又皱了皱眉。她解释道:

“你不知道皮米里科军服工厂工人的事情,不然,你就不会说投票对女人来说没用了。”

“这件事,我知道得很清楚。”提金斯说,“我收到过关于这件事的公文,我记得当时想,没有比这更明确表明投票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处的迹象了。”

“我们不可能在说同一件事。”她说。

“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他回答道,“皮米里科军服工厂在威斯敏斯特的选区。陆军副部长是威斯敏斯特的议员。上次选举的时候,他需要的多数选票是六百张。军服工厂雇佣了七百个男人,每小时一先令六便士,所有这些男人在威斯敏斯特都有选票。这七百个男人写信给陆军副部长,说如果他们的薪水没有涨到两先令,他们就会在下次选举彻底投反对票……”

温诺普小姐感叹道:“啊,那么!”

“所以,”提金斯说,“副部长炒了这七百个每小时拿十八便士的男人鱿鱼,雇了七百个女人,每小时十便士。投票权给这七百个男人带来了什么好处?选票给任何人带来任何好处吗?”

温诺普小姐想了想,提金斯为了阻止她指出他的错误[130],飞快地说:

“现在,如果这七百个女人得到了这个国家其他被不公对待、努力劳作的女性的支持,威胁副部长,烧了他的邮筒,把他乡间住宅周围的高尔夫球草地上的草都剪了,下周她们的薪水会涨到半个克朗[131]。这是唯一直截了当的办法。这就是封建系统的运作办法。”

“哦,但我们不会剪高尔夫草地的,”温诺普小姐说,“至少W.S.P.U[132]前两天刚讨论过,认为任何这么不正派的事情都会让我们太不受欢迎。我本人倒是支持。”

提金斯哼哼道:“真让人恼火,看到女性一旦进了议会就像男人一样一头糨糊,害怕面对直截了当的事情!……”

“顺便说,”女孩打断道,“你明天不能把我们的马卖了。你忘了,明天是周日。”

“那我就得周一卖了。那么,”提金斯说,“封建系统的问题是……”

刚刚结束午饭——那是一顿很不错的午饭。冷羊肉配新鲜土豆和薄荷酱,用柔滑得像亲吻一样的白酒醋做的薄荷酱,波尔多红葡萄酒很好入口,波特酒比那还要好。温诺普夫人已经又能雇得起已故老教授的酒商了……温诺普小姐亲自去接了电话……

这小屋毫无疑问是栋便宜房子,因为它很老,宽敞而舒适。但也毫无疑问,她们在这些低矮的房间上花了不少力气。餐厅四面都有窗子,一根大梁贯穿屋顶。餐具是在减价的时候买的,玻璃杯都是老雕花玻璃做的。火炉的两旁各是一把单人扶手沙发。花园里,小径铺着红砖,种着向日葵、蜀葵和深红色的剑兰。花园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但花园门很结实。

对提金斯来说,这一切都意味着努力。这个女人,几年前一分钱都没有,在最悲惨的情境下,以收入最微薄的方式[133]维持生计。这代表了曾经付出的多少努力啊!这难道不代表现在的努力吗?还有个男孩在伊顿读书……这是愚蠢但勇敢的努力。

温诺普夫人坐在他对面那把单人扶手沙发上,了不起的女主人,了不起的女士。她很有精神,横冲直撞,但是有些疲惫,像一匹疲惫的老马,需要三个男人才能在马厩前面的草坪上给它装上挽具,像牡马一样迈开步子,却很快就慢下脚步。她脸色疲惫,真的,红扑扑的脸颊气色不错,但皱纹有些下垂。她可以舒服地坐在那里,丰满的手上盖着黑色蕾丝披肩,从她大腿两旁垂落下来,就像任何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了不起的女士一样悠闲地坐着。但在午饭的时候,她说她过去四年每天都写上八个小时——直到今天——一天都没有耽误。当天是周六,她没有社论要写。

“啊,我亲爱的孩子,”她对他说,“我太佩服你了,除了你父亲的儿子我不会佩服任何人。甚至连……都不。”她说出了她最尊重的人的名字。“这是事实。”她加了一句。不过这样,即使在午饭桌上,她也深深地陷入了不切实际的论调中,说了不少错得离谱的话,大部分都是关于公共事务的。这都意味着了不起的履历。

他坐在那里,咖啡和波特酒放在身边一张小桌子上。这间屋子现在是他的了。

她说:“我最亲爱的孩子……你有那么多事要做。你觉得,你今晚真的要带女孩们去普利姆索尔吗?她们又年轻又不为人着想。工作更重要。”

提金斯说:“距离并不远……”

“你会发现挺远的,”她幽默地说,“从谭德顿过去还有二十英里。如果你等到十点月亮落了才走,五点之前就没法回来,就算不发生什么事故……马的状况还好,不过……”

提金斯说:“温诺普夫人,我应该告诉你,人们在说我和你女儿之间的闲话。讲得很难听!”

她把头转向他,有点僵硬,但她只是回过了神。

“呃?”她说,然后道,“哦!那个高尔夫球场的事情……那一定看起来很令人怀疑。我敢说,你为了把他们从她身上引开,和警察之间肯定也闹得不小。”她深沉地思考了一阵,像个老神父。

“哦,你会没事的。”她说。

“我得告诉你,”他坚持说,“这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我想我不应该在这里。”

“不在这里!”她叫起来,“为什么?除此以外,全世界还有什么地方你该去?你跟你妻子合不来,我知道。她一直性格都不太好。除了瓦伦汀和我,谁还能把你照顾得这么好?”

在这一记尖锐的重击下——因为,说到底,提金斯对这个复杂的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如他对妻子的名声来得在乎——提金斯有些尖锐地问温诺普夫人为什么说西尔维娅性格不好。她有点不满,带着困意说:

“我亲爱的孩子,没什么原因!我猜测你们之间有些分歧。这是我的观察。然后,既然你很明显性格不错,那就一定是她性格不好。就是这样,我向你保证。”

提金斯松了一口气,他的固执又复苏了。他喜欢这个家,他喜欢这个环境,他喜欢它的朴实节俭、家具的选择、光线从一扇窗子射到另一扇窗子、辛勤工作后的倦意、母女之间的关爱。实际上,还有她们二人对他的关爱。他下定决心,如果他可以的话,不要坏了这家女儿的名声。

正派的人,他认为,不会做这种事情。他有些介意地想起他和坎皮恩将军在更衣室的对话。他似乎又看到了那裂纹的洗手池放置在精制的橡木架子上。温诺普夫人的脸色变得更灰了,鼻子勾得更弯了,有些可憎!她时不时点点头,要么是为了表示她在听,要么就只是困了。

“我亲爱的孩子,”她最后开口说,“把这种事扣在你头上真是太可恨了。我可以看出来。但我似乎一生都浸在谣言丑闻里。每个到了我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有这种感觉……现在它不再重要了。”她用力点得头都要掉了。然后,她开始说:“我不觉得……我真的不觉得,我能在你的名声这件事上帮忙。我如果能帮就会帮的,相信我……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我得维持这个家,得喂饱我的孩子,送他们去上学。我不能把我的脑子都用来想别人的麻烦事……”

她突然清醒了过来,从椅子里一站而起。

“但我是个多么讨厌的人啊!”她说,突然地,蹦出的语气腔调和她女儿一模一样。随后,她穿着有维多利亚女王气质的披肩和长裙,飘到提金斯的高背椅后面,弯下腰抚摸了一下他右边太阳穴上的头发。

“我亲爱的孩子,”她说,“活着是件痛苦的事。我是个老小说家,我知道。你在那为了拯救一团糟的国家努力工作,把命都要送了,不管不顾地把你个人名誉丢在一边……迪兹[134]在我们的一次招待会上亲口对我这么说的。‘我在这里,温诺普夫人,’他说……然后……”她迟疑了一下,但她又努着力说,“我亲爱的孩子,”她轻声细语着,弯下腰来,把头靠近他的耳朵,“我亲爱的孩子,这没关系,这真的没关系。你会没事的。唯一要紧的是把事做好。相信一个活得非常艰苦的老女人的话。‘辛苦钱[135]’,像海军里说的那样。听起来像虚伪的说教,但这是唯一的真理……你会在那其中找到慰藉。你会没事的,或者你不会。那就得看上帝对你仁不仁慈了。但那没关系,相信我:你的日子如何,你的力量也必如何。[136]”她又陷入了其他的思考。她为新小说的情节感到不安,很想回去继续思考这件事。她站着盯着那张照片,早已褪色褪得很厉害了,照片上是她丈夫,留着连鬓胡子,衬衫胸前的部分尤其宽大,但她继续带着下意识的温柔抚摸着提金斯的太阳穴。

这让提金斯一直坐在那里。他很清楚他眼里有泪水。这温柔他几乎承受不了,而他心底里其实是个非常直率、简单、敏感的人。当他在剧院看到温柔的爱情场面之后,总是会双眼含泪,所以他避免去戏院。他两度想应不应该再试一次站起来,虽然这几乎超越了他的能力。他想要静静坐着。

抚摸停下了,他挣扎着站起身来。

“温诺普夫人,”他看着她说道,“这完全正确。我不应该在意那些蠢猪怎么说我,但我在意。你对我说的这番话我会考虑,等我记在脑子里……”

她说:“是的!是的!我亲爱的。”然后继续盯着照片看。

“但是,”提金斯说,他牵起她戴着连指手套的手,带她回到她的椅子里,“我现在担心的并不是我自己的名声,而是你女儿瓦伦汀的。”

她陷入高高的椅子里,像个气球,然后放松了下来。

“瓦尔的名声!”她说,“哦!你的意思是他们会把她从访客簿里划掉。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干!”她仍然长久地陷在思考中。

瓦伦汀就在房间里,悄悄地笑了笑。她刚才去给那个杂务工送了午饭,仍然被他对提金斯的称赞逗得发笑。

“你有了个仰慕者,”她对提金斯说,“‘给那个该死的马肚带打眼的样子,’他继续说道,‘就像个了不起的老叨木鸟敲着一棵空木头!’他喝着一品脱啤酒,边喘边这么说。”她继续叙述乔尔的古怪有趣,这很吸引她。她告诉提金斯叨木鸟[137]是肯特方言里的绿背啄木鸟,然后说:

“你在德国没有朋友吧?”她开始清理桌子。

提金斯说:“有,我妻子在德国,在一个叫罗布施德的地方。”

她把一摞碟子放在一个黑色、上了漆的托盘里。

“真对不起。”她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深深的悔恨,“都赖天才的电话机聪明的蠢劲[138]。那我收到的一封电报就是给你的。我以为那是关于妈妈的专栏的事。电报通常带着的都是报纸名字的缩写,也挺像提金斯的,那个寄电报的女孩叫作霍普赛德。看起来有点难以理解,但我以为是跟德国政治有关,我想妈妈会看得懂的……你们俩不会都困了吧,有吗?”

提金斯睁开眼睛。女孩站在他正前方,从桌子那边走过来的。她拿着一张纸,上面是她抄下来的消息。他眼前一片模糊,字都叠在了一起,消息是这样的:

“得。但确保接线员跟你一起来。西尔维娅·霍普赛德 德国。”

提金斯向后靠着,长时间盯着这些字。它们看起来毫无意义。女孩把纸放在他的膝盖上,走回了餐桌。他想象女孩在电话里和这些无法理解的字句纠缠不清的样子。

“当然,如果我有点脑子,”女孩说,“我应该知道,这不可能是关于妈妈的专栏的留言。她从来不在周六收这种电报。”

提金斯听到他自己清楚、大声、一字一顿地宣告:

“这意味着我星期二要去我妻子那里,带上她的女仆,跟我一起去。”

“幸运的家伙!”女孩说,“我希望我是你就好了。我从来没踏上过歌德和罗莎·卢森堡的故乡。”她托盘上托着一大堆盘子,桌布搭在上臂上,走开了。他隐约地意识到,她在那之前已经用一个扫面包屑的小刷子把面包屑刷干净了。她干活十分迅捷,一直在说话。这来自做女佣的经历。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士需要花上两倍的时间,而且如果她试着说话的话,话一定会漏掉一半。效率!她刚刚反应过来,他要回到西尔维娅身边,当然,也是回到地狱!那确实就是地狱。如果一个恶毒而高超的魔鬼……虽然魔鬼当然很蠢,把焰火和硫黄当作玩具。可能只有上帝才能,正确地设计出内心永无止境的折磨……如果上帝希望(谁也不能反对,只能希望他不要这么想!)为了他,克里斯托弗·提金斯,这么设计,深不见底的永恒里充满着令人疲惫的绝望……但上帝已经这么做了,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惩罚。为了什么?既然上帝是公正的,谁知道,在上帝眼里,他犯下了什么罪恶,需要重罚?……那么说到底,上帝可能在惩罚性方面的罪过是毫不留情的。

他们早餐室的图景突然重新回到了他的脑子里,深深地烙印在上面,还有各种黄铜的、电气的玩意,煮蛋器、烤面包机、烤炉、热水壶,他讨厌它们愚蠢的无效率;一大堆一大堆的温室花朵,他讨厌它们带着异国情调的蜡色!——他讨厌的陶瓷镶板和镶在画框里的蹩脚的照片——当然,确实是真货,我亲爱的,苏富比认证过的——照片上是微微发红的女人们戴着假的盖恩斯伯勒帽子,卖着鲭鱼或者金雀花。一件他讨厌的结婚礼物。赛特斯维特夫人穿着睡裙,但戴着巨大的帽子,正在读《泰晤士报》,永远在急急地翻页,因为她没法静下来读任何一页。西尔维娅来回踱步,因为她没法静静地坐着,手上拿着一片吐司,或者把手背在身后。她很高,肤色白皙,像典型的道德败坏的德比冠军马一样优雅,充满活力。世代近亲繁殖只为一个目标:让某种类型的男人气得发疯……前后踱步,叫着:“我厌倦了!厌倦了!”有时候,甚至把早餐盘摔在地上……还有说话!永远在说话,惯常地,聪明地,说些蠢话;令人愤怒地常常说错,穿透力强得可怕,高喊着求人驳斥;一个绅士得回答他妻子的问题……他的前额一直感受到压力,保持坐着不动的决心,房间的装饰似乎在烧灼他的心。就在那里,现在朦胧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有他前额上感到的压力……

温诺普夫人正在跟他说话。他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他之后回答了什么。

“上帝!”他对自己说,“如果上帝惩罚的是性的罪恶,他确实是公正而难以捉摸的!”因为他和这个女人结婚前就发生了肉体关系,在火车车厢里,从杜克里斯来的路上。一个美得十分奢侈的女孩!

她当时肉体上的诱惑去了哪里?无法抗拒,稍稍向后倾,乡下的风景疾驰而过……他心里说,是她勾引了他。他的头脑说,这是他的主意。没有绅士会这么去想他们的妻子。

没有绅士会想……老天有眼。她当时一定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他过去四个月里一直在和这个念头抗争……他知道他现在已经跟这个念头抗争了四个月。麻木了,就沉浸在数字和波浪理论里……她最后的话是,她最后说的话:夜深了。她穿着一身白色,走进化妆室。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最后的话是关于孩子的……“假设”,她开始说……他不记得剩下的部分,但他记得她的眼睛,还有她摘下长长的白手套时候的动作……

他正在看着温诺普夫人的火炉,他想这是个品位上的错误,真的,夏天还把木头留在火炉里。但不然,你夏天要怎么对付一个火炉。在约克郡的小屋里,他们用涂了漆的小门遮上火炉。但这也很拥挤!

他对自己说:“老天!我中风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试了试他的腿……但他并没有中风。他想,那一定是刚才的思考中的痛苦对他的头脑来说过于剧烈,就像有些生理上的剧痛感受不到一样。就像秤一样,神经没办法测出超过某一个数值的量。然后,它们就没感觉了。一个被火车轧断了腿的流浪汉告诉他,他试着站起来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但随后痛觉又回来了……

他对仍在说话的温诺普夫人说:“请你原谅。我真的没听见你说了什么。”

温诺普夫人说:“我在说,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他说:“我真的非常抱歉,我刚才就是没听见这句话。我只是陷进了一点点麻烦,你知道。”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心思到处跑,但我希望你能听着。我得去工作了,你也是。我说,茶点之后,你和瓦伦汀会走到莱伊去拿你们的行李。”

他用力想着,因为在他心里,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愉悦:阳光照在远处金字塔形状的红色屋顶上,他们从长而斜的绿色山丘上向下走。上帝啊,是的,他想要室外的空气。提金斯说:

“我知道了。你要保护我们两个。你会蒙混过关的。”

温诺普夫人相当冷静地说:“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我要保护的是你!(这是你的原话!)对瓦伦汀来说,她给自己挖了坑,她非跳不可。我已经跟你说了一遍了,我没法再重复了。”

她停下来,然后,又费了点气力说:“被从蒙特比的访客簿上划掉,”她说,“这并不让人愉快。他们开很有趣的派对。但我这么大年纪已经懒得管了,并且他们因想念我而说的话超过我想念他们的。当然,我替我的女儿遮风挡雨。当然,我支持瓦伦汀,无论艰难险阻。我会支持她,如果她和一个已婚男人住在一起,或者有了私生子的话。但我不赞成,我不赞成这群妇女参政权论者。我鄙视她们的诉求,我厌恨她们的手段。我不认为年轻女孩应该和陌生男人说话。瓦伦汀跟你说话了,看看这给你造成了多大困扰。我不赞成。我是个女人,但我找到了自己的办法,其他女人如果愿意或者有这么多能量也可以。我不赞成!但别以为我会出卖任何妇女参政权论者,个人也好,组织也好,我的瓦伦汀或者任何其他人。别以为我会说一句值得被人传播的反对她们的话。你不会传播。或者指望我会写一个字反对她们。不,我也是个女人,我站在我们女人这边!”

她精力满满地站起来。

“我得去写我的小说了,”她说,“我今晚得把星期一的连载通过铁路寄走。你可以去我的书房,瓦伦汀会给你笔、墨水、十二种不同的笔头。你会发现屋子里都是温诺普教授的书。你得忍受瓦伦汀在小厅打字的声音。我有两个连载,一个在誊录,另一个在写手稿。”

提金斯说:“但是你呢!”

“我,”她叫起来,“我会在卧室在我的膝盖上写。我是个女人,我能这么做。你是个男人,得要有坐垫的椅子和一个庇护所……你感觉能工作吗?那你可以干到五点。瓦伦汀那时候会去泡茶。五点半你会出发去莱伊。你在七点可以带着行李和你的朋友还有你朋友的行李回来。”

她蛮横地用这么一句话让他闭嘴。

“别傻了。你朋友一定会更喜欢这间房子和瓦伦汀的饭菜超过小酒馆和小酒馆的饭菜。而且他还可以省钱……这不是多出来的麻烦。我猜你朋友不会告发楼上那个可怜的支持妇女参政的小女孩。”她停了一下又说,“你得确定你能在这段时间里工作,然后驾车把瓦伦汀和她送去那个地方……这件事很有必要,因为那个女孩不敢坐火车,而我们在那里有熟人,从来没跟妇女参政权论者有过牵扯。那个女孩可以在那里躲藏一段时间……但如果你来不及完成工作,我就自己送她们去……”

她又让提金斯闭嘴,这次是果断地。

“我告诉你了,这不是多出来的麻烦。瓦伦汀和我总是自己铺自己的床的。我们不喜欢用人动我们的私人物品。我们住在这一块得到的帮助比我们需要的还多出三倍。我们喜欢这里。你给我们添的麻烦可能是额外帮了忙。如果我们想的话,我们也可以找用人。但是瓦伦汀和我晚上喜欢单独待在这间屋子里。我们很喜欢对方。”

她走到门边,又飘回来,说:“你知道,我没法把那个不幸的女人和她丈夫的事从我脑袋里忘掉。我们都得为他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然后她开始叫了起来,“但是,老天,我让你没法工作了。书房在那边,穿过那扇门。”

她匆匆穿过另一个门廊,毫无疑问,她走过了一个走道,喊着:

“瓦伦汀!瓦伦汀!去书房找克里斯托弗。现在……在……”她的声音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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