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刚才单独在一起了,上校刚才的那副严厉的军官样不见了。他站了起来,走近医生。他的眼睛里闪着贪婪和期待的目光;他变得亲密起来。“银锭可能是被搬到了驳船上,但也有可能根本没有出海,这并非是不可想象的事。”医生仔细听着每一个字,微微地点着头,乐呵呵地抽着索蒂略为表达友好之情递给他的那根香烟。医生对其他欧洲人态度冷漠,这诱使索蒂略打开了话匣子,他从一个臆说,推演到另一臆说,最后得到了一个结论,按照他的看法,查尔斯·古尔德为把这笔巨大的财富据为己有才预谋把银锭搬到驳船上。医生是个善于观察的人,镇定地低声说道:“他在那方面很有能力。”

听到这里,米切尔船长先感到惊讶,接着被逗乐了,最后变得气愤起来,并惊呼道:“你竟然这样说查尔斯·古尔德!”他的声音中夹带着厌恶的腔调,甚至还有某种程度的猜忌。他跟其他欧洲人有同样看法,医生有人格方面的问题。

“你干吗要对这个偷手表的恶棍说这番话?”米切尔船长问道,“说这样卑鄙的谎言的目的何在?那个可恨的小偷很可能会相信你的话。”

他轻蔑地哼了哼。医生则在黑暗中保持着沉默。

“可我就是这么说的。”医生最后吐出了这几个字,他的语气清楚地向外界表明他刚才的沉默并非是在犹豫,而是在进行反思。米切尔船长心想,自己这辈子还真没有见到过如此厚颜无耻的。

“唉,唉!”他暗自叹息,但没有心情把心里的话讲出来。这时,一阵诧异和懊悔占据了他的心头。沉重的挫折感挤压着他:不仅银锭丢失了,而且诺斯特罗莫还死了,这件事对他的感情打击很大,因为他已经习惯于依赖他的监工,就如同人们依赖他们的下属一样,因为他们喜欢下属提供的便利,对此他们产生了几乎是下意识的感激之情。当他想到德科德也被淹死了,这个悲惨结果几乎让他失去了感觉。这是对那个年轻女人多么大的打击啊!米切尔船长虽是个老单身汉,但脾气并不乖戾;相反,他喜欢看到年轻男人追求年轻女人。他觉得这很自然,很正常,非常正常。但对水手来说,这件正常事却很难;米切尔船长坚持认为,水手不能结婚,这是因为水手在道德上不能自私。根据他的解释,女人最不适合在船上生活,但把女人留在岸上也不好,一是这对女人不公平,二是她要么深受折磨,要么无所谓,这两种情况都不好。如今有几件事让他心烦,但他说不出哪件最让他心烦——其一,查尔斯·古尔德损失了大量财富;其二,诺斯特罗莫死了,这是他的沉重损失;其三,那位年轻有为的女人突然要穿丧服了。

“是的,”此前一直陷入沉思中的医生,又开始说话了,“他很信任我。我觉得他会拥抱我。他说:‘古尔德会写信给他的那个美国旧金山的富豪合伙人,说财宝都丢失了。为什么不呢?有许多人能分担这笔损失。’”

“但这是绝对的愚蠢!”米切尔船长大叫道。

医生评论说,虽然索蒂略很愚蠢,但他的愚蠢拥有足够的想象力,能引导他彻底地走入歧途。医生认为自己仅是稍微帮了他一下。

“我仅做了个暗示,”医生说,“我用暗示的方式提醒他,那笔财宝可能被埋在了地下,而没有漂浮在海上。听到这话,我的索蒂略拍了拍脑门。‘上帝啊,太对了,’他说,‘他们在出海前就把那笔财宝埋藏在海港里的某个地方了。’”

“我的老天爷啊!”米切尔船长咕哝道,“我真不够相信有人能傻到这步天地……”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悲哀地说:“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如果驳船还漂浮在海上,这倒是个好主意。那会阻止那个难以想象的笨蛋派船去扫寻整个海湾。这才是我怕得要死的真正危险。”米切尔船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这样说有目的。”医生郑重地说,语速很慢。

“你真有?”米切尔船长嘀咕道,“好吧,就算你有。我以为你就是想愚弄那家伙。或许你的目的就是这个。不管如何,我是不会这样做的,这不合我的胃口。不,不,污蔑朋友的人格,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玩,除非是为了欺骗世界上最大的流氓。”

米切尔船长要不是因为听到有人死了的消息而陷入沮丧中的话,他会开口痛骂可恶的蒙汉姆医生;此刻,他心灰意冷,尽管他从来不喜欢医生,懒得去关心医生说什么、做什么。

“我感到奇怪,”他嘟囔地说,“为什么他们要把我们关在一起?或者说索蒂略根本不应该把你关起来,因为你俩在楼上似乎谈得很亲热。”

“是的,我也感到奇怪。”医生阴沉地说。

米切尔船长的心事沉重得只想自己孤独地待一会儿,这才最适合于维持同伴关系。对医生来说,只要有个伴就好。在米切尔船长略带轻蔑的眼光里,医生就好像是一个智力过人的卑贱海滩流浪者。在这样的心态下,米切尔船长问道——

“那恶棍如何处置其余两个人了?”

“总工程师肯定会被释放,”医生说,“索蒂略不愿跟铁路的人争吵。至少不是现在。米切尔船长,我认为你不很理解索蒂略目前的处境……”

“我干吗为那伤脑筋?”米切尔船长吼叫道。

“是的,你不必,”医生说,态度同样的阴沉,“我看你根本不必去伤脑筋。随便什么问题,无论你多么认真地去想,你的思考都不会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有帮助。”

“是没有帮助,”米切尔船长说道,此时他显然处于沮丧的状态下,“一个被关在黑窟窿里的人,对谁都不会有多大的帮助。”

“对老维奥拉而言,”医生继续说道,就好像没有听对方说话一样,“索蒂略也会释放他,其原因与释放你的是一样的。”

“什么?你说什么?”米切尔船长惊呼道,样子就像黑暗中的猫头鹰。

“我和老维奥拉有什么共同点?更有可能是那老家伙没有手表和项链可供扒手去偷。蒙汉姆医生,你听我说,”他气愤地说,“他会发现想摆脱我没有那么容易。听我说,我要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说到底,我没有拿回手表绝不走,还包括其他的东西——你就等着瞧吧。我要说把你关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我乔·米切尔可是一类不同的人,先生。我不会向侮辱和抢劫屈服的。我是一个社会名人,先生。”

这时,米切尔船长发现通气口处的栅栏隐约可见了,黑色的栅栏后面是一片灰色。新的一天来临了,米切尔船长反倒沉默起来,仿佛想到未来就不会再有监工有价值的服务了。他靠着墙,双臂在胸前交叉。医生踏着他那独特的蹒跚步伐,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走着,就好像正拖着残废的腿在逃跑。当他走到远离栅栏口的那一端,他的身影会完全消失在黑暗中。只听见他拐腿走路的微弱声音。他在费力地走着,支撑他不断走下去的是一股忧郁的孤独。囚禁室的门突然打开了,外面有人大喊他的名字,他似乎没有感到意外。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立即走出大门,仿佛速度慢了就出不去了;米切尔船长肩靠着墙又待了一会儿,他感到很痛苦,犹犹豫豫的,拿不准是不是应该挥动四肢做抗议。他并不十分想出去,但门外的军官又用规劝和惊诧的口气大叫了三四次他的名字,他才不情愿地走了出来。

索蒂略改变了从前的态度。虽然上校举止突然变得文雅起来,但有点犹犹豫豫,似乎他不是很肯定文雅的举止适合于眼前的场合。他坐在桌子背后那把大扶手椅子上,仔细地观察着米切尔船长。过了一会儿,他用谦卑的语气说——

“我决定不再拘留你,米切尔先生。我是个宽容的人,但你要接受教训。”

苏拉科的黎明很奇特,似乎要从遥远的西方喷薄而出,混杂着蜡烛的红色光亮,爬回高山的阴影中去。米切尔船长满脸的轻蔑和冷漠,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切,狠狠地盯了医生一眼。此时此刻,医生正坐在一个窗户框边,低垂着眼帘,在胡乱地想着什么——或许是在惭愧。

索蒂略舒舒服服地坐在那把大扶手椅子上发表评论道:“我以为,绅士都有感情,肯定会给别人恰当的回话的。”

他等着对方回答,但米切尔船长就是不说话,这更多是因为他处于极度愤慨中,而不是有意如此。索蒂略迟疑地瞟了一眼医生。医生眼睛向上看,点了点头。于是索蒂略继续说道,但稍微加重了语气——

“米切尔先生,这是你的手表。下次请不要对我的爱国将士做出匆忙的、不公正的评价了。”

他靠在椅子背上,伸手把桌子上的手表轻轻地推了一下。米切尔船长掩饰不住自己的渴望,走向前,拿起手表贴近耳朵听了听,冷静地让那手表滑入自己衣兜里。

这时索蒂略显得非常犹豫不决。他再次斜眼看了看医生,此时医生正一眨不眨低盯着他。

这时,米切尔船长正转身要走,连头也不点,眼也不看。索蒂略匆忙说——

“你可以在楼下等着医生,我马上也要释放他。在我眼里,你们这些外国人都不重要。”

说完,他挤出一声怪笑。米切尔船长第一次饶有兴趣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将来法律会审查你的罪行。”索蒂略匆忙地说。

“但依我看,你能自由地生活,我不会派人去监视你。米切尔先生,你听见了吗?你可以去工作了。你不值得我的关注。我要去关注最重要的事情。”

这话惹得米切尔船长真想反驳,但他此刻的精神状况很差,一是因为他虽被释放但受到了侮辱,二是因为长时间的疲乏和焦虑,三是保护银锭的行动惨败致使他极度失望。他极想掩盖住不安,也许这不仅是为了他自己,更多是为了眼前的局势。他敏锐地感到有什么阴谋的事正在进行之中。当他走出去的时候,故意不理睬医生。

“畜生!”门刚关上,索蒂略便说。

蒙汉姆医生从窗台滑下来,把手伸进他穿的那件沾满灰尘的灰色茄克衫的衣兜里,向屋中央走了几步。

索蒂略也站了起来,他自上而下把医生打量了一回。

“所以,你的同胞没有向你透露多少信息,医生先生。他们不喜欢你,对吧?我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医生抬起头,用毫无生命气息的眼睛盯着索蒂略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逐字说道:“也许我在科斯塔瓦那这个地方生活了太长的时间。”

索蒂略笑得黑胡子下露出了白牙。

“啊哈!但你爱你自己。”索蒂略鼓励着医生。

“如果你不去理睬他们,”医生说道,但仍然用刚才那种毫无生命气息的眼神盯着索蒂略那张漂亮的脸,“他们马上就会相互背叛的。与此同时,我可以试着去让卡洛斯先生说话吗?”

“哈!医生先生,”索蒂略摇晃着脑袋说,“你脑子快。我俩一定能成为知心朋友。”说完,索蒂略转过身去,因为他无法忍耐这种既没有表情也没有生命的干瞪眼,那医生的眼神就好像是无法看穿的深渊。

即使一个人极为缺德,但他照样可以对流氓行径表示感谢,这是显然的。在索蒂略看来,蒙汉姆医生与其余欧洲人截然不同,他肯定能为捞到一笔圣托梅矿的财富而出卖同胞和他的老板查尔斯·古尔德。索蒂略并不会因此而蔑视医生,上校天生缺德,这是他基本的人格特征。这种特征很像愚蠢,或者说是道德上的愚蠢。只要能帮助他实现目标,他就绝对不会去谴责。不过,他蔑视蒙汉姆医生。他的蔑视,不仅巨大,而且完满。他全心全意地蔑视医生,因为他不想给医生任何回报。他蔑视医生,不是因为医生没有信仰和名誉,而是因为他视医生是个傻瓜。蒙汉姆医生看透了索蒂略的人格,这才能彻底地欺骗他。所以,索蒂略此时仍然认为医生是个傻瓜。

自从上校抵达苏拉科后,他的思想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希望在蒙泰罗的政府中任职。他一直怀疑走那条道路的安全性。由于他从总工程师那里得知,黎明时分,他就要迎战佩德罗·蒙泰罗,这让他的忧虑大大增加了。将军的游击队员兄弟——喜欢做公开讲演的佩德罗——有很不错的名声。与佩德罗打交道不易。索蒂略有个初步计划,不仅要攫取财宝,还要攻占这座城镇,然后从容地进行谈判。但从总工程师那里获知的实际情况看(总工程师坦率地透露了全部情况),他觉得必须谨慎,他原来胆子就不太大,如今必须转而采取最高级别的谨慎。

“一支军队,在佩德罗的指挥下,翻过了山,”他不断重复着,无法掩盖惊愕之情,“如果不是一个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人告诉我这件事,我根本不会相信。令人震惊!”

“一支武装力量。”总工程师文雅地纠正道。总工程师的目的达到了。他成功地延后了苏拉科被军队占领的时间,让那些害怕的人有机会离开。恐慌四处蔓延,有些家庭仍然抱有一线希望,想沿着大路去洛斯哈托斯,因为原先驻扎在那里接受富恩特斯、波松指挥的武装暴乱分子为了迎接佩德罗·蒙泰罗去了林康。这次逃难很匆忙,十分冒险。据说赫尔南德斯那一伙人就在洛斯哈托斯附近的树林里拦截逃难者。总工程师知道,在他认识的人中,有许多人想这样逃难。

考比兰神父为使那个强盗成为一个最虔诚的人所做的努力没有全白费。苏拉科的省长,在最后一刻顺从了这位神父的请求,签署了一份临时任命书,任命赫尔南德斯为将军,正式征召他去完成一项维护城镇秩序的新任务。实际上,这位省长,看到前途渺茫,根本不在乎在什么文件上签字。他签署完这份官方文件之后,立即离开了政府大楼,逃到OSN公司避难去了。虽然他希望这项措施有效,但太迟了。考比兰神父刚走不到一个小时,他害怕会发生的骚乱终于还是爆发了。由于考比兰神父早就约好与诺斯特罗莫在多明我会修道院他的单身宿舍里见面,所以他根本没有去他本应该去的地方。他出了政府大楼,径直去了他的表兄阿韦兰诺斯家通报情况,虽然他在那里待了不到半个小时,但他发现去修道院宿舍的道路被切断了。诺斯特罗莫在神父的宿舍等了一会儿,看到街上的骚乱越演越烈,内心感到不安,感觉局势紧张,转而去了《波文尼尔报》的办公室,他在那里一直待到天亮。德科德在给他妹妹的信里提到了这件事。所以,监工没有按照原计划去洛斯哈托斯给赫尔南德斯送任命书,却留在了镇子里。他在镇子里救了总统,为镇压骚乱出了力,最后带着矿山的银锭出了海。

考比兰神父怀揣着那份把一个强盗变成将军的政府文件,逃到了赫尔南德斯那里,这是里比热党统治下的政府最后一个官方举动,这个党的口号是:诚实、和平、进步。或许神父和强盗都没有看出这其中的荒谬。考比兰神父必须找到一个信使去镇子里。早在骚乱的第二天,镇子里就出现谣言,谎称赫尔南德斯正守护着去洛斯哈托斯的道路,准备向投奔他的人提供保护。一个样子奇怪的骑士,出现在镇子里,虽然年事已高,但行为大胆,骑着马缓步而行,仔细查看房子的门脸,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的房子一样。他在大教堂前下了马,跪在教堂广场中间,马缰放在胳膊上,帽子放在面前的地上。然后,他低垂下头,在胸前画着十字,还用手捶着胸脯,持续了一小会儿。此后,他再次骑上马背,用一种可怕但并非不友好的目光看着围观他公开祈祷的人群。他问了去阿韦兰诺斯家的路。有十几只手伸出来为他指路,都指向宪法大街那个方向。

走到街拐角处的阿马利亚俱乐部,骑士仅向楼上的窗户投去好奇的一瞥。他不断用洪亮的声音在街上大喊道,“阿韦兰诺斯家在哪里?”最后,有个守门人用惊惧的声音回答了他,随后他消失在那个门里。他所携带的那封信,是考比兰神父在赫尔南德斯的篝火旁用铅笔写的,收信人是何塞先生。写信时,考比兰神父不知道何塞先生已经病重了。安东尼娅读了信。她在征求了查尔斯·古尔德的意见之后,派人把这封信送到了镇守阿马利亚俱乐部的绅士们手中。此时,她决心已定;她要去追随她的叔父;她要把父亲最后的一天——或许是最后几个小时——让那个强盗去照管,因为这个强盗的存在,就是对那些各政党中不负责任的暴君的反抗,就是对这片土地上黑暗的道德现状的反抗。洛斯哈托斯附近的幽暗森林是个好去处;虽说在强盗的车厢里生活仍然是艰苦的,但并不有损人格。安东尼娅全心全意地追随叔父去与那灾难做顽强的斗争。这是因为她深信她所爱的人。

神父在这封信中用自己的脑袋为赫尔南德斯担保。神父在信中指出赫尔南德斯是有能力的,因为他做强盗好几年从未被打败过。在这封信中,德科德建立新国家的理念(如今大家都知道这个国家不仅物质丰富,还非常稳定)第一次被当作一种主张公开提出来。赫尔南德斯,这位从前的强盗,如今成为了里比热党最后一任将军,表示有信心守护从洛斯哈托斯的森林到沿海的巨大领土,等待虔诚的爱国者马丁·德科德先生把巴里奥斯将军带回苏拉科,收复这座城镇。

“这是老天的意愿。上帝在我们这边。”考比兰神父写道;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反思或辩论了;在阿马利亚俱乐部里,尽管人们在刚开始读信的时候确实进行了激烈的争辩,但那争论声很快就消失了。在政府崩溃引发的大困惑中,一些人带着惊喜的心情接受了新国家的理念,因为他们吃惊地发现了一个新希望。另外一些人看到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有救了,所以觉得很有吸引力。大多数人把新国家看作救命稻草。考比兰神父为大家提供了一个能躲避佩德里托·蒙泰罗的避难所,为此他出乎意料地建议把他在大草原上的追随者与富恩特斯先生、加马乔先生领导的武装暴徒联合起来。

在阿马利亚俱乐部的大房间里,激烈的争论持续了整整后半个下午。即使是那些站在窗口、手持着步枪和卡宾枪,防备暴乱分子再次进攻街头的俱乐部成员,也回头参与争论。黄昏时分,胡斯特·洛佩斯先生邀请几个与他有相同想法的先生,一起聚集到走廊,围坐在一张有两支蜡烛的小桌子旁,他动手起草一份相当正式的宣言,这份宣言准备由一个小型代表团提交给佩德里托·蒙泰罗,这个代表团的成员都是被挑选出来留在镇子上的议员。他的想法是劝佩德里托·蒙泰罗至少能保留议会制度。他坐在一张白纸的前面,手拿着一支鹅毛笔,周围的人簇拥着他,他左看看,右看看,庄严地复述着不可调和的主张——

“先生们,安静!安静!我们应该明确指出一点,我们诚心诚意地接受既成事实。”

说完这段话,他似乎获得了一种忧郁的满足。他身旁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声调越来越高,越来越刺耳。争论不时会突然停顿下来,人们脸上露出的那种兴奋的鬼脸,会在转眼之间阴沉下来,陷入极度沮丧的静止中。

与此同时,逃难的人群出发了。小马车上坐满了妇女和儿童,缓慢地驶过镇子中心的广场。男人们跟在马车旁边,有的步行,还有的骑马。在这群坐着马车的人群之后是骡子群和马群;最贫困的人徒步行进,男人和女人扛着大包袱,手臂挽着孩子,拉着老人,大一点的孩子跟在后面艰难地走着。查尔斯·古尔德告别医生和总工程师后,离开了老维奥拉家,从港口的大门进入了城镇。在城镇里,那些想跑的家庭都跑了,剩下的家庭都把家门给阻挡好了。整条街道上只有一家闪着灯光,而且还有人影晃动,矿长先生认出来了,他妻子的马车正等在阿韦兰诺斯家的门口。他骑马上前,没有人注意到他,而他则默默地看着他家的几个仆人正在把何塞·阿韦兰诺斯先生搬出大门。阿韦兰诺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命的迹象。他的妻子和安东尼娅走在那个临时担架的两侧,担架很快就被抬进了马车。两个女人相互拥抱;在马车的另一边,站着考比兰神父派来的使者,他坐在马鞍上腰板挺得直直的,凝视着远方,粗糙的胡子上布满了灰色的条纹,高高的颧骨是青铜色的。安东尼娅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钻进马车坐在担架旁边,她快速地画了一个十字后,把厚厚的面纱放了下来。那几个仆人和三四个来帮忙的邻居向后站了站,摘下了帽子。伊格纳西奥坐在马车夫的座位上,顺从地接受了驾驶一整夜的马车的任务(没准在黎明时已经被人切断了喉咙),正板着面孔向后看着。

“小心驾驶。”古尔德夫人用颤抖的声音说。

“是,夫人,我会小心的。”他喃喃而语,说话时咬着嘴唇,像皮革一样的脸皮颤抖着。这时马车动了,缓慢地驶入黑暗。

“我要送他们到浅滩那里。”查尔斯·古尔德对妻子说。她站在人行道上,双手轻轻地握在一起,看着丈夫跟着马车走了,微微地点了点头。此时,阿马利亚俱乐部的窗口是漆黑的。最后一点抵抗的火花熄灭了。在大街的拐角处,查尔斯·古尔德看到妻子在路灯的照耀下横过马路,回到自己的家门口。一位邻居,一位当地知名商人和地主,一边紧紧跟在她的背后,一边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当她走进自家大门的时候,街上的灯全都熄灭了,整条街道从头到尾都变得既漆黑又空旷。

巨大广场周围的房子都消失在黑夜中了。在高处,有一个亮点,像星星一样,那是大教堂的一个塔楼发出的微弱闪光;那尊骑手的雕塑像,在林荫大道黛黑的树木前发出苍白的微光,像是个在这场革命中出来显灵的皇家的鬼魂。马车继续前行,路上遇到几个流浪者,他们靠着墙站着。在驶过大街的最后几栋房子后,马车突然没有了噪音,就好像马车走在了一个泥土做成的软垫子上一样。周围变得更加黑暗,但乡下道路两旁的树叶似乎在那黑暗上撒上了一种新鲜的感觉。赫尔南德斯的使者骑马来到查尔斯·古尔德的身旁。

“先生,”马车夫饶有兴致地说,“你就是人们说的苏拉科之王吧?还是矿主?是不是?”

“是,我是矿主。”查尔斯·古尔德说。

那马车夫让马车静静地跑了一小会儿后又说道:“我有个兄弟,在圣托梅峡谷值晚班。他说你是个公正的人。你招人去山里工作,从来没有做过错事。我兄弟说矿里没有政府官员,没有那些在大草原上欺压百姓的人。你手下的官员不欺负人。确实他们很怕你的严肃劲。”“你是个公正的人,也很有势力。”他又接着说道。

他的话很唐突,语气很自尊,但他说这番话有特殊目的。他告诉查尔斯·古尔德,他原来是个牧场工人,住在那几个地势较低的峡谷里,那地方要向南走很远,与过去赫尔南德斯住的地方挨着。他是赫尔南德斯的大儿子的干爹;他是最早追随赫尔南德斯的人之一,他们当时就是为了抵抗征兵运动,但他们的不幸自此开始了。不仅伙伴被杀了,他还亲手掩埋了被士兵杀死的妻子和孩子。

“先生,”他用嘶哑的声音咕哝道,“我和其余两三个人走运,活了下来,把死人掩埋在牧场附近的坟墓里,那地方有大树,坟墓就在树荫下。”

三年后,他逃跑了,赫尔南德斯跟着他也跑了。他至今还保留着那件袖子上有下士军阶的军服。他的手上和胸前都沾着他的上级那位上校的鲜血。士兵开始追杀他,但其中有三个士兵跟着他跑了,因为他们想获得自由。他告诉查尔斯·古尔德,当那三个士兵上来后,他和几个朋友埋伏在几块大石头后面,准备向他们开枪,但他发现三人中有他的好朋友,于是就跳出来,大叫好朋友的名字,因为他知道赫尔南德斯不会去执行一件非正义的镇压任务的。这三名士兵,与埋伏在岩石后面的那群人,变成一个著名匪帮的核心人物。他,就是这位讲故事的人,此后的许多年里,一直是赫尔南德斯的得力副手。他说起另一件让他感到骄傲的事,官方也给他的脑袋定一个价格;但这无法阻止他的灰白头发不断飘落在他的肩膀上。如今,他终于看到自己的伙伴被任命为将军了。

他压低声音大笑起来。“我们从强盗变成了士兵。先生,你瞅瞅,他们竟然让我们当士兵,让他当将军!你瞅瞅他们干的这事。”

伊格纳西奥大叫起来。原来马车突然深陷入大草原上的松软土地,就好像上了一条英国乡间小路一样。马车的灯,沿着道路两旁护路堤上的仙人掌篱笆向前奔跑着,照亮站在道路两旁的面带恐惧的人脸。路边的那些人们后退了;他们睁大了眼睛,眼睛中闪过短暂的光芒;马车灯继续向前,照亮了一棵大树的根部,接着又照亮另一长串仙人掌树篱,再接下来又赶上了一群人脸,他们的目光中闪耀着恐惧。三个妇女——其中一个带着一个孩子——还有几个穿平民服装的男人——其中一人拿着马刀,另一人拿着一支枪——这几个男人围着一头驴子,那驴子驮着两个用毯子裹起来的大包袱。再往前走,伊格纳西奥再次呼喊着超越一辆马车,这辆马车的造型很独特,是在两个大轮子上架着一个大木箱构成的。木箱背后的门打开着。木箱里的妇女肯定是认出了那匹白色的骡子,因为她们大声叫道:“伊米莉亚夫人,是你吗?”

在道路转弯处,燃起了一堆耀眼的大火,在小溪的上空形成了一条拱形的火带。原来,在浅滩的一条小溪附近、离道路不远的地方有一间用灯芯草编织成的棚屋,屋顶是茅草铺成的,这间棚屋不知何故燃起了大火,火势非常猛烈。一大群马、骡子、惊慌失措的人群被阻拦在一块空地上。看到这种情况,伊格纳西奥停下了马车,但几个步行的妇女借机要抢占马车,请求安东尼娅给个座位。面对这几个妇女的喧闹,安东尼娅默默地用手指了指她的父亲。

“我在这里与你们分手了。”查尔斯·古尔德在喧闹声中说。火苗飞上了天,热浪把难民推向马车。一个穿着黑色丝绸的中年妇女,头上戴着粗糙的披巾,手拿着一根木棍,摇摇晃晃地走到马车前轮的前方。两个小女孩被吓坏了,一言不发,紧紧抓住她的胳膊。查尔斯·古尔德跟她很熟。

“老天爷啊!我们在人群里被挤得好惨啊!”她面带勇敢的笑容对着他大声叫道,“我们是走过来的。我们的仆人昨天就都跑去参加民主党人了。我们要去考比兰神父那里避难,他就是安东尼娅的叔父。他与最冷酷无情的强盗达成了一项奇迹般的协议。这真是个奇迹。”

她逐渐提高了说话的声音,最后变成了尖叫,因为浅滩上有几辆马车飞驰而来,马车上有人大喊大叫,马鞭的噼啪声,吓得人群赶紧躲闪,而她正在被人群挤走。火光和浓烟弥漫着整条路;竹节在烈火中发出阵阵爆炸声。突然,耀眼的火焰熄灭了,只留下红色的暮霭,混乱的黑色身影向四面八方散去;喧闹声似乎随着火光的熄灭而平息下来;此后,黑暗中人头攒动,争吵声和咒骂声在人群中传递着。

“我现在必须走了。”查尔斯·古尔德对安东尼娅又说了一遍。她转过脸,揭开面纱。赫尔南德斯的使者策马走了过来。

“矿山之主有什么话要对草原之主赫尔南德斯说吗?”

这个对照实在是太准确了,查尔斯·古尔德好像被重重地拍了一掌。他以顽强的决心守候着矿山,而那个不屈不挠的强盗也一样顽强地守候着大草原。他俩在这片无法无天的大地上是对等的。根本无法把一个人所从事的活动,与活动所涉及到的卑劣的人,分割开来。一个缜密的犯罪和腐败网笼罩着这个国家。一阵无边无际的心灰意冷封住了他的嘴,他好长时间厌烦得不想说话。

“你是个公正的人,”赫尔南德斯的使者用话劝导他,“看看那些把我的同伴变成将军、把我们变成士兵的人。看看这些只背着衣服就出门逃命的大户人家。虽然我的同伴没有这样想,但我们这些他的追随者却有一个想法,现在我想把我们的想法说给你听。听着,先生!这片大草原在我们手中已经好多个月了。我们不需要别人给我们什么;但战争结束后,士兵需要有钱过体面的生活。我们大家都相信你的灵魂是公正的,你的祈祷能治好牲口的病,就好像是法官的祈祷一样。让我亲耳从你嘴里听到一点说辞,就像魔咒一样消除我们这伙人的疑问。我们这伙人可都是些能说到做到的男子汉。”

“你听见他说的什么了吗?”查尔斯·古尔德用英语对安东尼娅说。

“饶恕我们的不幸吧!”她急切地大声说道,“能拯救我们大家的是你那取之不尽的人格;卡洛斯,是你的人格能救我们,绝不是你的财富。我恳请你给予这个男人你的承诺,你将接受所有我叔父与他们的首领做出的任何安排。他什么都不要,就是你的一句话。”

路旁的窝棚已经被烧成了灰烬,但仍然发出暗红色的光芒。在那暗红的光芒中,安东尼娅的脸因为异常兴奋而变得绯红。查尔斯·古尔德仅是稍微犹豫了一下,郑重地做出了承诺。他像一个冒险在悬崖边上走路的人,已经没有了转身的余地,只有继续往前走才有活下去的希望。他看着躺在站立着的安东尼娅身旁的何塞先生。何塞先生几乎停止了呼吸,他的这一生,一直都在跟黑暗的丑恶势力做斗争,那黑暗不仅深不见底,而且停滞不动,滋生出各种残暴的罪行和幻象。赫尔南德斯的使者简单地表达了他的满意之情。安东尼娅是个性格坚强的女人,不愿别人追问她有关德科德逃跑的事,于是放下了面纱。但伊格纳西奥回过头忧郁地斜眼看着矿主。

“看看这几头骡子吧,”他嘟囔地说,“你再也看到不到它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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