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同第一、二幕开始时。庭审已经准备就绪。南茜·李、怀特菲尔德和琼奎斯特占据了旁听席。凯伦坐在陪审席上,低着头,双臂无力地垂着。她身着黑衣。她很冷静——一种无动于衷的、死一般的冷静。当她走到证人席上说话时,她的举止仍然沉着;但是现在面对着我们的这个人已然支离破碎。法警击槌。

法警:全体注意!

(大法官海斯进入法庭,全体起立)

纽约州第十一高级法庭。尊敬的大法官威廉·海斯主持。

(大法官海斯就座,法警击槌,人们重新就座)

大法官海斯:纽约州人民诉凯伦·安德列。

史蒂文斯:准备就绪,法官大人。

弗林特:如果法官大人允许的话,我要报告我已经发出了对里根的逮捕令,因为他显然是谋杀案的帮凶,但是他现在失踪了。他最后一次被看到是与被告律师在一起,我想——

里根:(进入法庭)你应当有点耐心!(他镇定自若地走向弗林特)谁失踪了?你猜我突然出现是为了什么,只是吓唬你们一下?你们不用发什么逮捕令了。我不会逃跑的。如果她有罪,我就有罪。(他在被告席上坐下)

大法官海斯:被告可以开始抗诉。

史蒂文斯:凯伦·安德列。

(凯伦走向证人席。她的高雅和自若已不再;她费力地走着)

安德列小姐,你昨天作证时知道这个案子的全部真相吗?

凯伦:不知道。

史蒂文斯:你希望收回你的任何证词吗?

凯伦:不。

史蒂文斯:你一开始作证时,你试图包庇任何人吗?

凯伦:是的。

史蒂文斯:谁?

凯伦:比约恩·福克纳。

史蒂文斯:你现在还觉得有必要包庇他吗?

凯伦:(声嘶力竭地说)不……那再也……不必要了。

史蒂文斯:你仍然坚持说比约恩·福克纳是自杀的吗?

凯伦:不。(坚定地)比约恩·福克纳没有自杀。他是被谋杀的。我没有杀他。求求你们,相信我。这不是为了我自己——现在你们对我做什么我都不在乎了——但是,你们必须得让谋杀他的人受到严惩!我会告诉你们全部的事实。我在审讯中撒了谎。我对自己的律师撒了谎。我本来也会在这里撒谎——但是我之前告诉你们的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我会告诉你剩下的一半。

史蒂文斯:你上次跟我们说到福克纳先生如何走出困境的事情了,安德列小姐。

凯伦:我上次说到他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他不会自杀。我确实从顶楼扔下了一具男人的身体。但是那具身体在我扔下它之前就是具死尸了。那不是比约恩·福克纳。

史蒂文斯:请给我们解释一下,安德列小姐。

凯伦:比约恩希望被官方宣布为死亡,而且不要有调查介入进来给他惹麻烦。他部署了周密的计划,打算人间蒸发,于是那起蓄谋的自杀案就登场了。他在头脑中已经谋划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为了这件事至少从怀特菲尔德那里骗了一千万美元。我们需要人来帮忙。一个无论如何也与比约恩没有关联的人。这样的人只有一个:里根。

史蒂文斯:是什么使你相信里根先生会愿意在这么危险的事情上帮忙?

凯伦:他爱我。

史蒂文斯:尽管如此他还是同意帮你?

凯伦:他正因如此同意帮我。

史蒂文斯:计划是怎样的,安德列小姐?

凯伦:里根负责弄到一具尸体。但是他不可能为此杀人。我们等着。在一月十六日的晚上,“左撇子”欧图尔,一个歹徒,被敌对阵营的歹徒杀了。杀人犯因此被逮捕,并对罪行供认不讳,所以你可以肯定里根与这起谋杀案无关。但是你可能还记得报纸上说欧图尔的尸体从他母亲的宅子里神秘地不翼而飞。那是里根的功劳。欧图尔的身高、体型和头发都与比约恩相同。他就是那个我从顶楼扔下来的人。

史蒂文斯:里根先生的帮助仅此而已吗?

凯伦:不。他还要找架飞机把比约恩送往南美。比约恩从未学过驾驶飞机。里根曾是一名运输机飞行员……那天,一月十六日,比约恩把那一千万美元汇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三家银行,化名拉格纳·海丁。一个月以后,我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陆宾馆见到他。但是在那之前,我们三个人互相之间都不能联络。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史蒂文斯:跟我们说说一月十六日发生了什么,安德列小姐。

凯伦:比约恩当晚来到我的住所。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走出电梯时的微笑:他嗜好冒险。我们一起吃晚餐。九点半我们去了里根家。他那儿放着穿着运动服的欧图尔的尸体。我们开车返回我的住处。比约恩希望被看到进入了大厦。所以我没用钥匙。我按响了门铃。我们都穿着正式,制造一场欢宴的假象。比约恩和里根架着那具尸体,使之看起来像是一个醉醺醺的朋友。夜班警卫开了门。然后我们就上了电梯。

史蒂文斯:接着又发生了什么?

凯伦:比约恩和那尸体交换了衣服。他写了信。接着他们把尸体抬了出去,让他斜倚在花园的矮墙上。然后……然后我们互相道了别。

(凯伦的声音没有颤抖;她没有演戏以求恻隐;只有她言辞中难以觉察的努力暴露了她回忆的痛苦)

比约恩要首先离开。他坐电梯下楼。我站着,看着指针向下移动,一直下降五十层。指针停了下来。他走了。

史蒂文斯:然后呢?

凯伦:里根几分钟后跟上了他。他们在城外十英里处见面,里根的飞机停在那里。我独自待了一小时。顶楼一片死寂。我不想在花园里等着——挨着那具尸体……那个顶替比约恩的死人。我躺在卧室里。我拿起比约恩的睡袍,并把我的脸埋在里面。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体温。床边的钟在黑暗中滴答作响。我等着。一小时过去了,我知道飞机已经起飞了。我爬起来。我扯破了我的衣服——让这一切看起来是缘于一场争斗。然后,我走到了花园里,走向矮墙。我向下看;灯光宛若星辰……世界那么渺小,那么遥远……接着,我把尸体抛了下去。我看着它坠落下去。我觉得比约恩的所有困窘都随之而去了……我不知道……他的生命也会随之而去。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安德列小姐。

弗林特:我必须承认,安德列小姐,留给我做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你替我做了我该做的事……现在,告诉我们,福克纳先生能够明辨是非吗?

凯伦:比约恩从不考虑事情的是与非。对他来说只有能做到和不能做到。他以前总是能做到。

弗林特:那么你自己呢?难道你没有拒绝在他的这些罪行中助纣为虐吗?

凯伦:对于我来说,就只有他想做和他不想做。

弗林特:你说比约恩·福克纳爱你?

凯伦:是的。

弗林特:他向你求过婚吗?

凯伦:没有。干吗要这么做?

弗林特:你不知道针对这种情况是有法律制定的吗?

凯伦:法律是由谁制定的,弗林特先生?法律又是为谁制定的?

弗林特:安德列小姐,难道你的律师没有警告你,你在这里的证词可能对你不利吗?

凯伦:我在这里是为了说出事实。

弗林特:你爱比约恩·福克纳?

凯伦:是的。

弗林特:那个曾经的他?

凯伦:正因为他是那个曾经的他。

弗林特:一点不错,安德列小姐。那么如果一个女人要夺走让你顶礼膜拜、五体投地的男人,你会怎么做?如果她吸引他的灵魂,而不像你那样只是成功勾起他的兽欲?如果她把你爱的那个残忍的恶棍变成了一个她理想的正人君子?你还会爱他吗?

史蒂文斯:法官大人!我们反对!

大法官海斯:反对有效。

凯伦:但是我想回答这个问题。我要让公诉律师知道,他玷辱了我有关比约恩·福克纳的回忆。

弗林特:你想让我知道?但是你在他生前和一个歹徒的风流事就不让你觉得玷辱了他吗?

里根:(一跃而起)你个该死的——

凯伦:(镇定地)别这么说,莱瑞。

(里根不情愿地坐下)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弗林特先生。里根爱我,我不爱他。

弗林特:那他也没有因他的帮助索取通常的……价格?

凯伦:他什么也没要。

弗林特:你是知晓福克纳所有犯罪行径的唯一的人吗?

凯伦:是的。

弗林特:你在任何时候都有足够的信息把他送进监狱对吗?

凯伦:我永远不会那么做!

弗林特:但是如果你想做的话,就一定做得到?

凯伦:我觉得应该是。

弗林特:嗯,安德列小姐,这不正好是福克纳婚后时常拜访你的一个解释吗?他改过自新,他想避免崩溃。但是你胁迫了他。你可以在他做好事赎罪之前毁掉他的计划并揭发他。难道使他在你掌控之中的是恐惧,而不是爱?

凯伦:比约恩从不晓得恐惧一词的含义。

弗林特:安德列小姐,都有谁知道汇向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千万美元?

凯伦:只有比约恩、我和里根。

弗林特:和里根!那么,福克纳是不是也许有完全合法的生意理由进行汇款?

凯伦:我想不到这样的理由。

弗林特:你的意思是你不会说任何这样的理由。安德列小姐,比约恩·福克纳让你享受了十年的穷奢极侈。你可以享受铂金睡袍和其他类似的玩意儿。你不愿改变你的生活方式。你不愿看到他把他的财富转交给那些投资者们——看到他变得穷困——难道不是吗?

凯伦:我永远不可能看到他变得穷困。

弗林特:不对!当然不对!因为你和你的歹徒情人将要谋杀他,拿走那不为人知的一千万!

史蒂文斯:法官大人!我们反对!

大法官海斯:有效。

弗林特:你听到有人作证说,福克纳没有任何理由自杀。他更没有理由逃避他初次体验的幸福。你因为那种幸福而恨他,不是吗?

凯伦:你不懂比约恩·福克纳。

弗林特:也许我不懂。但是让我们看看我有没有真正懂你。你在第一天看到他的时候就被强奸了。你无耻地与他非法同居十年。你在全世界欺骗了成千上万投资者。你与臭名昭著的歹徒建立了友谊。你帮助伪造了两千五百万美元的账目。你骄傲地告诉我们这些,鼓吹你对一切准则的蔑视。你还不认为我们有理由相信你有能力谋杀吗?

凯伦:(非常镇定地)你错了,弗林特先生。我当然有能力谋杀——但是必须是为了比约恩·福克纳的利益。

弗林特:发问完毕,安德列小姐。

(凯伦走回被告席,镇定、冷漠)

史蒂文斯:劳伦斯·里根!

书记官:劳伦斯·里根!

(里根站上证人席)

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里根:我宣誓。

史蒂文斯:你叫什么名字?

里根:劳伦斯·里根。

史蒂文斯:(有一点犹豫地)你的职业是?

里根:(镇定自若地,略有讽刺)无业。

史蒂文斯:你认识凯伦·安德列多长时间了?

里根:五个月。

史蒂文斯:你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哪儿?

里根:在福克纳的办公室里。我去那儿……和他做点儿生意。我放弃了这笔生意,因为我看到了他的秘书。

史蒂文斯:你如何与安德列小姐有了友好往来?

里根:呃,初次见面并不友好。她不让我进去见福克纳。她跟我说我的钱够买一磅兰花的——而且我跟她的老板也没什么生意可做。我说我想想——然后就走了。我想了想。只是我没有想这桩生意。我想的是她。第二天我给她送了一磅的兰花。看出有多大用了吗?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史蒂文斯:你知道安德列小姐与福克纳先生的关系吗?

里根:我在见到她之前就知道。那又怎么样?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是我无法自拔。

史蒂文斯:你从未希望安德列小姐和你有同样的感受吗?

里根:从未。

史蒂文斯:你从未努力将这种感觉强加于她身上吗?

里根:这个你们都知道了?

史蒂文斯:恐怕我们已经有所耳闻。

里根:我问了她——一次。是强迫她的。是在福克纳婚礼那晚。她独自一人。她不高兴。我太爱她了。她告诉我这没有用。我从不希望她知道我爱她。但是她早知道了。我们之前从未提及这件事。

史蒂文斯:安德列小姐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告诉你福克纳的逃跑计划的呢?

里根:大概是在我们干成这件事的两周前。

史蒂文斯:“左撇子”欧图尔是你们的人吗?

里根:不是。

史蒂文斯:你和谋杀他的人有什么牵连吗?

里根:没有。

史蒂文斯:(有些微犹豫地)你实际上对这起预谋杀人毫不知情是吗?

里根:(带着同样的些微讽刺)是的。我只是有种猜测。

史蒂文斯:在一月十六日的晚上发生了什么?

里根:正像安德列小姐之前告诉你的那样。但是她只知道故事的一半。我来告诉你剩下的一半。

史蒂文斯:跟我们说说你离开顶楼公寓后发生的事。

里根:我在福克纳之后十分钟离开。他开了我的车。我的同伙给我在门口留了另一辆车。我上了车——全速前进。

史蒂文斯:你去了哪里?

里根:我去了“牧场”起降跑道,在十英里外的国王县。我在当晚早些时候把飞机停在了那里。福克纳先去了那儿等我。

史蒂文斯:你什么时候到的那儿?

里根:午夜前后。月光皎洁。我拐出大路,能够看到泥地里有车轮碾过的轨迹——福克纳开车经过了那里。我开上了跑道。眼前的情景让我顿时不知所措:飞机不见了。

史蒂文斯:你做了什么?

里根:我绕着跑道找了两个小时。福克纳开的车在那儿——我们商量好藏车的地方。车内空空如也,大灯熄灭,钥匙还在插孔里。我看到地面上的压痕——飞机起飞了。但是福克纳自己不会开飞机。

史蒂文斯:你去找解释这件怪事的任何线索了吗?

里根:我像一条猎犬似的找了。

史蒂文斯:你找到什么了吗?

里根:我找到了。一样东西。一辆车。

史蒂文斯:什么样的车?

里根:它深深藏在跑道另一面的灌木丛里。是一辆黑色豪华轿车。

史蒂文斯:然后你怎么做的?

里根:我想知道这辆车是谁的,所以我打碎了一扇窗玻璃,爬进后座,静坐等待。

史蒂文斯:你等了多久?

里根:整晚。

史蒂文斯:后来呢?

里根:后来,车子的主人回来了。我看到他往回走。他的面孔看起来很奇怪。他没有戴帽子。他的衣服皱皱巴巴,油污点点。

史蒂文斯:你做了什么?

里根:我假装在后座上睡着了。我观察着他。他走近了,打开了门。然后,他看见了我。他被吓到了,大喊了一声,就好像被击中了心脏。他当时一定相当不安。

史蒂文斯:接着你做了什么?

里根:我假装刚刚惊醒,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然后说:“哦,是你呀?真巧,在这里遇到了!”我觉得他并不喜欢这样。他问:“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我说:“我叫‘虎胆’里根——你可能听说过。我遇到了点儿小麻烦,要藏一会儿。在这儿找到这辆车真是挺巧。”他说:“那真是太不幸了,但是你得从我车里出来。我还有急事。”

史蒂文斯:你出来了吗?

里根:没有。我伸了个懒腰,问:“什么急事?”他说:“与你无关。”我笑了,解释道:“这不是为了我自己。你看,我有个朋友是专栏作家。他会喜欢一个这样的故事,一个像你一样鼎鼎大名的人,在牛奶工工作的时间被人发现在荒郊野外到处溜达。我确信他一定想知道整个故事。”

史蒂文斯:那个人说了什么?

里根:他什么也没说。他拿出支票簿,看着我。我耸耸肩,也看着他。然后,他说:“一万美元够不够作为让你闭嘴的见面礼?”我说:“够了。姓名是劳伦斯·里根。”他签了支票。就是这张。

(里根拿出了支票,递给史蒂文斯。法庭中一片骚动)

史蒂文斯:(他声音紧绷,给人不祥的预感)请递交作为证据。

(他把支票递给书记官。书记官瞥了一眼,吓了一跳)

弗林特:(猛然站起来)都是些什么胡言乱语?签支票的人到底是谁?

史蒂文斯:(庄严地)那个人是谁,里根先生?

里根:请书记官把支票念给你们听吧。

史蒂文斯:(对书记官说)麻烦你念一下支票。

书记官:(出声念)“一月十七日……付给劳伦斯·里根共一万美元整。”署名是:“约翰·格雷汉姆·怀特菲尔德。”

(法庭中骤然间人声鼎沸。怀特菲尔德一跃而起)

怀特菲尔德:简直无法无天!

弗林特:我要求查看这张支票!

大法官海斯:(击槌)肃静!如果再有这种干扰,我就要下令清空法庭!

史蒂文斯:我们提请将支票作为证据!

弗林特:反对!

大法官海斯:反对无效。采为证据。

史蒂文斯:你在接到支票后做了些什么,里根先生?

里根:我把它放进口袋,对那个人表示感谢。然后——我掏出了枪,抵在他的肋骨上,问:“那么,你这个卑鄙的混账,你到底对福克纳做了什么?”他张开大嘴,像条窒息的鱼,一个字儿也说不出。

怀特菲尔德:法官大人!允许这个人当着我的面如此当众发表言论吗?

大法官海斯:证人被允许作证。如果被证明作了伪证,他会承担一切后果。继续抗诉,史蒂文斯先生。

史蒂文斯:他怎么回答呢,里根先生?

里根:一开始,他咕哝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我把枪抵得更紧了,然后说:“打住吧,别装了!我没时间跟你耗。我知道内情,你也是。你为什么把他带走?”他说:“你要是杀了我,你就永远都没法知道了。”

史蒂文斯:你从他身上得到了什么信息吗?

里根:什么也没有。我不想杀他——还不想杀他。他说:“如果你揭发了我——就等于揭发了这次伪造的自杀,福克纳就会被发现。”我说:“他还活着吗?”他说:“这得问他自己。”我和他不停交涉,恐吓他说出真相,不过收效甚微。我放他走了。我知道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史蒂文斯:然后呢,你去找福克纳了吗?

里根:我一秒钟也没浪费。我冲回家,换了衣服,抓了一块三明治,搭上一架飞机——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我搜寻着。我在报纸上登了广告,没有回音,也没人到银行去动拉格纳·海丁的巨款。

史蒂文斯:你当时试过将这个情况告诉安德列小姐吗?

里根:没有。我们许诺在一个月内不联系。她被逮捕了——因为谋杀福克纳的嫌疑。我在读到这条新闻的时候大笑了起来。我必须守口如瓶——如果他还活着,就不能背叛他。我等待着。

史蒂文斯:你在等待什么?

里根:二月十六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陆宾馆。那一天,我咬紧牙关,每个小时的每一分钟都等待着。他没来。

史蒂文斯:然后呢?

里根:然后我就知道他已经死了。我回到了纽约。我开始搜寻我的飞机。我们找到了它。昨天。

史蒂文斯:在哪里找到的?

里根:在新泽西州荒芜的山谷里,“牧场”起降跑道的一百英里之外。我通过发动机序列号确认了是这架飞机。它在降落之后被人放火焚烧。

史蒂文斯:飞机是……空的吗?

里根:不是。我在里面找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

史蒂文斯:你认得出他吗?

里根:没人认得出。那只是一具烧焦的骷髅。但是身高是相同的。是福克纳……我查验了尸体——或者说是仅存的遗骸。我找到了两处弹孔。一处——在肋骨上,心脏的前面。另一处——直穿过右手。他在死前曾拼命抗争。他一定是因右手中枪,先被解除了武器;然后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被杀害了,一枪击穿了心脏。

史蒂文斯:(稍顿了一下)发问完毕,里根先生。

弗林特:我只想问,你……做的是什么生意,里根先生?

里根:你想让我回答,不是吗?

史蒂文斯:我们反对,法官大人。证人有权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大法官海斯:有效。

弗林特:里根先生,当你的目标客户没给你交保护费时,你会怎么做?

里根:法律允许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弗林特:不错。你不需要听得懂。我可以问你你读不读报纸吗?

里根:可以。

弗林特:嗯?

里根:问我啊。

弗林特:请你告诉我你读不读报纸?

里根:偶尔。

弗林特:那么你是否碰巧看到过,当小詹姆斯·萨顿·凡斯先生拒绝付给……一个歹徒保护费的时候,他坐落于韦斯切斯特(1)的宏伟乡间别墅在爆炸中被夷为平地。宾客刚刚离开,爆炸便发生了,恰好错过了大规模屠杀的机会。这一切是怎么搞的,里根先生,这只是巧合吗?

里根:一个非同一般的巧合,弗林特先生:宾客刚刚离开便发生了。

弗林特:你是否也读到过,当凡·多恩先生拒绝——

史蒂文斯:我们反对,法官大人!这些问题与案件无关!

大法官海斯:有效。

弗林特:那么你由于……与福克纳先生生意的失败,就没有对他产生反感吗?

里根:没有。

弗林特:那么,“虎胆”先生——恕我出言不逊——劳伦斯·里根先生,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你如此至爱的女人发生关系——并且强奸了她,你会怎么对他?

里根:我会用一把钝锯割破他的喉咙。

弗林特:你会这么做?那么你还指望我们相信你,“虎胆”里根,歹徒,亡命之徒,黑社会的渣滓,会让在一旁,做出一个高雅的手势,把你爱的女人推进其他男人的怀抱?

史蒂文斯:法官大人!我们——

(史蒂文斯的座位离证人席很近。里根从容而强迫地把他推开。然后,转向弗林特,非常镇定地、真心地)

里根:我爱她。

弗林特:真的吗?那你为什么还允许福克纳在他结婚之后拜访她?

里根:对此我无可奉告。

弗林特:无可奉告?你们两个没有在他身上设计一个敲诈阴谋吗?

里根:有什么可以证明?

弗林特:她与你的联合就是最好的证明!

史蒂文斯:反对!

大法官海斯:有效。

弗林特:那天晚上你是如何在顶楼杀死福克纳的?

史蒂文斯:反对!

大法官海斯:有效。

弗林特:你们的另一个帮凶在哪儿,那个扮演醉酒者的人?

里根:我可以给你他的确切地址:常青公墓,怀特菲尔德家族纪念馆;这是可怜的“左撇子”所到过的最豪华的处所。

弗林特:好了,让我理理清楚:你说埋葬在常青公墓里的人是“左撇子”欧图尔,而你在焚烧后的飞机里找到的人是比约恩·福克纳?

里根:是的。

弗林特:而什么又能证明不是反过来的?假定你真的偷走了欧图尔的尸体?又有什么能证明不是你自己导演了这起难以置信的事件?什么能证明你没有把那架飞机和尸体搁在新泽西州,制造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孤注一掷地以求拯救你的情人?你听到了,她说你会为她竭尽全力;你会为她撒谎。

史蒂文斯:我们反对,法官大人!

大法官海斯:反对有效。

弗林特:你有证据吗,里根先生?

里根:(他直勾勾地盯了弗林特一秒钟。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态度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一反之前的自大、讽刺,现在他单纯、真诚,真诚得几近庄严)弗林特先生,你是公诉人,而我……嗯,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们都有很多脏活儿要做。这就是人生——或者说是人生的一多半。但是你真的觉得我们已经卑劣到当令人俯首称臣的巨大力量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们可以视而不见吗?我爱她;她爱福克纳。这是我们唯一的证明。

弗林特:发问完毕。里根先生。

(里根回到被告席就座)

史蒂文斯:约翰·格雷汉姆·怀特菲尔德!

(怀特菲尔德果决地快步走向证人席)

怀特菲尔德先生,如果我请求法庭下令挖掘常青公墓里的那具尸体,你会反对吗?

怀特菲尔德:我不会反对——但是那具尸体已经被火化了。

史蒂文斯:(略有强调)我知道。怀特菲尔德先生,在一月十六日的晚上,你在哪里?

怀特菲尔德:我想那天晚上我是在纽约,处理公务。

史蒂文斯:你有什么目击者能够证明吗?

怀特菲尔德:史蒂文斯先生,你一定知道,我可没有总是给自己准备好不在场证明这种习惯。我从没有理由记录我的活动,以保证有目击证明。我现在找不到什么目击者。

史蒂文斯:你有几辆车,怀特菲尔德先生?

怀特菲尔德:四辆。

史蒂文斯:都是什么车?

怀特菲尔德:其中一辆是黑色豪华轿车,显然你迫切想知道这一点。可我也要提醒你,这不是纽约城唯一的一辆黑色豪华轿车。

史蒂文斯:(若无其事地)你刚从加利福尼亚乘飞机回来?

怀特菲尔德:是的。

史蒂文斯:你自己开的飞机吗?

怀特菲尔德:是的。

史蒂文斯:既然如此,你一定是一名有执照的飞行员了?

怀特菲尔德:我是。

史蒂文斯:好了,里根先生的故事在你看来仅仅是一个谎言,不是吗?

怀特菲尔德:是。

史蒂文斯:(变换态度,语气强烈地)那么,那张一万美元的支票是谁写的?

怀特菲尔德:(镇定地)我写的。

史蒂文斯:能劳驾解释一下吗?

怀特菲尔德:非常简单。我们都知道里根先生的专长。他扬言要绑架我的女儿。我觉得与其拿我女儿的性命冒险,不如先贿赂他。

史蒂文斯:支票的日期是一月十七日。在同一天,你公布了悬赏抓捕里根的布告,不是吗?

怀特菲尔德:是的。你要知道,除了负起公民的责任,我也要考虑到我女儿的安全,我必须迅速行动。

史蒂文斯:怀特菲尔德先生,你的女儿和你的财富是你最宝贵的东西,不是吗?

怀特菲尔德:是的。

史蒂文斯:那么一个人要是为了另一个女人,拿走了你的钱,抛弃了你的女儿,你会怎么做?

弗林特:我们反对,法官大人!

大法官海斯:反对有效。

史蒂文斯:你恨福克纳。你想加害于他。你怀疑他有伪造自杀的意图,难道不是吗?琼奎斯特所听到的那些你说过的话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怀特菲尔德:我没有那样怀疑!

史蒂文斯:在一月十六日,你难道没有花一整天的时间监视福克纳吗?

怀特菲尔德:当然没有。

史蒂文斯:难道你没有在你的黑色豪华轿车里跟踪福克纳?那天夜里,你难道没有在他离开顶楼公寓后就一直跟着他吗?

怀特菲尔德:你疯了!我怎么可能认出他来——知道那是福克纳离开了呢?凡·福力特,那个私人侦探,都没认出来。

史蒂文斯:凡·福力特没有留心观察这出把戏。他对这个秘密计划没有疑心。但是你有。

怀特菲尔德:(极端镇定)我亲爱的史蒂文斯,我怎么知道这个秘密计划一定是在那天晚上?

史蒂文斯:你当时没有得到什么有关福克纳行踪的确切信息吗?

怀特菲尔德:没有。

史蒂文斯:你在那天没听说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怀特菲尔德:一点儿也没有。

史蒂文斯:比方说,你没听说他把一千万美元汇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吗?

怀特菲尔德:我没听说。

(法庭中响起了一声尖叫,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号,像是来自于一个受了致命伤的人。琼奎斯特站起来,揪着自己的头发,疯狂地呜咽着)

琼奎斯特:是我杀了他!我杀了比约恩·福克纳,上帝保佑!我帮那个人杀了他!

(他指着怀特菲尔德,然后奔到书记官的桌子前,抓起《圣经》,疯子般地用颤抖的手将《圣经》举过头顶,号叫着,如同在进行庄严的、歇斯底里的宣誓)

一切真相,上帝保佑我!……我不知道!但是我现在知道了!(他指着怀特菲尔德)他杀了福克纳!因为他撒了谎!他知道那一千万美元的事!因为我告诉了他!

(史蒂文斯冲向他)

弗林特:好了,老兄,你不能——

史蒂文斯:(匆忙说)发问完毕,怀特菲尔德。

弗林特:没有问题要问。

(怀特菲尔德离开证人席)

史蒂文斯:请到证人席去,琼奎斯特先生。

(琼奎斯特听从了指令)

你把汇款的事告诉了怀特菲尔德?

琼奎斯特:(歇斯底里地)有关那一千万美元,他问过我好多次——它到底花到哪儿了。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机密。那天——我告诉了他——关于汇到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天——中午——一月十六日!

怀特菲尔德:这是阴谋!是陷害!

史蒂文斯:你告诉了怀特菲尔德?中午的时候?

琼奎斯特:是的,上帝可怜可怜我吧!我真的不知道!我可以为福克纳先生牺牲自己!而我却杀了他!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

弗林特:当你告诉怀特菲尔德的时候,你是独自和他在一起的吗?

琼奎斯特:(大吃一惊)是的。

弗林特:那么当时就是你和怀特菲尔德说话了?

琼奎斯特:(由于这个问题来得突然,他愣了一下,无力地)是的……

弗林特:发问完毕。

(琼奎斯特离开证人席)

史蒂文斯:被告方抗诉完毕。

大法官海斯:还有其他证人吗?

弗林特:没有了,法官大人。

大法官海斯:被告方可以做最后陈述

史蒂文斯:法官大人!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在这里,是要决定一个女人的命运。但是接受审判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女人。在对凯伦·安德列下判决之前,请思考你们会如何判决比约恩·福克纳。你相信他是那种会卑躬屈膝、轻易言弃、觉悟悔改的人吗?如果你这样觉得——那么她就是有罪的。但是你如果相信,在我们这个极其可悲的、浮躁的世界上,人们在降生时,生命的活力与光辉依然在血脉里歌唱;一个恶棍、骗子、罪犯,随你怎么认为,他仍然是一个征服者——如果你珍视一种能作为其本身原动力的力量,一种能作为其本身法则的无畏之律条,一种能证明其本身之清白的气魄——如果你敬慕一个这样的男人,无论他犯过什么过错,他从未背叛他的精髓之处:他的自尊——如果,在你内心深处,有一种对成就伟大的渴望,有一种使自己的人生观超越旁人的渴望,如果你的饥渴是终日如履薄冰地过活所无法满足的——那么你就理解了比约恩·福克纳。如果你理解他——你就理解了那个作为他女祭司的女人……在这个案件中被审判的是谁?是凯伦·安德列吗?不!在这里被审判的是你们,陪审团的女士们和先生们。做出你们的判决,你们的灵魂将被引向光明!

大法官海斯:公诉方可以做最后陈述。

弗林特:法官大人!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我在一个问题上同意被告律师的看法。两种不同的人性在这个案件中根本对立——你的判决就决定于你到底相信哪一方。你被要求——被被告方要求——站在骗子、妓女和歹徒的一边,而与社会责任的典范和几个世纪以来完美的理想女人作对。在一边,你看到为他人服务的、负责的、无私的人生;而在另一边——是物欲横流和满足自我野心的压路机。我同意被告律师,这个判决的做出触及了我们灵魂的最深处。如果你相信人类被创造于地球之上,是为了一个比沉湎自我享受更高的意义——如果你相信爱敌得过性欲的放纵,你相信爱不仅仅局限在床上,而广泛延伸到你的家庭和你的伙伴当中——如果你相信为他人无私奉献是人类理想中最神圣的向往——你就会相信,一点点简单的道德会比傲慢自大强大得多,你就会相信比约恩·福克纳在道德之前会卑躬屈膝。让你们的判决向我们证明,在道德底线面前,没有人会挑战地抬起他的头颅!

大法官海斯: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法警将护送你们到陪审室。我请求你们斟酌你们的判决。你们要决定凯伦·安德列谋杀比约恩·福克纳的罪名是否成立。

(法警护送陪审团成员走出法庭。舞台灯光熄灭。然后,一个接着一个,聚光灯在黑暗中逐个照亮证人们,他们分别重述证词中最重要的内容——一连串互相矛盾的证词,代表了案件中的两派,让观众重温案件,急速地闪过陪审团可能会考虑的细节。

聚光灯仅仅照亮证人的面部,一个接着一个,按照如下的顺序)

柯克兰医生:我被叫去查验比约恩·福克纳的尸体。我发现了一具被毁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哈特金斯:嗯,他似乎有点全身僵硬。他脚下不稳,因此福克纳先生和另一位先生不得不帮他一把。他们几乎是把他拽进了电梯。

凡·福力特:她把一个男人的身体举到了花园的矮墙上。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是福克纳。他不省人事,没有反抗。她全力地推他。他从墙上滚了下去。在半空中直直坠落。

斯惠尼:(读信)“我只找到了两样值得享受的东西:我那根统治世界的皮鞭和凯伦·安德列。”

玛格达:福克纳给她做了一件铂金睡袍……她把这件衣服穿在她全裸的身体上……如果它烫伤了她无耻的皮肤的话,她就大笑起来,异教徒的嘴脸原形毕露。福克纳会亲吻她的烫伤,真是如狼似虎的野蛮!

南茜·李:我们彻底放弃了物质追求,还有物质追求的必然结果:骄傲、自私、野心、凌驾于别人之上的妄想。我们想要把我们的生命投入到精神价值中去。我们计划离开这座城市,脱离终日挥霍无度的圈子,成为和大家一样的人。

怀特菲尔德:我自信我在商业上的睿智会避免破产的发生——如果福克纳还活着的话。

钱德勒:伪造这封信的希望不大;但也是有可能的。

琼奎斯特:福克纳先生耸了耸肩,轻率地回了一句:“哦,那就自杀吧。”怀特菲尔德非常奇怪而冷漠地瞪着他,缓缓地说:“如果你真的那么做,就要确保干得漂亮。”

凯伦:比约恩从不考虑事情的是与非。对他来说只有能做到和不能做到。他以前总是能做到。对于我来说,就只有他想做和他不想做。

里根:但是你真的觉得我们已经卑劣到当令人俯首称臣的巨大力量与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们可以视而不见吗?我爱她;她爱福克纳。这是我们唯一的证明。

(最后一束光熄灭后,舞台保持几秒的黑暗。接着灯光重新亮起,陪审团回到法庭)

法警:全体注意!

书记官:被告起立,面对陪审团。

(凯伦站起来,高昂着头)

陪审团起立,面对被告。陪审团主席先生,你们达成判决了吗?

陪审团主席:达成了。

书记官:你们的判决是什么?

如判决为“无罪”,剧作结尾:

陪审团主席:无罪!

(凯伦听到后很镇静。她把头扬得更高了些,缓缓地、肃穆地说)

凯伦:女士们、先生们,我感谢你们——以比约恩·福克纳的名义。

(幕落)

如判决为“有罪”,剧作结尾:

陪审团主席:有罪!

(凯伦没有反应;她伫立着,史蒂文斯一跃而起)

史蒂文斯:我们会上诉!

凯伦:(镇定地、坚决地)无须上诉。女士们、先生们,我不会在此苟且偷生。你们的世界中已经没有我要求索的东西。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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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国纽约州的一个县。——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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