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同第一幕开始时。凯伦坐在被告席上,和以往一样骄傲、平静。大幕拉开的时候,法警击槌。

法警:全体注意!

(大法官海斯上。全体起立)

纽约州第十一高级法庭。尊敬的大法官威廉·海斯主持。

(大法官海斯就座,法警击槌,人们重新就座)

大法官海斯:纽约州人民诉凯伦·安德列。

弗林特:准备就绪,法官大人。

史蒂文斯:准备就绪,法官大人。

大法官海斯:被告律师可以开始陈述

弗林特:如果法官大人允许的话,公诉方还有一个证人要传唤。约翰·格雷汉姆·怀特菲尔德!

书记官:约翰·格雷汉姆·怀特菲尔德!

(怀特菲尔德先生走进来,南茜·李跟在后面。怀特菲尔德先生个子很高,鬓发花白,打扮得无可挑剔,全然一副战时总司令气宇轩昂的绅士风范。南茜·李走得很慢,脑袋重重地垂着。他们分开的时候,怀特菲尔德深情地拍着她的手,好像在鼓励她;他走向证人席,而她在右边就座)

书记官: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怀特菲尔德:我宣誓。

弗林特:你叫什么名字?

怀特菲尔德:约翰·格雷汉姆·怀特菲尔德。

弗林特:你从事什么职业?

怀特菲尔德:我是怀特菲尔德国家银行的总裁。

弗林特:你与已故的比约恩·福克纳有关吗?

怀特菲尔德:我是他的岳父。

弗林特:很明显,怀特菲尔德先生,你有资格在财务方面发表言论。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在福克纳先生死前的一段时间,他的生意怎么样?

怀特菲尔德:我得说当时的形势极其危急,但并非无药可救。我的银行贷给了福克纳先生两千五百万美元,以拯救他的公司。不用说,这笔钱打了水漂儿。

弗林特:是什么促使你拨出那笔款子,怀特菲尔德先生?

怀特菲尔德:因为他是我独生女的丈夫;我女儿的快乐胜过我的快乐。但是我的目的并非全部出于个人考虑:想到他的破产给无数小投资者带来的悲剧,我认为避免它发生可能是我的责任。

弗林特:如果你认为福克纳的那些公司最终会破产的话,你还会用那笔相当可观的款子冒这个风险吗?

怀特菲尔德:当然不会。拯救那些公司确实困难重重,但是我当时自信我在商业上的睿智会避免破产的发生——如果福克纳还活着的话。

弗林特:因此,就生意而言,他没有任何理由自杀,对吗?

怀特菲尔德:他有一切理由活下来。

弗林特:那,怀特菲尔德先生,你能否告诉我们,福克纳先生与你女儿的婚姻生活是否美满?

怀特菲尔德:弗林特先生,我想说我从来都把家庭看作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因此,当我告诉你我女儿的婚姻幸福对我有多么重要时,你就会相信我的话——而且她在福克纳先生那里找到了最大的幸福。

弗林特:怀特菲尔德先生,你对福克纳先生的看法是怎样的?

怀特菲尔德:公平地说,我承认他具有很多我所不赞同的品性。我们之间的不同达到了两个人类所能够达到的极限:我信仰一个人的责任至上;比约恩·福克纳则只信仰他自己的快乐至上。

弗林特:根据你对他的认识,怀特菲尔德先生,你会说你认为福克纳先生的自杀是可能的吗?

怀特菲尔德:我认为那是完完全全不可能的。

弗林特:谢谢你,怀特菲尔德先生。发问完毕。

史蒂文斯:怀特菲尔德先生,你很喜欢你的女婿吗?

怀特菲尔德:是的。

史蒂文斯:并且你从未与他意见不合,在争论中勃然大怒?

怀特菲尔德:(挂着宽容而傲慢的微笑)史蒂文斯先生,我从未勃然大怒过。

史蒂文斯:如果我的记忆准确无误的话,你给福克纳先生贷出那笔惊人贷款的时候是有点麻烦的。难道你没说过什么拒绝贷出那笔贷款的话吗?

怀特菲尔德:纯属误解,我向你保证。我必须承认福克纳先生用了……某种不太地道的方式催促我贷款,其实那没有必要,因为我欣然批准了贷款——为了我的女儿。

史蒂文斯:你说过,你的财产也受到了福克纳破产的极大影响,对吗?

怀特菲尔德:对。

史蒂文斯:那么你的财产状况现在也相当拮据?

怀特菲尔德:是的。

史蒂文斯:那么你怎么能付得起十万美元的赏金,悬赏将“虎胆”里根捉拿归案?

弗林特:反对!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怀特菲尔德:法官大人,我想我有权解释一下。

大法官海斯:很好。

怀特菲尔德:我确实提供了那笔赏金。促使我这么做的是我作为公民的义务。那个叫“虎胆”里根的人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罪犯。我提供赏金奖励一切能使他的归案和定罪变得可能的线索。然而,我同意弗林特先生的话,这与案子毫无关系。

史蒂文斯:怀特菲尔德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在开庭之前匆匆跑到加利福尼亚是为什么?

怀特菲尔德:我想原因是显而易见的。我的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悲剧弄得几近崩溃。我赶紧把她带走,以拯救她的健康,甚至她的生命。

史蒂文斯:你深深爱着你的女儿?

怀特菲尔德:是的。

史蒂文斯:你总是认为有必要满足她的全部愿望?

怀特菲尔德:我可以骄傲地说,是的。

史蒂文斯:当她——或者你——对什么东西梦寐以求的时候,你不会因为代价高昂而望而却步的,对吗?

怀特菲尔德:我们没这个必要。

史蒂文斯:那么你会拒绝给她买一个她可心的男人吗?

弗林特:法官大人!我们——

怀特菲尔德:史蒂文斯先生!

史蒂文斯:如果要击溃你生平见过的第一个如此固若金汤的男人,你将付出你的全部财富,你一定不会犹豫,对吧?

弗林特:法官大人!我们反对!

大法官海斯:反对有效。

史蒂文斯:那么,怀特菲尔德先生,你能否向我们保证,你的钱与福克纳先生解雇安德列小姐无关?你没有给他任何形式的最后通牒?

怀特菲尔德:(他的音调相比之前少了些和蔼、沉着)你这样的影射谬误百出。我女儿一点也不嫉妒安德列小姐,因为她不过是福克纳先生腌臜的内衣而已。所有的男人总会有过这么一个女人!

史蒂文斯:我会留意你的这番话,怀特菲尔德先生。记住,你的女儿为安德列小姐免费得到的东西付了代价!

弗林特:法官大人!我们——

(怀特菲尔德气得一跃而起;他的面庞扭曲万分;他因暴怒而颤抖。大法官海斯击槌,然而却毫无效果。南茜·李也站了起来,在怀特菲尔德讲话的时候,她一直歇斯底里地哭着)

南茜·李:父亲!父亲!

怀特菲尔德:你怎么敢——你这个该死的混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知道我是谁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可以像踩蟑螂一样地踩扁你,就像我曾经踩扁过的人一样——

史蒂文斯:(带着无礼的平静)那正是我要证明的。发问完毕。谢谢你,怀特菲尔德先生。

弗林特:法官大人!我提请删去被告律师那些引起这个插曲的粗鲁言语。

大法官海斯:那些话会被删去。

(怀特菲尔德离开证人席,坐在南茜·李旁边;她抓过他的手,深情地握着,表现出极度的担忧)

弗林特:(庄严地大声说)公诉方举证完毕。

史蒂文斯:提请案件因证据不足而驳回起诉。

大法官海斯:否决。

史蒂文斯:抗诉陈述开始……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在判决凯伦·安德列之前,必须要先判决比约恩·福克纳。他把他自己置于当今一切法则之上;但他与法则,谁凌驾于谁,每个人的心里都应该清楚。然而我要你们记住,他说过他的行为不需要任何规则:他自己就是规则;他说,法律被制定出来,就是为了让人违犯它。如果你还记得这些的话,你就会理解,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所陷入的困境就好像老虎躺在素食餐厅里一样,希望渺茫。为了逃避这一切,他会采取最孤注一掷的方式——甚至包括自杀!

(史蒂文斯顿了顿,然后传唤)

我们的第一位证人是詹姆斯·钱德勒。

书记官:詹姆斯·钱德勒!

(钱德勒中等年纪,刻板而端庄。他走进法庭,在证人席上站定)

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钱德勒:我宣誓。

史蒂文斯:请问你的姓名?

钱德勒:詹姆斯·钱德勒。

史蒂文斯:你从事什么职业?

钱德勒:纽约警署的笔迹鉴定专家。

(史蒂文斯把斯惠尼警官念的那封信取出来,递给钱德勒)

史蒂文斯:你认得这封信吗?

钱德勒:认得。这是福克纳先生死亡当晚在顶楼发现的信。我奉命去鉴定它。

史蒂文斯:你奉命确认什么?

钱德勒:我奉命确认它是不是福克纳先生写的。

史蒂文斯:你的判断呢?

钱德勒:这封信是比约恩·福克纳写的。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

弗林特:钱德勒先生,在案件中有一点你要注意,那就是当安德列小姐还是福克纳的秘书时,她习惯在不重要的文件上签上福克纳的名字。你把那些签名与福克纳的真迹比对过吗?

钱德勒:我比对过。

弗林特:你怎么看?

钱德勒:我只能赞美安德列小姐的这项技术。区别微乎其微。

弗林特:就安德列小姐对福克纳先生的了解而言,她有没有可能完美地伪造了这封信以逃避侦查?

钱德勒:希望不大;但也是有可能的。

弗林特:发问完毕。

(钱德勒离开了)

史蒂文斯:西格德·琼奎斯特!

书记官:西格德·琼奎斯特!

(琼奎斯特走进法庭,在证人席上站定。他已近不惑之年,心平气和、沉默寡言得都有点怯懦了。他有着天真的脸庞和一双流露着疑惑、好像总在纳闷的眼睛。他是瑞典人,说话带着口音)

书记官: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琼奎斯特:我宣誓。

史蒂文斯:你叫什么名字?

琼奎斯特:西格德·琼奎斯特。

史蒂文斯:你从事什么职业?

琼奎斯特:我上一份工作是比约恩·福克纳先生(1)的秘书。

史蒂文斯:你干了多久?

琼奎斯特:从十一月初开始。从安德列小姐离开开始。

史蒂文斯:你在这之前的职位是什么?

琼奎斯特:福克纳先生的图书管理员。

史蒂文斯:你在那个职位上待了多久?

琼奎斯特:八年。

史蒂文斯:当安德列小姐被解雇时,福克纳先生就给了你她的职位吗?

琼奎斯特:是的。

史蒂文斯:安德列小姐在工作上对你有过交代吗?

琼奎斯特:是的,她交代了。

史蒂文斯:她那时的行为如何?她看起来生气、难过或者愤恨吗?

琼奎斯特:没有。她非常镇定,像往常一样,把每件事情解释得清清楚楚。

史蒂文斯:那时你察觉到了安德列小姐和福克纳先生之间的任何不和吗?

琼奎斯特:(被逗乐了,带着一种和蔼却高傲的宽容)律师先生,福克纳先生和安德列小姐之间的不和比你和你在镜中的倒影之间的不和还要少。

史蒂文斯:你曾看到过福克纳先生和怀特菲尔德先生之间的商务会议吗?

琼奎斯特:我不出席这种会议,但是我多次看到怀特菲尔德先生来到我们的办公室。怀特菲尔德先生不喜欢福克纳先生。

史蒂文斯:是什么使你这样觉得?

琼奎斯特:我有一天听到他说话。福克纳先生资金枯竭,怀特菲尔德先生暗含讽刺地问他,如果他的生意破产了,他会怎么做。福克纳先生耸了耸肩,轻率地回了一句:“哦,那就自杀吧。”怀特菲尔德非常奇怪而冷漠地瞪着他,缓缓地说:“如果你真的那么做,就要确保干得漂亮。”

(一名侍者走进法庭,将一张字条递给史蒂文斯。史蒂文斯看了一遍,耸耸肩,感到惊讶;然后他转向大法官海斯)

史蒂文斯:如果法官大人允许的话,我想通报一下这个插曲。我觉得这个插曲是个恶作剧,其用意我也很想搞清。一个男人刚才打了一通电话过来,坚持要直接和我讲话。当被告知我在法庭,不能接电话的时候,他留下了刚刚递给我的如下字条。(念出字条)“在我到达以前不要让凯伦·安德列出庭作证。”没有署名。

(凯伦的椅子向后仰得太多,以至于倾倒了下去,每双眼睛都盯着凯伦。她笔直地站起来,目光炯炯,冷静的姿态不复存在)

凯伦:我现在就要出庭作证!

(法庭中一片骚乱)

弗林特:我能问问为什么吗,安德列小姐?

凯伦:(忽略了他)现在就提问我,史蒂文斯!

史蒂文斯:(非常吃惊)恐怕这不太可能,安德列小姐。我们必须完成对琼奎斯特先生的提问。

凯伦:那就赶紧。赶紧。

(她坐了下来,第一次表现出慌张的神色)

大法官海斯:(击槌)我要求被告在之后的干扰当中保持克制。

史蒂文斯:好了,琼奎斯特先生,你一月十六日的晚上在哪儿?

琼奎斯特:我在福克纳大厦的办公室里。我还在加班工作。我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加班了。

史蒂文斯:你听说福克纳先生的死讯之后做了什么?

琼奎斯特:我先给怀特菲尔德先生打电话。我拨了他长岛家里的电话,但是他的男管家说他不在家。我给他城里的办公室打了电话,可是没人接,没人在那儿。我给好多地方都打了电话,但是找不到怀特菲尔德先生。然后,我又给他家里打电话,我得告诉福克纳夫人福克纳先生自杀了。

史蒂文斯:你告诉她的时候,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琼奎斯特:她说:“我的天呐,千万别告诉报社!”

史蒂文斯:发问完毕。

(凯伦猛地站起来,准备到证人席上去)

弗林特:再给我一小会儿,安德列小姐。干吗要那么着急?是不是你知道有谁会过来?

(凯伦很不情愿地坐了回去,没有回答)

琼奎斯特先生,你给福克纳先生干了八年多了,不是吗?

琼奎斯特:是的。

弗林特:你知道在这八年里,你的老板的经营是多么的欺诈和罪恶吗?

琼奎斯特:(因强烈的信任而有种无声的尊严)不,我不知道。

弗林特:你不知道,嗯?难道你不知道他所有那些辉煌的金融伟绩是怎么来的?

琼奎斯特:我知道福克纳先生干了其他人不被允许干的事。但是我从未纳闷也从未怀疑。我知道他做得没错。

弗林特:你怎么知道?

琼奎斯特:因为他是比约恩·福克纳先生。

弗林特:他就十全十美?

琼奎斯特:律师先生,像你我这样的小人物遇见比约恩·福克纳的时候,只有脱帽鞠躬的份儿。我们接受命令,但是我们从不多嘴。

弗林特:不错,我亲爱的琼奎斯特先生。你对你主人的绝对忠诚很值得佩服。你可以为他做任何事,难道不是吗?

琼奎斯特:我会为他做任何事。

弗林特:你对安德列小姐也非常忠诚吗?

琼奎斯特:(语重心长地)安德列小姐对于福克纳先生来说,价值连城。

弗林特:那么像为你的主人说几句谎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更不值一提了对吗?

史蒂文斯:我们反对,法官大人!

大法官海斯:反对有效。

琼奎斯特:(义愤填膺地轻声说)我没有说谎,律师先生。福克纳先生已经死了,他不能再叫我撒谎。但是如果要我选择的话,我宁可为比约恩·福克纳撒谎,也不告诉你真话!

弗林特:我对这句话的感激超乎你的预料,琼奎斯特先生(2)。发问完毕。

(琼奎斯特离开法庭)

史蒂文斯:(庄严地)凯伦·安德列!

(凯伦站起来,从容镇静。她走向证人席,好像一个正被送上断头台的女王。书记官叫住了她)

书记官:你庄严宣誓说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别无其他吗?上帝保佑你。

凯伦:(平静地)这没用的。我是无神论者。

大法官海斯:无论如何,证人必须宣誓。

凯伦:(无动于衷地)我宣誓。

史蒂文斯:你叫什么名字?

凯伦:凯伦·安德列。

史蒂文斯:你之前的职位是?

凯伦:比约恩·福克纳的秘书。

史蒂文斯:你在这个职位上做了多久?

凯伦:十年。

史蒂文斯:跟我们说说你与比约恩·福克纳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凯伦:我答复了他的一条速记员招聘广告。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他的办公室里,在斯德哥尔摩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他一个人在那儿。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那里也是他的第一间办公室。

史蒂文斯:福克纳先生怎么朝你打招呼的?

凯伦:他站了起来,什么也没说。就是站在那儿盯着我看。他的嘴尽管沉默却显得无礼;你无法忍受他长时间盯着你;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想跪下还是给他一个耳光。我没有这么做。我告诉他我来是干什么的。

史蒂文斯:他接着就聘用你了吗?

凯伦:他说我太年轻了,而且他也没看上我。但是他扔给我一个速记本,然后叫我开始工作,因为他有急事要办。于是我照做了。

史蒂文斯:然后你就工作了一整天吗?

凯伦:一整天。他口述时的语速跟——几乎比他说话时最快的语速还要快。他连让我说一个字的时间都没有。他没笑过一下,但是他没把他的眼睛从我身上移开过。

史蒂文斯:他什么时候第一次——

(他犹豫了)

凯伦:他什么时候第一次和我发生了性关系?就在我与他见面的第一天。

史蒂文斯:那是怎么发生的?

凯伦:他似乎乐于命令我做些什么。他的举止就好像他在用鞭子抽打着一个他想折磨的动物。我很害怕。

史蒂文斯:因为你不喜欢这样?

凯伦:因为我喜欢这样……因此完成了八小时的工作之后,我告诉他我要走了。他看着我,没有回答。然后他突然问我有没有和男人上过床。我说,没有。他说如果我到他里面的办公室里,把裙子脱掉的话,他就给我一千克朗。我说我不能那么做。他说如果我不那么做,他就强奸我。我说,那你就试试看。他那么做了……过了一会儿,我拿起了我的衣服;但我没有走。我留下了。我选择继续为他工作。

史蒂文斯:从此以后你们就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一起迎接成功吗?

凯伦:我们共度了十年时光。当我们第一次挣到一百万克朗的时候,他带我去了维也纳。我们坐在一个乐队正唱着《歌唱吧,吉普赛人》的餐厅里。当我们挣了一千万的时候,他带我去了德里。我们站在恒河岸边,站在古老庙宇的阶梯上,那里曾经有人被当作神的祭品……当我们挣了两千五百万的时候,他带我去了纽约。我们雇了一个飞行员在城市上空飞行——风吹拂着比约恩的头发,风呼啸全球,却只配在比约恩的脚下听令。

史蒂文斯:你能否告诉我们,在福克纳先生事业的顶峰,他个人有多少财富?

凯伦:无可奉告,他甚至自己也无法向你说清:他没有个人财富可言。他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当他欠手下一个公司的钱时——就被一笔勾销,记到其他地方去。那易如反掌。所有资产负债表都是我们自己做的。

史蒂文斯:为什么福克纳先生有如此的才华,却要凭借这样的伎俩?

凯伦:他渴望制造一张巨大的网,要造得快才行;一张覆盖世界的大网,控制在他一人的掌心。他必须尽可能地吸纳资金;他必须建立他的信用。所以他从他的资本里向外派发股息,比我们实际赚到的要多得多的股息。

史蒂文斯:福克纳先生的生意什么时候遭遇了滑铁卢?

凯伦:一年多以前。

史蒂文斯:是什么促使福克纳先生这次来到美国?

凯伦:怀特菲尔德国家银行的一笔一千万美元的短期贷款到期了,但是我们无法偿付。我们需要延期。直到怀特菲尔德的女儿插手了这个问题,怀特菲尔德才同意了。

史蒂文斯:那是怎么回事?

凯伦:比约恩在一次聚会上见到了她。她明显地表示出她对他很感兴趣……然后,一天,他找到了我,然后说:“凯伦,我们只有一样抵押品了,它现在在你那儿。你得借我用一段时间。”我说:“当然可以。什么东西?”他说那是他自己。我问:“那个南茜·怀特菲尔德?”然后他点了点头。我没有马上回答——真的很难开口——接着我说:“好吧,比约恩。”他问:“那会改变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么?”我说:“不会。”

史蒂文斯:福克纳先生对怀特菲尔德小姐求婚了吗?

凯伦:没有。是她向他求婚的。

史蒂文斯:当时的情况你能不能描述一下?

凯伦:他跟我说起过。她带他开车去兜风,停在了一条偏僻的路上。她说他们迷路了,还说她把他绑架了,她不会释放他了。他回答说她想要的赎金一定不是钱。然后她直截了当转向他说:“再装也是徒劳了。我爱你,这你知道。你不爱我,这我也明白。但是我为我所爱的付了代价,我也付得起这代价。”他问:“代价是什么?”她说:“你用来拯救你生意的一千万美元贷款可以延期。如果你还不想让你的骗局被公之于众,如果你还不想被投进监狱,那你就得进比约恩·福克纳女士的监狱!”

(南茜·李一跃而起,因愤怒而颤抖)

南茜·李:全是谎言!无耻的谎言!你怎么能——

大法官海斯:(击槌)请肃静!打断证词的人都会被请出法庭!

(怀特菲尔德对南茜·李耳语了几句,迫使她坐了下来,他拍着她的手)

史蒂文斯:福克纳先生的反应是什么?

凯伦:他说:“那会让你损失一大笔钱。”她回答:“我从来都视金钱如粪土。”然后他说:“你会一直记着这是一笔生意吗?你不是在买感情;你也别期望有任何感情。”接着她回答:“我不需要任何感情。你拥有你的钱,我拥有你。”就是这样一笔买卖。

史蒂文斯:怀特菲尔德先生很快就接受这笔买卖了吗?

凯伦:比约恩说他觉得怀特菲尔德先生一定认为他女儿的决定出乎意料。但是怀特菲尔德小姐坚持这么做。她总是我行我素。于是贷款被延了期,怀特菲尔德先生给了比约恩无限信用额。

史蒂文斯:换句话说,福克纳卖掉了他自己作为最后的信用保障?

凯伦:是的。但是像其他那些办法一样,这次收效甚微。

史蒂文斯:你反对他们的婚姻吗?

凯伦:我并不反对。我们总是把我们的生意当成一场战争。我们都把这次看作最艰苦的战役。

史蒂文斯:为什么福克纳先生在结婚两周以后就解雇了你?

凯伦:他是被迫那么做的。怀特菲尔德拒绝贷出他承诺的那笔钱。

史蒂文斯:他为什么拒绝?

凯伦:因为比约恩还养着一个情人。那是怀特菲尔德小姐的最后通牒:我必须被解雇。

史蒂文斯:怀特菲尔德先生在你被解雇之后批准了贷款吗?

凯伦:没有。他又变卦了。他加了一个“小条件”。

史蒂文斯:什么条件?

凯伦:他要控制比约恩财团的股份。

史蒂文斯:福克纳同意了吗?

凯伦:比约恩说与其那样,他还不如把他的全部股票堆在一起——然后擦燃一根火柴。

史蒂文斯:怀特菲尔德批准贷款了吗?

凯伦:没有,他没批准。但是比约恩拿到了它。

史蒂文斯:他是怎么做的?

凯伦:在价值两千五百万美元的债券上伪造了怀特菲尔德的签名。

史蒂文斯:你怎么知道?

凯伦:(从容地)我帮他做的。

(法庭一片骚动。史蒂文斯吓了一跳;弗林特暗地发笑)

史蒂文斯:这帮了福克纳先生的忙吗?

凯伦:只是暂时地。股息又要到期了。我们付不起。比约恩已经把他的信用延展到了极限——再没有别的了。

史蒂文斯:福克纳如何看待这种处境?

凯伦:他知道这是末日。

史蒂文斯:他的计划是什么?

凯伦:你不可能看到像比约恩·福克纳这样的人去畏惧破产委员会;你也不可能看到这样的人被关进监狱。

史蒂文斯:那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凯伦:他不害怕这个世界。他藐视这世界上的一切法律。他将在他愿意的时候、用他喜欢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他——

(左侧供旁听者进出的门被撞开了。一个目光炯炯的高瘦年轻人,穿着运动服飞奔进来)

里根:我告诉你要等我!

(凯伦跳了起来,吃惊地尖叫。弗林特、怀特菲尔德,以及一些其他人都跳了起来。弗林特大叫)

弗林特:“虎胆”里根!

凯伦:(声嘶力竭地)莱瑞(3)!别说!求求你!哦,求求你,别说!你答应不来这儿的!

(大法官海斯击槌——然而收效甚微)

里根:凯伦,你不明白,你不——

凯伦:(冲向大法官海斯)法官大人!我请求不允许这个人作证!

弗林特:为什么不,安德列小姐?

史蒂文斯:(冲向凯伦)等等!什么都别说!

凯伦:(忽略他,绝望地叫着,试图盖住法庭的噪声)法官大人!

里根:凯伦!

(转向史蒂文斯)

制止她!我的老天爷,让她停下来!

大法官海斯:肃静!

凯伦:法官大人!他爱我!他会竭尽全力保护我!他会撒谎!他说的话一个字儿也不要信!

(她的话头骤然停止,轻蔑地看着里根)

里根:(慢慢地)凯伦,你的牺牲已经没有用了:比约恩·福克纳已经死了。

凯伦:(那是一种疯狂的、惊疑的叫喊)他……死了?

里根:是的。

凯伦:比约恩……死了?

弗林特:你难道不知道吗,安德列小姐?

(凯伦没有回答。她从证人席上一下歪倒下去,不省人事。法庭里极度混乱嘈杂)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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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先生”原文为德语Herr,与其瑞典口音有关,下文凡为琼奎斯特语处同。琼奎斯特的英语不地道,有大量的语法错误。——译注

(2)这里弗林特故意效仿了琼奎斯特的瑞典口音,用德语Herr表示“先生”之意,带有讽刺含义。——译注

(3)莱瑞是剧中“虎胆”里根,即劳伦斯的昵称,见第三幕。——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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