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法罗制片工作室”,安东尼·法罗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大而奢华,风格过度地现代主义,大概符合一个水平二流、预算又不被限制的室内设计师的品位。

办公室的大门在舞台的右后角斜设。私密的小门设置在舞台前部的右侧。窗户在左墙。中墙挂一幅凯伊·贡达的海报;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身材高挑,面色苍白。海报上现出她的全身,她直立,双臂在体侧,手心向上。她的身体伸展而成的形状让人感受到一种心虔志诚的渴望,足以悍然不顾一切。正因为这种渴望,房间里散发出本不属于这房间的奇异气息。“《禁忌的狂喜》——凯伊·贡达”的字样在海报上尤为凸显。

大幕拉开时,舞台上有克莱尔·皮默勒、索尔·索泽和比尔·麦克尼特三人。索泽已是不惑之年,身材矮小敦实。他背朝着房间,向窗外眺望着,眼神涣散,手指紧张地敲击着玻璃做的窗格,发出单调的响声。克莱尔·皮默勒年逾四十,身段纤长。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颇显阳刚之气,装束富有异国情调。她深深陷在椅子里,抽着一支安在长烟嘴上的香烟。麦克尼特总是凶巴巴的,双腿伸直躺在软椅上面,用火柴棍剔着牙齿。没有人动弹,没有人讲话,也没有人注视别人。沉默的气氛中透出紧张和焦虑,只有索泽敲击玻璃的声音在打破宁静。

麦克尼特:(突然爆发出叫喊)老天爷啊,行行好吧!

(索泽缓缓转头看了看他,然后又转了回去,不再继续敲玻璃。沉默)

克莱尔:(耸耸肩)嗯?(没人应声)没人有什么想法吗?

索泽:(厌烦地)闭嘴!

克莱尔:我觉得咱们这样简直毫无意义。我们讨论点别的吧,好吗?

麦克尼特:对,讨论点别的。

克莱尔:(故作轻松地)我昨天看了《爱巢》(1),真的很精彩,简直精彩至极!你们一定不能错过埃里克杀死老男人的那段,之后他……(一声来自别人的急促呼吸声,她顿了一下)哎呀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沉默,她只得勉强继续)嗯,那我讲讲我的新车。可时髦了!太棒了,简直是太棒了!我昨天开车飙到八十迈都没事儿!他们说塞尔斯能源的这个新款……(她旁边的两个人被惊得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凉气。她看着两张受惊的面孔)到底怎么了啊?

索泽:听着,皮默勒,天啊,皮默勒,别提它了!

克莱尔:它是什么?

麦克尼特:那个名字!

克莱尔:什么名字?

索泽:塞尔斯,我的老天爷!

克莱尔:哦!(顺从地耸了耸肩)抱歉。

(沉默。麦克尼特把剔牙的火柴棍弄断了,把断成半截的木棍吐了出来,又变戏法似的掏出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继续剔牙。隔壁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们都赶紧跑到了门口)

索泽:(急切地)是托尼!他会告诉我们的!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安东尼·法罗打开了门,但却在进门前转身和台下的某人交谈了几句。人到中年的他个子很高,身材魁梧,衣着讲究,气质高贵得令人不敢逼视)

法罗:(朝隔壁说)再试试圣芭芭拉。在打通她的电话以前千万不要挂机。(他这才走进屋子,关上屋门)我的朋友们,你们有谁今天看到凯伊·贡达了吗?(众人重重叹息,沮丧地哀叹着)

索泽:好吧,就是这样。我知道你也没见着。可是我觉得你知道点什么!

法罗:有点规矩,我的朋友们。我们还是冷静为妙。法罗工作室希望每个人都做好本职工作,本职以外就不要多管。

索泽:算了吧,托尼!快告诉我们最新的消息是什么?

克莱尔: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

麦克尼特:我早都知道贡达要这样做了。

法罗:请别慌。无论怎么样,都不要慌乱。我把你们叫到这里就是要确定我们应对这个紧急情况的政策,要冷静地、不慌不忙地……(他桌上的办公室间对讲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他立刻就把冷静忘在脑后,一跃向前,按下按钮,焦躁地说)喂?……你接通了?圣芭芭拉?……电话赶快给我!……什么?!塞尔斯小姐不愿意跟我讲话?!……她无权这样,这是在回避!你告诉他们我是安东尼·法罗了吗?……你确定你说清楚了?法罗电影的一把手?……(他的声音变得低落而沮丧)我明白了。……塞尔斯小姐什么时候离开的?……这就是在回避。你过半小时再试。……然后试试能不能接通警长。

索泽:(绝望地)我早都告诉你了!塞尔斯小姐不会跟你讲话的。如果连报社都不能从她嘴里套出话来——我们肯定没戏!

法罗:我们有点条理吧。面对这样的紧急状况不能没有条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要冷静。我说明白了么?(他把他手里一直摆弄的铅笔掰断了,紧张地)要冷静!

索泽:他就是这样冷静的。

法罗:我们……(对讲电话再次响起。他迅速跑过去)喂?……非常好!把他接过来!……(十分愉悦地)你好呀,警长!近来怎样啊?我……(严肃地)你说你无话可说是什么意思?我可是安东尼·法罗!……这个一般都很管用。你……我说,警长啊,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我觉得我有权得到回答。圣芭芭拉那儿有没有出什么案子?(低声说)好的……谢谢。(挂断电话,试着稳定情绪)

索泽:(焦急地)所以现在呢?

法罗:(无望地)他不说。谁都不说。(又转向对讲电话)德蕾克小姐?……你又试着拨贡达小姐家里的电话了吗?……你打她所有朋友的电话了吗?……我知道她没什么朋友,但是那也要试试看啊!(刚要挂断,他又补充说)拨米克·瓦茨的电话,如果你能找到那个混——如果你能找到他。他是最有可能知道的人!

麦克尼特:他也不会说的。

法罗:但是我们依然要做。管住你们的嘴。我说清了吗?守口如瓶。无论是对自己人还是对外人,都不要回答任何问题。不要提到早报的那些报道,避开它们。

索泽:是报纸想要避开我们吧!

法罗: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报道太多内容。只是传言。无聊的街头八卦。

克莱尔:但是现在全城尽人皆知!暗示、谣言、质疑。要我说,一定有人在故意散播这些。

法罗:我个人暂时还不相信那些谣传。不过,我需要你们提供给我你们获得的所有消息。按我的理解,你们昨天没有一个人见到过贡达小姐对吗?

(众人都无奈地耸肩、摇头)

索泽:如果报社都找不到她——我们肯定没戏!

法罗:她跟你们提到过她昨晚要和格兰顿·塞尔斯共进晚餐吗?

克莱尔:她告诉过谁任何事情吗?

法罗:你们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她的行为有什么异样?

克莱尔:我……

麦克尼特:我觉得有!当时我觉得很逗,就是昨天早上。我开车经过她在海边的房子,看到她在海上,骑着摩托艇穿梭在礁石之间。我觉得我再看着的话就要被吓出心脏病了。

索泽:老天爷!这违反了我们的合同啊!

麦克尼特:什么?我被吓出心脏病违反合同么?

索泽:你想什么呢!当然是贡达骑摩托艇啊!

麦克尼特:我试着制止她了啊!于是她终于攀到路上,浑身湿透了。“你这样迟早得把小命丢掉。”我对她说。她直瞪着我,回答道:“我不在乎。”接着,她说:“没有人在乎。”

法罗:她真的这么说的?

麦克尼特:是的。“听着,”我说,“如果你摔断了脖子,我他妈才不在乎。但是你会在拍我下一部片子的中途得肺炎!”她用她那种挑衅的表情看着我说:“可能没有下一部片子了。”然后她就径直走进了她的房子,她那个该死的仆人把我拦在门外!

法罗:她真的说了这些?昨天?

麦克尼特:是的——去他妈的荡妇!我从来都懒得导她的戏。我……

(对讲电话响起)

法罗:(按下接通按钮)喂?……谁?谁是古德斯坦和古德斯坦?……(爆发)告诉他们都给我去死!……等等!告诉他们贡达小姐从来都不需要什么律师!告诉他们你压根就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觉得贡达需要律师!(愤怒地挂断电话)

索泽:我希望我们从来都没跟她签过约!她一来这儿就给我们惹不少麻烦!

法罗:索尔!你忘了提你自己了吧?我们最伟大的明星!

索泽:我们在哪儿找到的她?在贫民窟!维也纳的贫民窟!我们不辞辛劳换来了什么?感激吗?

克莱尔:她实在太不实际了。她没有情感可言!简直完全没有!不讲人性,不讲情谊。实话说,我真的不懂他们看上了她的什么!

索泽:每部片子五百万!我就看见了这个。

克莱尔:我就不明白了,她怎么就能博得那么多人的钟爱。她绝对无情无义。我昨天下午去她家——讨论下一次的台词。有什么用呢?她不让往剧本里加一个小婴儿或者一条小狗。小狗是惹人喜爱的动物。我们在内心是兄弟姐妹,我们……

索泽:皮默勒说得对。就是这个意思。

克莱尔:还有……(她突然停了下来)等等!有意思!我之前还真没想到。她提到那顿晚餐了。

法罗:(迫切地)她说什么?

克莱尔:没等我们谈完她就站起身,说她要换身衣服。“我今晚去圣芭芭拉,”她说。然后她补充说:“我才懒得做慈善大使。”

索泽:老天爷,她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克莱尔:我是不明白。所以我一直没办法让她听我的话,简直就是没办法!我对她说:“贡达小姐,你是不是觉得你比其他人都要出类拔萃啊?”她竟然回答我了。“是啊,”她说,“我其实并不希望这样。”

法罗: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克莱尔:我忘记了。我真的不知道贡达和格兰顿·塞尔斯还有纠缠不清的事情。

麦克尼特:都老掉牙了。我认为她很久以前就和格兰顿·塞尔斯一刀两断了。

克莱尔:他干吗和她在一起?

法罗:格兰顿·塞尔斯——正如你所知,是一个为人轻率的傻帽。三年前他坐拥五千万美金的家产。现在——谁知道呢?也许五千美金吧,也可能就剩五毛了。可是他花园里照样有水晶的泳池和希腊神庙,还有……

克莱尔:……还有凯伊·贡达。

法罗:啊,是的,还有凯伊·贡达。贡达是他的一个昂贵的小玩意儿,或者说小艺术品,就看你怎么看了。当然这个是两年以前。现在不是了。我知道,在昨晚圣芭芭拉的那顿晚餐之前,她一年多没见过塞尔斯了。

克莱尔: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争吵吗?

法罗:没有。从来没有。据我所知,那个傻帽几次三番地向她求婚。贡达早就可以享用他、希腊神庙和油井之类的,只要她回赠秋波。

克莱尔:那她之后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法罗:没有。什么都没有。事实上,她今天应该跟我们续签合同。她之前明确答应我五点准时过来,结果……

索泽:(突然用手抱住脑袋)托尼!那个合同!

法罗:合同怎么了?

索泽:可能她再一次变卦了,不要续签了。

克莱尔:那是惯用的姿态吧,索泽先生,只是姿态而已。她拍完每部片子都那么说。

索泽:是吗?要是你这两个月像我们一样跪在她屁股后面说尽甜言蜜语,你就开心了吧。“我不想再做了。”她说,“我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吗?”每一部片子都是五百万美金进腰包啊——有什么意义吗!“我值得做下去吗?”什么啊!我们一周给她两万美金,她却在问值不值得做!

法罗:好了,好了,索尔。矜持一点。贡达五点钟不一定不来。她太令人难以捉摸。我们一定不要用常人的方法分析她。对于她来说——什么都有可能。

索泽:那么,托尼,那个合同怎么样?她又坚持谈什么条件了……又包括了关于米克·瓦茨的条款吗?

法罗:(叹气)不瞒你说,是的。我们又要写进关于米克·瓦茨的条款。只要她还是我们的人,米克·瓦茨就要做她的私人发言人。不瞒你说,是这样的。

克莱尔:她整天就召集些这样的狐朋狗友。但是咱们都配不上她呀!如果她现在把自己的事情搞砸的话——我会开心的。是的,我会开心的!我不明白咱们现在为什么要这么担心。

麦克尼特:我他妈才没有担心!我更愿意导胡安·图德的戏呢。

克莱尔:我也愿意给莎莉·斯惠妮写剧本。她那么甜美,那么……

(门突然被撞开。德蕾克小姐冲了进来,把门重重撞上,就像要挡住什么人一样)

德蕾克小姐:她来了!

法罗:(一跃而起)谁?贡达?!

德蕾克小姐:不是!塞尔斯小姐!弗雷德莉卡·塞尔斯小姐!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法罗:什么?!在哪儿?!

德蕾克小姐:(呆呆地指着门)那儿!就在那儿!

法罗:我的天呐!

德蕾克小姐:她想见你,法罗先生。她要求见你!

法罗:快让她进来啊!天呐你赶快让她进来!(就在德蕾克小姐快要冲出去的时候)等等!(对众人)你们还是出去吧!这是机密。(把他们赶到右侧的便门)

索泽:(在出去的时候)你可一定要让她告诉你啊,托尼!我的老天爷,让她开口吧!

法罗:你们没必要担心!

(索泽、克莱尔和麦克尼特从右侧下台。法罗直奔向德蕾克小姐)

法罗:你站在那儿发抖干吗!快带她进来啊!

(德蕾克小姐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法罗匆忙坐下,故作镇定。房门被猛地推开,弗雷德莉卡·塞尔斯走进来。她个子高挑,神态严肃,虽是中年但已满头花白。她穿着黑色的丧服,身体僵直)

德蕾克小姐:这是弗雷德莉卡·塞尔斯小姐,法……

塞尔斯小姐:(把德蕾克小姐一把推开)法罗,你的工作室也太没点儿规矩了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德蕾克小姐闪到门外,带上房门)有五个记者在大门那儿突袭我,一直跟到你的办公室来。我猜晚报会有报道的,连同我内裤的颜色一起。

法罗:我亲爱的塞尔斯小姐!近来如何呀?你来我这里我真是感到万分荣幸,蓬荜生辉啊!你放心,我……

塞尔斯小姐:凯伊·贡达在哪儿?我要见她,现在就见。

法罗:(看着她,颤抖着,然后说)塞尔斯小姐,你还是坐下说吧。请允许我对你弟弟的去世表示最沉痛的哀悼,他……

塞尔斯小姐:我弟弟处事太不够精明。(坐下)我早就知道他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法罗:(谨慎地)抱歉,我还没来得及详细地了解这个不幸是怎么发生的。塞尔斯先生是怎么去世的呢?

塞尔斯小姐:(锐利地看着他)法罗先生,你的时间很宝贵。我的时间也很宝贵。我来这儿不是回答问题的。事实上,我来这儿也不是来跟你讲话的。我来找凯伊·贡达。这才是当务之急。

法罗:塞尔斯小姐,我们把话都说明白好了。我从早上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联系你。你大概应该知道是谁开始传播这些谣言的。你也一定意识到了这一切是多么荒谬。贡达小姐昨晚恰好跟你的弟弟吃了晚餐。他今天早上被发现枪击致死……十分不幸,我确实感到很惋惜,你要相信这一点。但是这样就足够怀疑一个像贡达小姐这样的弱女子谋杀了他吗?仅仅是因为他最后一次被别人看到的时候是跟她在一起?

塞尔斯小姐:而且她之后就失踪了。

法罗:她真的……真的杀人了吗?

塞尔斯小姐:无可奉告。

法罗:昨晚在你的住所还有别人吗?

塞尔斯小姐:无可奉告。

法罗:但是,天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么说吧,塞尔斯小姐,我当然能够理解你不能透露给媒体,但是你总可以私下里告诉我吧?你弟弟是怎么死的?

塞尔斯小姐:我跟警方供述过了。

法罗:可是警方连一个字都不愿意告诉我!

塞尔斯小姐:他们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原因。

法罗:塞尔斯小姐!你能不能换位思考一下我的处境!我有权知道。昨天晚上晚餐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塞尔斯小姐:我可没监视格兰顿和他的情人。

法罗:可是……

塞尔斯小姐:你有没有问贡达小姐啊?她是怎么说的?

法罗:这样吧,你不说——我也不说。

塞尔斯小姐:我没要求你说。实际上我对你要说的内容一丁点都不感兴趣。我想见贡达小姐。在我看来,这是为了她,也是为了你。

法罗:我可以给她带个话。

塞尔斯小姐:你的伎俩有点过于幼稚了,老兄。

法罗:但是,老天爷,这都是什么事啊?如果是你指控她谋杀,那么你就无权到这里来要求见她!而且如果她已经藏起来了,难道她不会像躲着别人一样躲着你吗?

塞尔斯小姐:如果她藏起来了的话,那就太不幸了。这可很不明智,相当不明智。

法罗:这样吧,咱们交易一下。你先告诉我你知道的,我再带你去见贡达小姐。但是我不能先带你见她。

塞尔斯小姐:(起身)早就有人奉劝我说,电影界的人都是一肚子坏水。实在令人遗憾。你告诉贡达小姐,我已经仁至义尽,我的责任到此为止。

法罗:(跑过去追上她)等等!塞尔斯小姐!请等一下!(她转向他)不好意思!原谅我!我现在……我现在千头万绪,你一定能理解我的感觉。我求求你了,塞尔斯小姐,想想这对我意味着什么!荧屏巨星!全世界影迷的梦中情人!千万人崇拜她,迷恋她,掀起一波波狂热的浪潮。

塞尔斯小姐:我从来都不喜欢那种片子。从来都没看过。那是傻瓜用来消磨时间的东西。

法罗:如果你看了她的影迷来信,你大概就不那么想了。你以为只有些无所事事的女郎或者学生给她来信吗?像那种老套的垃圾玩意儿?不是。凯伊·贡达的信可不是这么回事。有大学教授寄来的,还有的来自作家、法官和政府的头头脑脑!从农民到外国影迷,所有人!真的是非同一般!在我的经历当中,这样的情况还真是前所未有。

塞尔斯小姐:真的吗?

法罗:我不知道她对他们做了什么——但是她一定做了什么。她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远远超越一个影星的意义了——她是女神。(他赶忙纠正自己的话)哦,原谅我这样说。我明白你对她怎么看。当然,我们都知道贡达小姐并非无可指责。她事实上很不讨人喜欢……

塞尔斯小姐:我倒觉得她是个挺迷人的女孩。就是有点无精打采,可能是维生素摄入不足吧。(突然转向他)她幸福吗?

法罗:(看着她)你为什么问这个?

塞尔斯小姐:我觉得她不幸福。

法罗:塞尔斯小姐,其实这也是我一直以来问自己的问题。她确实有些怪癖。

塞尔斯小姐:确实。

法罗:但是你没有恨她入骨,以至于想方设法要加害于她吧?

塞尔斯小姐:我一点也不恨她。

法罗:那么就看在老天的分上,帮我挽回她的名声吧!无论如何你也一定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们要赶紧制止那些流言蜚语!赶快制止它们吧!

塞尔斯小姐:老兄,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最后一次问你,你到底能不能让我见贡达小姐?

法罗:抱歉,这恐怕不太现实,而且……

塞尔斯小姐:那么我只好说要不然你是一个蠢货,要不然就是你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无论是哪种都实在令人遗憾。祝你好运吧,再见了。

(塞尔斯小姐此时在大门口,舞台右侧的小门猛地被撞开。索泽和麦克尼特冲进来,米克·瓦茨在两人中间也被拽了进来。米克·瓦茨个子很高,大概有三十五岁,金黄色的头发蓬乱不整。他的脸像恶棍一样凶相毕露,却有着一双婴儿般的蓝色眼睛。他明显是喝醉了)

麦克尼特:你要的米克·瓦茨给你带过来了!

索泽:你猜猜我们在哪儿找到他的?他在……(看到塞尔斯小姐,他顿了一下)啊,真是抱歉!我们以为塞尔斯小姐已经走了!

米克·瓦茨:(挣脱拉着他的二人)塞尔斯小姐?!(晃晃悠悠地走向她,愤怒地)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塞尔斯小姐:(漠然地看着他)那么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米克·瓦茨: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

塞尔斯小姐:(傲慢地)我什么都没有说。

米克·瓦茨:管好你的嘴!管好你的嘴!

塞尔斯小姐:我当然会。(离开房间)

麦克尼特:(暴怒地转向米克·瓦茨)为什么啊,你个醉鬼!

法罗:(介入进来)等等!发生了什么?你们在哪儿找到的他?

索泽:就在楼下的宣传部!想想看啊!他径直走进来,后面跟着一群记者,直接扑向他,给他灌酒——

法罗:哦我的老天爷!

索泽:——然后这就是他打算交给媒体去报道的!(索泽把他手中攥着的纸团摊开,念道)“凯伊·贡达不是你们想象中的贤良女人。她根本不打高尔夫,没有领养过孩子,从未捐助过流浪马医院。她没有孝敬过她亲爱的老母亲——她根本没有亲爱的老母亲。她不是你我一样的常人,也从未是过。她一丁点都不是你们这些杂种昼思夜想的那个女神!”

法罗:(挠头)他们听懂了吗?

索泽:你觉得我是傻子吗?我们及时把他从人群中拽出来了啊!

法罗:(走近米克·瓦茨,奉承地)坐下吧,米克,坐下吧。好孩子。

(米克扑通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半空)

麦克尼特:你现在要是准许我揍这个王八蛋一下,他保准开口。

(索泽用胳膊肘使劲捅了捅麦克尼特叫他闭嘴。法罗走到橱柜旁,找出一个玻璃杯和一个玻璃酒瓶,斟满一杯)

法罗:(在米克·瓦茨身前跪下,把那杯酒递给他,表现出很关切的样子)米克,来杯酒吗?(米克·瓦茨依旧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今天天气还不错呢,米克。天气不错,但是有点热。确实很热。跟我一起喝一杯吗?

米克·瓦茨:(以一种毫无起伏的声调)我什么都不知道。给我喝酒也没有用。去死吧。

法罗:你说什么?

米克·瓦茨:我什么都没说——这就是我想说的所有东西。

法罗:你很能喝酒的对吧?我看你有点渴了。

米克·瓦茨:关于凯伊·贡达,我一无所知。我都没听说过她……凯伊·贡达。名字很有创意嘛,是吧?我有次去忏悔,很久以前了——他们跟我讲罪恶的救赎。如果你们想被救赎的话,喊“凯伊·贡达”可帮不上你们的忙。多做做祷告——你们的心灵会重返圣洁。

(众人面面相觑,无奈地耸耸肩表示没有听懂)

法罗:我插一句嘴,米克,我真的不会给你灌酒喝了,但是你吃点什么吧。

米克·瓦茨:我不饿。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体会过饥饿的感觉了。但是她很饥饿。

法罗:谁?

米克·瓦茨:凯伊·贡达。

法罗:(急切地)那你知道她的下一餐是在哪里吗?

米克·瓦茨:在天堂。(法罗绝望地摇摇头)在一个种满白百合的蓝色天堂。很白很白的百合。只是她永远也找不到。

法罗:我不懂你的意思,米克。

米克·瓦茨:(慢慢移动目光,第一次直视法罗)你不懂?她也不懂。懂了也没有用的。试着挖掘这一切是徒劳的,因为你越去挖,手上就沾上越多的土,多得你擦都擦不完。世界上没有足够的毛巾来擦干净那么多土。毛巾不够。这是最大的问题。

索泽:(不耐烦地)瓦茨,你一定还是知道些什么。你最好还是跟我们联手。想想看,你已经被东海岸和西海岸的每一家报社拒绝了——

米克·瓦茨:——还有两个海岸中间的每一家。

索泽:——所以如果贡达遭遇什么不测,你可就没工作了,除非你现在帮助我们来……

米克·瓦茨:(无情地)你觉得如果不是为了她,我会跟你们这帮差劲的杂种待在一起吗?

麦克尼特:老天,我真他妈为他们对贡达那个王八蛋的看法感到震惊!

(米克·瓦茨转过身,两眼恶毒地紧盯着麦克尼特)

索泽:(试图和解)好了,好了,米克,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开玩笑的——

(米克·瓦茨缓缓站了起来,神态有些做作,不慌不忙地走向麦克尼特;米克一个大巴掌扇在对方的脸上,麦克尼特痛苦地摔倒在地。法罗冲过去,把被吓坏的麦克尼特扶了起来。米克·瓦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双臂无力地耷拉着)

麦克尼特:(仍倒在地上,抬起头)那个混蛋……

法罗:(试图让麦克尼特冷静下来)有点规矩,比尔,有点规矩。控制你的……

(门再次猛地被撞开,克莱尔·皮默勒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克莱尔:她来了!她来了!

法罗:谁?!

克莱尔:凯伊·贡达!我恰好看到她的车在街角转弯!

索泽:(看看他的手表)老天爷!真的是五点整!难以置信!

法罗:我知道她会来的!我知道的!(冲向对讲电话,大喊道)德蕾克小姐!把合同拿过来!

克莱尔:(拽拽法罗的袖口)托尼,你一定不要告诉她我刚刚说了什么。我一直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为了让她开心可以牺牲一切!我一直都……

索泽:(抓起一个电话)接通宣传部!快点!

麦克尼特:(冲向米克·瓦茨)我刚刚是开玩笑的,米克!我只是在开玩笑。不要当真,好吗?

(米克·瓦茨没有动也没有看他。瓦茨是舞台上一片混乱中唯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

索泽:(在电话里喊道)喂,是米格力吗?……把报社都叫来!叫他们给我预留头版头条的位置!待会儿再跟你解释!(挂电话)

(德蕾克小姐走了进来,抱着一大摞法律文件)

法罗:(坐在他的桌子后面)德蕾克小姐,就放在这儿吧!谢谢!(脚步声慢慢逼近)微笑,各位!微笑!不要让她感觉到我们刚刚……

(众人都服从法罗的安排,除了米克·瓦茨,所有的眼睛都看着那扇门。门开了,泰伦斯小姐踏过门槛走了进来。她显得一本正经,但是长得颇丑,像一只小虾米)

泰伦斯小姐:贡达小姐在吗?

(众人叹息)

索泽:老天爷!

泰伦斯小姐:(看着受惊的众人)怎么了?

克莱尔:(上气不接下气)你……你是开着贡达小姐的车来的吗?

泰伦斯小姐:(好像自尊心受伤了一样)当然了。贡达小姐五点在这里有约,我觉得作为她的秘书,我有必要过来告知法罗先生,贡达小姐很有可能无法守约。

法罗:(无精打采地)看起来是的。

泰伦斯小姐:我还有一件怪事要问你们。工作室里有没有人昨晚去过贡达的住处啊?

法罗:(表示出极大的兴趣)没有。怎么了,泰伦斯小姐?

泰伦斯小姐:那就真是奇怪了。

索泽:怎么了?

泰伦斯小姐:我真的不明白了。我问了她的仆人,他们都说没有拿。

法罗:拿什么?

泰伦斯小姐:如果没有任何人拿的话,那么贡达小姐昨晚一定回过家。

法罗:(急切地)泰伦斯小姐,你什么意思?

泰伦斯小姐:昨天她去圣芭芭拉之前我还看到在桌子上。但是今天早上我进她的屋子的时候却没有了。

法罗:什么东西没有了?

泰伦斯小姐:六封贡达小姐的影迷来信。

(众人失望地叹息)

索泽:噢!呸!

麦克尼特: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米克·瓦茨毫无征兆地突然大笑起来)

法罗:(愤怒地)你在笑什么?

米克·瓦茨:(小声地)凯伊·贡达。

麦克尼特:哦我的老天,快把这个醉醺醺的混蛋给我扔出去!

米克·瓦茨:(没有看任何人)你们的追求不错!可惜只有绝望的人才这样做。我们为什么要有希望?我们为什么明知道否认希望的存在可以让我们活得更好,却还要追逐希望?她为什么要追逐希望?她为什么注定被伤害?(猛地站起,狂怒而憎恨地环视四周)你们他妈的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冲出去,门砰地关上)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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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九五一年美国喜剧电影,由约瑟夫·纽曼导演。——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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