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士麦那)

我们来到巴黎已经一个月了,可是整日忙碌,始终未停。费尽周折,我们才定居下来,而且找到联系的人,置备了初时件件皆缺的必需品。

巴黎之大,实不下于伊斯巴汗。房屋如此之高,几乎令人认为屋内居民都是星相家。这一高耸入云的城市,房舍彼此重叠,有六七层之多,你可想见,城中人口必然极端稠密;也可想见,如果大家都到街上,必然拥挤得不亦乐乎。 [1]

你也许不相信,我到此地已经一个月,尚未见过一个安步缓行的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法国人更善于利用他们的机器 [2] :他们不但奔跑,简直是飞。我们亚洲的缓慢的车乘,步履安详的骆驼,会使法国人急得气闭倒地,不省人事。至于我,天生不适宜于这种气派,常常从容缓步,不改常态。可是有时气得我满腔冒火,像一个基督教徒;有时被人从头到脚,溅一身泥水,那倒也罢了,但是我最不能原谅的是别人定时、规则地经常用肘撞我。一个人从我后面走来,超过我,撞得我向后转;又有一人,从对面走来,一下撞得我复了原位;我走了不到百步,已经腰酸背驼,比走了几十里还疲乏。

请勿以为我目下已经能够将欧洲的人情风俗向你彻底谈论一番;这一切,我自己尚只能有浅薄的概念,我在此经过的时间,只够勉强使我对于一切惊奇不已。

法国国王 [3] 是欧洲最强大的君主。他并不和他的邻人西班牙王一般拥有金矿,但他却比西班牙王更富,因为他的财富以臣民的虚荣心为来源,而这一富源比起金矿来更是取之无穷、用之不竭。人家曾经见他从事或支持大规模的战争,除了卖官鬻爵之外,并无别的基金,而由于人们骄傲到出奇, [4] 法王居然军队薪饷照发、要塞防范周密、水师装备齐全。

而且这位国王是个大魔法师:他的势力,甚至在臣民精神生活上,也能起作用,他随心所欲,左右臣民的思想。倘若国库中只有一百万埃居 [5] ,而他需用两百万,他只要说服臣民,一块埃居实值两块,大家也就相信。倘若有艰巨的战争需要支持,但当时国库一空如洗,他只要使臣民脑中有一个概念,拿一张纸片当银子,大家立刻深信不疑。他甚至使人相信,只要他用手一碰,各种病痛均可消除。他在人们精神上所能发挥的威力,竟大到如此地步。

关于这国王的种种,上面所说的不应当使你诧异,因为另外有个魔法师,比他更强有力。那人左右国王的精神,实不下于国王左右臣民的精神。这魔法师名为教皇。有时他令国王相信,三等于一,人们所吃的面包并非面包,所饮的酒并非酒,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为了使国王永不懈怠,毫不抛弃信教的习惯,他不时给他某些加强信仰的佐证,借此训练他。两年前,他给国王送来了一篇大文章,他称之为《宪章》 [6] ,并且要想强迫国王和他的臣民相信其中所包含的一切,否则就受重罚。在国王方面,教皇成功了:国王立刻顺从,并且以身作则,表率臣民。但臣民之中,有一些人起来抗拒,声言他们丝毫不愿相信那文件中的一切。这一次抗拒运动的策动者是一些妇女,这一抗拒分裂了整个朝廷、整个王国和所有的家庭。那《宪章》禁止她们读一本所有基督徒自称从天上带来的书 [7] :确切地说,就是他们的《古兰经》。妇女们见女性受了侮辱,大为气愤,鼓动一切,起而反对《宪章》。她们争取了男子,和她们站在一起。男子在这问题上,倒并不要求什么优先权。不过人们也应当承认,那伟大的穆夫提 [8] 理论不差;而且,伟大的阿里在上, [9] 他 [10] 想必知道我们神圣法律上的各条原则。因为,既然妇女天生比我们低微,而且众位先知曾经说过,妇女不能入天堂,那么她们何必多事,非读这本专门指点天堂之路的书不可?

关于国王,我听人讲起种种事实,简直出于奇迹,我信你一定犹豫,难以置信。

据说他由于邻邦皆缔结同盟,与他为敌,因而与邻邦交兵构战时,在国内被无数无形的敌人包围。又据说他搜索这些敌人,已有三十年之久,而且即便他所信任的某些托钵僧 [11] 不辞辛苦、悉心搜索,结果还是一无所获。这些敌人和他生活在一起:他们就在他的朝廷上,都城里,军队中,法庭上。然而据说他终将无法破获他们,抱憾而死。这些敌人,在一般情况之下,可以说是存在的。个别地说,却又并不存在,因为这是一个团体,然而没有固定的成员。无疑地,这位君主对待降服之敌不够宽宏,因而上苍降罚,使他有看不见的敌人,而且敌人的天才与命运都比他强。

我将继续写信给你,告诉你一些与波斯人性格及天才相去甚远的事物。负载你我二人的确乎是同一个地球,但我所在国的人民和你所在国的人民却大不相同。

一七一二年,莱比尔·阿赫鲁月四日,于巴黎。

* * *

[1] 在一七一三年,巴黎有七十万人口,九百条大小街巷,两万四千所房屋。

[2] 此处指人的身体。

[3] 指法王路易十四。

[4] 新兴资产阶级的暴发户,腰缠万贯,遍身铜臭,但在封建社会地位不高;因此他们不惜巨款,捐官买爵,装点门楣,并以此自傲;法王也乐得利用他们的弱点,大事搜刮聚敛。

[5] 法国古代银币,上铸盾形,故又名盾币。

[6] 罗马教皇格来蒙十一于一七一三年颁布了《宪章》,谴责法国冉森派教士关于《新约》的著作。

[7] 指基督教《圣经》。

[8] 穆夫提,本为伊斯兰教领袖之意,此处隐射罗马教皇。

[9] 此为惊叹句,相当于:皇天在上!

[10] 指罗马教皇。

[11] 托钵僧,音译为达尔维什,本为伊斯兰教苏菲派教职称谓,此处指当时得宠于法国国王的耶稣会派天主教士,他们和上述冉森派天主教士是敌对的,而信中所谓无形的敌人,即指冉森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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