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舱口旁边,暗自预料随时会感觉到大船从他脚下沉去,海水打他背后冲来,把他像一片木屑那样漂起。他这样站着到底有多久时光呢,我也说不清,总不会很久罢——也许两分钟。有两个人,他瞧不见的,朦胧地谈起天来,此外还有人们移步的怪声,他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在这些声响上面,就罩着大难将临之前的那种可怕的寂寞,快要砰的一声毁了之前的那种磨人的寂寞;那时他忽然想起,也许他还来得及跑到前头去,把绑住救生船的短索弄断,那么大船沉下时,救生船也会浮起来了。

“‘帕特那的舰桥很长,所有的救生船都挂在上头,一边四条,一边三条——最小的那一条放在左舷旁,差不多跟舵轮并排着。’他请我相信——他分明很焦急,只怕我不信——他向来是十分小心,才把救生船收拾得随时立刻可以使用,他懂得他的职务。我敢说在这一方面他的确是个上好的船员。‘我一向相信有备无患这句话。’他说,眼睛很不安的样子盯着我。我对于这个健全的原则点头赞成,我的视线却移开去,躲避这个人身里那种微妙的不健全成分。

“他摇摆不稳地望前跑去。他得踏过人们的腿子,才免得踩着人们的头。忽然有一个人打下面抓住他的衣服,从他肘下传来苦楚的声音。他右手提的灯的灯光照出一个仰望着的黑脸儿,脸上显出恳求的表情,正同他的声音一样。吉姆学会了一些土话,懂得他话里有水这个字,重复说了好几遍,用的是一种坚持的、祈祷的、差不多是绝望的口吻。他赶紧推一下,正要抽身走开,却觉得有一只手臂抱着他的大腿。

“‘那个叫花子死缠着我,不肯放手,像个快沉下去的人。’他激动人地说,‘水,水!他说水字到底有什么用意呢?他晓得什么呢?我极力保持镇静,叫他立刻松手。他正挡着我的路头,时机已经是很紧急了,搭客们也转动起来了;我需要的是时间——需要时间去把救生船的绳子割断,使救生船可以漂起来。他现在把住了我的手,我觉他快要喊出声来了。我突然明白他这么一喊,就会使大家惊慌,因此我用那一只自由的手来摆脱自己,手里的灯打到他脸上了。玻璃当朗响一下,灯光也灭了,可是这么一碰,却使他松了手,我就跑开了——我要到救生船那里去;我要到救生船那里去。他从我背后袭来,我回过身子,他绝不肯安静,总是要呼喊;我几乎把他勒死,才弄明白他要的是什么。他要一些水——喝的水;你知道他们喝水是受严格限制的,他却带了一个男孩子,我起先已经注意好几回了。他的孩子病着——口干。他一看见我走过去,赶紧求我给他一些水。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正在舰桥底下,黑暗中。他总是想拉住我的手腕,真是无法将他打发走。我只好奔到自己的床位,攫起我的水壶,塞到他手里。他就不见了。那时我才知道我自己是多么需要水喝。’他一只肘搁在桌上,手掌罩着眼睛,身体斜倚着。

“他这些话里有个古怪的意味,因此我整个背脊从头到底觉着一阵寒冷。遮着他眉毛的那只手的手指稍微颤动,他又开口打破这个暂时的静默了。

“‘这类事情一个人一生里也只会碰到一回……唉!好罢!当我末了走上舰桥,那班叫花子正在将一条救生船从垫木上取下。一条救生船!当我走上扶梯时,却有一个沉重的打击降临到我的肩膀,刚好没有打中我的头。可是这也没使我停步,于是这个动手打我的机车长——那时他们已经把他从床架上叫醒了——又把挡脚板举起。我却绝没有慌张的意思,这些事情好像都是自然的——可怕的——可怕的。我一闪身避开这个可怜的疯子,将他从舱面提起,仿佛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他就在我手臂里向我耳语: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起先当你是那班黑鬼。我把他扔开,他滑过舰桥,撞倒了那个小鬼——二副——的腿上,使他也站不住脚了。船主正忙着弄救生船,向四面一望,垂头朝我走来,像一只野兽咆哮着。我跟石头一样毫不退缩,结结实实站在那儿,好像这个,’他用指节轻敲椅旁的墙,‘快要发生的那些惨事我好像全听到了,全看见了,亲身尝过二十次了。我不怕他们。我缩回拳头,他停住脚步含糊说道:吓!是你。快来帮忙。’

“‘这是他说的话。快!好像谁还能够快到来得及。我问:你想干些事情吗?是的。逃走。他回过头悻悻说道。’

“‘我想那时我大概不明白他的意思。机车长同二副已经爬起来了,望救生船奔去。他们喘息着,互相推,互相践踏,诅骂大船,诅骂救生船,彼此诅骂——还诅骂我。大家都在互相埋怨。我不动,也不说话,守望着船身倾斜。大船是平静得好像放在干船坞里面的架子上——不过船身是这样子。’他举起手,手掌朝地,指尖向下弯着,‘这样子,’他又说,‘我看得见前面的水平线,正在船头上,清楚地像一架钟;我还能够看见那边远处的水,黑 的,发着光;而且很平静——像湖水那么平静,像死水那么平静,大海是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的——真是平静得叫我不忍看了。一条船头朝下漂着的船,靠一片腐烂到经不起撑的旧铁板挡着海水,你看过没有?你看过没有?啊,是的,撑起来,我连这个办法都想到了——天下所有的办法我全想到了。但是,你能在五分钟之内把那扇间壁撑起来吗——或者就说五十分钟罢?我到哪里找得出肯到下面去的人们呢?还得要木料——木料!而且看着那扇间壁,你会有勇气动手去挥一挥木槌吗?不要说你有,你是没有目击那一回事的:其实谁也不会有那种勇气。真是窘极了——要干那件事,你总得有个成功的希望,千分之一的希望也好,最少总该有一线希望的影子;可是你是绝不会有的,谁也不会有。你当我是一条狗,白站在那儿,可是换做你,你会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恐怕你自己也说不清——谁也说不清。一个人要做什么事情,最少总得有个回身的时候。你要我怎么办呢?把这班搭客吓疯了,那有什么好处呢?明知道我独手不能救他们——真是没有法子可以救他们!你听!那是件千真万确的事实,正像我坐在你面前那样真实……’

“他每说几个字,就急急吐几口气,飞快地瞟我几眼,好像他在苦痛里想看一看这些话对于我会有什么影响。其实他不是对着我说话,只好算作在我面前跟他自己辩论,也可以说是同另外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人辩论,那个人跟他对抗,守着他寸步不离,也占了他的灵府。这场微妙的重要争论是审判厅所不能处理的,因为争的是他的真性格到底是怎么样,那是用不着一个法官来判决的。他所需要的是一个同盟者,一个帮手,一个共谋犯。我觉得很危险,恐怕会被他欺骗、蒙蔽、引诱、威吓,弄到卷入旋涡,去参加这场辩论,其实这场争论是无法解决的,假使我们对于各方面都得公平——对于振振有词的善良方面同对于别具苦衷的不善良方面。你们没有亲眼看见,只是间接听到他的话,无论我怎么解释,总不能了解我的复杂情绪。他好像要我了解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这种感觉叫我烦闷极了,我不知道拿什么来打比才好。他要我看出天下真理都含了三分偏见,天下坏事都带了纯粹诚恳的成分。他要我自己性格的各方面——向来让阳光照着的光明方面同永远偷偷地在黑暗中过活,像月球那一半一样、只是有时从边缘露出些可怕的暗淡光辉的卑鄙方面——对他都生出同情。他真能够操纵我。我自己承认,并且我也让他操纵。那回事变固然是件不显著的小事——你爱怎么说都可以,也可以说无非是一个年青人沉沦了,世上像这样的人还有整千整万哩——但是他是咱们这类的人;那回事变虽然绝对没有重要的意义,正同蚂蚁窝淹了水一样,但是他那种神秘态度却使我担心,好像他是他这类人里面打头拿旗子的,好像这回事里面所含的隐晦真理是要紧到足够影响人类对于本身所下的批评。”

马罗停住了,口里衔的雪茄烟也快灭了,他用劲抽几下,重新又燃起来。他好像完全忘却这个故事了,突然又开口说下去。

“这自然是我的错。一个人对于别人的事情真不该发生兴趣。这是我的毛病。他的毛病是另一回事。我的毛病是关于人们偶然的情形——也就是人们表面上的情形,没有鉴别力,没有去注意拣破烂的人的灰斗,或者街上遇见的人的好衣料。街上遇见的人——不错。我遇见过许多人,”他暂时显出悲哀的神气接着说,“遇见他们,彼此也有——也有——我们就说有相当的接触罢;比如跟这个汉子的结识——可是每次我所能注意到的只是人们的性格,总不去理会他们表面的情形。这种眼力真是平民主义的,真该诅咒,也许比完全的盲目会好一点儿罢,但是于我是没有利益的——这话请你相信。人们总是希望别人看重他的好衣料。可是我对于这些表面东西绝对不能生出热情。唉!这是个短处,这是个短处,后来就有一个天气温暖的晚上,一群人太懒了,连打纸牌都不想——要听故事……”

他又停住,也许要别人来说句鼓励的话,可是没有人肯说话;只有主人,好像尽一种不得已的责任,含糊说:

“你的话总是这么微妙,马罗。”

“谁?我?”马罗低声说,“啊,不对!他那个人才是微妙;无论我怎样试尽法子,想把这个故事说好,总免不了失掉无数委婉的情绪——太精细了,不容易用这些没有彩色的字传达出来。他真是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了,却因为他那个人是那么简单——世上最简单不过的可怜人!……天呀!他真叫人惊奇。他坐在那里告诉我,他什么事情都不怕,他说这是真的,正同他坐在我眼前那么真——而且他很自信。我告诉你,他的态度是天真到近于荒唐了,是极古怪的,是极古怪的!我偷偷注视他,好像疑心他蓄意把我痛痛快快嘲笑一阵。他自信只要来得正大光明,‘来得正大光明,你记住。’无论什么逆境,他都能够对付。自从他才‘这么高的时候’——‘完全是一个小孩子’,他自己就预备好怎么样去征服海陆上一切的困难。他骄傲地自认早已有这种远虑。他一向推敲各种危险同各种防御,预料最坏的环境,暗试最强的毅力。他心里必定过了一个非常壮伟的生活。你们能够想得出吗?接连不断的冒险,无限的光荣,锦上添花的胜利!天天这样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聪明,心里自然非常高兴的。他自己糊涂了,双眼发光,每说一个字,这类怪诞的光辉向我一照,我的心在我胸里更见沉重了。我当然不想哈哈大笑,可是我生怕会微笑起来,就板起了脸。他就现出不耐烦的神气了。

“‘总是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用安慰的口吻向他说。我的迟钝激起他发出一声鄙视的‘呸’。我想他的意思是料不到的事情也不能够损害他,无论什么都打不倒他这种十分完好的准备,除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这一次是冷不防的碰上灾难了——他对着自己低声诅骂海水同天空,大船同人们。真是一切东西都合伙起来陷害他!哄他怀了这种高尚的失望心境,使他连一个小指头也没有举起,那时很明白眼前危急情形的其他船员却在那儿滚来滚去,一团混乱,满身的汗,拼命弄那条救生船。可是正要弄好的最后一秒钟却出了一个岔儿。大概是他们太慌张了,不知怎的把救生船前头垫木的滑钉紧紧塞住了。他们本来是已经糊涂了,再看到这个意外的要命麻烦,简直是不知所措。当时的情景一定是很好看的,在这个睡着的默默大海里,一条不动的大船安详地浮着,这班叫花子却在上面拼命卖力气,心里只怕来不及,抢着把救生船松下,四肢都贴在地上,失望地站起来,彼此拉拉扯扯,推来推去,互相刻毒地怒骂,打算杀人,打算哭出声来,所以没有勒着彼此的颈项,也只是因为怕那个默默不语的‘死神’站在他们后面,像个铁心的冷眼的监工。啊,是的!那种情形一定是很可观的,他全瞧见了,他能够用轻蔑的、痛心的口吻谈论那班人干的事,我想他是靠着直觉知道了一切详细经过,因为他对我赌咒过,他是另外站在一旁,没有去理那班人同救生船,连瞧一眼都没有。我很相信他的话。我想他的精神都集中于去注意船身的可怕倾斜,去注意在这个万全的环境里发现出来的临头威吓——好像是给一把系在发丝末端、正对着他这个胡思乱想的脑袋挂着的利剑吓怔了。

“他放眼看去,世界上没有一个东西动着,可是他心里能够直截痛快地向自己描绘出漆黑的水平线突然望上跳,大片的海面突然歪起来,船身悄悄地飞快举起,给大海残酷地扔开,无底的深渊就来抓住了,接着是他们没有希望的奋斗,星光从他头上消失了,上面漆黑得好比坟墓里的穹窿——他年青生命的反抗——末了那场惨淡的结局。他能够活画出来!天呀!谁不能够?你们得记住在幻想方面,他是个巧妙的艺术家。他真是个有天才的可怜小鬼,能够一下子看出将来的情景。他心里一瞧见这些情景,整个人打脚底到颈项都化做冷冰冰的石头了,他脑子里却有热烈的思想跳动着,一群跛脚的、盲目的、哑巴的思想跳动着——一堆可怕的残疾人急急旋转着。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他向我剖白,好像我是操了拘禁同释放的大权。他老是望事情里面钻去,越钻越深,所希望的是我会说他无罪,其实这对于他是毫无好处的。这种案子,无论我扯了多么堂皇的谎话,也是掩不过去的,是谁也不能帮忙的;恐怕连‘创世主’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一个犯罪人自己去料理罢。

“他站在舰桥的右边,极力远离他们抢救生船的地方。他们还在那儿抢,疯狂也似地骚动着,谋反也似地偷偷干着。那两个马来水手还是守着舵轮。请你们自己心里画一画这场,谢谢上帝!幸好只有这么一次,海上事变的演员,四个人精神错乱了,暗暗地拼命卖力气,三个人旁观着,完全不动,下面凉篷盖了好几百人,绝对不晓得这么一回事,他们正觉得疲倦,他们正在做梦,他们正在希望,可说是已到毁灭的边缘,却给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住抓住了。他们情形的确是这样子,我绝不怀疑;大船既然是那样子,这种局面可说是最要命的了,绝不能够有个更坏的。救生船旁边那班叫花子有十三分怕得发疯的理由。说句老实话,假使我在那儿,我也不相信在每秒钟过去之前,大船还有浮在水面的可能;我连一个假铜币都不肯拿出来打赌。可是,大船还是浮着!这班睡着的拜谒圣地的人们可说是命里注定了不该淹死在那儿,得走完他们一生的历程,将来去收个另一种苦痛的下场。仿佛他们认为慈悲的天帝喜欢看他们在世上这样低首下心颂扬他的恩惠,还要他们多活一会儿,所以向下面的大海示意:‘不许你把他们害死!’他们居然脱险了,我会心里纳闷,觉得是件不可解的怪事,假使我不晓得旧铁板能够多么强韧——有时真是强韧得好像我们偶然碰着的那班好汉的精神,他们给世上的灾难折磨到像个影子,还抵住人生的重压。据我想起来,那两位舵工的态度也可算是这二十分钟里一件不小的怪事。他们两位跟其他各色各样的本地水手都是从亚丁运到法庭来当证人的。一位是怪难为情的样子,年纪很青,光滑的黄脸儿显出快乐的神气,因此更显得年青了。我记得十分清楚,白力厄利叫通事问他那时他心里想什么,通事跟他谈了一会儿,带着庄严的神气向法官说:‘他说他什么也不想。’

“那一位有一对闭着的、很耐烦样子的眼睛,一条棉织的蓝色手巾因为洗的回数太多,已经退色了,缚住一把斑白的头发,还打了一个巧妙的结子。他的脸皱起来,缩成几个可怕的窟窿,满脸网子也似的皱纹使他的皮肤更显得棕色了。他说他知道大船出了什么不好事情,但是他没有听到上头的命令,他记不起有过什么命令,他为什么要离开舵轮呢?法官又问了几句,他那双瘦削的肩膀就望后一耸,说那时他绝没有想起白种人会因为怕死离开大船。他到此刻还是不相信的。也许有什么别的原因罢。他很内行的样子摇一摇他年老的下巴。唉!秘密原因。他是个富有经验的人,他要‘那位’白种的爷们知道——他脸转过来对着没有抬起头的白力厄利说话——他在海上听白种人调度已经有好多年了,他懂得许多事情——当我们正听得出神,他突然兴奋起来,发抖了,就滔滔不绝说出一大堆声音古怪的名字,已经过世的船主的名字,人们忘却了的本地商船的名字,虽然都是大家熟悉的,却好像变了样子,仿佛哑巴的时光老人这些年来都在磨弄这班名字。法庭一下子寂默了——最少有一分钟完全静默,渐渐又化成深沉的嘈杂声音了。这段意外的枝节是第二天开堂时最动人观听的事情——全场的听众都受感动了,个个人,除开吉姆,他生气的样子坐在前面第一张长凳子的末端,对于这位与他不利的、好像有个神妙辩护辞的古怪证人,始终是没有抬起头来望一眼。

“大船已经不走动了,那只舵轮因此也是不管事了,那两个本地的水手却还是那样老守着舵轮。假使他们命里注定了要死在船上,那么‘死神’来临时候,会瞧见他们还待在那儿。白种人连望他们一眼都没有,也许早已忘却世上有他们这两个人了。吉姆的确是把他们忘记了。他心里只晓得他是什么也不能干了;他现在跟他们合不上来,这样孤单单地,真是什么事也干不出来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随着大船沉下去罢。假使他把这件事吵得大家都知道,那也是没有用的。难道有什么好处吗?他站在那儿等候着,不则一声,模糊地想起好汉应该具有的那种谨慎,因此更见坚决了。这时候,机车长小心走过舰桥,来扯他的袖子。

“‘来帮忙!看上帝的面子,来帮忙吧!’

“他用脚尖走着,回到救生船旁边,立刻又转回来扯吉姆的袖子,恳求他,同时也咒骂他。

“‘我相信他会亲我的手,’吉姆气势汹汹地说,‘一会儿他又口吐白沫,对着我的脸低声说道,假使我有空,我真想把你的脑袋打个粉碎。我把他推开。他忽然抓着我的颈项。该死的奴才!我打了他一下。我看也不看就动手打他。你难道不愿意救你自己的命吗——你这个没有胆量的小鬼。他哭着说。没有胆量!他叫我做没有胆量的小鬼!哈!哈!哈!哈!他叫我做——哈!哈!哈!……’

“他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大笑起来,浑身都动了。我生平没有听过这么一种痛心的声音。这个笑声一传出来,大家谈论驴子、金字塔、市场以及其他事情时候的兴致好像都遭殃了。整个暗淡的走廊上种种声音都消沉下去了,大家模糊的灰色的脸一齐转过来对着我们,当时是这么寂静,一只茶匙掉到走廊的棋盘格地板上所发的清澈玎珰声却同短促的、银音的叫喊一样的响亮。

“‘你千万不要这样大笑,旁边还有这么多人,’我跟他理论,‘你知道,他们会觉得不愉快的。’

“他起先丝毫没有显出听见了的样子,但是过一会儿睁大眼睛,完全不是看着我,却好像探视某一件可怕景物的实在情形,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含糊说道——‘啊!他们会当做我喝醉了。’

“说了这句话,他那种静默的神气会使你疑心他绝不会再做声了。但是——别担心!他现在不能不说话,正好像他不能靠着意志的努力叫他自己不再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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