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向自己说:沉下去罢——你这该死的东西!沉下去罢!’他就打这句话重新说起来。他希望这场把戏快些了结。他真是太孤单了,所以他脑子里就用诅骂的口吻向大船提出这个建议,同时他却享有目击这几幕——据我看来是——下流喜剧的特权。他们还在弄那个滑钉。船主正在发命令:‘到救生船底下去,试一试能够不能够抬起来。’其他人们当然都偷懒不肯干。你们知道假使大船忽然沉下去,刚好碰上平平地挤在救生船船底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你自己为什么不干呢——你是我们里面最有力气的人?’那位短小的机车手含着泪声问船主。‘天杀的!我身材太大了。’船主失望了,口水乱飞着回答。这样情况真是太古怪了,连天使瞧见也会哭起来。他们呆站着一会儿,没有干什么,忽然间机车长又跑到吉姆身旁。

“‘来帮忙,汉子!你疯了吗,把你唯一逃走的机会扔掉?来帮忙,汉子!汉子!你看那里——看!’

“这个人疯疯癫癫地老指着船尾,末后吉姆也只好向那边望一下。他看见一阵没有声响的乌云已经把天空吃进三分之一了。你们知道那个季候里那种暴风雨是怎么样子起来的。开头你只觉得水平线变黑了——此外没有别的什么,然后有一阵跟大墙同样不透光的乌云起来了,那阵云气的边缘成一直线,还镶上一层叫人看着难过的微白光芒,从西南方飞上来,把一群一群的繁星都吞进去了;射下影子到水面,把海天搅混了,变成朦胧的深渊。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打雷,没有刮风,没有声响,连一闪的电光也没有。然后从这一大片阴沉沉的景物里涌出一片弓形的灰色云,底下的黑云就暴涨一两下,好像也波动起来了。接着是风雨齐下,猛烈异常,仿佛是从某一个结结实实的东西里冲出来的。当他们起先没有向那边望着的时候,就来了这么一阵乌云。他们此刻才见到,的确很有理由暗自推想,假使在极端的平静里,大船才有在水面再浮几分钟的可能,那么只要海上稍微一骚动,恐怕大船立刻就会结束了。这种暴风雨来临之前总会有一阵浪涌,大船第一下对着这阵来浪的点头也可算是最后一次的点头了,大概会变成向下栽,可以说,会延长成为长久时间的向水里钻,向下,向下,一直钻到海底。他们因此这一下怕得这样乱跳,做下这些傻事,表现出他们极端贪生怕死的心情。

“‘那阵云是墨黑的,墨黑的,’吉姆气不过地沉着说道,‘那阵云从我们背后掩过来。那个鬼东西!我想我起先脑子后面一定还有一点儿的希望。我自己也不晓得。但是这时候总算取消了。看到我自己这样上当,我真气得发疯了。我大怒,好比坠进陷阱里面去了。我的确是落到陷阱里面去了!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很热。一丝风也没有。’

“他记得这么清楚,躺在椅子上喘气,我看他好像浑身出汗,喉管也闭塞了。那阵乌云一定叫他气得发疯了;真可以说把他重新打倒了!但是同时也使他记起先前叫他跑上舰桥的那个重要目的,他却是一跑上来就把那回事忘记得无影无踪了。他原先岂不是打算把绑住救生船的绳子割断吗。他赶快摸出他的刀子,立刻乱砍起来,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好像他就不认得船上的人们。他们以为他已经糊涂发狂到无可救药了,可是又不敢大声反对他这种无用的白费时光。他一做完,就回到先前站着的那个地点。大副也在那儿,立刻一把抓住他,紧靠着他的头,低声痛骂一番,仿佛想咬他的耳朵。

“‘你这个蠢材!你以为当那班畜生都到水面来,你可以有一点儿逃生的机会吗?哼,他们从这些救生船上会把你的脑袋砸破。’

“看到没有人理,他就站在吉姆肘旁,难过得绞扭自己的手。船主站在另外一个地方,老是精神不宁地双脚拖来拖去,口里咕噜说道:‘铁锤!铁锤!我的天呀!拿把铁锤来。’

“那个身材短小的机车手像个小孩子呜咽着。虽然他有许多短处,而且手臂也折了,结果他却是这群人里面最有胆量的人,的确还能够鼓起勇气,到机车间去跑一趟。说句公平话,我们得承认这一趟非同小可。吉姆告诉我,他射出一个不顾死活的拼命眼神,好比是给人家迫得无路可走了,他低低哭一声,飞快地跑去,立刻爬回来,铁锤在手,停也不停一下,就投身去弄那个滑钉了。其他的人立刻丢下吉姆,都跑去帮忙。吉姆听见铁锤的丁丁声,松下来了的垫木堕地的声音。救生船可以活动了。这时候他才回过头来去瞧一下——一直到这时候他没有回过头。但是他还是远远站着——他还是远远站着。他要我晓得他还是远远站着的,他跟这班人——这班有铁锤的人们——是绝不相同的,简直找不出一点相同来。大概他自己觉得跟他们隔绝了,中间有一块不能穿过的空间,有一个不能压倒的障碍物,有一片无底的深渊。他极力跟他们离得顶远——尽那条船的宽度。

“他远远站住,脚底胶着那块地方也似的,眼睛盯着这群弯下身子、聚在一起、给一个共同的恐慌吓得古怪地前后左右动着的模糊人形。舰桥上装有一张小桌子,桌子旁边的木桩上头绑着一盏手提灯——帕特那船的中部没有地图室——灯光射到他们用劲的肩膀上,射到他们弯成弓形摇摆着的背上。他们要把救生船的船头望夜色里推去;他们老是推着,再也不肯回过头来瞧他一眼。他们不理他了,好像他真是跟他们离得太远了,同他们隔绝到毫无连络的希望了,是不值得给一句动情话,瞟一眼,或者传个手势的。他们也没有闲工夫掉回头来看他这种消极的英雄气概,受他这种不合作态度的冷讽。救生船很沉重,他们推着船头,费尽力气,已经是连一句激励的话也来不及说了。可是那阵乱哄哄的恐慌以前把他们的自制力吹散得有如风前的粃糠,此刻又使他们拼命的努力变做一桩傻事,请你们相信我的话,拿来给趣剧里面瞎闹的小丑去演刚合式。他们推着的时候,用他们的双手,用他们的头儿,用他们全身的重量,用他们全付的魄力,为着救自己可爱的生命——可是他们刚刚把船头完全推出吊艇架,就立刻都放手了,抢着爬上去。结果自然是救生船一下子又打回来,将他们赶到后面去了,又是个没有办法。他们就挤在一起,呆站一会儿,狼狈极了,凶猛地低声将能够记起的骂人话拿来对着彼此出气,接着又去弄那条救生船了。这把戏一连演了三次。他气不过地向我细述那段经过。那回滑稽勾当从头到底他都瞧见了,一分钟也没有忽略。‘我厌恶他们。我痛恨他们。可是我又不得不从头看到底,’他淡淡地说,愁闷的眼睛注视着我,‘天下有人像我这样可耻地折磨过吗!’

“他双手抱着头。静默了一会儿,好像受了什么一言难尽的虐待,迫得发疯了。这些事情他是无法向法庭解释的——甚至于无法向我解释;但是假使我不能相当了解他这种暂时沉默的深意,那么我也可以说不配听他的衷肠话了。他的毅力受了这么一个总攻击,真可说有个阴险卑鄙的复仇之神蓄意戏弄他,叫他受罪,还拿他来开玩笑——好像当惨死或者羞辱降临到他身上的时候,还有人们在一旁扮出好笑的鬼脸来嘲弄。

“我虽然没有忘却他所说的事实,但是隔了这么久,我是记不起他用的字眼了;我只记得他真古怪,光是叙述事实,却能够设法传达出盘旋他心际的那股怨气。他说,有两次,他相信最后的一秒钟来了,就闭上眼睛,但是两次他都得再睁开眼睛,看见眼前茫茫的寂静更昏黑了。静悄悄的乌云影子从天顶投到船身,仿佛把生机洋溢的大船上一切声音都压下去了。他再也听不到凉篷下说话的声音了。他对我说,每次他闭上眼睛,幻想的光辉一闪,就照出这群肉体排在那儿等死,同大白天一样地分明。可是一张开眼睛,看到的又是这四个朦胧的人形疯了似的跟一条别扭的小船挣扎着。‘他们一再爬上救生船,摔到后面去,跳下来站着,你咒我,我咒你,忽然又一齐冲上去……真够叫你笑死,’他眼皮也没有抬起,加上这句注语;然后睁大眼睛一会儿,悲哀地向我微笑,‘我看到了这场把戏,应该过个快乐的一生,我敢说!在我死去之前,这场好玩的把戏会重现我眼前许多回。’他眼皮又垂下了。‘看见同听到……看见同听到。’他重复说两次,中间隔了好大工夫,只是他渺茫地望着。

“他振作了一下精神。

“‘我决定闭紧眼睛,’他说,‘可是我不能够。我真不能够,我也不管谁晓得我不能够。他们要批评我,请他们自己先尝一尝那回事的味道罢。要他们尝一下——看会不会比我高明。第二次我的眼睛是飞快地睁开——我的嘴也张开了。我觉得大船摇动了。单是船头稍微向下倾斜,浸些水——又轻轻举起——这么慢慢地!永远是这么慢慢地;总是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大船有许多天没有动得这么厉害。乌云在我们头上飞驰,这个第一阵的浪涌是来得这么慢,大海好像是铅汁做成的。这个波澜没有什么力气,但是却把我脑子里有些东西打倒了。假使你处在那样地位,你会怎么办呢?你自己很有把握——是不是?假使现在——就说此刻——你觉得这所房子动摇了,就打你椅子下面动摇起来,刚刚动一点儿,你会怎么办呢。跳!我敢向天打赌!你会从你坐的地方一跳落到那边灌木丛里去了。’

“他朝着石栏杆外面的夜色把手臂一挥,我却保持我的静默。他的眼睛很严厉地盯着我。我现在真可说受他威吓了,这是绝无可疑的。我现在应该什么也不表示,怕的是一不小心,只要一个姿势或者一个字就够暴露出我对于这场公案持了什么态度,弄得我自己也牵连到里面去,无法摆脱了。我却很不愿意冒这种危险。你们千万不要忘记他坐在我眼前,确是太像我们这类的人,所以有危险一弄得不好,也许使我们也信不过自己了。但是假使你们想知道我当时的心境,我就告诉你们也无妨;那时我的确瞥眼估一估我跟走廊前面的草地里那堆黑 的东西隔有多远。他说得过分了,我还跳不到那儿,落下的地点跟那块地方还会隔几呎——只有这一点我是有十分把握的。

“他想最后的一分钟到了,就站着分毫不动。他脑子里确然胡思乱想了一场,他的双脚却胶着舱板。这时候他忽然看见救生船旁边那班人有一个突然向后退,双臂举起来抓空气,立脚不稳,瘫下来了。其实他不是跌倒,只是整个人轻轻瘫下,变成坐着的姿势,堆成一团肉,肩膀靠着机器间的天窗。‘这就是那个蠢货。一个脸色青白、上髭不齐、形容憔悴的年青人。那时他代理机车三副。’吉姆向我解释。

“‘死了。’我说。关于这件事我们在法庭里听到了一些。

“‘据说是,’他愁闷地不在乎的样子说道,‘我当下自然绝对不晓得。人们后来说他的病是心脏病。那个人抱怨身上不舒服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一下也许是因为兴奋过度了,或者太累了。只有魔鬼晓得罢。哈!哈!哈!我们很容易看出他并不想死。好笑吗?我却肯拿我的命来打赌,他是给他们骗了,弄到白糟蹋了自己一条命!上当了——的确是。上当到把自己杀死了,绝对是!正好像我……唉!假使他老不动,假使当他们因为大船将沉,跑去把他拥出床位的时候,他轰走他们找魔鬼去!假使他只站在一旁,手插在衣袋里,把他们痛骂一番!’

“他站起来,舞他的拳头,向我瞪眼睛,又坐下去。

“‘一个很好的机会失掉了,喂?’我低声说。

“‘你为什么不发笑?’他说,‘这是恶鬼弄出来的笑话。心脏病!……我有时希望我的心脏也是这样。’

“这话却叫我生气了。‘你希望吗?’我用深刻的讥讽口吻喊道。‘是的!你难道不能了解吗!’他也喊起来了。‘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别的希望。’我生气地答道。他完全不了解的样子对我望一眼。我这一枝暗箭又是大大落空了,而且他也不是个会去理会流矢的人。请你相信我的话,他真是太没有疑心了,因此人们反不容易中伤他。我也喜欢看我的流矢白费了——喜欢看他简直没有听到我拉弓的声响。

“那时他当然不晓得那个人死了。再过一分钟——他在船上的最后一分钟——种种事情,种种刺激,乱纷纷都到他身上来了,好比海浪打到石头上。我用这个比喻是经过了一番考虑的,因为据他所述,我不得不相信他始终有个古怪的幻觉,以为他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好像他自己没有什么动作,只是让那班凶神来摆布,他们也单拣出他来做他们恶作剧的牺牲品。第一个刺激是吊艇架最终也肯向外摇摆了,发出轧轧的声音——这个轧轧声好像由舱面从他脚底穿进他身里去,顺着脊椎,一直达到他的头顶。那阵暴风雨此刻已经很近了,另一阵更厉害的浪涌又把这个被动的船身抬起来,这个吓人的浪涌简直叫他怕得出不了气,那时惊惶的惨号像利剑一般同时刺到他的脑子同心肝里。‘放手!看着上帝的面子,放手!放手!大船就要沉下去了。’接着是救生船的轴炉冲破船台,凉篷底下有许多人都用惊慌的声气谈起来了。‘那班叫花子一开口叫喊,他们的声音足够把死人也弄醒了。’他说。救生船真的下水了,震动溅泼一下,接着就是里面人们践踏同绊倒的空洞声响,还杂有混乱的呐喊。‘解下钩子!解下钩子!推!解下钩子!你们要救自己的命,就赶快推罢!暴风雨到我们头上来了……’他听到微弱的风声高高地在上头吹着,还听到他脚底下有个苦痛的喊声。一个消沉的声音在一旁开始诅骂一粒丁铰钩。大船的头尾都嗡嗡响起来了,好像是个被人骚扰了的蜂窝。他就用叙述上面那些话那种的安详口气——那时他的态度、脸儿、声音刚好都很安详——接着说,简直没有给我一个警告,‘我踩着他的脚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他动了。我惊奇地冲口嚎一声。那么最终也有个东西叫他动起来了,但是到底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把他从兀然不动里扯出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正好像给狂风拔起的大树自己不晓得横压过来的是什么风。这些东西全到他身上来了:嘈杂的声音,古怪的形象,死人的两腿——哼!这种魔鬼开玩笑硬塞进他的喉咙,但是——你们注意——他绝不肯承认他的食管有什么吞呷的动作。说也奇怪,他怎么能够把他的幻觉传染到我心上。我听着,很相信他,好像听一段回生妙术的故事。

“‘那个人慢慢滚到一边,我记得那个人是我在大船上最后看到的东西了,’他继续说,‘我也不理他在那儿干什么。看起来他好像是要站起来了;我自然以为他就要站起来,我预料他将由我身旁飞跑过去,翻过阑干,随着那班人落到救生船里面去了。我听得见他们在那儿漂荡着,有个同飞箭一样快的喊声叫道:乔治。然后三个声音一同大声喊着。三个声音,我却听得很分明:一个是哗哗叫,一个是绝叫,一个是咆哮,啊唷!’

“他身体稍微颤动一下,我看他慢慢站起来,好像有一只没有发抖的手从上头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由椅子里拖出。他站起——慢慢地整个人都站起来了。可是他的膝头一锁紧,上头那只手好像就放松了,因此他有点站不住的样子。当他说‘他们大声喊’的时候,他的脸儿、他的行动,甚至于他的声音都带了一种可怕的静默,我不自觉里就倾耳去听极端寂静时人们仿佛听到的那种假声响,去听那些叫喊的余音。‘船上有八百人,’他说,他那样可怕的茫然一瞥把我钉到椅子背上去了,‘八百个活人,他们却在喊一个死人赶快下来逃命。跳,乔治!跳!啊,跳!我站在一旁,我的手按着吊艇架,态度十分安详。天色已经是漆黑了。你看不见天空,看不见大海。我听到救生船在一旁一再发出跟大船相撞击的声响,此外没有别的声音,这样子有一会儿工夫,但是我脚底下的大船满是人们的谈话声。忽然间船主咆哮道:我的老天爷呀,暴风雨来了!暴风雨来了!把小船推出去罢!听见暴雨的第一个嘶声,觉得暴风吹起来了,他们就喊道:跳下来,乔治!我们在底下可以接着!跳!大船慢慢投到水里去了,暴雨横洗过来,像个山崩般的波涛,我头上戴的便帽也吹飞了,我的气息赶回喉咙里去了。我好像是在塔顶上,听到底下深处又来个疯狂般的尖声呼喊:乔——治!啊,跳下来罢!我脚底下的大船沉下去了,沉下去了,船头先沉……’

“他默想着,举起一只手到脸上,手指挑剔着,好像有个蜘蛛网缠着他,然后望着张开的手掌、足足有半秒钟光景,才糊里糊涂说出——

“‘我跳下去了……’他自己又截住,眼睛也不望着我……‘大概是跳下去了罢。’他加上这一句。

“他那副碧清的眼睛转向我,怪可怜地瞪着。看他站在我面前,哑巴的样子,很痛心的神气,我也感到悲哀了,觉得我虽然有智慧,却无从措手,同时又混有老年人看到小孩子般的祸事,爱莫能助时所感到的好玩的、深刻的怜悯。

“‘大概是这样罢。’我也含糊说。

“‘我完全不晓得我是跳下去了,一直等到抬起头来看一下。’他赶紧说明。这也是可能的。你听他的话得像听个小孩子把事情弄坏了时候说的话。他真是不晓得。不知怎的,他跳下去了。这类事情莫名其妙地发生了,是绝不会再有的。他的身体一部分落到别人身上,就横卧在一块坐板上面了。他仿佛觉得他左边肋骨一定全断了;然后身子滚过来,模糊里瞧见他所弃的大船涌起在他上头,船旁的红灯发着光,在雨里射出大块的光辉,好比隔一层雾看见的悬崖上的一团火。‘大船好像比一扇墙还高,真像一片峭壁,隐隐高临着这条救生船……那时我希望我能死去,’他喊道,‘已经是无法再回转去了。仿佛我跳进一口井——跳进一个无底的深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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