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做一件符合公平分配原则的事,干吗要经他同意?我不过是为做好事把两本书挪个地方而已,从一个用不上的地方挪到一个派上大用场的地方……”您听完这些,请对“人何以为人”发表高见!不过,最精彩的还是古斯与他夫人的故事……我懂您的意思,您听够了,按您的意见,我们应该去跟两位旅行者会合。看官,您把我看作傀儡,这不太礼貌。“讲雅克的风流事”,“别讲雅克的风流事”……“我希望您跟我讲古斯的故事。我忍不住了……”不错,有时候我理当迎合您的兴致,但是时不时满足一下我自己的兴致也是应当的,何况随便哪个听众,他既然答应我开讲,他就有义务听我讲完。

我刚才讲“首先”;有了“首先”,这就是说起码还有“其次”……听我说,您不听我说,我也要自言自语说下去……叫雅克的队长和队长的伙伴受煎熬的,弄不好是一种隐秘而强烈的嫉妒心。嫉妒这种情感,便是友谊也休想克服掉的。什么都可以宽容,唯有功劳不易得到宽容。他俩是不是对某种特殊关照感到焦虑呢?这种特殊关照对他们俩都必定是一种伤害。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他们的确都在试图提前摆脱危险的竞争对手,为了未来的机遇,他们在相互试探。可是,把要塞司令的职务如此慷慨地推让给穷朋友的那个人,他的心思又该怎么理解呢?他辞让了职务,这不假,但是倘若他的这个职务是被剥夺的,他一准会用剑锋来索要。在军人中间实行某种特殊照顾,对获益的人谈不上荣耀,对其竞争对手却是羞辱。算了,不说这些了,这么说吧,这是他们心底某个角落里的一点疯狂。我们每个人不是都有这么一点疯狂在心里藏着吗?两个军官的这种疯狂,曾经在两百年中席卷欧洲,我们称之为骑士精神。这支庞大的英雄行列,个个全身披挂,佩戴各色爱情标志,跨宝马,执长枪,面罩或掀起或垂下,互相傲视,互相打量,互相恐吓,厮杀得人仰马翻,直杀得广阔的竞技场里刀光四射,折枪断剑。他们是好朋友,只是为追捧的荣耀而互相嫉妒。这些好朋友,当他们警觉地提着长矛,各自站在竞技场两端的时候,当他们用马刺猛扎战马肚子的时候,他们就变成了好勇斗狠的敌人,他们扑向对方,那种剽悍凶猛俨然是在沙场上格斗。我们这两位军官其实就是过去的骑士,他们生活在当下,习性却还是旧时代的。他们的每一种大德与每一种恶癖都很鲜明,然而都已经是明日黄花。肢体力量有它的时代,高超的武艺也有它的时代。大无畏精神有时候备受推崇,有时候就不那么受重视。这种精神愈普遍,它就愈不值得炫耀,它得到的赞颂就愈少。追踪人类发展的趋势,我们总能看到一些人,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似乎来得太晚,他们属于另一个时代。我们凭什么认为,这两个军官卷入这种日复一日的危险争斗不是渴望发现对手的弱点而获得优越感?在社会上,决斗在教士之间、法官之间、文学家之间、哲学家之间,以各种形式重复上演,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长矛和自己的骑士。各种聚会,包括最显赫的和最搞笑的,都不过是一些小型竞技场,那里的人有时候也佩戴各色爱情标志,即使不在肩头上,也在心底里。与会的人愈多,交锋就愈激烈,女人的出现往往把热情推向疯狂,把坚持己见推向不可理喻。在女人面前败下阵来,那是刻骨铭心的奇耻大辱。

哎,雅克呢?……雅克早已穿越城门,在孩童们的欢呼声中走街串巷,直达对面城郊的尽头。他的马一头窜进一个小矮门,门上的横梁与雅克的脑袋发生了猛烈的碰撞,在这样撞击下,不是横梁挪动位置,就是雅克仰面翻到。事实上发生的,如您所料,是后一种情况。雅克摔下马,头破了,不省人事。有人把他扶起来,用烧酒把他唤醒,我甚至认为房主人给他放了血——这么说这人是外科医生?——不是。就在此时,雅克的主人到了,他见人就打听雅克的消息。“劳驾,您有没有看见一个高大干瘦的男人,骑一匹黑斑白马?

“他刚过去,像中了邪似的,这会儿应该到他主人家了。”

“谁是他主人?”

“刽子手。”

“刽子手?”

“对呀,因为那匹马就是刽子手的。”

“刽子手住哪儿?”

“相当远,不过您就不必劳神费劲往他家跑了,您瞧他的人过来了,他们抬的显然正是您打听的那个人,我们当他是刽子手的伙计哩……”

这样与雅克的主人说话的是谁呀?雅克的主人停在一家客栈门口,说话的人就是客栈老板。他的身份您不可能弄错:矮矮胖胖像个酒桶,衬衣袖子挽到肘窝,头戴一顶圆布帽,身上裹着做饭的围裙,身边还有一把大菜刀。“快,快,给这个可怜虫准备一张床,”雅克的主人对老板说,“找个外科医生、内科医生、药剂师……”说着,来人已经把雅克放在他脚边。雅克额头上蒙了厚厚的一大块纱布,双目紧闭。“雅克!雅克!”

“是您吗,主子?”

“是的,是我,看着我。”

“我做不到。”

“你怎么回事?”

“哎呀,那马!可恶的畜牲!我明天再跟您细说——假如今天夜里我没死的话。”

众人把雅克抬起,往楼上的房间送,雅克的主人指挥众人,一路喊着:“小心,走慢点,慢点,见鬼!你们会伤到他的。你,抬腿那个,向右转,你,捧脑袋那个,向左转。”雅克一路低声嘀咕道:“这在那上边写着呢……”

雅克刚到床上便酣然入梦。他主人在床头守了一整夜,不停测试他的脉搏,不时往纱布上洒创伤水。雅克醒来,发现主人在身边忙碌,他对主人说:“您怎么在这儿?”

主人:照看你呀,我生病或者不舒服的时候,你是我的仆人,你身体出问题的时候,我是你的仆人。

雅克:看见你心肠这么好,我好受多了。主人能这样待仆人的可不多。

主人:你的头怎么样?

雅克:跟我撞上的那根横梁一样没问题。

主人:用牙咬住床单,使劲晃……你感觉到什么没有?

雅克:什么都没有。看来脑瓜没裂。

主人:那再好不过。你想要起床,我猜?

雅克:您让我在床上干吗?

主人:我想让你休息。

雅克:叫我说,我的意见,不如咱们先吃饭,然后走人。

主人:你的马呢?

雅克:我把马留给它主人了,他很忠厚,很大方,用我们买马的价钱买回去了。

主人:这个忠厚人、大方人,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么?

雅克:不知道。

主人:等上了路我再跟你说。

雅克:干吗现在不说?有什么好神秘兮兮的?

主人:神秘不神秘,有什么必要非得现在或者某个时候告诉你吗?

雅克:那倒没有。

主人:可你必须有匹马呀。

雅克:这家客栈的老板说不定巴不得卖匹马给我们哩。

主人:你再睡一会儿,这事我来办。

雅克的主人下楼点了午餐,买了一匹马,上楼来却见雅克已经穿戴停当。他们用罢午饭,说话间就已经上了路。雅克抱怨说,他差点撞死在人家门口的那个城里人,他没有去作个礼节性的拜访就离开了,未免有失体统,人家曾经尽心尽力救助他呢。主人宽慰他不必如此介意,尽管放心,已经重赏过那些抬他到客栈的伙计。雅克以为给仆人的赏钱抵偿不了他欠他们主人的情,而且一走了之会使行善之人心灰意冷,自己也会背上过河拆桥的恶名。“主子,如果他在我的位置上,我在他的位置上,通过我说他的话,我就能听到他说我的话……”

他们方才出得城来便遇到一个汉子,体格魁伟雄健,头戴宽檐帽,衣服上缀着大大小小的饰物,他踽踽独行——如果不算他身前那两只大狗的话。雅克刚瞅见他便跳下马,大喊“就是他”,一个箭步上去,转瞬间已经搂住了那人的脖子。雅克如此亲热,牵狗人似乎很不好意思,他轻轻推开雅克,对雅克说道:“先生,您这样热情我受之有愧。”

“不!我欠您一条命,我怎么感谢您都不过分。”

“您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谁。”

“您不就是救我、给我放血、帮我包扎的那个好心肠的城里人么?当我的马……”

“有这事。”

“您不就是那个忠厚的城里人,马卖给我多少钱,就用多少钱买回去的么?”

“是我。”

雅克立刻再次拥抱他,亲过这边脸,又亲另一边。他的主人笑眯眯的,两只狗高昂着头,似乎被这见所未见的场面惊呆了。雅克在连声感激之余,又再三表示敬意,而他的恩人却并未回敬他,雅克表示一大通祝愿,他的恩人却冷冷应诺。雅克重新上马,对主人说道:“我对这个人怀有深深的敬意,现在您该让我了解他了。”

主人:怎么,雅克,在您(26)眼里他真的那么值得尊敬?

雅克:即使不说他给我的帮助,我也必须说,此人生性古道热肠,做好事已经习以为常。

主人:您根据什么这么说?

雅克:据我感谢他时他那种无所谓、冷冰冰的态度。他压根不向我问好,不跟我说一句话,好像不认识我似的,这会儿他弄不好在满心轻蔑地想:这个旅行者一定认为有善心是怪事,讲公正是难事,所以他才这么感动……我这番话有什么特别荒唐的东西,叫您笑得这么开心!……不管怎么说,请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我,我要写在记事本上。

主人:非常乐意,您写吧。

雅克:说呀。

主人:您就写:我对他怀着至深敬意的那个人……

雅克:至深敬意的那个人……

主人:是……

雅克:是……

主人:某某地方的刽子手。

雅克:刽子手!

主人:对,对,刽子手。

雅克:您能够告诉我,开这种玩笑有趣在哪儿吗?

主人:我根本没开玩笑。您不妨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捋一遍。您需要一匹马,神差鬼使向一个过路人去买,这个路人呢,是个刽子手。这匹马两次把您带到绞刑场,第三次,它径直把您撂在刽子手家,您摔下马,昏死过去。从刽子手家大伙儿把您抬到什么地方?一家客栈,一个栖身地,一个公共避难所。雅克,您知道苏格拉底之死的故事吗?

雅克:不知道。

主人:苏格拉底是雅典的一个聪明人。很久以前,在糊涂人中间做聪明人是很危险的。城邦的居民判决他喝毒芹汁自尽。其实吧,苏格拉底当时做的,就是您刚才做的,他对待给他送毒芹汁的刽子手与您刚才一样彬彬有礼。雅克,您简直算得上哲学家了,这一点,您就认了吧。我很明白,哲学家是一群特殊的人,这群人很可恶,在王公贵族看来,可恶是因为他们从不向王公贵族屈膝;在官员看来,可恶是因为官员的本分就是维护既有观念,而哲学家却对这些观念穷追猛打;在教士看来,可恶是因为布道坛下极少看到哲学家的身影;在诗人看来,可恶是因为诗人本是毫无原则的,他们愚蠢地把哲学看作砍向艺术的刀斧,且不说他们中间那些擅长写下流的讽刺诗这类体裁的人不过是逢迎拍马之辈;在人民看来,可恶是因为在任何一个时代,人民都是压迫他们的暴君的奴隶,是蒙蔽他们的骗子的奴隶,是拿他们取乐的小丑的奴隶。您看,我很清楚您这个职业的风险,我也明白要您承认是哲学家是一件大事,但是我不会拿您这个秘密开玩笑。雅克,我的朋友,您是一个哲学家,我很替您苦恼。假如从眼下的事物里能够看到某一天可能发生的事情,假如虽然那上边写好了,有时候却也可能在事情发生之前早早露出些苗头,那么我设想您的死将是哲学家式的,您套上绞索会像苏格拉底饮下毒药一样潇洒自若。

雅克:主子,没有一个预言家说得过您,幸亏……

主人:您不怎么相信,这反倒使我的预感更有分量了。

雅克:您自己呢,主子,您当真信?

主人:当真,不过我想这样说大概不可能不惹来麻烦。

雅克:为什么?

主人:因为是非专找管不住嘴巴的人,我不说了。

雅克:有预感呢?

主人:我就笑,但是我得承认,笑也是颤抖着笑。这世上就是有一些预感令人心惊肉跳!我们是听着这样一些传说长大的!如果您的梦有五六回都应验了,你又梦到朋友去世,那您一准会大清早就跑到朋友家去看个究竟。预感是没有办法回避的,尤其是事情在远离我们的地方发生的那种预感,就好像是一种征兆。

雅克:您有时太高深,太玄妙,我理解不了。您不能给我举个例子,说得明白点吗?

主人:那有何难。有个妇女跟她八十多岁的男人一起住在乡下,男人得了结石。男人离开女人,去城里动手术。做手术的头天晚上他给老婆写信:“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柯莫修士(27)的手术刀下……”你知道的,有一种戒指可以分成两半,每半边分别刻着丈夫与妻子的名字。好!这个女人拆开信的时候,手指上正戴着这样一个戒指,而就在此时,戒指分成了两半,刻有她自己名字的那一半留在手指上,刻有她男人名字的那一半断了,掉在她正在读的信上……雅克,你告诉我,你认为有特别强大的头脑,特别坚定的心灵,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这样的事也丝毫不动摇吗?所以女人想一死了之。她惶惶不安,直到下一班邮车抵达的那一天,她丈夫写信来说,手术很成功,他已经脱离危险,盼望过一个月就能亲吻她。

雅克:他确实吻她了?

主人:是。

雅克:我这么问是因为我多次注意到,命运是难以捉摸的。起先你觉得在一件事上它八成撒谎了,后来事实却证明它说的是真话。因此吧,先生,您认为象征性预兆与我有关,因而尽管您不愿意,您还是相信我有遭遇哲学家之死的危险?

主人:这一点我无力加以掩饰,不过为了抛开这个阴暗的念头,你不能?……

雅克:继续讲我的风流事?

雅克又开始讲他的风流事。刚才讲到,我想,外科医生吧。

外科医生:我担心,治您的膝盖绝非一日之功。

雅克:那上边写着需要多长时间就治多长时间呗,有什么关系?

医生:住宿、吃饭、治疗,按天计费,这笔钱数目可不小。

雅克:大夫,问题不在整个过程要多少钱,而是每天收多少钱。

医生:二十五个苏,这多吗?

雅克:太多了。好啦,大夫,我是个穷鬼,减半吧,您快点拿主意,好把我送到您家去。

医生:十二个半苏,这说不过去,您给十三个苏怎么样?

雅克:十二个半苏,十三个苏嘛……太贵。

医生:您按天付账?

雅克:这是说好的条件。

医生:我这样问是因为我老婆太厉害,她可容不得说笑,您知道的。

雅克:嗨,大夫,赶快叫人送我到您那个厉害老婆身边去呀。

医生:一个月,每天十三个苏,一共是十九法郎十个苏,您给二十法郎?

雅克:二十法郎,说定了。

医生:您想要吃得好,照顾得好,尽快治好。刨去吃、住和治疗,可能还有药品、洗衣服,还有……

雅克:还有什么?

医生:实话实说,总共需要二十四法郎。

雅克:那就二十四法郎,不过不许再拖个尾巴。

医生:一个月二十四法郎,两个月就是四十八法郎,三个月就是七十二法郎。啊哈!假如您一进我家门,能够预先一次付给我老婆七十二法郎的一半,那她会很高兴的!

雅克:同意。

医生:她可能会更高兴……

雅克:如果我一次付三个月的账?我可以付。

雅克继续说:“医生去找房主一家人,告诉他们与我讨价还价的结果。一会儿工夫,当家的、他老婆还有孩子们便聚集到我床边,没完没了地询问我的身体和膝盖,说了医生和他老婆一堆好话,一个劲地祝福我,态度亲切至极,那种关心!那种愿意效劳的热情!应当说,医生并没有告诉他们我有点钱,然而他们很了解大夫的为人,他答应将我带到他家,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我把该付给他们的都付了,还给了孩子们一点小意思,不过做父母的没让他们在手里攥多久。这时是上午,当家的下地了,女人挎起背篓也走了,孩子们遭父母打劫很生气,很郁闷,都不见了踪影。等需要把我从破床扶起穿衣服,抬上担架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医生一个人,他声嘶力竭地喊叫,但是无人回应。”

主人:喜欢自言自语的雅克此时一定对自己说:“如果你不想遭到怠慢,千万不要先付账。”

雅克:主子,不对,那个时候顾不上说道理,只顾着急和咒骂。我着急、咒骂,然后才开始说道理。我这边说着道理,那边医生丢下我走了,回来的时候带了两个农夫,是他雇来抬我的,费用归我,这一点他不藏着掖着。农夫们对我备加呵护,用杆子绷上毡毯,算是一副担架将我放上去。

主人:感谢上帝!你终于到了医生家,爱上了他老婆或者他女儿。

雅克:主子,我想您估计错了。

主人:你觉得我能够在医生家里待三个月,然后才听到你风流史的开篇?噢,雅克,别胡闹了。我求你,开开恩,医生家是什么样子,医生的个性,他老婆的脾气,你的治疗过程,跳过去,跳过去,统统都省了。说情况,直接说情况!从这里说起,你的膝盖差不多治好了,身体恢复得也不错,于是你就恋爱了。

雅克:于是我就恋爱了,既然您这么着急。

主人:你爱上谁了?

雅克:一个年方十八、高个子的棕发女郎,天生尤物,大大的黑眼睛,樱桃小口,迷人的胳膊,纤纤玉手……啊,主子,那么纤细的手!……因为这双手……

主人:你觉得现在还牵着。

雅克:因为您不止一次悄悄握过并且牵过这双手,而且就是因为这双手,您才没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主人:雅克,说真话,你说的这些我还真没想到。

雅克:我也没想到。

主人:我浮想联翩,却怎么也记不起什么高大的棕发女郎,也记不起什么纤纤玉手。你必须说清楚。

雅克:我答应,不过条件是我们必须回到先前,返回外科医生家。

主人:你认为这是那上边写好的?

雅克:写没写,得您来告诉我。但是天上确实写着“谁走得慢,谁走得稳”。

主人:谁走得慢,谁走得稳。我觉得能到就好。

雅克:嗯,那您怎么决定的?

主人:就照你的意思呗。

雅克: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到外科医生家。这在那上边写好的,我们会回来的。医生、他老婆还有他的孩子们,他们相互应和,为的是把我的钱包掏光,由于他们的行动高度默契,目标不久就实现了。膝盖的治疗看上去进展不错——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我已经能够依靠拐杖出门走走,而这时我只剩下十八法郎了。正所谓结巴爱说话,瘸子爱走路。秋日的一天,用过午膳,天气晴朗,我盘算做一次远足,从我住的村子走到邻村,大约有十五六里路。

主人:那村子叫什么?

雅克:我要是告诉您村名,您就什么都知道了。进了村子,我走进一家小酒店,歇歇脚,凉快一下。天开始黑下来,我准备返回住地,这时候就听得屋外有女人哭,哭声尖厉无比。我走出去,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女人。女人躺在地上,揪着自己的头发,指着一个碎坛子说:“我完了,这一个月我都完了。这些日子谁来养活我可怜的孩子?那个管家心肠比石头还硬,他不会饶我半分的。我怎么那么晦气啊!我完了!我完了!……”周围没有不表示同情的,只听她身边不断发出“可怜的女人”这样的叹息,却不见有人把手伸进衣兜。我赶紧靠前,对女人说:“大妈,遇到什么难事啦?”“什么难事!你看不见?人家差我买一坛子油,我一步没走稳跌倒了,坛子摔碎了,里面的油流了一地……”这会儿女人的孩子们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一个个几乎赤身裸体,他们母亲也是破衣烂衫,看得出这家人过得很艰难。母亲与孩子们一同哭开了。您很清楚,惨状不及这十分之一的场面我都受不了,我满心里涌动着悲悯,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我哽咽着问女人坛子里的油值多少钱。“多少钱?”女人双手举向空中,“九法郎,我一个月也挣不够这些钱……”我立刻解开钱袋,扔给她两个埃居,对她说:“拿着,这是十二法郎……”不等女人道谢,我便踏上了回村的路。

主人:雅克,您做了一件大好事。

雅克:斗胆回您的话,我做了一件蠢事。从村子走出百来步,我就对自己这么说了,走了不到一半路程我嘀咕得更厉害,等回到医生家,钱袋空空如也,我对这件事就有了全新的体会。

主人:没准儿你是对的,我的夸奖同你的怜悯心一样用错了地方……不,不,雅克,我还是坚持我最初的判断,你的行为,功德之大就在于你忘记了自我的需要。我知道下面的故事了:你受到外科医生与他老婆的虐待,他们把你赶出门。在你潦倒无助,在他们家门口奄奄一息的时候,你却有了一种自我的满足感。

雅克:主子,您太高看我了。我一路上踉踉跄跄——我必须跟您承认心里边实在心疼我那两个埃居,可是再心疼也找不回来了,因为心疼,我做的这件事就变了味。走到两个村子中间时,天完全黑了,这时从路旁树丛里蹿出三个强人,他们朝我扑来,将我掀翻在地,在我身上一阵乱搜。他们发现我身上居然没几个钱,惊诧不已。他们亲眼见我在村子里施舍,认定逮到了一个大猎物。他们觉得能够轻易拿出半个金路易的人,身上好歹应该有二十来个吧。他们思忖着我要是去告发,把他们抓起来,或者我以后要是认出他们,那么他们就要因为几个破钱而被绞架拧断脖子,一想到这一点他们就气得发疯。是不是应该结果了我,他们迟疑不决。很幸运,工夫不大他们听到有动静,便溜之大吉。我脱离险境,代价是摔倒的时候以及他们搜我的钱的时候受到几处挫伤。强人跑远了,我振作起来,挣扎着回到村子。到村子已经深夜两点钟,面色苍白,衣衫不整,膝盖的疼痛不断加剧,身上挨了几记揍,虽然我还击了,但是很痛苦。医生……主子,您怎么啦?您咬牙切齿,浑身颤抖,好像碰到了仇人。

主人:我就是碰到了仇人,我手提长剑,我扑向偷儿,我要替你报仇。你告诉我,那个书写长卷的人,如何能忍心写下,慷慨的义举竟得到这样的回报?我不过是缺点多多的一个可怜虫,而我都能奋起保卫你,而他居然平静地望着你被攻击、摔倒、欺负、蹂躏,而我们一直说他集天下之精华呀!……

雅克:主子,且息怒,息怒,您的话有点魔性。

主人:你在瞧什么?

雅克:我在瞧周边有没有人听见您的话……医生给我搭了搭脉,发现我有热度。我没有讲我的遭遇便睡下了,在破床上苦思冥想,有两个人要应付……天哪!好难应付的两个人!身上大子儿没一个,毫无疑问,明早一醒,他们就会来讨要约定按天付讫的账。

说到这里,主人一把搂定仆人的脖子,叫道:“可怜的雅克,你怎么办?你会出什么事?你的处境太叫我担心了。”

雅克:主子,放心,我不就在你眼前嘛。

主人:我没这么想。我人还在第二天,在医生家,在你身边,那时你醒了,他们来找你要钱。

雅克:主子,生活里我们并不知道该为什么开心、为什么伤心。好事会带来坏事,坏事能带来好事。我们行走在黑夜中,头顶上是那上边已经写好的话,我们憧憬、欢乐、愁苦,其实都是扯淡。我哭泣的时候,经常感觉自己是个傻瓜。

主人:那你笑的时候呢?

雅克:我还是感觉自己是个傻瓜。话虽这么说,我却忍不住还是要哭,要笑。这一点让我非常抓狂。我尝试过无数次……夜里我不闭眼睛……

主人:别,别,告诉我你尝试过什么。

雅克:尝试对一切都不在乎啊。哎呀!我要是能做到就好了!

主人:做到对你又能如何?

雅克:让我解除忧烦,让我什么也不再需要,让我真正自己做主,让脑袋倚在街角的护石上也好,靠在软和的枕头上也好,我都感觉同样舒适。我平常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可是见鬼,好景总是不长,尽管出大事的时候,我稳如磐石,可是往往一场小冲突,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叫我不知所措,这时我真恨不得扇自己两下。我丢弃幻想,打定主意做回自己。但是再一略加思索,我发现结果其实差不多,于是又想:做什么重要吗?这样想也是一种听天命,而且更加轻松,更加方便。

主人:更加方便,这确凿无疑。

雅克:一大清早,外科医生就掀开帐子对我说:“朋友,来,看看你的膝盖,我需要出趟远门。”

“大夫,”我带着哭腔对他说,“我失眠了。”

“那好哇!好兆头。”

“让我再睡一会儿,换绷带不着急。”

“不换绷带问题也不大,您睡吧……”

说罢,他放下帐子。我没睡着,过了一个钟头,医生老婆掀开帐子对我说:“朋友,来,起来吃你的糖渍烤鸡。”

“医生太太,”我带着哭腔对她说,“我没有胃口。”

“吃吧,吃吧,反正钱不会多付也不能少付。”

“我不想吃。”

“那好哇!我和孩子们有口福了。”

说罢,她放下帐子,叫来她的孩子们,他们狼吞虎咽把我的糖渍烤鸡解决了。

看官,讲到这里,假如我暂停一下,回头去讲那个因为一次只有一个身体,因而只需要一件衬衫的男人的经历,我想知道您意下如何?您一定认为,我走进了伏尔泰所谓的“死胡同”,也就是俗话说的“口袋屁股”(28),找不到出路,于是一拍脑袋,信口编个故事,以便争取点时间,给我已经开始讲的故事寻找出路。您看,看官,任何一个问题您都会想拧巴。雅克以后如何脱离窘境我是知道的,而我现在要跟您讲那个因为一次只有一个身体,因而只有一件衬衫的男人古斯的经历,也绝对不是编故事。

那是一个圣灵降临节,早上我收到古斯的一个条子,请求我到关押他的监狱去看他。我一面穿衣服,一面猜想他遭遇了什么事,我估摸是他的裁缝、面包店老板、酒店老板还有房东,把他告了并且拘留了。到了监狱,我发现他与其他一些人关押在同一间牢房里,个个面如土灰。我问他这是些什么人。

“你看见的那个鼻子上架副眼镜的老头,那是个能人,精通算法,他在琢磨把他抄录的细目与他的总账核对上。我和他讨论过,这很困难,但是我毫不怀疑他能办到。”

“那个人呢?”

“那是个傻瓜。”

“完啦?”

“一个傻瓜,他发明了一部机器伪造钞票,一部破机器、到处出毛病的鬼机器。”

“那第三个人呢,穿制服、拉低音提琴那个?”

“他来这里就是过渡一下,今儿晚上或者明儿早上,他就没事了,会送到比塞特(29)去。”

“您自己呢?”

“我?我的事更不叫事了。”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来,把无檐软帽放在床上。一眨眼的工夫,那三个同监室的人都不见了。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见古斯身着睡袍,正坐在小桌前描画几何图形,安详自若俨然是在自己家里。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那您,您在这儿干吗?”

“我?我工作,如您所见。”

“谁把您弄进来的?”

“我自己。”

“什么,您自己?”

“是,我自己,先生。”

“您怎么把自己弄进来的?”

“跟把其他人关进来的办法一样。我呈个状子,起诉我自己,我打赢了官司,根据我得到的对我自己的判决书,以及根据随后颁发的命令,我被捕并且关到这里。”

“您疯啦?”

“我没疯,我如实向你说明情况。”

“那么您不能跟您自己再打一场官司,打赢这场官司,然后按照新的判决和新的命令,让您自己获释吗?”

“不行,先生。”

古斯有个俊俏女仆,这个女仆充当了古斯的“另一半”,比真正的“另一半”还勤勉。这种分工的不均衡打乱了古斯家庭的平静。虽然古斯属于那种把流言蜚语当耳旁风的人,想给他精神折磨比登天还难,他最终还是打定主意离开妻子,和女仆一块儿过日子。古斯宁可看他妻子赤条条一无所有,也不愿自己两手空空净身出户,然而他的财产主要是家具、机械、图纸、仪器以及其他一些动产,于是他策划了一计。他签一些债券给女仆,女仆拿这些债券要求兑现,从而获得他所有财产的所有权和出售权,然后将财产从圣米歇尔桥转移到另一处房子,他准备在那里与女仆劳燕双飞。古斯为自己的主意所陶醉,他做了债券,让自己摊上官司。他找了两个检察官,然后在两个检察官之间穿梭往来,不遗余力地追究自己,告发自己很卖力,为自己辩护却很敷衍,结果他被判依法偿还债券。他头脑里构想的,就是如此这般把全部家产据为己有,但事实却并未能如愿,他遇到了一个心机很深的浮浪女人,她要求执行的不是扣押古斯的家具,而是扣押古斯本人。古斯被捕,并且进了大牢。古斯给我的谜一般的解释固然很离奇,但真实性没有半点折扣。

我给您讲述的这段经历,您一准认为是编造……——那个穿制服拉低音提琴的人的经历?——看官,我保证会对您讲的,我以人格担保,您不会落掉这段经历,但是现在请允许我回来说雅克和他的主人。雅克和主人已经到了一家客栈,准备在那里过夜。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闭,他们不得不滞留在城郊。就在那里,我听到一阵喧闹……——您听到!您又不在那儿,跟您没关系。——此言不假。好吧,雅克和他的主人,他们听到一阵喧哗。我看见两个男人……——您什么也没看见。跟您没关系,您不在现场。——此言不假。在他们住宿的房间门口,两个男人坐在桌边挺平静地交谈,却有一个女人双拳搭在腰间,朝俩人破口大骂。雅克一个劲地劝那女人消消火,他苦口婆心,女人却硬是一句也听不进,而那两个男人对女人的辱骂也同样不理不睬。“好啦,大嫂,”雅克对女人道,“忍着点,别发火,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两位大哥看着都是正派人啊。”

“他们,正派人!他们是粗人,不懂怜悯,不讲人情,没有感情。唉!可怜的妮可儿怎么得罪他们了,他们这么伤害她?她后半生可能就废了。”

“伤得也许没有您想的那么重。”

“我跟您说,那一记是很可怕的,她一准会废。”

“瞧瞧再说,快请医生啊。”

“已经去请了。”

“搀她到床上躺下。”

“已经躺下了。她的叫声撕心裂肺,我可怜的妮可儿!……”

这里女人哭诉着,客栈那边有人摇铃,呼叫道:“老板娘,上酒!”老板娘应道:“就来。”另一边又有人摇铃,呼叫道:“老板娘,拿个手巾。”她应道:“就来。”——来份排骨和鸭子!——就来。——来个水壶!来个便壶!——就来,就来。——这时房间角落里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喊:“该死的话痨!疯颠颠的话痨!你管什么闲事?你真要叫我等到明天不成?雅克!雅克!”

老板娘的痛苦和愤怒稍稍缓解,她对雅克说:“先生,您甭管我了,您是个好人。”

“雅克!雅克!”

“快去。哎呀!您要是知道了这个小家伙遭的罪!……”

“雅克!雅克!”

“快去吧,我想是您主人在唤您。”

“雅克!雅克!”

一点没错,正是雅克的主人。他独自脱了衣服,他饿得要命,没人伺候,他很恼火。雅克上了楼,片刻之后,老板娘也随着雅克上来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先生,”她对雅克的主人说,“太不好意思了。过日子嘛,总有些难对付的事,有什么办法?我们有鸡肉、鸽子肉、上等的野兔里脊,还有兔子,我们这儿专产良种兔子。您也许更喜欢来只山鸡水禽什么的?”雅克依照自己的习惯,像为自己点餐似的为主人要了晚膳。晚膳上来,主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对雅克说:“嘿,你在那儿搞什么鬼名堂?”

雅克:可能是好事,可能是坏事,谁知道?

主人:到底搞什么好事或者坏事?

雅克:我叫老板娘别惹祸上身,以免吃那边两个汉子一顿揍,他们两个至少打折了女用人的胳膊。

主人:对老板娘来说,挨揍未见得不是件好事……

雅克:挨揍的原因多的是,一条比一条更有理。对于正跟您说话的我来说,一生中碰到的最大的一件好事……

主人:就是挨揍……喝酒。

雅克:没错,先生,挨揍,深更半夜在半道上挨揍,从那个村庄回来,就像我跟您说的,在施舍钱财之后。按我的意思是做了一件蠢事,按您的意思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主人:我记得……喝酒……你在那边平息的这场争吵,还有她闺女或者女佣受到的殴打,究竟为什么事?

雅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主人:一件事的根由是什么你都不知道,你就往里掺和!雅克,这么做既无谨慎可言,也无正义可言,也无道理可言……喝酒……

雅克:我不懂什么道理不道理,道理无非就是我们为自己给别人定下的规矩。我今天这样想,但我不敢担保明天不会那样想。所有的说教都和国王敕令的开场白差不多。每个预言家都希望大家照他的话去做,因为那样我们有可能过得更好,当然在他们,肯定……这就是操守……

主人:雅克,操守是个好东西,不论好人坏人都赞扬操守……喝酒……

雅克:因为不论好人和坏人都从中渔利。

主人:那你挨顿揍,怎么对你就成了天大的好事呢?

雅克:天不早了,您吃饱了,我也吃饱了。咱俩都累了,听我的话,都睡吧。

主人:不能睡,老板娘还有菜没上哩。等菜的工夫,再讲讲你的风流事吧。

雅克:我讲到哪儿啦?主子,这次得劳您驾,以后每次都得劳您驾给引上道。

主人:我包了,现在就来干提词员的活。你当时在床上,一文不名,整个人都蔫了,医生老婆和孩子正在品用你的糖渍烤鸡。

雅克:这时就听得一辆马车停在房门口,一个听差走进来问道:“这里是不是住了一个可怜的家伙,一个拄拐的士兵,昨天夜里从邻村回来的?”

“是,”医生老婆回答,“你们找他干吗?”

“带他上车,跟我们走。”

“他在床上,拉开帐子跟他讲。”

雅克讲到这里,老板娘进来对他们说:“餐后甜点想吃什么?”

主人:有什么就吃什么。

老板娘连楼都没下便喊道:“拿侬,上水果、饼干、果酱……”

听到拿侬这两个字,雅克在一旁暗道:“啊哈!这就是她那个被欺负的女儿,我可是压不住火的,除非……”

主人已经对老板娘开了口:“刚才您很生气?”

老板娘:谁能不生气呢?可怜的小东西没有半点得罪他们的地方;她刚进到他们的房间,我就听她叫起来,叫起来……感谢上帝!我现在可以放心了。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就是身上有两块大青斑,一块在头上,一块在肩膀上。

主人:您有她时间很长了?

老板娘:不到十五天,是被丢弃在附近的驿站的。

主人:怎么,丢弃?

老板娘:嗨,主啊,可不是嘛!有的人心肠比石头还硬啊。估摸她是从旁边那条小河过,掉进水里了,能到这里全凭奇迹,而我收留她全凭同情。

主人:她多大了?

老板娘:我想应该一岁半吧。

老板娘的话刚出口,雅克便放声大笑,他喊道:“原来是一只母狗!”

老板娘:这世上顶顶漂亮的狗。我的妮可儿十个金路易都不换。可怜的妮可儿!

主人:夫人心地真善。

老板娘:给您说着了,家里的畜牲和家里的人,我都惦记着。

主人:您做得很对。那么凶狠对待您的妮可儿的是什么人哪?

老板娘:邻市的两个市民。他们不停地咬耳朵,以为别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以为别人不清楚他们的底细。他们到这儿不到三个钟头,可是他们的事从头到尾,一星半点儿也没从我这里滑过去。事情很有趣,如果你们不跟我似的着急睡觉,我会把他们的仆人告诉我女用人的都讲给你们听,女用人是他们仆人的老乡。她告诉了我男人,我男人又告诉了我。两个男人中间岁数更小的那个,他岳母不到三个月前经过这里,相当不情愿地进了外省的一所修道院,没过多久就死在那儿了。这就是为什么这两个年轻人都戴着孝……你们瞧,我一不留神就把他们的底细给透露了。晚安,先生们,睡个好觉。这酒还行吧?

主人:很好。

老板娘:晚饭满意吗?

主人:很满意。就是菠菜有点咸。

老板娘:我佐料放多了。你们一定能睡得好,床单用碱水洗过,我们这里的床单从来不连用两个晚上。

说罢,老板娘退下。雅克和主人躺到床上,刚才的误会叫他们忍俊不禁,他们居然把一只母狗误认为是老板娘的闺女或者女用人,好笑还在于老板娘对收养才半个月的流浪狗居然那么心疼。雅克一面系着睡帽的带子,一面对主人说:“我敢打赌,这个客栈里的活物有一个算一个,这个女人就只爱她的妮可儿。”主人回答:“有可能。雅克,睡觉。”

既然雅克和主人都就寝了,我就来兑现我的诺言,给您讲讲牢房里拉低音提琴的那个人,或者毋宁说,讲讲他同监室的那个古斯先生。

“这第三个,”他对我说,“是一座大公馆的管家。他爱上了大学街上一家糕点铺的老板娘。老板是个老实人,他关心他的烤炉胜过关心老婆的一举一动。对情夫情妇来说,妨碍他们的不是丈夫的妒嫉,相反是他对妻子的殷勤。为了摆脱这个约束,他们怎么做呢?管家把一份申诉书交给他的东家看,在这份申诉书里,糕点铺的老板被描绘成一个行为不端的人,一个在酒馆厮混的酒鬼,一个打老婆的粗野汉子,而他老婆是世上最忠厚又最不幸的女人。管家凭这份申诉,拿到了一份密捕令。密捕令关系到老板的自由,它被交到一个执行警官手里,要求立即执行,而这个警官碰巧是糕点铺老板的好友,他俩经常一块出入酒馆,老板提供点心,警官付酒钱。警官揣着密捕令,跑到糕点铺门口,按约定向老板打了暗号。俩人于是一边吃着小馅饼,一边就着馅饼喝酒。警官问他朋友生意怎么样。

“很好。”

“一桩生意都没做砸?”

“一桩都没有。”

“没有跟谁结仇?”

“仇人还没出生呢。”

“跟亲戚、邻里、老婆处得都好吗?”

“和和气气,平平安安。”

“那这是怎么来的呢,我手里这份逮捕你的命令?”警官接着说道,“我要是尽职尽责,就要把你抓起来,附近停着一辆马车,把你送到密捕令指定的地方。给你,看看……”

糕点铺老板看了密捕令,脸都白了。警官说:“别紧张,我们在一块儿只商量一件事,就是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保证你的安全,又能保证我的安全。有什么人经常往你家跑?

“没人。”

“你女人又美丽又轻浮。”

“我不管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没有什么人瞄上她?”

“真话,没有,只有一个管家有时候过来拉拉她的手,说点无聊话,不过都是在我店里,当着我的面,当着我孩子的面。我相信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好的、丢脸的事。”

“你真是个老实人。”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无论怎么说,相信自己的老婆正大光明是上上策,我就是这么做的。”

“那个管家,他是哪家的?”

“是德·圣弗罗朗丹先生家的。”

“那密捕令会是从哪个衙门发出的呢?”

“从德·圣弗罗朗丹先生的衙门,可能。”

“你说对了。”

“啊!吃我的点心,睡我老婆,还要把我抓起来,这也太黑心了,难以置信!”“你真是个老实人!这几天你觉得你老婆怎么样?”

“不开心,甚至有点忧伤。”

“那管家呢,有多久没见他了?”

“我想昨天还见了,对,就是昨天。”

“你没注意到什么?”

“我很少注意周围的事,但我好像看到他们分手的时候,用头表示了什么,似乎是一个人点头说好,另一个摇头说不。”

“点头的是谁?”

“管家。”

“要么他们与这件事没关系,要么他们就是同谋。朋友,听着,别回家,找个保险的地方躲起来,寺院里,修道院里,随便你,其他的事让我来办。要紧的是记住……”

“别露面,别多嘴。”

“正是。”

与此同时,糕点铺老板家四周已经布下探子。穿着各异的探员与老板娘搭讪,打问她丈夫的下落:她对这个说丈夫病了,对那个说丈夫出门取乐了,对第三个说丈夫给人祝贺婚礼去了。

到了第三天,半夜两点钟,有人向警官报告,看见一个人用大氅遮住半张脸,轻轻推开糕点铺的大门,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警官立马与一名专员、一名锁匠和几名警员乘公共马车赶到那里。门锁撬开了,警官与专员蹑手蹑脚上了楼。他们敲响了老板娘卧室的门,没有一点动静,再敲,还是没有动静。第三次敲,里面有人问道:“谁呀?”

“开门。”

“是谁?”

“开门,奉国王之命。”

“哦!”管家对睡在一旁的老板娘说,“绝对没事,是警官执行逮捕令。开门吧,我告诉他我是谁,他就会离开,以后就万事大吉了。”

“老板娘穿着衬衣开了门,然后睡回床上。”

警官:你丈夫呢?

老板娘:他不在。

警官扯开帐子:那床上是谁?

管家:是我,德·圣弗罗朗丹先生的管家。

警官:你撒谎,你就是老板,跟老板娘睡觉的就是老板。起来,穿上衣服,跟我走。

“管家只能乖乖照办。他们把他押到这里。大臣听说他的管家如此龌龊,表扬了警官的行动。警官今晚天擦黑到监狱来,押送管家去比塞特。那里管事的人很节俭,管家只能吃到一小块黑面包,一小杯奶,再就是从早到晚锯他的低音提琴……”如果我也把脑袋放在枕头上,等候雅克和主人醒过来,您觉得如何?

第二天,雅克起了个大早,将头伸到窗外看天气。他看天气太坏,便睡回床上。他主人与我,只要我们乐意就随他睡。

雅克,他主人,还有在这个客栈打尖的旅客,都以为到午时天会放晴,但是天公偏不作美。瓢泼大雨令城郊与市区之间的小溪水位猛涨,过溪要冒风险,所有要去岸那边的行人都决定逗留一天。有人开始扯闲篇;有人踱来踱去,不时伸头到门外瞅瞅天,又缩回房间,跺脚咒骂;有几位在高谈阔论,推杯换盏;不少人打牌消遣,其余的则抽烟、睡觉,或者无所事事地待着。主人对雅克说:“我希望雅克能够继续讲他的风流事,人不留人天留人,老天愿意满足我,让我听完这个故事。”

雅克:老天愿意!我们永远不知道老天愿意什么,不愿意什么。而且弄不好老天自己也不知道。我那位已经不在人世的可怜的队长,他跟我说过千百遍这句话,我经历的越多,就越感到他的话有道理……该您了,主子。

主人:我明白。你上回说到马车和仆人,医生老婆叫仆人掀开帐子同你说话。

雅克:仆人走到床边,对我说:“听着,伙计,起来,穿上衣服,我们走。”我下有床单,上有被子,蒙住脑袋,我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我,我答道:“伙计,让我睡觉,你走吧。”他回答说他奉了主人的命令,命令必须执行。

“你的主人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发号令,那他有没有下令把我在这里欠的钱付清?”

“这事已经办妥了。你快点,所有的人都在庄园等着你哩,我担保你在庄园过得会比在这儿好——要是你确实就是大家好奇想见的那个人的话。”

我信了他的话,起身穿衣,他架住我的胳膊,我向医生老婆告别。就在我准备登车的时候,那女人走上前拉拉我的袖子,示意我到房间的角落去,她有话要对我讲。“是这样,朋友,”女人说道,“我觉得,您对我们没什么可埋怨的,大夫挽救了您的一条腿,我呢,我尽心尽力地照料您,但愿您到了庄园不会忘记我们。”

“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您可以要求我丈夫去庄园给您换包扎。那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们这地方,要干活哪儿都不如在庄园,老爷出手大方,那儿的活都是肥差。我们能不能发财就全看您了。我男人削尖脑袋想钻进去,试了几次都没成。”

“可是,医生太太,庄园没有外科大夫吗?”

“当然有。”

“假如这个大夫是您男人,有人给他使坏,要撵他走,您乐意吗?”

“这个大夫,您不亏欠他什么,而对我男人,您是有亏欠的。您能两条腿走路,这是他的功劳。”

“因为您男人对我有恩,我就应该去伤害其他人?不过呢,如果这个职位空出来了……”

雅克正要讲下去,客栈老板娘进来了,仍旧抱着裹着个襁褓的妮可儿,亲它,疼它,抚摸它,像对自己孩子似的跟它说话:“我可怜的妮可儿,一整夜就叫了一声。你们呢,先生们,睡得好吗?”

主人:很好。

老板娘:天上黑压压一片。

雅克:这让我们很恼火。

老板娘:先生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吗?

雅克:我们也不知道。

老板娘:先生们是在跟踪什么人?

雅克:我们没跟踪什么人。

老板娘:先生们上路还是歇脚,全看路上要办的事来决定?

雅克:我们什么事都不办。

老板娘:先生们行路赶脚就是为找乐子?

雅克:也可能是为了求辛苦。

老板娘:但愿是前者。

雅克:您说但愿一钱不值,全都得看那上边是怎么写的。

老板娘:哦,是一桩婚事?

雅克:也许是,也许不是。

老板娘:先生们,结婚千万小心从事。那边那位,虐待我的妮可儿的那个人,就弄了一件荒唐的婚事……来,可怜的宝贝,来让我亲亲。我向你担保不会有下一次。瞧瞧,它浑身都在发抖。

主人:这人的婚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雅克主人的问题刚问出口,老板娘便说道:“我听到那边有动静,我必须去过问一下,待会儿回来再跟你们讲……”她男人声嘶力竭地喊:“老婆子,老婆子。”他上楼来,随他上来的还有他的老乡,但是他没看见。老板对女人说:“嗨!你在这里搞什么名堂?……”他一转身,看见了老乡:“钱带来了?”

老乡:没有,老伙计,你知道的,我一点钱都没有。

老板:你一点钱也没有?换了我,你的犁、马、牛、床,都是钱。你想说什么,无赖!……

老乡:我不是无赖。

老板:那你是什么?你手头紧了,种地连种子也没钱买,东家不耐烦再给你赊账,任啥不给,你就来找我;这个女人为你说情,这个可恶的长舌妇,我这辈子什么晦气都是她召来的,是她叫我借钱给你的。我借了,你保证还我,你食言了十来回。哼!我向你保证,我不会饶了你的。滚出去……

雅克和他主人打算为这个可怜的家伙求求情,可是老板娘将指头压在嘴唇上,示意他们别吱声。

老板:滚出去。

老乡:老伙计,你说的都是实话。但是法院差人到了我家也是实话,要不了多久,我和闺女小子,我们就只能去乞讨了。

老板:你活该这个命。今儿上午你到我这儿干什么来了?我放下灌酒的活,从地窖上来,连你的影子也找不到了。我说了,滚吧。

老乡:老伙计,我上午是来过,生怕你会像现在这样对付我,就回去了。我这就走。

老板:这就对了。

老乡:可怜的是我的玛格丽特,她那么听话,那么漂亮,马上要去巴黎帮工了!

老板:到巴黎帮工!你想叫她沦落风尘?

老乡:不是我想,是跟我说话的这个狠心人他想。

老板:我,狠心人!我一点也不狠心,也从来没有狠心过,你很清楚。

老乡:我已经无力养活闺女和儿子。闺女去帮工,儿子去当兵。

老板:我倒成了罪魁祸首!这事不能这么办。你这个人真要命,我活一天,你就一天是我的累赘。好吧,我们看看你需要什么。

老乡:我什么也不需要。我亏欠你的,我很难过,我不想一辈子欠你的。你的咒骂造成的痛苦,远远盖过了你的帮助带来的好处。我要是有钱的话,我会把钱掷到你脸上,可惜我没钱。我闺女以后成什么,全看上帝的意思,我儿子该丢性命就丢性命吧。我自己,我去要饭,当然不会在你家门口。对你这样歹毒的人,恩断义绝,恩断义绝。拿我的牛、马、农具去填你的钱袋吧,你可以发一笔大财。你生来就是逼人做绝情事的,可我不愿做绝情人。就此别过。

老板:老婆,他走了,叫住他呀。

老板娘:等一等,老伙计,咱们想个法子帮帮你。

老乡:我不用他帮忙,价格太高……

老板压低声音,一再对老婆说:“别让他走,叫住他。女孩去巴黎!男孩去当兵!他自己离开教区!我可受不了这个。”

可是,他老婆怎么拉都不管用。这个农夫心地纯正,他不愿意接受任何施舍,态度非常决绝。老板眼里噙着泪对雅克和他主人说:“先生们,劳驾劝一劝……”雅克和主人于是也加入了这场纠纷,大家七嘴八舌劝解农夫。假如我曾经见过……——假如您曾经见过!可是您根本不在那儿。天啊!假如您曾经见过。——哦,好吧。假如你们曾经见过一个男人因遭到拒绝而狼狈不堪,又得知别人愿意接受他的资助而欢天喜地的话,那一定就是这位老板了。他吻他老婆,吻他老乡,吻雅克与他主人,叫道:“赶紧去老乡家把那些可恶的执行官撵走。”

老乡:你得承认……

老板:我承认我把事情全搞砸了。可是,老伙计,你还想怎么样?我就是这样的人。老天爷让我成为天下心肠最硬也最软的人。我既不善于给予,也不善于拒绝。

老乡:你不能变个样么?

老板:到我这个岁数,变不了了。不过,假如开始的时候,有人来求我,能像你刚才那样训斥我的话,我大概会好一点。老乡,谢谢你给我上了这一课,说不定我会终身受益的……老婆,赶快下去,把他需要的钱给他。怎么啦,快走啊,活见鬼!走啊,你快去……老婆,求你麻利点,别让人家等着,然后你再回来找这两位先生,我发现你跟他们处得不错……

女人和老乡下楼,老板又待了一会儿。他刚下楼,雅克就对主人说:“这个人真少见!老天安排这样的坏天气把我们留住,因为它想让您听我的风流事,那它现在想要什么?”

主人伸直腿躺进扶手椅,打了个哈欠,磕磕鼻烟盒,答道:“雅克,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止一天,除非……”

雅克:您是说,今儿老天希望我不吱声,讲话的应该是老板娘,这个长舌妇,她巴不得呢,就让她说吧。

主人:你有点不开心。

雅克:因为我也喜欢讲话。

主人:会轮到你的。

雅克:也可能轮不到。

我听到您的话了,看官。您说,瞧,《坏脾气的好人》(30)的结局就该是这样的。我也这么想。如果我是这出戏的作者,我会在戏里设计一个看似跑龙套而实际上绝非那么简单的人物,这个人物出现几次,而他的出场每次都有铺垫。他第一次出场是想求得怜悯,却又害怕遭到白眼,不等吉隆特(31)出现就退下了。迫于法院执事上门催逼,第二次他壮起胆子等候吉隆特,但是吉隆特不见他。最后我让他在结尾出现,他要担当的正是与客栈老板对话的那个农夫的角色。他和农夫一样有一个女儿,打算送到时装店去,有一个儿子,打算让他辍学打工,他自个儿铁了心要去乞讨,乞讨到他对活着感到厌倦的那一天。我们看到坏脾气的好人匍匐在农夫脚下,听到这个好人自讨没趣,遭到农夫严厉呵斥,他被迫央求一旁的家人,请他们说服这个债务人务必接受后续的帮助。坏脾气的好人遭了报应,他保证痛改前非。就在这时,他的坏脾气却又上来了,台上的人物在各自回家前互相客气地致意,他不耐烦起来,冒失地说道:“见鬼去吧,这些繁文……”话说到半截戛然而止,换上温柔的口气对侄女们说:“来吧,侄女们,扶我一把,我们走吧。”——为了让这个人物深层次地与剧情相关联,您觉得可以把他设计为吉隆特侄子的门客?——很好!——是在侄儿的恳求下,吉隆特才拿出钱来的?——妙极了!——因为借了这笔钱,当大伯的恨死了侄儿?——就是这样。——那这出轻松的戏到结尾不就是在家庭成员全体在场的情况下,把吉隆特对每个人做过的事概况地呈现出来吗?——您说的有理。——倘若我能见着哥尔多尼,我一定把客栈的那场戏复述给他听。——这是好事。哥尔多尼聪明绝顶,这个场面的妙用一定超乎我们的期许。

老板娘又上楼来,一如既往抱着她的妮可儿,她说:“我希望你们能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刚才盗猎的来了,老爷的护卫要不了多久……”她一边说,一边拉过一张椅子。现在她已经坐定,她的故事也就开始了。

老板娘:仆人是不能相信的,他们是主人最凶恶的敌人……

雅克:太太,您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仆人有好的,也有坏的,没准儿好仆人比好主人多呢。

主人:雅克,您不知道自省,别人信口开河让您反感,可是您犯了同样的毛病。

雅克:这是因为主人……

主人:这是因为仆人……

哎呀,看官,我凭什么不能在这三个人物之间鼓动起一场激烈的争吵呢?凭什么老板娘不能被雅克抓住肩膀,扔到房外!凭什么雅克不能被主人抓住肩膀,赶出门外!凭什么两个人不能分道扬镳,各奔前程!这样您既听不成老板娘的故事,也听不成雅克的风流事。不过放心吧,我什么也不做。老板娘于是又开口道:“大家都知道,有多少坏透的男人,就有多少坏透的女人。”

雅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老板娘:您插哪门子嘴呀?我是女人,我高兴怎么说女人就怎么说,您同不同意我不在乎。

雅克:我的意见就等于另一个人的意见。

老板娘:先生,您这儿还真有一个自以为是、不把您放在眼里的仆人,我手下也有几个仆人,不过我必定会让他们晓事明理!……

主人:雅克,你闭嘴,让太太说。

老板娘听了主人的话,非常得意,她站起身要与雅克争个高下,双拳往腰间一搭,却忘记了怀里的妮可儿,手一撒,眼见得妮可儿跌落地砖。那畜牲摔伤了,在襁褓里挣扎,尖厉地吠叫。老板娘的哭喊与妮可儿的吠叫夹杂在一起,而雅克的笑声又和妮可儿的吠叫与老板娘的哭喊汇合在一起。雅克的主人打开鼻烟盒,嗅了一下鼻烟,却也忍不住笑了。这一下,整个客栈乱成一团。“拿侬,拿侬,快点,快点,拿瓶烧酒来……我可怜的妮可儿死了……把襁褓解开……你可真笨!”

“我很卖力了。”

“她在哭呢!你一边待着去,让我来干……她死了!……大流氓,你笑吧,确实有你好笑的……我可怜的妮可儿死了!”

“不,夫人,我相信她会缓过来的,您瞧她动了。”

拿侬用烧酒在狗鼻子上涂抹,又往狗嘴里灌一点,老板娘则在一旁呼天抢地,对着无能的仆人们大发雷霆,拿侬突然说:“夫人,您看,她睁眼了,她正瞅着您呢。”

“可怜的宝贝,好像想说什么!谁能不受感动呢?”

“夫人,轻轻摸摸她,给她一点回应。”

“过来,可怜的妮可儿。哭吧,孩子,只要哭能叫你舒服点。畜牲和人一样,都各有各的命。命运把幸福送给那些险恶、阴沉、毒辣的人渣,却把不幸送给世界上最完美的造物。”

“夫人说的有理,这世上没有一点正义。”

“闭嘴,把襁褓给她裹上,带她到我床头,记着,我要是听见她叫唤一声,我就跟你没完。来,可怜的宝贝,把你带走之前让我再亲亲你。把她带过来,你可真笨啊你……这些狗儿真好,好多了,比那些……”

雅克: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孩子、仆人、丈夫……

老板娘:没错啊,别以为这有什么好笑的,它们单纯,对你忠心耿耿,从来不害你,至于其他的……

雅克:狗儿万岁!天下万物,就数狗儿最完美。

老板娘:就算还有什么更完美的,那至少也不会是人。我很乐意跟你们说说磨坊主的那只狗,他是我家妮可儿的恋人。你们在场的一个算一个,你们听了没有一个能不惭愧得脸红。天蒙蒙亮他就跑七八里路过来,一动不动地立在这扇窗子下,呜呜地叫,那叫声叫人心酸。不管什么天气他都来,雨水湿透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陷进沙地里,只露出耳朵和鼻子。你们对最心爱的女人能做到这步吗?

主人:太有风度了。

雅克:不过呢,哪儿又能找到像您家妮可儿这样值得如此疼爱的女人呢?

老板娘对动物的感情,正如我们可以想象的,并非她热情的主要方面,她最大的热情在说话。我们听得愈是津津有味,愈是沉静耐心,我们就愈发显出是知音,因而她不待邀请便重拾刚才中断的所谓奇特婚事的故事,不过条件是雅克务必缄口不语。主人替雅克允诺下来。雅克懒洋洋向一个旮旯躺下,双目闭合,睡帽压低盖住耳朵,后背侧对着老板娘。主人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擦擦鼻子,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取出鼻烟盒,在盒盖子上磕了两下,嗅了一撮鼻烟;老板娘则集中精神,准备品尝夸夸其谈的美妙滋味。

老板娘正待开口,却听那狗儿在叫。

“拿侬,去瞅瞅可怜的宝贝……真烦人。说到哪儿啦,我都搞不清楚了。”

雅克:您还什么都没说哩。

老板娘:我替我可怜的妮可儿吵架的那两个男人,就在您到的时候,先生……

雅克:请说先生们。

老板娘:为什么?

雅克:因为到目前为止,人家一直这样彬彬有礼地称呼我们,我也习惯了。我主人叫我雅克,其他人称我雅克先生。

老板娘:我既不叫你雅克,也不叫你雅克先生,因为我没同你说话……(太太?——干吗?——五号房的卡在哪儿?——看看壁炉边上有没有。)那两个男人是正经的绅士。他们从巴黎来,要去年长那位的庄园。

雅克:谁说的?

老板娘:他们,他们说的。

雅克:理由充足。

主人朝老板娘打了个手势,老板娘明白那意思是雅克头脑有点不清楚。对主人的手势,她满怀怜悯地耸耸肩,表示回答,说道:“在这个年纪!这真让人恼火。”

雅克:恼火的是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

老板娘:年长的那位名叫戴阿西侯爵。这是个懂得寻欢作乐的人,非常和善,不相信女人的德行。

雅克:他是明白人。

老板娘:雅克先生,您打断我了。

雅克:“巨鹿”客栈老板娘太太,我没同您说话。

老板娘:可是,侯爵偏偏相中了一个有点古怪的女人,那女人对他可以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那女人叫德·拉鲍姆莱夫人,是个寡妇,品行好、出身好、钱财广、架子大。戴阿西先生与所有的熟人都断了联系,一心一意爱着德·拉鲍姆莱夫人,坚持不懈地向她献殷勤,为了证明他对夫人的爱,世人能够想象出来的牺牲他都尝试了,甚至提出要娶她。可是,这个女人的第一次婚姻太不幸了,所以……(太太?——干吗?——象牙盒的钥匙在哪儿?——挂钩上看看,没有的话,看看在不在盒子上。)她宁可面对世上任何灾难,也不愿面对第二次婚姻的风险。

雅克:哟!要是那上边写好了,谁又能如何!

老板娘:这个女人深居简出。侯爵过去是她丈夫的朋友,她招待过他,现在继续接待他。假如说一般人对侯爵在风雅方面那种娘娘腔抱着宽容态度的话,那是因为他们认为所谓的正人君子正应该如此。侯爵紧追不舍,加上他人品好,风华正茂,相貌堂堂,诚挚的爱溢于言表,独身,温柔体贴,总之一句话,男人身上一切让女人倾慕的东西……(太太?——怎么啦?——邮差来了。——带他到绿房间,像平时那样招待他。)起了作用,她跟侯爵以及她自己抗争了好几个月之后,在依惯例得到了侯爵的山盟海誓之后,德·拉鲍姆莱夫人成全了侯爵的幸福。如果侯爵对他的女人能够恪守誓言,并且女人对他也始终能够怀有那份感情的话,那么侯爵本应享受世上最甜美的生活。说实在的,先生,只有女人懂爱情,男人对爱情根本理解不了……(太太?——怎么啦?——募化修士来了。——替这里的两位先生给他十二苏,替我给他六个苏,请他到别人家去吧。)几年后,侯爵开始觉得德·拉鲍姆莱夫人的生活太单调,他建议夫人多外出走动,夫人答应了;建议她接待几个男女宾客,她答应了;建议她举办晚宴,她也答应了。渐渐地,他一天、两天不见她;渐渐地,他亲手安排的晚宴,自己反倒不到场;渐渐地,他来访的时间短了,他总有事情需要处理;他来了之后,说上两句话就窝到躺椅里,拣起一本书,随即又扔下,不是跟狗说话,就是酣然入睡。由于他体力日益不济,晚上他便早早告辞:这是特隆香(32)的建议。“特隆香是个了不起的人,真的,我们那位朋友,大家都觉得她的病很棘手,特隆香却一定能妙手回春,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一面说,一面拿起手杖和帽子,扬长而去,有时候竟然忘记亲吻德·拉鲍姆莱夫人……(太太?——怎么啦?——箍桶匠来了。——让他到地窖去,瞧瞧那两个酒桶。)德·拉鲍姆莱夫人隐约感觉到不再有爱,为了确定这一点,她准备……(太太?——我来了,来了。)

老板娘再三被打断,好生烦闷,便下楼去,显然她是想法子不让人再打断她。

老板娘:一天晚餐后,夫人对侯爵说:“我的朋友,您在神游。”

“您也在神游,侯爵夫人。”

“确实,而且黯然神伤。”

“您怎么啦?”

“没什么。”

“这不是实话。说说看,侯爵夫人,”他边说边打着哈欠,“跟我讲讲是怎么回事,这样您和我都不会那么无聊了。”

“您感到无聊了?”

“不,就是有些日子……”

“您觉得无聊。”

“我的朋友,您理解错了;我向您发誓,您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确实有些日子……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我的朋友,很久以来我就想跟您说说心里话,但是我又担心会让您难受。”

“您会让我难受,您?”

“说不定哩。不过苍天作证,我是清白的……(太太?太太?——管他是谁,管他什么事,我都跟你们说了不准喊我,喊我丈夫。——他不在。)先生们,对不住,我一会儿就来。”

老板娘下楼又上楼,她接着讲:

“……这件事没经过我同意,我压根不知道,怪只怪走了霉运,但凡是人显然都有可能碰到,我就没躲掉。”

“噢,事情与您……您害怕了!……到底什么事?”

“侯爵,事情是……我很难过,我会让您伤心的,所以,想来想去,还是不说的好。”

“不,朋友,说吧;莫非您心底里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你我的协议,头一条不就是,你我的心灵互相毫无保留地敞开吗?”

“确实是这样,我心里沉甸甸的正是这个缘故。您的这句责备虽然不及我对自己的责备沉重,却无异于在我自责的烈火上添了一把干柴。您难道没有发现我已经不再有昔日的快乐?我食欲不振,喝酒吃饭仅仅是服从理智,我无法入眠。我们最亲密的社交圈让我感觉索然。夜里我扪心自问,暗自道:他是不是不那么可爱了?不是。你能责备他有什么可疑的关系吗?不能。他对你的感情淡薄了吗?没有。那为什么你的朋友没变,而你的心却变了呢?你的心确实变了,想欺瞒自己是徒劳的。你等他的时候不再那么心急火燎,听到他的声音你不再那么兴奋,他迟迟不归你不焦虑,听到他的马车声,通报他到了,看到他出现时那种甜蜜的欢喜,你现在统统体会不到了。”

“什么,夫人!”

德·拉鲍姆莱夫人捂住双眼,垂下脑袋,沉默片刻,又说:“侯爵,我料到您会吃惊,料到您会对我说出各种难听的话。侯爵!可怜我……不,别可怜我,把难听的话都讲出来。我会服服帖帖地听,我罪有应得。是的,亲爱的侯爵,真的……没错,我是……然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这难道不是一个巨大的伤痛吗?何况还有向您掩饰伤痛,成为一个虚伪的女人所带来的羞愧和鄙夷?您还是您,可是您的爱人变了,您的爱人敬重您,她对您的钦佩较之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一个女人像她那样,一向对灵魂最隐秘角落发生的事情洞若观火,一向在任何事情上不勉强自己,就不可能把爱情已经完结这个事实向自己隐瞒。这个发现是残酷的,然而也是真实的。我,我,德·拉鲍姆莱侯爵夫人,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个浪荡妇!侯爵,您大发雷霆吧,把所有狠毒的话都翻出来吧,我已经先把自己咒骂过一遭,用这些狠毒的话来数落我吧,我已做好了准备,照单全收……全收,就是别说我是虚伪的女人,不要这样说我,我恳求您,因为我不虚伪……(太太?——怎么啦?——没事。——在这地方甭想有一会儿的安静,连现在这样的日子都不行,本来店里没什么客人,你以为没什么事可做哩。我这样的女人真悲哀,尤其是跟了这样一个蠢驴男人!)说完,德·拉鲍姆莱夫人向躺椅上一仰,抽泣起来。侯爵扑身伏在她膝上,说道:“您是花容月貌、沉鱼落雁的绝世娇娘。您的坦诚与直率,叫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啊!此时此刻您令我何其景仰!您多么高尚,而我多么渺小!首先开口的是您,而首先犯错的是我。您的坦诚感动了我,我要是不受感动,那我简直就是魔鬼。我向您坦白,您的心路历程与我的心路历程步步相印;您在心里说的,我也在心里说过。但是我缄口不言,我痛苦,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勇气说出来。”

“真的吗,朋友?”

“再真实不过了。现在我们应该互相庆贺同时失去了我们之间那种脆弱而虚幻的感情。”

“确实,当您的爱情已经停止,我的爱情却还在延续,这是多大的悲哀啊!”

“或者说当我的爱情率先停止。”

“您说的对,我感觉到了。”

“您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娴淑、这样美艳,多亏以往的经验,我变得谨慎了,要不然我会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爱您。”侯爵这样说道,同时拉起夫人的手亲吻。(老婆?——怎么啦?——卖草的来了。——瞧瞧账本。——账本?等一等,等一等,找到了。)德·拉鲍姆莱夫人将撕心裂肺的怨愤压在胸膛里,又开口对侯爵道:“那么,侯爵,下面我们怎么办?”

“我们俩不论您或我,谁也不曾勉强自己。您有资格得到我完全的尊重,我认为在您这里我也没有完全丧失获得尊重的资格。我们继续交往,保持密友间的信任,我们能够规避厌倦、形形色色不起眼的伤害、各种指责与抱怨,这些通常与激情如影随形,最终淹没激情的东西。在我们同类人中间,我们将独树一帜。您将重获全部自由,您也将把自由全部归还于我。我们一起周游世界。您若猎取新欢,我可以为您出谋划策,如果我有了新的相好,我也不会向您隐瞒,当然我很怀疑是否有这个可能,因为您让我变得挑剔了。这一切都将妙不可言!您用您的忠告帮助我,当您遭遇坎坷,觉得需要我的忠告的时候,我自然也不会拒绝伸出援手。世事难料啊,谁能未卜先知?”

雅克:谁也不行。

老板娘:“很有可能的是,我走得愈长远,在反复比较之后您的胜算就愈大,我回到您身边后就会愈发热情,愈发温柔,我会前所未有地相信德·拉鲍姆莱夫人才是唯一能够成全我终生幸福的女人,而我一旦回来,我打赌,我会与您厮守终生。”

“如若等您回来已经找不到我了呢?说到底,侯爵,我们不可能事事都成竹在胸,万一我对什么人产生了兴趣,想入非非,心生爱慕,甚至是对一个不如您的人,这可并非不可能的事啊。”

“那我当然会很难过,但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只会怨命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它要我们分手,当我们难以相会的时候它又偏要我们再聚……”

这番交谈之后,他们开始议论人心叵测,山盟海誓的飘渺,婚姻的维系……(太太?——怎么啦?——大车来了。)“先生们,”老板娘说,“我得走了。晚上,等我把事情都安排好,如果你们有兴趣,我再回来把故事讲完……”(太太?——老婆?——尊贵的老板娘?——来了,来了。)

老板娘走了,主人对仆人说:“雅克,你有没有注意一件事?”

雅克:什么事?

主人:这个女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不太像一个客栈老板娘。

雅克:一点不错。客栈的人三番五次打断她,叫我很不耐烦。

主人:我也是。

您呢,看官,说说看,不要遮遮掩掩,因为您也瞧出来了,我们现在提倡实话实说。我们先甭搭理这位优雅的、能言善道、啰里啰唆的老板娘,回过头来讲讲雅克的风流事,您觉得如何?不过对于我,怎么做都无所谓。待到老板娘再上楼来,伶牙俐齿的雅克会巴不得重现本色,他会当老板娘的面关上门,从钥匙孔里对她说:“您好,夫人,我主人已经睡了,我也准备上床了,余下的故事留到我们下次来贵店再讲吧。”

两个肉身凡人,找了一块正在风化为齑粉的巨石,在旁边立下了世上第一个海誓山盟,他们以自己的坚贞不渝,证实没有一片天是同一片天,他们身上或者他们周围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但他们相信自己的心灵可以超越万物的变幻。唉,太孩子气了!永远孩子气!……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想法,是雅克的,他主人的,还是我的。但肯定是我们三人中的一个的,这个想法以及此前此后的许多想法,本来足以成为我们——雅克、他主人和我——的谈资,直至晚餐,直至晚餐后,直至老板娘回来,可是雅克偏要对主人说:“得了吧,先生,您这些不着调的大话,还不如我们村里人晚上闲聊讲的一个古老的寓言有意思。”

主人:那寓言讲的什么?

雅克:寓言讲的是鞘与刀。一天,鞘与刀争吵起来,刀对鞘说:“鞘,我的甜心,你是个骗子,因为你每天都接纳新的刀……”鞘回答刀说:“我的朋友刀,你才是骗子,因为你每天换鞘……”“鞘,你可不是这样向我承诺的……”“刀,是你首先骗了我……”争吵发生在饭桌上,坐在鞘与刀中间的那位说话了,对他们讲:“你,鞘,你,刀,你们换鞘换刀做得很对,因为变换让你们欢喜;而你们互相承诺不换,那才是错了。刀,难道你没有发现上帝创造你,就是叫你插在不同的鞘里,而你鞘,就是叫你不止接纳一把刀?如果有刀许愿要撇开所有的鞘,你们一定觉得这刀疯了;如果有鞘许愿不向任何刀打开,你们一定觉得这鞘疯了。你们却没有想到,当你,鞘,你发誓只要一把刀,当你,刀,你发誓只要一个鞘的时候,你们自己就在发疯。”

说到这里,主人对雅克说:“就思想而言,你的寓言不足为训,不过倒挺逗乐。你不知道,有一个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过。我想让你娶老板娘为妻,看看一个爱讲话的丈夫怎样对付一个不讲话就感到憋屈的老婆。”

雅克:我在爷爷奶奶家度过了人生头十二年,如法炮制就是了。

主人:他们怎么称呼?是干什么的?

雅克:倒腾旧货。爷爷叫詹森,有好几个孩子。家里人人板着脸;起床,穿衣,出门做活,回家,吃饭,回来的时候一句话不说。晚上他们瘫在椅子里,老母亲和姑娘们一言不发地纺线、缝衣、编织。男孩们休息了,老爹还要读《旧约》。

主人:那你呢,你干什么?

雅克:我封住嘴巴在房间里跑。

主人:封住嘴巴?

雅克:是,封住嘴巴。我如今之所以发狂地想说话,就因为那时嘴巴被封住了。在詹森家里,有时候一个礼拜都没人吭一声。奶奶命长,一生却只跟我说“要卖的帽子”,爷爷呢,我们看他做盘点的时候,挺直身板,双手塞在大衣下,只说“一个苏”。有的日子,他会考虑要不要相信《圣经》。

主人:为什么?

雅克:因为他听不得把话翻来覆去地说,他会认为你是个唠叨鬼,愧对圣灵。他说那些喋喋不休,把听他们唠叨的人当成傻子的家伙才是真正的傻瓜。

主人:雅克,你在祖父家嘴巴封了十二年,就算你想对漫长的沉默做出补偿,在老板娘讲话的时候你……

雅克:我又讲起我的风流事?

主人:不是,是另一个故事,你也没给我讲完,是你队长朋友的故事。

雅克:哎呀!主子,您的记性忒毒了!

主人:雅克,我的小雅克……

雅克:您笑什么?

主人:以后且有的笑呢,我笑的是看到了你少年时在爷爷家封住嘴巴的样子。

雅克:家里没人的时候,奶奶就给我拆封,爷爷发现不高兴了,对奶奶说:你继续这么干吧,将来这小子会成为世上从未有过的最肆无忌惮的唠叨鬼。

主人:行了,雅克,我的小雅克,还是讲你队长朋友的故事吧。

雅克:我不反对,但是您又不相信这故事。

主人:确实有点匪夷所思!

雅克:不对,另外有个人就有这样的经历,也是个法国军人,我记得他叫做德·盖尔谢(33)先生。

主人:那好!这让我想起一个法国诗人,他写了一首出色的讽喻诗,有人当他的面冒充诗作者,他对那人说:“为什么先生就不能写这样的诗呢?既然我,我已经写了同样的一首诗……”我要学这位法国诗人说,为什么雅克的故事不可能发生在他队长朋友身上呢,既然它已经发生在法国军人德·盖尔谢身上?不过,你讲这个故事,可以一石二鸟,你等于让我同时知道了两个人的故事,因为我都没听说过。

雅克:您没听过就更好了!但是您得向我起誓。

主人:我发誓没听过。

看官,我心里痒痒的,很想叫您也来起个誓,然而我只让您做一件事,就是注意一下雅克秉性中的一个怪癖,这个怪癖显然来自他沉默寡言的旧货商祖父詹森,那就是尽管雅克爱唠叨,但是和许多话痨相反,他很讨厌重复。因此他好几次对主人说:“先生您在葬送我的未来,有朝一日我没东西可说了,那我如何是好?”

“你从头再来一遍呀。”

“雅克,从头再来!可那上边写的正相反,假如我真要重新开始,我肯定禁不住要对自己喊道:‘啊!如果祖父听到你!……’那时我会怀念封嘴巴的日子了。”

雅克:在圣日耳曼和圣罗朗的集市有人赌牌的时代……

主人:这两个集市在巴黎,而你队长的朋友是边界要塞的司令。

雅克: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说下去……几个军官进了一家店铺,看见另一个军官正在跟老板娘聊天。那几个军官中有一人向这个军官提议一起玩“十点过”——必须告诉您,我队长去世之后,他的朋友不但成了阔佬,而且成了赌徒,这个军官,或者是德·盖尔谢先生,同意了。运气让骰子罐一直捏在对手的手里,对手过了又过,过了又过,赢起来没个完。赌局变得白热化了。第三盘押上了赌资的一半,第四盘又押上了赌资的全部,然后又是小半,大半,全部,全部的全部。这时一个观战的军官壮着胆子劝德·盖尔谢先生或者我队长的朋友最好就此收手,别再赌下去,因为对手门道更精。这句话本来无非一句戏言,但是我队长的朋友或者德·盖尔谢先生听了,以为是说自己遇到了老千。他突然把手插进兜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在对手伸手抓骰子搁回罐子的瞬间,匕首扎进了对方的手掌,钉死在桌面上。他说道:“如果这些骰子有名堂,你就是个老千,如果没有鬼,那我认罚……”结果骰子完全正常。德·盖尔谢先生说:“我非常惭愧,愿意按您的要求补偿……”我队长的朋友不会这么说,他说的是:“我丢了钱,我刺穿了一位绅士的手,作为报应,我愿意在我乐意的时候找回决斗的愉快……”刺穿手的军官离开店铺,找人包扎。待他治愈之后,他来找扎穿他手的人,要求给个说法。扎穿他手的人或者德·盖尔谢先生认为理所当然,另一位即我队长的朋友,则上前搂住他的脖子说:“我一直在等你,焦急的心情无法表达……”他们找了一块草地,扎人的德·盖尔谢先生或者我队长的朋友,身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剑,被扎的将他扶起,叫人把他送回去,并且对他说:“先生,咱们后会有期……”德·盖尔谢什么也没说,我队长的朋友回答:“先生,我等着。”于是他们决斗了第二回、第三回,直到八九十来回,结果总是被扎的那位屹立不倒。这两个人都是出色的军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们的事闹得满城风雨,部里出面干涉了。一个留在巴黎,另一个被限制待在营地。德·盖尔谢服从部里的指令,我队长的朋友则因此闷闷不乐,这就是二人的差异。性格上都是正直之士,但是一个明智,另一个有点疯狂。

讲到这里,德·盖尔谢先生的经历与我队长朋友的经历仍旧是他们共同的经历:这是同一个故事;我之所以同时提到他们两个人,原因就在于此,您明白了吗,主子?从现在起我要把他们分开了,我只跟您讲我队长朋友的事,因为剩下的故事只跟他有关。唉,先生,讲到这里你才能够发现,我们对自己命运的掌控是何等无力,写在那个伟大长卷上的事情,有一些是何等离奇!

我队长的朋友,或者说扎伤人的那位,提出申请,要求在省内走一走:申请获准。他的行程经过巴黎。他搭乘一辆公共马车。凌晨三点马车驶过歌剧院;这个点正赶上舞会结束,三四个戴着假面的愣小子打算跟马车的乘客们一块儿去用早餐。天亮时分,车到了用早餐的地方,大家互相端详。谁被吓了一跳?被扎穿手的那位,他认出了扎穿他手的这位。这位向那位伸出手,拥抱他,表示幸运的相会让他无比激动。片刻之后,他们到了一座仓房后面,二人各自举剑,一个穿着大衣,另一个披着斗篷。跌倒在地的又是扎穿别人手掌的那位,就是我队长的朋友。他的对手把他送去救治,与他的朋友和其他乘客一起回去吃饭,兴高采烈地又吃又喝。一部分人继续赶路,其他人戴假面骑驿马,返回都城。这时老板娘出现了,雅克的讲述戛然而止。

她又上楼来了。看官,我先打个招呼,我没法再请她走——那是为什么?——因为她是带着两瓶香槟进来的,一只手攥一瓶。那上边写得分明,任何一位以这样的开场对雅克演说的人,雅克必然洗耳恭听。

她进来了,将两瓶酒搁在桌上,然后说:“得了,雅克先生,咱们和解吧……”老板娘过了韶光华年,已经是个妇人,高大、丰腴、矫健、气色红润,全身肉墩墩的,嘴巴偏大,但牙很好看,脸颊饱满,眼球有点凸出,额头平广,肌肤白净,面部开朗、生动、喜庆,胳膊粗了点,但是一双手却是极品,值得入画或者做成雕塑。雅克拦腰搂住她,紧紧拥入怀中,对于美酒与佳人,他的怨恨是不会长久的。这一点那上边也是写好的,雅克如此,看官您也如此,我以及诸多人等都如此。“先生,”老板娘对主人说,“您打算让我们两个单独喝?听着,您走出方圆百里地,也别指望在路上能喝到更好的酒了。”她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酒瓶夹在双膝之间,拔出瓶塞。她用拇指堵住瓶口,动作之迅捷世所罕见,而且居然一滴酒都没有洒出。“别愣着,”她对雅克说,“快点,快点,您的杯子。”雅克将酒杯挪近,老板娘的拇指稍稍松开,空气流入,雅克的脸上一下子喷满了酒沫。对这个恶作剧,雅克预先料到了。老板娘立刻乐了,雅克与主人也乐了。他们连续喝了几个满杯,以保证酒瓶归于平静。然后,老板娘说道:“谢天谢地,他们都上床了,没有人再来打扰我,我可以继续讲我的故事了。”雅克望着老板娘,在香槟的作用下,雅克的那双眼睛比平时愈发炯炯有神,他对她或者对主人说:“咱们的老板娘曾经美得像天使,您怎么想,主子?”

主人:曾经?胡说八道,雅克,她现在也美得像天使!

雅克:先生,您说得对。我不是拿她与别的女人比,我是拿她与她自己比,和她年轻的时候比。

老板娘:如今人老珠黄啦。当年我的腰身不足一握,真应该让你们看看!好多人绕道三四十里,就为了到这里来住店打尖。罢了,那些被我戏弄过的好人和坏人都不去说了,还是来讲德·拉鲍姆莱夫人。

雅克:我们是不是先为那些被您戏弄过的坏人,也为我的健康干一杯?

老板娘:非常乐意。其中有的人是值得为他们干杯的,可以算上你,也可以不算你。你们知不知道,我给军人们在财力上和面子上充当了整整十年的后援?好多人我都帮过一把,没有我,他们很难在军队里待下去。这些人都是厚道人,对他们我没什么好埋怨的,他们对我也没什么好埋怨的。字据是从来没有过的,有时候他们让我好等,两年,三年,四年,不过最后我的钱倒是都收回来了……

接着,老板娘开始列举那些赏脸把她的钱包当摇钱树的军官,某地驻军上校某先生……某地驻军的队长某先生……讲到这里,雅克叫起来:“我的队长!我可怜的队长!您认识他?”

老板娘:我认识他?一个高大的汉子,一表人才,有点瘦,气宇轩昂,神情严肃,腿绷得笔直,右太阳穴有两颗红痣。您在他手下干过?

雅克:那还用说!

老板娘:我越发喜欢您了。您当兵时的好品质现在应该还保持着。为您队长的健康干杯。

雅克:假如他还活着的话。

老板娘:死也罢活也罢,这有什么关系么?当兵不就要准备丢性命么?就是经过十次围困,五六场激战,到头来却死在无名黑衣鼠辈(34)面前,这真够丧气的!……还是回过头来说我们的故事,再来一口。

雅克:说得好,老板娘,您说得有理。

老板娘:您这么想,我太高兴了。

主人:那是因为您的酒真是好酒。

老板娘:哦,您是说我的酒?好吧,您说得也对。我说到哪儿了,您还记得吗?

主人:记得,讲到那场虚情假意的推心置腹结束了。

老板娘:戴阿西侯爵与德·拉鲍姆莱夫人怀着对彼此的敬意互相亲吻,然后道别分手。当着侯爵的面,夫人竭力克制着自己,侯爵一走,夫人的悲伤便爆发了。她哭叫着:“我猜得一点没错,他不再爱我了!”……我就不向你们详细描绘我们被人抛弃时是何等疯狂,跟你们说了也白说。我只告诉你们,这个女人是很高傲的,另一方面她又是睚眦必报的。当最初的怒火熄灭了,她从愤怒的情绪中平静下来之后,她开始考虑报复,琢磨用什么足以让将来所有企图勾引欺骗良家妇女的人心惊胆战的残酷手段进行报复。她报复了,狠心地报复了,她的报复轰动一时,但是没有任何人吸取教训,我们女人还是照旧遭遇可耻的引诱与欺骗。

雅克:其他女人就不说了,关键是您!……

老板娘:别提了!上当受骗我是头一个。唉!我们女人太笨了!谁叫这些不要脸的男人喜新厌旧还总有便宜占呢!不说这个了。将来究竟怎么办?此时她自己也很茫然,她需要动脑筋,她正在动脑筋。

雅克:既然她还在动脑筋……

老板娘:说的是,不过两瓶酒都空了……(约翰。——夫人。——拿两瓶酒,尽里头柴火堆后面那一格里的。——知道了。)她左思右想,一个念头在她脑子里闪过。德·拉鲍姆莱夫人认识一个外省妇女,因为打官司到了巴黎,她带了一个女儿,年轻漂亮,很有教养。夫人听说这个女人官司输了,弄得倾家荡产,不得不靠聚赌为生。客人聚在她府上,赌牌、吃喝,通常会有一两个客人由那母女挑出来,留下与她们过夜。夫人派了手下去打探这对母女,找到她们,邀请她们去她们勉强还记得的德·拉鲍姆莱夫人府上做客。这两个女人,别人称呼她们戴斯农夫人和戴斯农小姐,没拿什么架子,第二天那母亲就登门拜会德·拉鲍姆莱夫人。见面寒暄之后,德·拉鲍姆莱夫人问戴斯农太太做过什么,官司输掉之后一直在忙什么。

“我对您坦率讲吧,”戴斯农太太回答,“我干的事有风险,不入流,不挣钱,我不喜欢,但是生活所迫,身不由己呀。我倒是很想送女儿进歌剧院,但是她天生小嗓子,在家唱唱还凑合。跳舞吧,才能也平平。打官司期间和官司结束之后,我曾经带她出去见世面,法官、达官贵人、上层教士、金融家,都拜访过,周旋一阵都不了了之。原因倒不是她没有天仙般的美貌,也不是她不够伶俐,不够娇媚,而是因为她竟然完全不解风情,把无聊到麻木的男人唤醒过来的手段她一样也没有。不过,最坑人的是,她迷上了一个小神父,出身不错,但是不信神,不守信用,吊儿郎当,假仁假义,不信哲学,他的尊姓大名我就不说了,不过,为了最终坐上主教宝座而选择走这条最是稳妥也最是不需要才干的道路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这个小神父是最没出息的。我不知道他念给我女儿听的是些什么玩意儿,他每天上午过来,把在别人家晚餐、夜宵上写的那些小诗长诗,读给我女儿听。也许有朝一日他会当上主教,也可能当不上,谁去管它?亏得他们俩闹掰了。有一天我女儿问他认不认识他写文章攻击的那些人,小神父回答说不认识。又问他对那些人除了嘲讽之外,有没有其他感觉,他回答说没有。这把我女儿彻底惹火了,她对他讲,他这样子,说明他是世上最恶毒、最虚伪的男人。”

德·拉鲍姆莱夫人问戴斯农太太,她和女儿是不是声名远播。

“名声太响了,很不幸。”

“在我看来,您并不很看好你们目前的处境。”

“一点都不看好。我女儿整天跟我抱怨,说再糟糕的生活也比她目前的生活好。她因此愁眉不展,最终还因此让她远离了……”

“倘若我惦记着给你们,给您和您女儿,安排一个光明的前程,您会同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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