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要睁眼啦!最好只让他先看到一个人。”

“那么,答应我,你不会告诉他。”

第一句话是男人的声音,第二句话却是女人的;两人悄悄地谈着。

“我要看看他觉得怎么样,”男人回答。

“不,不,答应我,”对方坚持着。

“就听她的话吧?”第三个声音轻轻说道。也是一个女人。

“好吧,好吧,我答应你,”男人回答。“快走吧!他就要醒啦!”

一阵衣裙窸窣声过去以后,我睁开了眼睛。一个六十上下、面貌清秀的老人正俯身注视着我,脸上带着十分慈祥而又好奇的神情。我根本不认识他。我用肘弯撑起身来,向四周张望。房里空荡荡的,再没有别人。我确实从来没有到过这里,或类似这样陈设的房间。我回过头来看这位老人。他微笑着。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道。

“我这是到了哪儿啦?”我问道。

“你在我家里,”他答道。

“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等你精神好了,再谈这些吧。现在请你不要着急。你在朋友家里,这儿没有坏人。你觉得怎么样?”

“有点头晕,”我回答,“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请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打扰你的?发生了什么事?我是怎么来的呢?我明明是在自己家里睡着的。”

“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来谈这些,”我那位素不相识的主人带着令人安心的微笑回答说。“在你身体未复原以前,最好不要谈那些使你过分兴奋的话。你能听我的话,喝几口药水吗?这对你会有好处。我是一个医生。”

我用手把杯子推开,勉强从床上坐了起来,因为我的头晕得有点奇怪。

“我一定要立刻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你对我究竟干了些什么,”我说。

“亲爱的先生,”我的主人回答说,“请你不要让自己激动。希望你不要坚持马上就要我说清楚。不过,假使你一定要这样,我也会使你满意。可是,你得先把这药水喝下去,这样你的精神会好一些。”

于是,我把他递给我的药水喝了下去。他这才说,“要我说明你是怎样到这里来的,事情显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其实在这方面,你同样也有很多话可以告诉我。你是刚刚从一次沉睡中被唤醒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从催眠状态中被唤醒的。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说你在自己家里睡着的,请问那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我说,“什么时候?怎么啦,当然是昨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光景。我吩咐我的佣人索耶在九点钟喊醒我。他到哪儿去啦?”

“那我可没法谈清楚,”我这位朋友回答说,带着一种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不过我相信,他不在此地是有原因的。那么现在,你可以把那次入睡的时间说得更明确一点吗?我的意思是说,在哪一天晚上?”

“什么,当然是昨天晚上;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要就是我多睡了一整天。我的天!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好象已经睡了很久似的。我是在阵亡将士纪念日那个晚上睡着的。”

“阵亡将士纪念日?”

“是的,星期一,就是三十号。”

“对不起,哪个月三十号?”

“哪个月?当然是这个月,要不然,我就一直睡到了6月,但那是不可能的。”

“这是9月啦。”

“9月!难道你说我从5月一直睡到现在!天呀!这简直叫人没法相信。”

“哦!再谈吧,”我的朋友回答:“你说你在5月30日睡着的?”

“是的。”

“请问在哪一年?”

我瞧着他,茫然不知所措,好一会儿也说不出话来。

“在哪一年?”最后,我有气无力地重复了这句话。

“是的,你愿意告诉我是哪一年吗?等你告诉我哪一年以后,我才能说你已经睡了多久。”

“是1887年,”我说。

我的朋友坚持要我再喝一口药水,并且试了一下我的脉搏。

“亲爱的先生,”他说,“从你的举止看来,你是个有教养的人,我知道,在你那个时代,这是很难得的,但在今天却是很平常了。在你看来,你一定认为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事物是真正值得惊奇的。一切现象各有一定起因,它们的结果也都是理所当然的。可以预料,我要告诉你的这件事一定会使你吃惊,但我相信你会控制自己,不致太受刺激。从你的外貌看,你是个年轻人,不过三十岁;从你的身体状况看,和刚从一次很长而又很香的睡眠中醒来的人并没有很大不同,可是今天却是公元2000年9月10日,你已经足足睡了一百十三年三个月又十一天啦。”

我感到有些眩晕,听从我朋友的建议,接过一杯肉汤喝了下去,立即感到困倦,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醒来时,满屋阳光灿然,记得上次醒来,室内却是灯光。我那位神秘的主人坐在近旁。当我睁开眼时,他并不在看我,因此,在他未发觉我醒来以前,我倒有个好机会把他端详一番,并思索一下我的离奇的境遇。我已毫不感到眩晕,头脑十分清楚。至于说我已经睡了一百十三年的这种怪话,上次在既虚弱又惊讶的情况下,我竟信以为真。现在回想起来,倒不可轻信。这一定是企图进行一种荒谬绝伦的诈骗,动机何在,却无从猜测。

想必发生了某种离奇的事情,不然就无从解释为什么我会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醒来,并且和这个素不相识的朋友在一起。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除了胡思乱想以外,再也猜不透。难道我中了某种阴谋圈套了吗?当然看来是这样;但是,如果从外表也多少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格的话,那么,我旁边的这位老人,面貌是那么温文睿智,当然不会参预任何罪恶或犯法勾当。我又想,或许一些朋友们不知怎样知道了我地下室的秘密,为了让我知道催眠的危险,挖空心思想出这种恶作剧来戏弄我。这种想法也难成立,因为索耶绝对不会泄露我的秘密,在我的朋友中,大概也没有人会来开这种玩笑。但是,总的说来,唯一可能成立的似乎还是这个假定:我变成被作弄的对象了。我仔细地打量着室内的每个角落,满望在椅子或幔帐的后面发现熟悉的嘻笑的面孔。我的目光最后落在我朋友的身上,他正在看着我。

“你这一觉睡得真好,足有十二个小时,”他兴冲冲地说,“我看这对你大有好处。看样子,你的精神好得多啦。你的脸色很好,眼睛也发亮了。觉得怎么样?”

“再舒服也没有了,”说着,我便坐了起来。

他继续说道,“你第一次醒来,听我说你睡了多久一段时间,曾经大吃一惊,想必你还记得。”

“我记得你曾说过,我睡了一百十三年。”

“一点不错。”

“你会承认这实在是个虚构的故事吧,”我说,脸上带着嘲弄的微笑。

“我承认事情非常离奇,”他回答,“但在一定的条件下,根据我们知道的催眠状态来说,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也并不是说不通的。在催眠状态完成以后,如同你那种情况,生理机能全部陷于停顿,细胞组织并不会消耗。当体外环境保护身体,使之不受损伤,催眠状态可能继续的时间就不会受到限制。你这次睡眠时间,在有关催眠状态的可靠记录中,确是最长的一次。但是如果你没有被发现,如果我们发现你躺在里面的那间密室不受到破坏,很难说你这种假死的状态不会再继续下去,直到无限长的时间过去以后,地球的温度逐渐冷却,破坏了你的机体组织,那时你才死去。”

假使我真被人当作一个开玩笑的对象,那么,我也得承认,他们是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来作弄我了。这个人态度动人,富有辩才,即使说月亮是牛油做的,也会使人信以为真。当他发表他的催眠状态的理论时,我微笑地望着他,但这似乎丝毫都没有使他慌张起来。

我说道,“也许你愿意继续谈下去,告诉我你发现这间密室经过的某些细节和室内的情形。我爱听有趣的故事。”

“按照这次的情形来说,”他严肃地回答,“没有什么故事会比这个事实更离奇了。你知道,多年以来,我一直有个希望,想在这房子旁边大花园里造个实验室,进行我喜爱的化学实验。上星期四,终于开始挖掘地窖了,当天晚上便完了工,星期五泥水匠就要来动工。星期四夜里,下了一阵倾盆大雨。星期五早晨,我看见挖好的地窖成了一个水塘,四壁都冲塌了。我的女儿当时和我一起出去看看毁坏的情况,她指给我看,在一处墙壁崩塌的地方,露出了一角石板。我再把泥土拨开一点,发现好象是个庞然大物的一部分,就决定追究到底。我找来一些工人,他们掘到八英尺深的地方,发现一个长方形的地库,显然,它位于一所古屋墙基的犄角。地库顶上还积着一层灰烬和木炭,说明上面的房子是毁于火灾的。地库本身原封未动,水泥和初涂上去时一样完好。它有一扇门,但是打不开,我们就移开顶上的一块石板作为入口。下面的空气不流通,但却清洁、干燥,并不寒冷。我提着一盏灯走下去,发现一间房间,布置得象十九世纪的卧室。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当然,我们把他当成死人,而且认为他一定死去一个世纪了;不过躯体保存得特别完好,使我和我特地为此请来的医生朋友们感到惊讶。我们原来并不相信从前会有这样高明的防止尸体腐烂的技术,但眼前情况却无可争辩地证明了我们的近祖确已能够做到这一步。我的同行们对此感到极大的兴趣,立刻要拿你来作实验,研究一下这种保存尸体的方法究竟如何,但我却阻止了他们。我当时的动机、至少是现在需要告诉你的唯一动机是:我想起自己看过的资料中曾经谈到你的同代人发展动物催眠所获得的成就,从而联想到可能你是在长眠之中,你的身体经过了那么久的时间还很完好,问题不在于保护尸体的技巧,而是因为你还活着。这种想法连我自己也觉得极其荒谬,因此不敢告诉我的同行们,免得他们取笑,我只是提出其他理由,使他们暂缓进行实验。等到他们一离开,我就开始用一套有系统的方法使你苏醒,至于以后的结果,你已知道了。”

即使这番话的中心内容说得更离奇一些,所叙述的细节以及说话人的那种令人感动的态度和品格也足以使人半信半疑。我开始感到十分迷惑,可是当他说完话,我偶然从挂在墙上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像。我站起身来,走了过去。镜子里显出的面庞依然是那个样子,和“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我去看伊蒂丝以前对着镜子打领带时看到的丝毫没有两样,但是这位先生却硬要我相信,这个纪念日已经是一百十三年以前的事了。这时,我不禁重又想起他们正在对我进行的这场欺骗的严重程度。当我认清了这种毫无忌惮的放肆行径,心中十分愤怒。

“也许你觉得奇怪,”我的朋友说,“虽然你比当初在地下室里入睡时增加了一百十三岁,你的样子却没有改变。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你能够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又苏醒过来,完全是依靠你的生理机能全部停止活动。假使在长眠中你的身体有了任何变化,那它早已毁掉了。”

“先生,”我转身回答他说,“我真猜不透,你装着这副正经面孔对我胡扯一通的用意何在?你真是聪明过头了,居然没想到只有傻瓜才会上你的当!不要再挖空心思说这些废话了,还是痛痛快快答复我,你是否愿意让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是怎样到这儿来的吧。要不然我就自己来解决疑团,看谁敢阻挡我。”

“那么,你不相信这是公元2000年吗?”

“你真的以为有必要这样问我吗?”我回敬他一句。

“好吧,”我那奇怪的主人答道。“既然我不能说服你,你可以自己去弄清楚。你有力气跟我上楼吗?”

“我和以前一样有劲,”我气愤地回答,“如果这个玩笑再开得过分一些,我也许得显显我的劲儿呢。”

“先生,”我的朋友答道,“请你不要过于相信自己是在受人愚弄吧,否则,一旦你明白我的话并没有骗你,你会受不了的。”

他说话的语调带着关切和怜惜,并且对我火辣的言词也毫不见怪,这样竟又使我失却了勇气,于是,我带着一种异常复杂的情绪跟着他离开房间。他在前面带路,走上两段楼梯,又走上一段短梯,我们就到了屋顶上的了望台。

“请你向四周看一下,”当我们走到平台上时他说道,“你说,这是不是十九世纪的波士顿?”

在我面前,是一座庞大的城市。宽阔的街道一眼望不见尽头,两旁绿树成荫,排列着精致玲珑的房屋。它们大都各不相连,而是座落在大大小小的围墙里,向四面八方伸展出去。每个建筑群都有广场,满栽树木,树丛中的铜象和喷水池在落日余晖中闪闪发光。四周尽是宏伟壮丽的公共建筑物,一层层高楼巍然耸立,凡此都是我那时代的建筑不能相比的。真的,以前我确未见过这个城市,或类似这样的城市。最后,我抬头向西面地平线望去,在夕阳下碧蓝如带、蜿蜒而去的,不就是弯曲的查理斯河吗?向东眺望,波士顿港展现在两岬的环抱之内,港内的绿色小岛历历在目,一个也不少。

这时我才相信,我的朋友告诉我的这件离奇的事情,果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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