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昏厥过去,但是为了弄清真相,耗费了精神,感到十分眩晕。我记得,我的朋友不得不使劲扶着我从屋顶走下来,到楼上一间宽敞的房间里去。他一定要我喝一两杯好酒,稍微吃些点心。

“我看现在你快好啦,”他高兴地说。“本来,我不应该用这样突兀的方式让你明白你的处境。不过,你当时的神态却使我不得不这样做,尽管在那种情况下完全不能怪你。老实说,”他笑着说下去,“刚才有一会儿,我真是有点耽心,再不赶紧这样做,真会像你们在十九世纪常说的那样,被你一拳打倒哩。我记得你那个时代的波士顿人都是有名的拳击家。我想千万别再耽搁为妙。现在,我相信你总不会再骂我骗你了吧?”

“现在嘛,”我完全泄了气,嗒然地答道,“不要说是一百年,就是你说从我上次看到这个城市以后,已经过了一千年,我也会相信你的话。”

“时间只过了一个世纪,”他说,“但在人类历史上,几千年的变化也没有这段时间的变化这么惊人。”

“现在,”他接着说下去,一边用无比的热情向我伸出手来,“我衷心地欢迎你来到二十世纪的波士顿,欢迎你到我家里来作客。我的名字叫利特,大家都叫我利特医生。”

“我的名字叫朱利安·韦斯特,”我一边说,一边和他握手。

“韦斯特先生,能和你认识,我感到非常高兴,”他说道。“既然这所住宅盖在你的房子的地基上,我希望你在这里不要有任何拘束。”

我们吃过了点心,利特医生请我去洗澡,换换衣服。我欣然从命。

在我的主人所谈到的这些巨大变革中,男人的服装似乎没有什么惊人的改变,因为除了一些小地方以外,我的新衣服一点也不使我觉得新奇。

我的身体现在是完全复原了。但是读者无疑要问,我在心理方面又是怎样呢?读者也许想要知道,当我发觉自己好像突然走进一个新的世界,在精神上会有些什么感觉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请读者设想自己转瞬间从人世被送上天堂或投入地狱。在他的想像中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经历呢?这时,他的思想是立刻回到刚刚离开的世界呢,还是在最初的震惊过去以后,周围的新环境引起了他的兴趣,使他暂时几乎忘掉以前的、尽管他日后还会想起的生活?我只能说,如果读者的经历和我所叙述的变化一样,可以肯定,后一种假定是正确的。当最初的惊愕消失以后,新的环境所产生的种种令人惊奇的印象使我应接不暇,忘记了其他一切。关于我以前的生活的记忆,暂时也置诸脑后了。

经过我那位主人的亲切照料,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快就复原了。于是,我急着要回到屋顶上去。不久,我们就在屋顶上舒适地靠着安乐椅,俯览并眺望城市风光了。我发现以前有些显著的标志都看不见了,而在它们的原址上,却兴建了一些新的建筑物。我便向利特医生提出了许多问题。他在一一答复以后,又问我新旧城市对比给我的印象,以哪一点最为深刻。

我回答说,“先说小事情,再谈大的。以前那些烟囱和浓烟现在完全都看不见了。这是我最先得到的一种印象。”

“噢,”我的朋友很感兴趣,因此便叫了起来,“我早已把烟囱忘掉啦,我们已经很久不用它啦。你们那种依靠燃烧煤炭取得热量的落后方法,已经差不多有一个世纪不用了。”

“总的说来,”我说,“这个城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人民物质生活的繁荣,这个城市的壮丽正足以说明这一点。”

“只要我能看一眼你那个时代的波士顿,代价再大,我都愿意,”利特医生说道。“听你话的意思,你那个时代的城市无疑是非常污秽杂乱的。即使你们有兴趣要想把那些城市弄得整齐美观一些——关于这点,我不敢冒昧地表示怀疑,可是你们当时那种离奇的生产制度所造成的普遍贫困,使你们也力不从心。何况,当时普遍存在的极端个人主义,是和关心公益的精神背道而驰的。你们仅有的一点财富,看来几乎全都浪费在私人享受方面了。现在呢,正好相反,积余款项最普遍的出路,就是用在大家都有同等机会享受的市容美化方面。”

当我们重新登上屋顶的时候,太阳正开始西沉,谈着谈着,暮霭已悄悄笼罩全城了。

“天快黑了,”利特医生说。“我们下去吧。我要向你介绍我的妻子和女儿哩。”

他的话使我想起当初在我开始恢复知觉时在我身边悄悄谈论着我的女人声音。同时为了急于想看一看公元2000年的妇女的风度,我立刻同意他的建议。我主人的妻子和女儿所在的房间以及所有其他房间都充满着一种柔和的光线。虽然看不清光线来自何处,但我知道一定是人工照明的。利特太太是一位容貌极其秀丽、一点也不显得老的女人,年龄和她的丈夫相仿。女儿却正当妙龄,是我所见到的最美的一位姑娘。深蓝的眼睛,略带红晕的蛋脸,十分端正的轮廓,使她的面庞具有一种诱人的魅力。即使她的容貌缺少特殊的妩媚,单凭她那丰盈完美的体态,也可以算作十九世纪妇女中的一个美人了。在这个可爱人儿的身上,女性的温雅和健康的姿态以及饱满的生活力美妙地融为一体。这些优点,都是那些能和她比美的女子经常缺少的。而且令人惊异的是,她的名字竟然也叫伊蒂丝;当然这和我奇异的遭遇相比,只是一个细微的巧合罢了。

那天晚上,从社交经历来说,确是很特殊的,但千万不要误以为我们的谈话显得特别紧张,或者有什么困难。我确实相信,人们在所谓不自然、也即是不平凡的环境下,一举一动反倒显得最自然了。那无疑是因为在这种环境下,不允许有什么做作。总而言之,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和这些代表一个不同时代、不同社会的人们闲谈,彼此是极其诚恳坦率的,即使是相知多年的老朋友,也很少能有这样的交谈。毫无疑问,这多半应归功于主人们高明的交际手腕。我们所谈的,除了有关我来到他家这番奇异的经历以外,自然没有别的,不过在谈话中,他们坦率爽直地表现出对这番经历的兴趣,因此,大大地减少了谈话主题中极易掩盖一切的怪诞神秘的成分。他们招待得如此周到,使人感到他们是惯于款待来自另一个世纪的流浪者似的。

在我自己这方面,我的头脑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么机灵活跃,智力又是那么敏捷。当然,我并不是说我在任何时刻都忘掉了自己的离奇处境,不过,这种处境的主要影响是使我一直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如痴如醉的状态之中。①

①在说明这种心理状态时,请不要忘记,除开我们的话题之外,周围的环境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使我想到自己的遭遇。在旧的波士顿,在我住所的同一区内,就能发现许多比这个还要陌生得多的社交圈子。二十世纪波士顿人和他们十九世纪有教养的祖先在语言方面的差别,还不及十九世纪和华盛顿、富兰克林时代的语言的差别来得大。二十世纪和十九世纪在服饰和家具式样方面的差别,也不比我所知道的在一个世代里发生的差别更显著。

伊蒂丝·利特在谈话中不大开口,但是好几次,我在她美貌魅力的吸引下朝她看时,我发觉她的眼睛全神贯注地、几乎入迷似地正盯着我。显然我已经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假定她是个富于想像的女孩子,这也并不足奇了。虽然我认为她的兴趣主要是由于好奇,但是如果她没有这样漂亮,那么,她的好奇心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使我动心了。

利特医生全家,似乎对我叙述那晚怎样到地下室去睡觉的情形,感到很大兴趣。大家纷纷猜测,为什么我竟会被遗忘在那里。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虽然这个解释从细节上来看,是否符合实情,当然是不会有人知道的了。在地下室顶上发现的这层灰烬,说明这幢住宅是被火烧毁的。姑且假定,那天夜里我入睡后,就发生了火灾。只要假设索耶葬身大火,或在火灾引起的意外中丧了命,以后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除了他和皮耳斯伯里医生以外,谁也不知道我这间密室,并且也不知道我就睡在里面。皮耳斯伯里医生当晚到新奥尔良去了,也许从未听说这场火灾。我的朋友和一般人们,一定认为我被烧死了。要是发掘废墟,除非挖得很深,不可能发现和那间密室相接的墙基底部。当然,如果在原址重新兴建房屋,至少如果很快就在上面建造房屋的话,就非进行深部发掘不可了。不过,大概由于时代混乱和地点不合理想,终于没有重建房屋。利特医生说,从现在这块地上长成的树木看来,这块空地至少已闲空了半个世纪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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