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复活节,左巴打扮得漂漂亮亮。他穿着双茄色的厚毛线袜子,据说是马其顿的一位相好给他织的。

他看上去心绪不宁,在海滩附近的小山丘上踱来踱去,还时不时拿手当帽舌,搁在他的浓眉上边,朝村子方向眺望。

“她还不来,这条海狗,她还不来,这婊子,这面破旗……”

一只幼蝶飞舞,想落在左巴的小胡子上。他觉得发痒,用鼻孔吹气,幼蝶缓缓飞去,在阳光中消失。

我们在等霍顿斯太太来庆祝复活节。

我们叫人用烤肉铁扦烤了一只羊羔,在沙地上铺了白单子,染了鸡蛋。一半想开玩笑,一半出于真心,我们决意为她举行一个隆重的宴会。在这偏僻的海滩上,这位有点儿老朽、香喷喷、胖乎乎的歌女,有一种奇怪的魅力。她不在时,我们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花露水的香味、鸭子走路似的摇摇摆摆的颠簸步态、沙哑的嗓音、干涩的淡蓝色眼睛。

我们砍下爱神木和月桂树枝,在她要经过的地方搭起一座凯旋门。在拱门上悬挂四面旗帜—— 英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俄罗斯的—— 在中间更高处挂一块带蓝条的白色横幅。当然我们没有放炮,不过我们已决定站在高处,当我们的鸭子女士摇摇摆摆出现在海岸时,我们就用借来的步枪对空连续发射。我们要使其过去的荣华在这偏僻的海岸复苏,也让这不幸的女人再享受一次短暂的幻想,想象自己是穿着长统丝袜和浅口皮鞋、乳房坚挺、红唇皓齿的少妇。

耶稣复活又有什么意义?如果它并不能让我们重新燃起青春之火,不能使老歌女回到二十岁的妙龄。

“她还不来,这条老海狗。她还不来,这婊子。还不来,这面破旗……”左巴咕哝,把掉下来的茄色袜统往上提。

“左巴,来,坐一会儿,在角豆树荫下抽支烟,她会来的。”

他朝通往村子的路瞥了最后一眼,就来到角豆树下坐下来。

已接近中午,天气炎热,欢乐轻快的复活节钟声从远处传来,和风不时给我们送来克里特里拉[1]声,整个村子像春天的蜂群般喧闹起来。

左巴摇头道,“完了,每年复活节,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耶稣一起复活的时候过去了。现在,只是我的肉体复活了。因为总会有人请你吃饭,一个接一个。他们会说,吃一口,再来一口。于是,我给自己填满了美味佳肴。这些东西不会全变成粪便,有些留下来没糟蹋掉,变成愉快的情绪,跳舞、唱歌、吵闹—— 我把这些叫做复活。”

他又站了起来,朝地平线望去,皱起眉头。

“有个孩子跑过来了。”他说着就快步迎了上去。

那男孩踮起脚尖,凑近左巴的耳朵叽咕。

左巴跳了起来。

“病啦?”他吼叫,“病啦?快滚,要不我揍你!”

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我说:“老板,我到村里去看看这老海狗出了什么事……你等一会儿。给我两只红鸡蛋,我和她一块儿敲开吃,我很快就回来!”

他把红鸡蛋放进袋子里,把他的茄色袜统拉上来,走了。

我从山丘下来,躺在清凉的卵石上。微风吹拂,海水涟漪。两只海鸥随波荡漾,上下浮沉,拱起脖颈,尽情享受潮涌的韵律。我可以想象出它们腹部下的水给予它们的清凉快感。眼望海鸥,我心中思忖:“这就是应该遵循的道路,找到伟大的节奏,满怀信心地跟随这个节奏。”

一小时后,左巴回来了,神态满意地抚摸着小胡子。

“她着凉了,这个可怜的。没有什么。这几天,整个圣周,她一直去做午夜祈祷,尽管她是西方人。她说她去是为了我。她着了凉,我给她拔了火罐,用灯油擦身,喝了一小杯朗姆酒,明天就好啦。哈!这老东西,真有趣儿。我给她搓身时她像只鸽子咕咕叫,还直说胳肢得她痒痒。”

我们开始吃饭。左巴斟上酒。

“祝她健康!愿魔鬼还让她多活几年!”他充满温情地说。

我们不声不响地吃饭喝酒。

阵风把情感热烈的里拉曲调像蜂群嗡嗡般从远处吹来。耶稣又在家家户户的阳台上复活,复活节的羔羊和圣饼转化为恋歌。

左巴吃饱喝足,伸手兜着他那毛茸茸的大耳朵。

“里拉……”他低声说,“村子里人们在跳舞!”

他突然站起来,酒使他兴奋。

“我说,我们跟布谷鸟似的孤单单待在这里干什么?”他大声说,“我们去跳舞吧!你不可怜那羊羔吗?就白白吃掉啦?走吧,让它化成唱歌跳舞吧,左巴复活了!”

“等一等,左巴,你疯啦?”

“老实说,复活节对我来说无所谓。可我觉得对不起羊羔,对不起吃下去的红鸡蛋、圣饼和干奶酪,心里难过。我发誓,要是我光吃了面包和油橄榄,我就会说:‘唉!我们去睡吧,还用得着玩乐一阵吗?不就是面包和油橄榄吗?’你还能指望出什么来呢?可现在,像这样的好酒好饭都白糟蹋了。多可惜啊!让我们庆祝复活节去吧,老板!”

“今天我精神不好,你去吧,也替我多跳跳。”

左巴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起来说:“耶稣复活了,小伙子!哎,要是我像你这样年轻,什么都头一个干!喝酒,做爱,干活,不怕神,不怕鬼,那才叫年轻人哪!”

“这是羊羔在你肚子里说话吧,左巴!羊羔好像变野了,变成了狼!”

“老伙计,是羊羔变成了左巴。现在是左巴跟你说话哪!先听我说,以后你再骂我。我呢,我就像航海家辛伯达,不是因为我走遍天下,不,绝不是。我抢过东西,杀过人,说过谎,还和一大堆女人睡过觉,犯了不少戒律。有多少条?十条?嗨,我倒愿意有十条,五十条,一百条,全都给犯了才好!可要是有上帝的话,到时候我去见他,心里一点儿也不会害怕。上帝可不屑于关心地上的蚯蚓和它们的破事儿,他不会因为人迈错步子踩了条蚯蚓,或是人们在耶稣受难日吃了肉,就大发雷霆。呸,去他的吧,那些喝饱了汤的教士!”

“好啊,左巴,”我对他说,“上帝不问你吃了什么,可得问你干过什么。”

“他啊,我跟你说,他这也不会问。没有学问的左巴怎么知道?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因为我要是有两个儿子,一个听话虔诚、规规矩矩、勤俭节约,另一个调皮捣蛋、贪吃懒做、追女人、无法无天,我会让他们两个都到我饭桌上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肯定会偏爱第二个。也许因为他像我?可是,谁能告诉你,我不比白日黑夜屈膝下跪收敛钱财的斯特凡神父更像上帝呢?

“上帝,他吃喝玩乐,做事不公平,干活,做爱,喜欢离奇古怪的东西;和我一样,他吃他喜欢的美味,娶他喜爱的女人。你看见一个清澈如水的漂亮女人走过,心花怒放。可突然间,地裂开,她没有了。她到哪里去了呢?谁把她带走了?要是个贞洁的女人,人们就会说,上帝收了她。要是个品行不端的女人,人们又会说,魔鬼把她抓走了。可是,老板,我跟你说,没错,上帝和魔鬼是一回事!”

我不作声,紧咬双唇,仿佛要把话拦截住,不让它们出口。

左巴拿起他的手杖,稍歪着戴上帽子,用同情的目光看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再说点什么。然而他没有说,昂起头,快步向村里走去。

我看着左巴高大的身影在海滩上移动。他一走过,整个海岸都有了生气。我竖起耳朵听了许久,直到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忽然,我感觉到孤单,猛地站了起来。为什么?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在思想上没有作出任何决定,是我的身体一下子站了起来。只是身体,它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作出了决定。

“向前走!”它坚决有力地说,仿佛发出一道命令。

我径直走向村子。

田野里春白菊正吐香,我时而停下来,呼吸春天的气息。当我逐渐接近一些花园时,柠檬、橙树、月桂,花香阵阵扑鼻而来。在西边天际,晚星闪烁,欢喜雀跃。

“大海、女人、美酒、工作,都要尽兴!”我一边向前走,一边身不由己咕哝起左巴的话,“大海、女人、美酒、工作,都要尽兴!一头扎进工作、酒和爱情里,不怕神也不怕鬼……这才是年轻人哪!”我念叨了一遍又一遍,为了给自己增添勇气,继续向前。

蓦地,我停住脚步,似乎到了要去的地方。是哪儿呢?

我站在了寡妇家的花园前。

芦苇篱笆和忍冬树丛后,有个甜蜜的声音轻轻地哼着歌。

我走上前,拨开叶丛。橙树下,一个黑衣女人,边修剪花枝边唱歌。晚霞中,她那半裸的胸脯闪着光泽。

我喘不过气来。

“这是一头猛兽,”我心想,“一头猛兽,这她自己知道。在她面前,男人是多么滑稽可笑、虚浮、无力抵抗的可怜动物!就像螳螂、蝗虫、蜘蛛一样,而她有个难以满足的胃口,到天亮就把雄性吞食掉。”

寡妇是否觉察到我来了?

她突然中止歌声,转过身来,瞬间,我们的目光相遇。我双膝发软,仿佛在芦苇丛后遇见一头雌虎。

“是谁啊?”

她把头巾拉过来盖上胸脯,脸沉了下来。

我想逃走,但左巴的话又给了我勇气,“大海、女人、美酒、工作,都要尽兴!”

“是我,”我回答,“是我,请给我开门。”

话一出口,我感到一阵恐慌,又想溜走。但终于还是控制着自己,觉得这想法实在可耻。

“你是谁啊?”

她缓慢地、谨慎地、不声不响地向前迈了一步,伸长头颈,眯起眼睛,以便于更清楚地辨认,然后再向前走了一步,侧身窥视。

她一下子喜形于色,伸出舌尖,舔润双唇。

“老板?”她用更加温柔的声音说。

她再向前走了一步,蜷缩身子,似乎准备跳起捕食。

“老板?”她用低低的声音又问了一次。

“是我。”

“进来!”

天亮了。

我发现左巴已经回来,坐在木屋前抽烟,看海,好像在等我。

一看见我,他就仰起头来,还像只猎犬似的抽动鼻孔,伸长头颈深吸气,而后他仿佛在我身上嗅出寡妇的香味,顿时笑逐颜开。

他慢慢地站起来,真心地微笑,伸出双臂。

“祝贺你,老板!”

我躺下,闭上眼睛。

我听到大海用摇篮般的节奏平静地呼吸。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海鸥,跟随着波澜起伏。

在大海柔和的催眠曲中,我坠入睡乡,并做了一个梦:一个蹲坐在地上的巨大黑女人,大得像用黑色花岗岩建造的庙宇。我焦急不安地绕着她转,想找到入口。我刚刚够上她的小脚趾头那么高。当我绕过她后脚跟的时候,忽然看见像岩洞般的一扇黑色大门,从里面传出一声巨大的命令:“进来!”

于是我进去了。

将近中午,我醒了。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洒在床上,撞击墙上的小镜子,仿佛能把它砸成千百块碎片。

巨大黑女人的梦幻又出现在脑海。我闭上眼睛,感到无比幸福。我的身体轻松而满足,如同一头猛兽在猎食以后,躺在阳光下咂舔嘴唇。我的精神也像肉体一样,得到了满足和休息。好像过去折磨它的重重困扰,此时已找到了一个简单又奇妙的答案。

昨夜的欢乐又从心底深处涌现出来,我就这么躺着,闭着眼睛,似乎听到自己身体从里到外生长的声音。昨夜,我第一次清楚地体验到,精神就是肉体,也许更活跃、更透明、更自由,但仍是肉体。反过来肉体又是精神,虽然有点迟钝,因为超载着沉重的遗产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

一个影子投在我身上。我睁开眼睛,看见左巴站在门口,满心喜悦地看着我。

“睡吧,孩子!睡吧,别起来……”他以慈母般的关切轻柔地对我说,“今天是节日,睡吧。”

“我睡够了。”我坐起来。

“我给你冲只鸡蛋,”左巴笑着说,“滋补一下。”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跑到海滩,浸入海水里,然后在阳光下晒干。但我仍觉得在鼻孔、嘴唇、手指上有一股散不去的柔香,那是克里特女人用来涂抹头发的橙花精和桂花油的香味。

昨天她剪下一大捧橙花,准备等到晚上村民都去广场的白杨树下跳舞、教堂里没有人的时候去献给耶稣。她在床上面的圣像屏前供满了柠檬花,圣母在花丛中露出悲楚的大大的杏眼。

左巴把一杯蛋花汤、两只大橙子和一个复活节奶油圆球蛋糕放在我边上。他一声不响,满怀喜悦,像一位母亲照顾自己从战场归来的儿子。他以爱抚的神情看我,尔后走开。

“我竖几根杆子去。”他说。

在阳光下,我平静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觉得自己好像在清凉的绿色海水上漂浮,深深感到一种身体上的欢快。我不让精神去占领这肉体的幸福,把它关进笼子,化作思想。我放浪形骸,任凭全身从头到脚地欢喜一番。某些瞬间,我欣喜若狂,看看周围、自己本身以及世界上的奇迹,不禁自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可能,世界与我们的脚、手、腹部共处得如此完美无缺?我又闭上了眼睛,沉默无言。

我忽然站起来,走进工棚,拿出《佛陀》手稿,把它翻开。我要把它完结掉。佛陀躺在花朵盛开的树下,举起手命令构成他的五种元素:地、水、火、风、精气解体。

我已不再需要这个痛苦的形象,我已经超越了这一步,我已经在佛面前做完了一切佛事。于是,我也举起了手,命令佛陀在我的身上解体。

借助于文字这强有力的驱魔咒,我无情地涂写上最后的字句,发出最后一声呼叫,用粗红笔写上我的名字,完事大吉。

我拿一根粗绳把手稿牢牢地扎起来。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欢乐,就好像把一个可怕敌人的手脚捆住,或者如同未开化的野人,捆绑死亡的亲人,免得他走出墓穴变成鬼魂一样。

一个小女孩光着脚跑来。她身穿一件黄色连衣裙,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红鸡蛋。她停下来,用惊惶的目光望着我。

“喂,”我微笑着喊她,“你有什么事吗?”

她用鼻子吸气,气喘吁吁地小声回答说:“太太派我来请你到她那边去。她躺在床上。你是左巴吧?”

“好,我就来。”

我把一个红鸡蛋放到她的另一只小手里。

她攥住鸡蛋,走了。

我站起来沿路走去。

村子里喧闹声越来越近,里拉的悦耳声、叫喊声、鸣枪声、欢快的歌声。我来到广场上,新出嫩叶的白杨树下聚集着男女青年,准备跳舞。老人坐在周围的长凳上,下巴顶着拐杖观看,他们身后是老太太们。在跳舞者中间,坐着有名的里拉琴手法努里奥。他耳朵上夹着一朵四月的玫瑰花,他左手抚琴竖在膝头上,右手持带响铃的弓。

“耶稣复活了!”我经过时喊。

“是的,耶稣复活了。”欢快的喧哗声附和。

我匆忙间看了一眼。小伙子们体格匀称,身材修长,穿着灯笼裤,头巾的穗子像卷曲的发绺,落在前额和鬓角上。姑娘们脖子上挂着西昆[2]项圈,头戴白色绣花头巾,垂下眼睛,心突突跳着等待。

“你不愿意跟我们待一会儿吗,老板?”有人问我。

可我已经走过去了。

霍顿斯太太躺在她的大床上—— 这是忠实伴随着她的唯一家具。她两颊发烧,还咳嗽。

她一看见我,就唉声叹气地问:“左巴呢,老朋友,左巴呢……”

“他也不舒服了。自从你病倒那天起,他也病了。他拿着你的照片,边看边叹息。”

“再说下去,再说下去……”可怜的歌女感到幸福,闭上眼睛低声说。

“他叫我来问你需要什么东西,他今天晚上亲自送来。他说尽管他身子骨不行,离开你他受不了。”

“说呀,说呀,说下去……”

“他收到雅典发来的一封电报,结婚礼服准备好了,花环也准备好了,都装上了船,快到了……还有扎上粉红丝带的大白蜡烛……”

“接着说,接着……”她困得睡着了,呼吸都变了样,她开始说胡话了。

房间里既有花露水味,又有氨臭味和汗味。从敞开的窗子又吹进院子里鸡、兔粪便的呛人臭味。

我站起来溜出房间,在门口碰到米米杜。他穿着靴子和全新的灯笼裤,耳朵上夹着一根罗勒枝。

“米米杜,”我对他说,“快去卡洛村请医生来。”

米米杜怕在路上弄坏靴子,脱了下来,夹在腋下。

“找到医生,替我向他问好,叫他骑上马,一定要来。你跟他说老太太病重。这可怜的,她着了凉,发高烧,要死啦,你这样跟他说。快去吧!”

“这就走!”

他朝两手心啐上唾沫,然后快活地一拍,但站着不动,用喜悦的目光看着我。

“快走啊,我不都跟你说了吗?”

他还是一动不动,向我眨眼,并做个鬼脸。

“老板,”他说,“我送你一件礼物,一瓶橙花香水。”

他停了一停,等待我问他是谁送的,但我没有问。

“你不问问是谁送给你的吗,老板?”他格格地笑着说,“这是让你抹头发的,她说,她让你闻着香。”

“快走,快,别废话了!”

他笑了,再次朝两手啐唾沫。

“这就走!”他又大声说,“耶稣复活了!”

说完,一溜烟儿不见了。

[1]里拉为一种竖琴,源于古希腊。

[2]古代威尼斯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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