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〇年春天,亚切夫斯基先生一位亡友的独子,年轻的约瑟夫·米古尔斯基,到他的祖传田庄罗让卡来看望他。亚切夫斯基老人六十五岁,宽肩,宽胸,宽脑门,褐红色的脸上留着两撇长长的雪白的小胡须,他是波兰第二次被瓜分[1]时期的爱国志士。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和老米古尔斯基一同在科希秋什科麾下服役,以他热烈的爱国心,去憎恨被他称为神秘的荡妇的叶卡捷琳娜二世[2],和她的卑鄙的情夫、叛国事敌的波尼亚托夫斯基[3],他相信波兰一定能够复国,正如他夜间相信第二天早晨太阳又会升起一样。一八一二年,他在他所崇拜的拿破仑的部队中出任团长。[4]拿破仑的覆灭使他感到悲痛,不过他对于那虽然残破、但毕竟还是一个王国的波兰[5]的光复,并没有失去信心。亚历山大一世在华沙召开的议会唤起了他的希望[6],然而神圣同盟[7]、全欧洲的反动以及康斯坦丁[8]的刚愎自用,却又把他的宿愿的实现给推迟了。从一八二五年起,亚切夫斯基息影田园,定居罗让卡,用持家、行猎、阅读报纸和书信来消磨时间,通过报纸和书信,他仍旧热切地关注着祖国的政治事件。他第二次结婚时娶了一位清寒而美貌的小贵族小姐,这门婚事却不美满。他既不疼爱也不敬重他这位后妻,他把她当做累赘,用恶劣粗暴的态度对待她,仿佛因为自己犯下第二次结婚的错误而向她泄愤似的。后妻没有孩子。前妻养了两个女儿:大女儿万达是一个端庄的美人,她知道自己的美色的价值,深感乡居寂寞;小女儿阿尔宾娜最得父亲宠爱,她是个活泼清瘦的姑娘,生着一头金黄的鬈发和两只亮晶晶的、浅蓝色的、像父亲那样的彼此离得远远的大眼睛。

约瑟夫·米古尔斯基来访的时候,阿尔宾娜才十五岁。从前,当米古尔斯基还在念大学,而亚切夫斯基一家住在他们每年过冬的维尔诺[9]时,他也常去他们家里,并且追求过万达,现在却第一次作为一个已经完全成年的未婚的人,来乡间看望他们了。小米古尔斯基的来访使罗让卡的上上下下都很高兴。约瑟[10]·米古尔斯基使老人高兴,是由于他让老人想起了自己的朋友,他的父亲,想起了他们两人的青年时代;其次又由于他怀着最美好的希望,热情地叙述了波兰以及外国的革命风潮,他当时刚从国外回来。米古尔斯基使亚切夫斯基太太高兴,是由于亚切夫斯基老人在客人面前只好克制着自己,不再像平日那样事事责备她。他使万达高兴,因为她相信米古尔斯基此来是为了她,他打算向她求婚;她准备答应他,不过她暗自思量,打算lui tenir la dragée haute[11]。阿尔宾娜也很快乐,只因大家都快乐。不止万达一个人相信米古尔斯基这次来有意向她求婚。从亚切夫斯基老人到保姆卢德维卡,全家都是这样想法,虽然谁也没有说出来。

这倒是真的。米古尔斯基是抱着这个意图来的,但他逗留了一个星期,竟为了一件什么事感到窘促和烦恼,没有求婚便走掉了。他这次突然离去叫人人都很惊讶,而且除了阿尔宾娜,谁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阿尔宾娜知道,他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去,原因是在她。在米古尔斯基居留罗让卡的整个期间,她发现他只有跟她在一块,才特别兴奋和快活。他对待她像对待小孩一样,他跟她开玩笑,逗弄她,然而她凭着女性的敏感,感觉到他对待她的这种态度不是一个大人对小孩,却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态度。每逢她走进房间,他前去相迎的时候,以及她走出房间,他去相送的时候,她从他的欣赏的目光和亲切的微笑中看出了这个。她不十分明了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对她的这种态度使她快活,她也就情不自禁,努力去做他所喜欢的一切了。而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喜欢。所以她在他面前总是特别兴奋地去做她所做的一切。他喜欢看她怎样跟一只漂亮的霍尔特猎狗(灵)赛跑,她让它扑到她身上,舔她那红光焕发的脸蛋;他喜欢看她怎样为了一个极微小的缘由,迸发出有感染力的清朗的笑声;他喜欢看她在听天主教教士的乏味的讲道时,怎样一边继续用眼睛流露出快活的笑意,一边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也喜欢看她怎样非常逼真而又滑稽可笑地模拟别人——一会儿是那个老保姆,一会儿是醉醺醺的邻居,一会儿是他米古尔斯基自己,并且瞬息之间就从扮演一个人转而扮演另一个人。但他主要是喜欢她那兴致勃勃的乐观精神,好像她刚刚才充分认识到人生的全部美妙,于是赶紧去享受它似的。他喜欢她这份与众不同的乐观精神;正由于她知道这份乐观精神受到他的激赏,这乐观精神才更为高昂和强烈了。因此只有阿尔宾娜一个人知道,为什么米古尔斯基为了向万达求婚而来,没有求婚便走掉了。虽然她不敢对任何人吐露,她自己对自己也没有明确地说过,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知道他本想爱她的姐姐,结果却爱上了她阿尔宾娜。阿尔宾娜很惊讶,她认为自己比起聪明的、有教养的美人万达来是十分渺小的;但她不能不承认这是事实,也不能不为此而快乐,因为她自己也对米古尔斯基倾心相爱,人只有初恋时才能那样去爱,那样的爱一生只能有一次。

夏末时节,报纸带来巴黎革命[12]的消息。紧接着又陆续传来华沙准备暴动的消息。每逢有邮件送到,亚切夫斯基总是怀着恐惧和希望,等待着康斯坦丁被杀和革命爆发的信息。十一月间,罗让卡方面终于得到音讯,最初说是总督府受袭击,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在逃,然后又说议会已宣布罗曼诺夫皇朝从此失去了波兰王位,赫沃皮茨基[13]被宣布为独揽大权的执政者,波兰人民重新获得了自由。起义还没有波及罗让卡,但是那里的上上下下都注视着它的进展,希望并准备在当地举行起义。亚切夫斯基老人跟他的老相识、一位起义领袖通信,接待神秘的犹太代理人——不是经济事务而是革命事务代理人——还准备时机一到便参加起义。亚切夫斯基太太不仅照常地、而且比平常更多地关心着丈夫物质上的舒适安逸,可是她这样做照例只能越发激恼他。万达把自己的钻石寄给华沙一个女友,请她换成现金,捐献给革命委员会。阿尔宾娜只对米古尔斯基所做的事情感兴趣。她从父亲那里知道他加入了德韦尼茨基的部队,于是极力去打听有关这支部队的一切。米古尔斯基来过两次信:一次报告他从军的事,第二次在二月中旬,他写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讲到波军在斯托切克附近取得胜利,掳获了六门俄国大炮和一批战俘。“Zwyciestwo Polakow i kleska Moskali!Wiwat!”[14]他在信末写道。阿尔宾娜满心欢喜。她查看地图,估计着俄国佬该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被彻底击败,当父亲慢悠悠地拆开邮局送来的函件时,她总是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着。有一次继母走进她的房间,碰见她穿着长裤,戴一顶四角男帽,正在那里照镜子。阿尔宾娜准备换上男装离家出走,去加入波兰军队。继母告诉了父亲。父亲把女儿叫到身边,隐藏着自己对她的同情甚至嘉许,严厉地训斥了她一番,要求她抛开对参加作战的痴心眼。“妇女有别的事可做:爱那些为祖国作牺牲的人,安慰他们。”他对她说。现在他需要她,她是他的欢乐和安慰,总有一天,她未来的丈夫也会同样需要她。他知道怎样去打动她。他暗示她说他是孤独和不幸的,然后吻了吻她。她把脸紧偎在他的身上,以遮掩她的眼泪,而眼泪仍然沾湿了他的长袍袖子,她答应如果不征得他的同意,她决不采取任何行动。

波兰被瓜分的时候,它的一部分受制于可恶的德意志人,另一部分受制于更可恶的俄国佬;一个人只有体验过此后波兰人所体验的一切,才能理解一八三〇和一八三一年波兰人体验到的那种喜悦,当时,在经过前几次求解放的尝试而不幸失败之后,新的解放的希望似乎有可能实现了。但是这个希望没有持续多久。双方的力量过于悬殊,革命又遭到扼杀。千千万万盲目服从的俄国人重又被驱赶到波兰,时而在季比奇[15]、时而在帕斯凯维奇[16]和最高主宰尼古拉一世的指挥之下,连本身也不知其所以然,就让自己和波兰兄弟血染大地,屠杀波兰人,将他们重新交给懦弱庸碌之辈去统治,后者所希求的既不是波兰人的自由,也不是镇压他们,而只是一点:满足自己的私欲和幼稚的虚荣心。

华沙失守,有些部队给击溃了。成百成千的人横遭枪杀、鞭笞、流放。[17]小米古尔斯基也是流放者之一。他的田庄被没收,他本人则被遣发到乌拉尔斯克一个常备营去当兵。

亚切夫斯基一家为了老人的健康,在维尔诺度过一八三二年的冬天,——一八三一年以后,他就害了心脏病。他们在那里收到米古尔斯基从要塞寄来的一封信。他写道,不论他所经受和他所面临的事多么艰苦,他总是因为自己能够为祖国受难而感到快慰,他说他对于那个神圣的事业并不绝望,他为它献出了自己的一部分生命,还准备献出他的余生,如果明天出现新的机会,他还要同样行事。老人朗读这封信的时候,念到这个地方不禁嚎啕大哭,久久无法继续下去。万达接着朗读了信上的其余部分,米古尔斯基在那里写着,他最后一次来访将永远是他一生中最光明的一点,无论他当时的计划和梦想如何,现在他都不能也不愿再提了。

万达和阿尔宾娜对这几句话的意思各有各的理解,但她们没有向任何人说明她们是怎么理解的。米古尔斯基在信的末尾向所有的人致意,并顺便像他来访期间对待阿尔宾娜那样,在信上也用打趣的口吻对待她,问她是否还为了赛过霍尔特猎狗而四处飞跑。是否还惟妙惟肖地模仿一切人的姿态动作。他祝老人健康,祝伯母家务顺遂,祝万达有一位好丈夫,祝阿尔宾娜继续保持她的乐观精神。

亚切夫斯基老人的身体越来越糟,因此一八三三年全家迁居国外。万达在巴登碰上一个富有的波兰侨民,于是嫁给了他。老人的病情急剧地恶化着,一八三三年初,他终于在国外,在阿尔宾娜怀抱中故世了。他不准妻子照料他,直到最后一分钟都不能宽恕她,因为她使他犯下了跟她结婚这个错误。亚切夫斯基太太带着阿尔宾娜回到乡间。阿尔宾娜生活中的主要兴趣是思念米古尔斯基。依她看来,他是一个最伟大的英雄和受难者,她决心献出她的一生来为他服务。早在出国以前,她就开始跟他通信,最初是受父亲嘱托,往后是用她自己的名义。父亲死后,她回到俄国,继续跟他通信,等她满了十八岁,她告诉继母,她决定上乌拉尔斯克去找米古尔斯基,打算在那里跟他结婚。继母开口责备米古尔斯基,怪他出于私心勾引了一位富家姑娘,迫使她为他分担不幸,希望借以改善自己的艰苦境遇。阿尔宾娜很生气,她告诉继母,只有她才能把这种卑鄙的杂念编派给一个为本民族牺牲了一切的人,她说恰恰相反,米古尔斯基甚至谢绝过她要向他提供的支助,她说她已坚定不移地决心去找他并跟他结婚,只要他愿意给予她这份幸福。阿尔宾娜已经成年,又有一宗现款——已故的叔父留给两个侄女的三十万兹罗提[18],因此任什么也阻拦不了她。

一八三三年十一月,阿尔宾娜辞别了家人,他们当她是赴死似的,流着眼泪为她送行,送她到那野蛮的莫斯科维亚[19]一个辽远陌生的地方去。她跟她随身带着的忠心的老保姆卢德维卡一起,坐上父亲留下的、为了远行重新修理过的轿式雪车,踏上了漫长的旅途。

米古尔斯基不是住在兵营中,他有一个单独的寓所。尼古拉·帕夫洛维奇要求被贬谪的波兰人不只是承担严酷的士兵生活的全部困苦,还得忍受当时的列兵所受到的一切屈辱。然而那些应该奉行他这项命令的普通人,大多很了解受贬谪者的艰苦处境,所以不顾违抗圣旨的风险,一有可能就不去奉行它。米古尔斯基加入的那一营的营长粗通文字,行伍出身,他了解这个曾经豪富、现在却一无所有的教养良好的青年人的境况,他怜惜他,敬重他,给了他各种各样的优待。对于这位有一副浮肿的大兵型面孔、留着白连鬓胡子的中校的厚意,米古尔斯基不能不加以珍视,他同意给他的几个准备进军校的儿子教教数学和法语,作为报答。

米古尔斯基在乌拉尔斯克已经挨过六个多月,这种生活不仅单调、沉闷、寂寞,而且痛苦。除了他尽可能极力疏远的营长以外,跟他相熟的只有一个被流放的波兰人,一个教养很差、刁滑讨厌的人,在当地经营鱼贩业的。但米古尔斯基的主要苦恼是他过不惯贫穷的生活。他的田庄被没收以后,他身无分文,只好变卖手头剩余的金器,勉强度日。

他被流放之后,他生活中唯一的大乐事是跟阿尔宾娜通信,自从他访问罗让卡以来,她的诗意的、可爱的形象一直留在他心里,如今在放逐中,就变得越发美好了。她在初期的一封信上曾顺便问起他,他早先那封信上所讲的“无论我的愿望和梦想如何”是什么意思。他回答她说,现在他可以对她招认:他的梦想便是能称她为妻子。她回答他说,她爱他。他回答说,她最好不要这样写,因为他一想到那件原来可能而现在已不可能的事,就不胜悲戚。她回答说,这不但可能,而且一定会实现。他回答她说,他不能接受她的牺牲,在他目前的境况下,这是不可能的。这封信发出后不久,他收到一张两千兹罗提的汇票。根据信封上的邮戳和笔迹,他认出这是阿尔宾娜寄来的,于是他回想起在他初期的一封信上,他用开玩笑的口吻给她描述过,现在他靠教书挣来他需要的一切——购买茶叶、烟草甚至书籍的钱,他感到很得意。他把那笔汇款装进另一个信封,寄回给她,还附了一封信,请求她不要用金钱来玷污他们之间的神圣关系。他写道,他什么都不短缺,他十分幸福,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了她这样一位朋友。他们的通信到此中断了。

十一月的一天,米古尔斯基正在中校家给孩子们教书,忽然传来由远而近的驿马铃铛声,雪橇的滑木在冰冻的雪地上嘎吱嘎吱作响,随后便在台阶跟前停下。孩子们一蹦而起,想去打听来的是谁。米古尔斯基留在房里,他望着门口,等待孩子们回来,而进门的却是中校太太。

“先生,来了两位太太,说要找您,”她说,“一定是从你们那个地方来的,像是波兰人。”

如果有人问米古尔斯基,他是否认为阿尔宾娜可能来找他,他会说这是不可想像的;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却一直在盼望她。热血涌上他的心头,他喘咻咻地奔到前室。前室里有个胖乎乎的麻脸女人正在解头巾。另一个女人也进了中校[20]的家门。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她掉过头来。风帽下闪动着阿尔宾娜那两只乐观的、彼此离得远远的、亮晶晶的浅蓝色眼睛,她的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他一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对待她,如何招呼她才好。“约瑟!”她高声叫道,她像她父亲那样称呼他,像她自言自语时那样称呼他,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将她红喷喷的冰冷的脸紧贴着他的脸,笑了一笑,就哭起来了。

好心的中校太太问明了阿尔宾娜是什么人和为什么来的,然后接待了她,让她住在自己家里,直到她结婚为止。

忠厚的中校设法得到上司批准,写信去奥伦堡请来一位天主教教士,为米古尔斯基和阿尔宾娜举行了婚礼。营长的妻子当女方的主婚人,一个学生捧圣像,那被流放的波兰人布若佐夫斯基做了男傧相。

不论这件事看来多么奇怪,阿尔宾娜确实是热爱自己的丈夫却又完全不了解他。她现在才熟识他。不用说,她从这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身上发现了许多平凡的和非诗意的东西,那是她在她的想像中保持和培育出来的形象身上所没有的;然而,正由于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才能从中发现许多为那个抽象形象所没有的单纯美好的东西。她从熟人和朋友口中听说他作战勇猛,在失去财产和自由时态度坚强,于是她把他想像成一个英雄,他应当时时刻刻过着崇高的英雄生活;而实际上,他虽然具有非凡的体力和勇气,却是一头温驯的羔羊,一个最普通的人,他喜欢开开善意的玩笑,他那生满金黄胡须的肉感的嘴上,浮现出早在罗让卡时就迷住了她的稚气的微笑,他经常叼着一只烟斗,使她在怀孕期间特别不好受。

米古尔斯基也是到现在才认清阿尔宾娜,又从阿尔宾娜身上第一次认清了女性。单凭他结婚以前认识的那些女性,他是不能理解女性的。他在作为一般女性的阿尔宾娜身上看出的东西,不免使他惊异,毋宁说是可能使他对全体女性灰心失望,如果他对于作为一个独特女性的阿尔宾娜不是怀有格外温柔的感激之情的话。他对于作为一般女性的阿尔宾娜抱着怜爱的、有点嘲笑意味的俯就态度,而对于作为独特的女性的阿尔宾娜,他却不仅感到温柔的爱,还产生了钦佩和欠着她一笔无法偿还的债务的感觉,因为她牺牲自己而给他带来了他所不配享受的幸福。

米古尔斯基夫妇是幸福的,他们把各自的爱情的全部力量倾注到对方身上,他们在异国他乡体会到的感情,正如两个在冬天迷路受冻的人互相偎依着取暖时一样。保姆卢德维卡对她的小姐一片忘我的愚忠,憨厚而啰嗦,滑稽可笑,对男人见一个爱一个,她加入米古尔斯基夫妇的生活,更增进了他们的生之乐趣。米古尔斯基夫妇又因为有两个孩子而觉得幸福。婚后一年,他们养了一个男孩。再过一年半,又养了一个女孩。男孩是母亲的翻版:同样的眼睛,同样的活泼秀媚。女孩却是一头健壮漂亮的小野兽。

米古尔斯基夫妇可又是不幸的,他们远离祖国,主要的是,他们所不习惯的屈辱地位使他们太难堪。阿尔宾娜特别为这种屈辱而痛苦。他,她的约瑟,是英雄,是人的楷模,可他竟不得不在每个军官面前立正,持枪操练,站岗放哨和忍气吞声地服从。

此外,从波兰又传来了最令人悲伤的消息。几乎所有的至亲好友都被处流刑,或者丧失一切,逃亡国外。就米古尔斯基夫妇本身来说,何时才能结束他们的这种境遇也很渺茫。一切申请赦免或至少改善一下现状、让他晋升为军官的尝试,都没有达到目的。尼古拉·帕夫洛维奇举行大大小小的检阅,练兵演武,参加假面舞会,跟戴假面的女人调情,毫无必要地在俄国各地纵横驰骤,从丘古耶夫到新罗西斯克[21],到彼得堡和莫斯科,使百姓惊惶,马匹乏累,如果有谁胆大包天,敢于奏请他为流放中的十二月党人[22]或波兰人减轻厄运,虽然他们原是由于他自己所嘉许的爱国心才蒙受苦难的,他就挺起胸脯,把他那呆滞的目光停留在随便什么东西上,说道:“让他们继续服役吧。还早着哩。”仿佛他知道什么时候才算不早,什么时候才算合适似的。他所有的亲信——豢养在他身边的大将、侍从以及他们的妻子,看到这位伟大人物的非凡的远见和英明,都敬佩极了。

总的说来,在米古尔斯基夫妇的生活中,幸福毕竟多于不幸。

他们这样度过五年,突然遭到一场意外的大灾难。最初是女孩害病,过了两天,男孩也病了:他高烧三天,得不到医治(一个医生也找不着),第四天便死了。又过了两天,女孩也相继夭亡。

阿尔宾娜没有在乌拉尔河投水,只是因为她一想像丈夫听见她自杀的消息时的情况,就不能不毛骨悚然。可是她活下去也难。从前她一向爱活动爱操劳,现在却把全部家务交给卢德维卡,自己无所事事地一坐好几个钟头,默默地望着随便碰见的东西,要不就是猛地跳起来奔进她的斗室,不理睬丈夫和卢德维卡的劝慰,只顾幽幽地哭泣,一边摇着头,请求他们离开,让她独自留下。夏天她常到孩子的坟上去,坐在那里默想已经发生和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的心都碎了。格外使她苦恼的是,她想,如果孩子们住在城里,能够得到医疗,他们或许会活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她思量着,“约瑟也好,我也好,——我们都不向任何人希求任何东西,他只希望像他出生以来那样生活,像他的祖辈和曾祖辈那样生活,我只希望跟他生活在一起,爱他,爱我的小宝宝,教育他们。但是突然之间,他就受到折磨,被流放了,我看得比整个世界更珍贵的孩子也给夺走了。为什么?为什么?”她向人们和上帝提出这个问题。可是她无法想像她会获得一个答案。

而没有这个答案也就没有生活。于是她的生活停滞了。早先她还能依照她的生活的雅趣,把可怜的放逐生活点缀点缀,现在这种生活不仅对她,甚至对米古尔斯基也已变得不可忍受,他为她痛苦,却不知道怎样帮助她。

正是在这个使米古尔斯基夫妇最难过的时期,乌拉尔斯克来了一个波兰人罗索洛夫斯基,他跟被流放的西罗钦斯基教士当时在西伯利亚布置暴动和潜逃的庞大计划有牵连。

罗索洛夫斯基如同米古尔斯基,如同成千成万流放西伯利亚的人一样,他们遭受惩罚,只因为愿意终生做个波兰人;他被牵连到这个案件里面,受过鞭笞,并被发配到米古尔斯基所在的那一营来当兵。罗索洛夫斯基原先是数学教员,瘦长个子,有点驼背,脸颊凹陷,前额紧蹙着。

罗索洛夫斯基来到的当天晚上,便在米古尔斯基家里一边喝茶,一边用缓慢平静的低音,自然而然讲起那个使他受过深重苦难的案件。案情是这样:西罗钦斯基组织了一个遍及全西伯利亚的秘密团体,目的是要在编入哥萨克军和常备军的波兰人帮助之下,激励士兵和苦役犯起来造反,发动被放逐的移民,在鄂木斯克夺取大炮,解放所有的人。

“这真有可能吗?”米古尔斯基问。

“很有可能,什么都准备好了。”罗索洛夫斯基忧郁地皱起眉头,说道,然后缓慢平静地叙述了全部解放计划,和为了使事情成功以及万一失败时为了援救密谋者而采取的一切措施。如果不是有两个坏人叛变,成功本来是有把握的。据罗索洛夫斯基说,西罗钦斯基是一位拥有伟大精神力量的天才人物。他就在死的时候也是一个英雄和受难者。于是罗索洛夫斯基用始终如一的平静的低音,讲起行刑的细节来,——他依照上司的命令,不得不和所有同案受审的人一起到场。

“两营士兵排成两行,形成一条长长的街道,每个士兵手中拿着一根有弹性的棍子,棍子的粗细是钦定的,一支枪的枪口只能插进三根。头一个押上来的是沙卡利斯基医生。两名士兵押着他,当他走到那些拿棍子的士兵跟前的时候,他们就抽打他的光背脊。直到他走近我站立的地方,我才看清楚。起先我只听见一阵阵的鼓声,后来棍子的呼呼声和打在人身上的啪啪声也听得清了,我这才认出那走近来的人是他。我看到两个士兵把他拴在枪上拉着他走,他边走边哆嗦,他的头一会儿转向这一面,一会儿又掉向那一面。他第一次从我们身旁押过去时,我听见这位俄国医生对士兵们说:‘别使劲打,可怜可怜吧。’但是他们照样打他;当他第二次从我身旁押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不是自己在行走,而是给拖着走了。看看他的背脊真吓人。我眯起眼睛。他倒下了,就给抬走了。随后又押来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再后是第四个。全都倒下,全都抬走了,——有的不省人事,有的奄奄一息,而我们还不得不一直站在那里观看。这次刑罚持续了六个钟头之久——从一大早到下午两点。最后押上来的是西罗钦斯基本人。我长久不见他,简直认不出来了:他老得厉害啊。他那刮过的脸上布满皱纹,现出青白色。光赤的身体又瘦又黄,一条条肋骨露在凹瘪的肚子上头。他像所有的人一样走了过去,每挨一鞭都哆嗦一下,扭一扭头,不过他没有哼哼,只是大声祷告:‘Miserere mei Deus secundam magnam misericordiam tuam’[23]。

“我亲耳听见的,”罗索洛夫斯基用嘶哑的声音急促地说,接着就闭上嘴巴,从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起气来。

坐在窗口的卢德维卡用手帕蒙住脸,放声痛哭。

“您何必细说啊!一群野兽——真是野兽!”米古尔斯基叫道,他丢下烟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朝着黑洞洞的卧室快步走去。阿尔宾娜石头似的呆坐着,两眼定定地看着黑洞洞的屋角。

第二天,米古尔斯基上完操回家,对于妻子的神态感到惊异,她像当年一样迈着轻快的脚步,容光焕发地迎上来,将他领入卧室。

“呃,约瑟,你听我说。”

“说吧。什么事?”

“我把罗索洛夫斯基讲的话想了一整夜。我已经拿定主意:我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不能在此地生活下去。不能!我宁愿死也不待在这里。”

“那么怎么办呢?”

“逃走。”

“逃走?怎么逃?”

“我通盘考虑过了。你听我说吧。”

然后她对他讲了她昨天夜间想出的计划。计划是这样:他,米古尔斯基,趁晚上离开家里,把他的军大衣留在乌拉尔河岸,大衣上放一封信,写明他要自杀。人家会明白他是投河了。他们将寻找他的尸体,发出公文。他却躲藏起来。她把他隐藏得好好的,谁也找不着他。他至少可以这样待上一个月。等到风波平息,他们便逃走。

起初米古尔斯基觉得她这个计谋无法实现,可是当那一天将要过完,她那么热情而自信地说服他时,他开始表示同意了。此外,他所以要同意,还有一个原因:即使逃跑失败,要受到罗索洛夫斯基所讲的那种惩罚,也自有他米古尔斯基来承当,如果成功,她就可以获得自由,他已经看到,孩子死后,在这里生活使她多么难受。

他们把这意图透露给罗索洛夫斯基和卢德维卡,经过长久的磋商、改动、修正,潜逃的计划制定了。最初他们想这样做:在米古尔斯基被认为淹死以后,他一个人徒步逃走。阿尔宾娜乘马车离开,在约定的地点去接他。第一个计划原是这样。然而后来罗索洛夫斯基讲起,最近五年西伯利亚所有潜逃的尝试统统归于失败(这整个期间,只有一个人侥幸逃脱),于是阿尔宾娜又提出另一个计划,——让约瑟躲在马车里,跟她和卢德维卡一同到萨拉托夫。他在萨拉托夫经过化装,沿着伏尔加河岸往下游走,到约定的地点搭上她在萨拉托夫雇来的小船,跟阿尔宾娜和卢德维卡一道,顺着伏尔加河往下行驶,直抵阿斯特拉罕,再经里海入波斯。所有的人,包括主要的组织者罗索洛夫斯基,都赞成这项计划,不过有个困难:要在马车中安排这样一块地方,既不会引起上司注意,而又容得下一个人。可是当阿尔宾娜到孩子的坟上去了一趟,回来对罗索洛夫斯基说,让孩子的尸骨留在异乡叫她多么伤心,这时候,他想了一想,说道:

“您可以请求上司准许您随身运走孩子的棺材,您会得到批准的。”

“不,我不愿,不愿这样!”阿尔宾娜说。

“您申请吧。这是个关键。我们不运走棺材,只做一口装棺材用的大箱子,把约瑟夫装在箱子里面。”

起初阿尔宾娜拒绝这项建议,她很不高兴将一个骗局跟对孩子的怀念联系在一起;可是米古尔斯基欣然赞许这个方案,她也就同意了。

因此,最后制定的计划是这样:米古尔斯基想方设法叫上司相信他已投河自尽,等到大家都认为他死了,阿尔宾娜才递上一份申请书,说丈夫既已亡故,希望批准她回国,并随身运走孩子的尸骨。当这一点也获得批准时,她便假装已经挖开坟墓,运走了棺材,其实棺材还留在原地,那特制的箱子里装的不是孩子的棺材,而是米古尔斯基。他们把箱子搁在旅行马车上,这样直达萨拉托夫。从萨拉托夫起,他们将改乘小船。上了船,约瑟夫才从箱子里出来,于是他们航行到里海。以后到波斯或土耳其,他们就自由了。

米古尔斯基夫妇首先借口要送卢德维卡回国,购置了一辆旅行马车。然后着手在车上安装一口木箱,木箱中可以躺下一个人,虽然只能曲着身子,却也不致闷死,并且可以迅速地从那里出来和重新钻进去,而不会被人发觉。阿尔宾娜、罗索洛夫斯基和米古尔斯基三人一道,设计和装配了这口箱子。罗索洛夫斯基的帮助特别重要,他是一个很好的细木工。箱子做成这样:它固定在车身后部连接前后轴的梁木上,紧靠着车身,箱子靠车身的那块侧板是可以拿掉的,人抽出这块侧板,就能够一部分躺在箱子中,一部分躺在马车底部。此外,箱子上还钻了一些通气孔,箱子上面和侧面都应当包上蒲席,用绳索捆好。人可以从马车座位底下进出箱子。

待到马车和箱子都已备妥,阿尔宾娜为了使上司精神上有所准备,还在丈夫隐藏起来之前,便去对中校说,她的丈夫心情忧郁,企图自杀,她为他担心,所以请求准许他休假几天。她的演剧艺术才能对她大有用处。她为丈夫焦急害怕的神色如此自然,中校竟受到感动,答应尽力而为了。之后,米古尔斯基就写了那封应该在乌拉尔河岸、在他的军大衣折袖里被人发现的书信,约定的那一天的傍晚,他去到乌拉尔河边,等到天黑的时候,把自己的衣服和装有书信的大衣往岸上一搁,偷偷溜回家来。在顶楼上给他准备好一个地方,外面加了锁。当天夜间,阿尔宾娜派卢德维卡去向中校报告,说她丈夫二十小时以前离家,至今未归。第二天早晨,有人给她带来丈夫的信,她装出深深绝望的神情,眼泪汪汪地将它交给了中校。

过了一个星期,阿尔宾娜递上一份回国申请书。米古尔斯基太太流露的哀伤深深地触动了所有见到她的人。大家都怜恤这位不幸的母亲和妻子。她获准离境以后,又递上另一份申请书,要求许可她挖出孩子的尸骨,随身带走。上司对于她这样重感情觉得奇怪,但是也照准了。

这件事获准后的第二天傍晚,罗索洛夫斯基跟阿尔宾娜和卢德维卡坐上一辆雇来的大车,带着那口本应用来装小孩棺材的箱子,去到墓地上孩子的坟前。阿尔宾娜跪在孩子的坟旁做完祷告,迅速站立起来,皱着眉头,转向罗索洛夫斯基,说道:

“该做的事由你们去做吧,我下不了手。”就走到一边去了。

罗索洛夫斯基和卢德维卡移开墓石,用铁锹刨了刨坟墓的表面,因此坟墓像是被人发掘过的样子。一切办完,他们叫来阿尔宾娜,带着装满泥土的箱子,回到家里。

预定动身的日子到了。罗索洛夫斯基欣庆事情即将圆满成功,卢德维卡烤了一些面饼和馅饼供路上食用,她一边使用她喜欢的口头禅“Jak mame kocham”[24],一边说,她又害怕又高兴,心都要爆炸了。米古尔斯基既欣庆自己可以离开他蛰居过一个多月的顶楼,更欣庆阿尔宾娜恢复了生机和乐观精神。她似乎忘掉了早先的一切哀伤和当前的一切风险,好像少女时代一样,欢天喜地地奔到顶楼上来找他。

清早三点钟来了一名负责护送的哥萨克兵,另一个赶车的哥萨克牵来三匹马。阿尔宾娜跟卢德维卡和一只小狗在铺着毛毯的马车座垫上就坐。哥萨克兵和车夫坐上车夫座。米古尔斯基一身农民装束,躺在车身里面。

出城之后,三匹好马拉着车子,沿着平滑得像石头的坚实的道路,从一望无际的、没有耕种过因而长满隔年的银白色针茅的草原中间驰去了。

阿尔宾娜的心由于期待和喜悦,仿佛要停止跳动了。她希望有人分享她的感情,间或露出一丝微笑,一会儿用头指指那坐在车夫座上的哥萨克兵的宽大背脊,一会儿指指马车底下,向卢德维卡示意。卢德维卡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只是稍微撅起她的嘴唇。那是一个晴天。无边的荒凉的草原向四面伸展开去,因为长满了银白色的针茅,在朝阳的斜晖下熠熠闪耀着。三匹没有钉掌的快捷的巴什基里亚马沿着坚硬的、铺了柏油似的道路奔驰,发出响亮的蹄声,只是时而在道路的这一边,时而又在那一边,出现一些黄鼠堆成的小土堆,一只放哨的黄鼠蹲在那里,为了告警,尖声地吱吱叫着,钻到洞里去了。偶尔碰见过路的人——运送小麦的哥萨克车队或者骑马的巴什基里亚人,那负责护送的哥萨克兵总要用流利的鞑靼话跟他们搭讪几句。每个驿站上的马都精力充沛,吃得饱饱的,加之阿尔宾娜赏了半个卢布酒钱,这就使得车夫一路上快马加鞭,正如他们所说,像传送加急文书的信使一样了。

在第一个驿站上,阿尔宾娜趁着原先的车夫已经牵走他的马,而新的车夫还没有将马牵来,那哥萨克兵又进了院子的机会,弯下身子,问丈夫觉得怎么样,是否需要什么。

“好极了,很舒服。什么也不要。就是躺它两天两夜也不难。”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个大村庄傑尔加奇。为了让丈夫能够舒展一下四肢和恢复恢复精神,阿尔宾娜不住驿站,却在一家大车店投宿,并且立刻交给哥萨克兵一点钱,派他去替她购买鸡蛋和牛奶。马车停在一个棚子底下。外面黑沉沉的。阿尔宾娜叫卢德维卡监视着哥萨克,自己就放出丈夫来,让他吃点东西;趁着哥萨克回来以前,他重又钻进了他那个秘密的地方。第二天,他们换了马匹,继续赶路。阿尔宾娜感到精神越来越亢奋,简直抑制不住她的喜悦和快活。她的谈话对手无非是卢德维卡、哥萨克兵和特列佐卡[25],她只好拿他们来逗趣。

卢德维卡虽然长得不算好看,但是她一跟男人打交道,立刻怀疑这个男人有意爱她,现在对于这位身材高大而性情憨厚的、生着一对非常明亮善良的浅蓝色眼睛的乌拉尔哥萨克,她也怀疑他有同样的意思,何况他在护送途中本来就以他的淳朴与和蔼可亲,使两个妇女特别高兴。因此,除了阿尔宾娜不时吓唬着它、不让它在座位底下嗅来嗅去的特列佐卡之外,现在她又可以拿卢德维卡逗趣了,卢德维卡可笑地向哥萨克卖弄风情,而他并没料到人家会认为他有这种意图,只是用憨厚的微笑回答别人对他讲述的一切。阿尔宾娜被她所冒的风险、事情的初步成功、美妙的天气以及草原上的空气振奋激励着,体验到一种她好久不曾体验过的小孩般的喜悦和快活的心情。米古尔斯基听见她的欢快的谈话声,不顾他一直隐瞒着的、由他躺卧的位置所造成的肉体上的痛苦(他觉得特别闷热,又苦于口渴),竟也忘记自己,为她的快乐而快乐了。

第二天傍晚,从雾霭中逐渐呈现出一个什么东西。这是萨拉托夫和伏尔加河。哥萨克兵凭着他那草原居民的敏锐眼睛看见了伏尔加河和桅杆,于是指给卢德维卡观看。卢德维卡说她也看到了。阿尔宾娜却完全辨认不出来。不过为了使丈夫能听见,她故意大声说:

“萨拉托夫,伏尔加。”像是跟特列佐卡谈话似的,阿尔宾娜把她看到的一切都讲给丈夫听了。

十一

阿尔宾娜没有进萨拉托夫城,就在伏尔加河左岸,市区对面的波克罗夫镇住下。她希望夜间能够在这里跟丈夫谈一谈,甚至让他从箱子中出来。可是这整个短促的春夜里,哥萨克兵都不曾离开马车,一直坐在附近棚子底下的一辆空大车上。卢德维卡依照阿尔宾娜的吩咐,坐在马车里面,她完全相信,哥萨克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不肯离开马车的,她向他挤眉弄眼,吃吃地笑,还用一块手帕蒙住她那张麻脸,但是阿尔宾娜从这里再也看不出什么可乐的东西,她越来越不放心,不明白为什么哥萨克这样寸步不离地守在马车旁边。

在这个短促的、晚霞与朝霞交织在一起的五月之夜,阿尔宾娜有好几次经过一条臭烘烘的走廊,从大车店的客房来到后院的台阶上。哥萨克兵仍然没有睡,他坐在马车附近那辆空大车上面,放下两条腿子。直至天将破晓,家家户户的公鸡都已醒来,此呼彼应的时候,阿尔宾娜才走下台阶,找到机会跟丈夫谈了几句。哥萨克伸开四肢,随随便便躺在大车上,正在打鼾。她小心地走到马车跟前,碰了碰箱子。

“约瑟!”没有回答。“约瑟!约瑟!”她惊慌地提高嗓门说。

“你怎么啦,亲爱的,什么事?”米古尔斯基用带睡意的声音从箱子里说道。

“你为什么不回答?”

“睡着了,”他说,她从他的语音知道他在微笑,“怎么样,出去吗?”他问。

“不行,哥萨克在这里,”说完这话,她朝那睡在大车上的哥萨克看了一眼。

怪事,哥萨克在打鼾,而他的眼睛,那一对善良的浅蓝色眼睛,却是睁开的。他望着她,可是刚刚跟她的视线相遇,他又闭上眼睛了。

“这是我的错觉,还是他真的没有睡着?”阿尔宾娜问自己。“大概是错觉。”她想,随后又转向丈夫。

“再忍耐一会儿。”她说,“想吃吗?”

“不。想抽烟。”

阿尔宾娜又看了哥萨克一眼。他在睡觉。“对,这是我的错觉。”她想。

“我现在就去找省长。”

“好,祝你顺利……”

于是阿尔宾娜从皮箱中取出一件长衫,回到客房去换衣。

阿尔宾娜换上这件最适合孀妇身份的长衫,渡过伏尔加河。她在滨河大道雇了一辆马车,前去拜会省长。省长接见了她。这个美貌的波兰孀妇露出可爱的笑容,操着一口纯熟的法语,叫打扮得年轻的老省长好不喜欢。他一切照准,还请她明天再来一次,向他领取给察里津市长的指令。阿尔宾娜欣庆自己的请求获得了成功,而且从省长的态度上看出她的妩媚产生了效验,她感到幸福,满怀着希望,坐上一辆敞篷车,沿着没有铺砌的街道向坡下行驶,回到码头。这时太阳已经升得比森林更高,它的斜晖在浩瀚的、微波起伏的水面闪动。左右山坡上都可以看见香花满枝的苹果树,好似一片片白云。岸边桅樯林立,河水在阳光中闪耀,被微风激起道道波纹,把帆篷映照得白晃晃的。阿尔宾娜在码头上跟车夫攀谈了一阵,问他能否雇船直放阿斯特拉罕;随即有几十个吵吵闹闹的快活的船家,纷纷表示愿意提供船只,为她效劳。她跟一个她最中意的船家谈妥以后,前去看看他那条没有甲板的中型木船,它停泊在码头附近,挤在其他船舶之间。船上安了一根带帆篷的不大的桅杆,所以能够随风航行,无风的时候就靠划桨,两名健壮快活的纤夫兼桨手正浴着阳光,坐在船上。快活而忠厚的领港人劝她不要丢掉她的旅行马车,不如卸下轮子,把马车装上船去。“正好可以摆下,这样您坐着还舒服些。要是上帝保佑,天气好,五天就能赶到阿斯特拉罕。”

阿尔宾娜跟船家讲好价钱,嘱咐他到波克罗夫镇的洛金大车店去看看马车,领取定洋。一切都办得比她预料的更好。阿尔宾娜怀着最欢快幸福的心情渡过伏尔加河,付清车钱,向大车店走去。

十二

哥萨克兵达尼洛·利法诺夫是公共高原射击军庄[26]人。他现年三十四岁,这是他的哥萨克服役期的最后一个月。他家有一位九十高龄的、还记得普加乔夫[27]的老爷爷,两个弟弟,为了信奉旧教[28]而被流放西伯利亚做苦工的哥哥的儿媳妇,他自己的老婆,两个女儿以及两个儿子。他的父亲在对法国人作战时阵亡。他是当家的。他们家有十六匹马、两群公牛,开垦了十五俄垧自留地[29],都种着小麦。他达尼洛在奥伦堡和喀山服过兵役,马上要满期了。他笃信旧教,不抽烟,不喝酒,不跟世俗的人合用一件餐具,并同样严格地信守誓言。他处理任何事情都是稳扎稳打,对于上司交办的差事,他总是贯注全神去做,在完成他所理解的全部使命以前,他一时一刻也不会忘记它。现在他奉命护送两个运棺材的波兰女人到萨拉托夫去,是为了一路上不让别人对她们干什么坏事,也为了让她们老老实实地赶她们的路,不要调皮捣蛋,到了萨拉托夫,便规规矩矩把她们交给上司。他正是这样把她们,连同那只小狗,连同她们搬运的两口棺材,一齐送到了萨拉托夫。这两个女人很老实、和气;虽然是波兰人,倒没有干什么坏事。可是在这里,在波克罗夫镇,当他傍晚从马车旁边走过的时候,看见小狗跳上马车,在那里尖声叫着,摇着尾巴,他似乎觉得马车座位底下有人的声音。那个年纪大些的波兰女人看见小狗上了马车,吓了一跳,就抓住小狗,将它抱走了。

“这里有点鬼,”哥萨克兵想,于是注意起来。那年轻的波兰女人夜间来到马车跟前时,他假装入睡,分明听见箱子里发出男人的声音。第二天清早他上警察局报告,说他奉命护送的那两个波兰女人不安好心,她们用箱子装运的不是死尸,而是一个活人。

正当阿尔宾娜满心欢快,相信现在大功告成,再过几天他们便可以自由了,——当她这样走近大车店时,她不胜惊讶地看见大门口有一辆考究的双套马车和两名哥萨克。大门内聚集着一群人,向院子里张望。

她是那样充满着希望和毅力,绝没想到这辆双套马车和聚拢的人群跟她有什么相干。她走进院子,同时朝那停放她的旅行马车的棚子底下瞧了一眼,看到有另一群人正好聚集在她的马车附近,同一瞬间,她又听见了特列佐卡的绝望的叫声。可能发生的最可怕的事,竟然发生了。马车跟前站着一个威风凛凛的人物,他留着一部乌黑的连鬓胡子,整洁的制服泛出光泽,钮扣、肩章和漆皮长靴在阳光下熠熠闪耀,他正在扯开嘶哑的嗓子,用命令语气说着什么。他的前面,在两名士兵之间,站着她的约瑟,他一身农民装束,蓬乱的头发上沾着干草,似乎弄不清他周围所出的事故,只是耸耸他的强壮的肩膀。特列佐卡不知道它自己便是造成这全部不幸的原因,它竖起背脊上的毛,凶狠可是徒劳地向市警察局长汪汪乱叫。一看见阿尔宾娜,米古尔斯基颤抖了一下,他想走近她,但是被两名士兵拦住了。

“没有关系,阿尔宾娜,没有关系。”米古尔斯基露出温柔的笑容,说道。

“那位太太也来啦!”警察局长说,“请到这里来。您的小娃娃的棺材呢?啊?”他向米古尔斯基丢了个眼色,说道。

阿尔宾娜没有理睬,只是抱住胸脯,张开嘴巴,又惊讶又愤慨地望着丈夫。

正如人在临终的时刻以及生活中一般的决定性时刻所常有的情况,这一瞬息之间,无数种思想感情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同时,她还不理解、不相信自己的不幸。第一种感情是她早已熟悉的——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因为她看见她的英雄丈夫如今处在那些粗暴野蛮的家伙的淫威之下,蒙受屈辱。“他是人类的菁华,他们怎么敢对他大施淫威!”与此同时,她心中还充满着另一种感情:她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不幸。这种自知不幸的意识又使她回想起她一生的主要不幸——孩子的死。于是立刻产生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夺去了她的孩子?“为什么夺去了她的孩子?”这个问题又引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她的爱侣,人类的菁华,她的丈夫,现在面临着毁灭,受人折磨?”她马上想起他将遭到多么可耻的惩罚,想起这全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他是您的什么人?他是您的丈夫吗?”警察局长重复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她突然叫道,随后发出一阵止不住的歇斯底里的大笑,趴倒在箱子上面,这时箱子已从车夫座上搬下来,放在马车旁边。卢德维卡哭得浑身哆嗦,泪流满面地走到她的跟前。

“小姐,亲爱的小姐!只要俺们爱上帝,就出不了事,出不了!”她说,一边无意识地用双手在她身上来回抚摩。

米古尔斯基被戴上手铐,从院子里押走了。阿尔宾娜一见,紧跟着奔了出去。

“原谅我,原谅我,”她说,“全是我!全是我一个人的过错!”

“是谁的过错,以后总会查清的。您反正脱不了干系。”警察局长说,并且用手推开她。

米古尔斯基被押往渡口那边,阿尔宾娜不听卢德维卡劝告,也跟在他后面走去,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

这整段时间内,哥萨克兵达尼洛·利法诺夫一直站在旅行马车的轮子旁边,用忧愁的眼光时而看看警察局长,时而看看阿尔宾娜,时而又看看自己的脚。

米古尔斯基被押走以后,单独留下的特列佐卡摇着尾巴,向哥萨克表示亲热。它一路上跟他混熟了。突然之间,哥萨克离开马车,从头上摘掉帽子,使劲往地下一摔,又一脚踢开特列佐卡,就上一家小馆子去了。他在馆子里要来伏特加,喝了一天一夜,把身上所有的现钱和衣物喝光用尽,直到第二天夜间,他在一条壕沟里醒来,才不再思索那个使他苦恼的问题:他把波兰女人的丈夫躲在箱子里的事报告了上司,他这样做好不好呢?

米古尔斯基经过审讯,因潜逃罪被判夹鞭刑一千军棍。他的亲属和在彼得堡有关系的万达为他设法减刑,结果他被终身流放西伯利亚。阿尔宾娜也跟着他去了。

至于尼古拉·帕夫洛维奇,他倒是很得意,因为他不但在波兰,而且在全欧洲杜绝了革命大患;他又很自豪,因为他没有违背俄国君主专制的遗训,为了俄国人民的利益,仍然把波兰保持在俄国控制之下。那些戴勋章和穿绣金制服的人为这件事大肆吹捧他,以致他居然真的相信他是一个伟大人物,相信他的一生给全人类,特别是给俄国人带来了极大的利益,虽然他曾不自觉地竭尽全力来使他们变得堕落而愚昧。

(1906年)

蒋路 译

* * *

[1]一七七二年,俄国、普鲁士和奥地利瓜分了波兰的一部分领土。一七九三年,俄、普两国又对波兰的另一部分进行第二次瓜分。一七九四年,著名政治家和军事家塔·科希秋什科(1746—1817)领导的起义失败,次年俄、普、奥进而肢解了剩余的波兰国土;波兰至此灭亡,直到一九一八年才恢复独立。

[2]叶卡捷琳娜二世(1729—1796),一七六二年即位的俄国女皇。曾参与对波兰的三次瓜分,吞并了原属波兰的西乌克兰、白俄罗斯和立陶宛三地区的部分领土。

[3]斯·奥·波尼亚托夫斯基(1732—1798),波兰末代国王(1764—1795),他是在叶卡捷琳娜二世和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扶植下登上王位的。

[4]拿破仑于一八〇七年击败普鲁士,进军原波兰境内的普鲁士占领区,次年在该区成立华沙大公国,并组建一支相当庞大的波兰军队。一八一二年拿破仑侵俄时,曾利用这支部队。

[5]拿破仑失败后,俄、普、奥三国在一八一四至一八一五年的维也纳会议上又一次瓜分了波兰。原华沙大公国的大部分领土被割让给沙俄,改名波兰王国,沙皇兼摄国王,由他委派总督,代为统治。

[6]亚历山大一世(1777—1825),一八〇一年即位的沙皇,一八一五年起兼摄波兰国王,同年为波兰制定一部宪法,表面上给了波兰较大的自治权。一八三〇至一八三一年波兰起义失败后,这部宪法即被废除。

[7]神圣同盟,一八一五年俄、普、奥三国君主在巴黎缔结的反动同盟,目的在维持维也纳会议上确立的封建统治秩序,扑灭革命和民族解放运动。当时欧洲绝大多数君主国都加入了这个同盟。

[8]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1779—1831),亚历山大一世之弟,自一八一四年底起任波兰王国总司令,实际上是沙皇派驻波兰的总督。他是镇压这次波兰起义的刽子手之一。

[9]维尔诺,立陶宛的维尔纽斯,当时属波兰。

[10]约瑟即约瑟夫。

[11]法语:让他先苦后甜。

[12]指一八三〇年法国七月革命。这次革命和同年的比利时九月革命推动了波兰起义。

[13]约瑟夫·赫沃皮茨基将军在起义中被推为首领,但他主张对沙皇妥协,反对波兰脱离俄国,不久即卸任。

[14]波兰语:波兰人万岁,消灭俄国佬!乌拉!

[15]伊·伊·季比奇(1785—1831),俄国元帅,从一八三〇年十二月起指挥俄军镇压波兰起义,不久病死。

[16]伊·菲·帕斯凯维奇(1782—1856),俄国元帅,尼古拉一世的亲信。他接替季比奇继续镇压波兰起义,事后任波兰总督,竭力推行民族压迫和俄罗斯化的政策。一八四九年又率军扑灭匈牙利革命。

[17]史书记载,这次起义失败后,有五千户波兰贵族流放高加索,其土地被没收。二百六十名大学生充军,三十个妇女被迫当修女。

[18]波币名。

[19]旧时西欧人对俄国的称呼。

[20]此处“中校”原作“上校”,当系作者笔误,译者已擅自改正。

[21]丘古耶夫在乌克兰,当时是重要的军屯区。新罗西斯克位于黑海之滨,设有要塞。

[22]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在彼得堡起义反对沙皇制度的贵族革命家。

[23]拉丁语:上帝啊,以你的慈爱赦免我。

[24]波兰语:我的好妈哟。

[25]狗名。

[26]射击军是十六世纪四五十年代由伊凡雷帝建立的常备军。彼得一世时,射击军多次发动叛乱,遭到弹压,许多人被流放西伯利亚。射击军庄是被流放的射击军的后代的居留地。

[27]普加乔夫(约1742—1775),杰出的俄国农民起义领袖。

[28]旧教,十七世纪中叶从俄国东正教中分出的一派,又称分裂教派,主张保存宗教生活和礼拜仪式中的旧规矩,反对官办教会,长期受到政府迫害。

[29]1俄垧合100平方俄丈,即213.4平方米。当时哥萨克还保存着土地公有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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