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代,在彼得堡发生了一件使大家惊奇的事:一位美男子,公爵,胸甲骑兵团禁卫骑兵连连长,大家都预言,他将被提升为侍从武官,拿稳了随侍皇帝尼古拉一世的灿烂前程,可是他在与深得皇后宠幸的美丽的宫中女官举行婚礼前一个月,突然呈请退职,断绝了同未婚妻的关系,把自己一处不大的田庄交给了妹妹,进了修道院,想要出家当修士。这件事看来非同寻常,对于不知道内情的人更是不可思议;可是对于斯捷潘·卡萨茨基公爵本人,发生这一切是如此合乎自然,他简直不能想像,除此以外他还能有别的做法。

斯捷潘·卡萨茨基的父亲是一位退伍的禁卫军上校,他死的时候,儿子才十二岁。他临终时嘱咐,不要把儿子留在家里,应该把他送进武备学校[1]。母亲虽然舍不得让儿子离开家,但是她不敢违拗亡夫的遗愿,还是把他送进了武备学校。这位遗孀自己也偕同女儿瓦尔瓦拉移居彼得堡,以便在儿子所在的地方住下来,逢年过节的时候接他回家。

这孩子才华出众,自尊心很强,因此,他各门功课都名列第一,特别是他酷爱的数学,成绩更加拔尖。在队列训练和骑马方面,他也同样名列前茅。虽然他比一般人个子要高,但是长得英俊潇洒。此外,倘不是他性情暴躁,在操行上也是个模范生。他不喝酒,不好色,刚正不阿。唯一妨碍他为人表率的,是他那一触即发、暴跳如雷的性格。当他怒火爆发的时候,他就完全失去了自制力,变成一头野兽。有一次,一个同学拿他收藏的矿物标本开了句玩笑,他差点把这个同学从窗口扔出去。另一次,他差点完蛋:他把一大盘肉丸子扣到庶务官的脸上,向这个军官扑过去,揍他;揍他的原因,据说是他说话不算数,并且当面撒谎。倘若不是校长把这件事遮盖过去,把庶务官逐出校门,他一定要被黜当兵。

他十八岁毕业,进贵族禁卫团当了军官。他还在武备学校的时候,皇帝尼古拉·帕夫洛维奇[2]就认识他,进了禁卫团以后,皇帝也对他十分赏识,因此大家预言,他稳可以当上侍从武官。而卡萨茨基也非常想得到这个,这不仅是出于虚荣心,主要是因为他还在武备学校的时候就热烈地,正是热烈地爱着尼古拉·帕夫洛维奇。每当尼古拉·帕夫洛维奇——身穿军服、唇髭上有一只鹰钩鼻、蓄着剪短的连鬓胡子、身材颀长、昂首挺胸,健步走进武备学校(他常来看他们),声音洪亮地向学生们问好的时候,卡萨茨基就感到恋人般的狂喜,正如他后来遇到他的意中人所感到的那种狂喜一样。所不同的只是他对尼古拉·帕夫洛维奇的一片痴情更为强烈。他真想有机会向他表露一下自己的无限忠心,甘愿为他做出任何牺牲,甚至慷慨捐躯。尼古拉·帕夫洛维奇也知道这种狂热是什么引起的,就故意激发它。他同军校学生一起玩,让他们随侍左右,他对他们一会儿像孩子似的随便,一会儿很友好,一会儿又庄严肃穆。在卡萨茨基最近发生的殴打军官的事情之后,尼古拉·帕夫洛维奇对卡萨茨基未置一词,但是当卡萨茨基走到他的身边,他又故作姿态地叫他走开,并且皱紧眉头,举起手指表示威胁。后来,他在临走的时候又说:

“您要明白,一切我都知道,不过有些事我不想知道罢了。但是它们全在这里。”

他指了指心。

然而,当军校毕业生觐见皇上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提起这件事,而是像往常一样对他们说,为了他们能够为皇上和祖国效忠,他们有事全可以直接找他,他将永远是他们最好的朋友。大家像往常一样十分感动,而卡萨茨基想到过去打庶务官的事,不禁声泪俱下,发誓要鞠躬尽瘁,效忠于敬爱的沙皇。

卡萨茨基进禁卫团以后,他母亲就带了女儿先是搬到莫斯科,后来又搬回农村。卡萨茨基把财产的一半分给了妹妹。而他留下的那一半,仅够他在那个奢侈讲究的禁卫团里供自己花销。

从外表看,卡萨茨基似乎只是一个仕途得意,而又颇为出色的非常普通的年轻禁卫军人而已,但是他的内心中却进行着复杂而紧张的活动。这种内心活动从他小时候起就似乎是形形色色、层出不穷,但实质上万变不离其宗,归结到一点,就是不管做什么事,都力求尽善尽美,做出成绩,以博得人们的夸奖和惊叹。不管是军事训练还是一般功课,他都认真去做,非要得到夸奖,并把他提出来作为大家的表率才肯罢休。一件事达到了目的,就接着做另一件。他就这样在各门功课上都获得了第一。还在军官学校的时候,有一次,他发现他的法语会话不够流利,就全力以赴,力争达到掌握法语就像他掌握俄语一样。后来他学习下棋,同样孜孜不倦,终于达到还在军校上学的时候就下得非常出色的水平。

除了效忠沙皇和祖国这个总的人生使命之外,他还常常给自己提出一些其他目标,无论这些目标怎样微不足道,他还是全力以赴,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但是一当他达到了预定的目标,另一目标又立刻呈现在他的脑海,代替了从前的。这种力争出人头地,以及为了出人头地而力求达到预定的目标,充满了他的整个生活。为此,当他担任军官以后,他就立志要尽善尽美地精通本职工作,虽然他那抑制不住的暴躁性格积重难返,使他又屡犯军纪,有害于他的上进,但他还是很快成了一名模范军官。后来,他在上流社会的一次谈话中,感到自己受的普通教育尚有不足之处,他立志要充实它,于是就坐下来埋头读书,终于达到了他预期的目的。后来他又立意在高等上流社会取得一种卓越的地位,学会了跳舞,而且跳得很好,他很快达到了目的:他被邀请参加上流社会的所有舞会和某些晚会。但是这一地位并没有使他满足。他习惯于事事领先,而在这件事上他离独占鳌头还差得远。

那时的高等社会,依我看,无论何时何地都由四种人组成:一,富有的宫廷显要;二,并不富有,但是在宫闱之内出生和长大的人;三,巴结朝廷显贵的富人;四,既不富有,又非出生宫闱,但对第一类和第二类曲意奉迎的人。卡萨茨基不属于前两类。卡萨茨基充其量只能纳入后两类之列。他刚踏入上流社会,便立志要与这个社会的一个女人搞上关系。出乎他的意料,他很快就达到了这个目的。但是他很快看到,他出入的那个阶层不过是较低的阶层罢了,还有更高的阶层,而在这个高等的宫廷阶层里,他虽然被接纳,但总显得是外人;他们对他彬彬有礼,但是言语态度间往往流露出他们还有自己人在,而他并不是自己人。卡萨茨基想在那里成为自己人。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必须或者当上侍从武官(他正等待着这个),或者在这个圈子里结婚。他下决心要做到这一点。他看中了一个姑娘,这是一位美人和内侍女官,她不仅是他想要进入的那个社会里的自己人,而且是在这个高级圈子里所有身居要职、地位稳固的人努力想要接近的一个女人。这便是科罗特科娃伯爵小姐。卡萨茨基不单纯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才去追求科罗特科娃小姐,她还异常妩媚,因此他很快就爱上了她。起先,她对他特别冷淡,但是后来突然全都变了,她变得很温存,她的母亲也特别殷勤地邀他到她们家做客。

卡萨茨基提出求婚,被接受了。他感到奇怪:他竟轻易地得到了这样的幸福,而且在她们母女俩的言语态度间又流露出某种特别的、令人奇怪的东西。他太钟情了,他太迷恋了,因此居然没有发现在城里几乎尽人皆知的一件事:他的未婚妻在一年前曾是尼古拉·帕夫洛维奇的情妇。

在预定举行婚礼的日子前两周[3],卡萨茨基坐在沙皇村他的未婚妻的别墅里。这是一个炎热的五月天。未婚夫陪同未婚妻在花园里散了会儿步,在绿荫如盖的菩提树林荫道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梅丽穿着一件白色的薄纱连衣裙,显得分外姣美。她仿佛是贞洁和爱的化身。她坐着,一会儿低下头,一会儿抬头望望这位魁梧的美男子。卡萨茨基特别温柔和特别小心翼翼地在同她说话,唯恐自己有一个姿势、一句话玷污和亵渎了未婚妻的天使般的纯洁。卡萨茨基属于四十年代(现在已经绝迹)的这样一类人:他们在两性关系上对自己恣意放纵,内心也不谴责这种行为的不洁,但是却要求自己的妻子白璧无瑕、守身如玉。对自己圈子里每一个少女的这种白璧无瑕他们是尊重的,也这样来对待她们。男人可以纵情酒色的这种观点是非常错误和有害的。但是关于女人的那种观点却与现在年轻人的观点截然不同——现在的年轻人把每一个少女都看做是在寻找配偶的雌儿,我看上面的那种观点是有益的。少女们看见把她们这样神化,也就努力去多多少少做个女神。卡萨茨基就抱有对女人的这种观点,而且他也是这样来看待自己的未婚妻的。这天,他特别钟情,对未婚妻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肉欲,相反,他脉脉含情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件高不可攀的东西似的。

他伸直自己高大的身躯,两手拄着军刀站在她面前。

“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所能体验到的全部幸福。这就是您,这就是你,”他怯怯地微笑着说,“给予我的幸福!”

他正处在这样的时期,还不习惯于对人称“你”。在精神上,他感到她高高在上。对这位天使称“你”,他感到害怕。

“由于……你,我才认识到我自己,认识到我比我想像的要好。”

“我早知道这个了。因此我才爱上了您。”

近处响起了夜莺的啼啭,微风过处,嫩绿的树叶在微微摆动。

他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眼泪涌上了他的眼睛。她明白他是在感谢她刚才所说的她爱上了他。他走了几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到她跟前坐下。

“您知道,你知道,得了,反正一样。我跟你亲近不是无私的,我想建立起跟上流社会的联系,但是后来……我了解了你,这与你相比是多么渺小啊。为了这个,你不生我的气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摸了摸他的手。

他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不,我不生气。”

“是的,你刚才说……”他踌躇了一下,他觉得这么说太无礼了,“你说,你爱上了我,但是,请原谅我,这我是相信的,但是除此以外,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在使你担忧,使你不安。这是什么呢?”

“对,要么现在,要么永远守口如瓶,”她想,“他反正会知道的。但是现在他决不会走掉。啊呀,倘若他走掉,这该多么可怕呀!”

她用爱恋的目光打量了一下他那魁梧、高贵、健壮有力的身躯。现在她爱他胜过爱尼古拉。假如不是皇位,她才不愿意拿这个人去换皇上呢。

“您听我说。我不愿意不诚实。我应该把一切都说出来。您会问是什么?那就是,我曾经爱过别人。”

她用恳求的姿势把自己的手放在他身上。

他一言不发。

“您想知道是谁吗?对,是他,皇上。”

“我们大家都爱他,我想,您是在学校……”

“不,是在后来。这是一时的迷恋,但是后来就过去了。但是我应该说出来……”

“嗯,那又怎么样呢?”

“不,我不是一般地。”

她用双手蒙住脸。

“怎么?您委身给他了吗?”

她一言不发。

“做了情妇?”

她一言不发。

他跳了起来,脸像死人一样苍白,颧骨抽搐着,站在她面前。他现在想起了,有一次,尼古拉·帕夫洛维奇在涅瓦大街遇见他,曾向他亲切祝贺[4]。

“我的上帝,我干了什么呀,斯季瓦[5]!”

“别碰,别碰我。噢,多痛苦啊!”

他扭头向屋里走去。在屋里,他遇见了她的母亲。

“您怎么啦,公爵?我……”她看见他的脸以后,不做声了。血猝然涌上了他的脸。

“您知道这事,居然想利用我来替他们遮丑。倘若你们俩不是女人的话,”他在她的头顶举起了巨大的拳头,嚷了一声,便转身跑了出去。

假如他的未婚妻的情夫不是一国之君,他非打死他不可,但这人偏偏是他崇拜的沙皇。

第二天,他就递上假条并呈请退职,同时推说有病,什么人也不见,接着就到乡下去了。

夏天他是在自己的村子里度过的,顺便安排一下家务。夏天结束以后,他没有回彼得堡,而是进了修道院,出家当了修士。

他的母亲写信给他,劝他做事不要这样不留后路。他回信说,上帝的使命高于一切其他考虑,而他已经领悟到这个使命了。只有他妹妹一个人(她也像她哥哥一样骄傲和虚荣心很强)了解他。

她明白,他所以去当修士,是为了比那些想要显示站得比他高的人站得更高。她对他的了解是正确的。他出家就是为了表明,他把别人以及从前他自己供职的时候认为非常重要的一切都视同粪土,而且他正登上一个新的高度,从那里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从前曾经羡慕过的芸芸众生。然而也不像他妹妹瓦莲卡[6]所想的那样,只有这一种感情在主宰着他。他心中还有另一种瓦莲卡所不知道的、真正的宗教感情,这种感情同骄傲感以及凡事争先的愿望交织在一起,支配着他。过去他一直把梅丽(未婚妻)想像成圣洁的天使,对梅丽的失望和受到的侮辱是如此厉害,这一切就把他引向绝望,绝望又把他引向哪里呢?——引向上帝,引向在他心中从来没有被破坏过的童年的信仰。

在圣母节[7]那天,卡萨茨基进了修道院。

修道院院长是一个贵族,一个博学的著述家和长老,也就是说,他隶属于由瓦拉希亚[8]沿袭下来的传统——修士必须毫无怨言地服从他选定的领导人和师父。修道院长是著名的阿姆夫罗西长老的徒弟,阿姆夫罗西是马卡里的徒弟,马卡里是列昂尼德长老的徒弟,列昂尼德又是派西·韦利奇科夫斯基[9]的徒弟。而卡萨茨基就拜这位修道院长为师。

卡萨茨基在修道院除了意识到他那种凌驾于别人之上的优越感之外,就像在他所做过的所有事情中那样,甚至在修道院里,他也竭力争取在外表和内心两方面做到尽善尽美,并从中找到乐趣。在禁卫团里,他不仅是一个无可指责的军官,而且他做的比上级要求的还多,从而扩大了完美的范围。同样,在修道院里,他也力求做一个完美无缺的修士:恪尽厥职、克制、谦卑、宽厚、从行动到思想都很清白、顺从。特别是最后一个品德,或者说美德,减轻了他生活的艰难。修道院靠近首都,参观者不断,修士生活中的许多要求,都是他所不喜欢的,都在诱惑他,但是这一切都被顺从二字化为乌有:说长道短不是我的事,完成规定的职事才是我的本分,不管在圣遗骨[10]旁守灵,在唱诗班唱诗,或者在客舍记账,一切可能产生的疑惑,不管是对什么事情,都被对长老的顺从扫除净尽。倘若不是顺从,他很可能为教堂祈祷的冗长和单调,参观者的熙来攘往,以及师兄弟们的无聊庸俗感到苦恼,但是现在这一切不但都被快乐地忍受了,而且成了他生活中的慰藉和支持:“我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祷告一天必须听好几遍,但是我知道必须这样。由于知道必须这样,我就在这里面找到了乐趣。”长老曾对他说,正如为了维持生命必须有物质食粮一样,为了维持精神生命,也必须有精神食粮——教堂的祈祷。他相信这话是对的,固然,有时候清早他虽然勉强起来参加教堂祈祷,但是这确实给予他无可置疑的安慰和快乐。快乐来自谦卑的意识,以及所作所为和长老的一切规定的毋庸置疑。他的生活的兴趣不仅在于越来越大地驯服自己的意志和越来越谦卑,而且还在于达到基督徒的一切美德,这些美德在最初一段时期他觉得是容易做到的。他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送给了修道院而且毫不惋惜,他也不偷懒。对下属表示谦卑,在他不仅是容易的,而且带给他一种乐趣。甚至战胜淫欲之罪——无论是好色还是淫乱,他做起来也毫不费力。长老特别告诫他不要犯这个罪,但是卡萨茨基高兴的是,他并没有犯这个罪。

只有想起未婚妻使他痛苦。不仅是想起,甚至设想一下可能发生的事,都使他难受。他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他所熟悉的那位皇上的宠姬,后来嫁了人,成了贤妻良母。她的丈夫身居要职,既有权,又有势,还有一个改邪归正的美丽的妻子。

在良好的时刻,这些思想并没有使卡萨茨基心烦意乱。当他在良好的时刻想起这些,他反而庆幸自己摆脱了这些诱惑。但往往也会出现这样的时刻,他赖以安身立命的一切突然在他眼前黯然失色,虽然不能说他不再信仰他所赖以生存的东西,但他不再看见它,不能再在自己心中唤起他所赖以生存的东西,而回忆和(说来可怕)对自己贸然出家的悔恨攫住了他整个的心。

对这种状况的拯救是一应职事——工作和从早到晚地整天祈祷。他像平常一样祈祷、跪拜,甚至超过平常,祈祷得更多了,但他只是用肉体在祈祷,没有灵魂。这样的状况常常持续一天,有时候两天,然后自行消失。但是这一天或者两天是可怕的。卡萨茨基感到他已不在自己,也不在上帝的掌握之中,而是处在某种异己力量的支配下。在这个时期,他所能做和做过的一切,就是听从长老的教导,守身自持,清静无为,坐以待变。总的说来,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卡萨茨基不是凭自己的意志,而是凭长老的意志在生活,而在这个顺从中自有一种特别的宁静。

卡萨茨基就这样在他出家的第一所修道院里过了七年。在第三年末,他落发为修士司祭,赐名谢尔盖。落发对谢尔盖来说是一件重大的内心事件。他过去在领圣体血时也曾体验到一种莫大的欣慰和精神振奋;而现在,轮到他来主领祈祷了,主持奉献祈祷居然使他进入一种兴高采烈和深受感动的境界。但是后来这种感情越来越淡漠,有一次正赶上他处在他常有的这种被压抑的心情下主领祈祷,他感到连这也将消失。的确,这种感情衰退了,但是留下的习惯还在。

总的说来,在修道院生活的第七年,谢尔盖开始感到厌倦了。须要学习的一切和须要做到的一切,他都做到了,此外再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然而,麻木不仁的状态却越来越严重。也就在这时候,他知道了母亲的死耗和梅丽出嫁的消息。他对这两个消息都漠然置之。他的全部注意力和全部兴趣都集中在自己的内心生活。

在他出家的第四年,大主教对他特别垂青,为此长老对他说,如果上面有意委派他高级的职务,他是不应该拒绝的。于是修士的虚荣心便在他心中抬头了,而这正是修士们视为大忌的。他被指派到京城附近的一所修道院去。他想要拒绝,但是长老命令他接受。他只得接受委派,告别了长老,转到另一所修道院去。

这次调往京都的修道院,在谢尔盖的生活中是一件大事。各种各样的诱惑接踵而至,谢尔盖只好把全副精力都用来对付这个。

在过去那所修道院里,女性的诱惑很少使谢尔盖感到痛苦,但是在这里,这种诱惑却以可怕的力量抬头了,甚至取得了某种固定的形式。有一个出名的品行不端的太太开始来勾引谢尔盖。她跟他攀谈,请他到她家里去做客。谢尔盖严词拒绝了,但他却被自己的愿望的明确性吓了一跳。他非常害怕,因此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了长老,除此以外,他为了防范自己,又叫来了自己的年轻的徒弟,克服羞耻向他承认了自己的弱点,并请他看住他,除了祈祷和应做的职事以外,不让他到任何地方去。

除此以外,对谢尔盖的一个很大的促使他犯罪的诱惑是这所修道院的院长,一个在宗教界飞黄腾达、尘缘未断、八面玲珑的人,谢尔盖对他十分憎恶。无论谢尔盖怎样克制自己,他还是克制不了这种反感。他极力忍让,但是内心深处还是谴责他。这种不好的感情终于爆发了。

这事发生在他来新修道院的第二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圣母节那天,大教堂里正在进行彻夜祈祷。来客云集。修道院长亲自主领祈祷。谢尔盖神父站在自己通常站的位置上进行祈祷,也就是说,他正处在他祈祷时经常有的那种内心斗争的状态中,特别是在大教堂,不是由他亲自主领祈祷的时候。他的内心斗争表现在:那些参观者们,先生们,特别是女士们激怒了他。他极力对他们视而不见,不去看周围发生的一切:一个士兵怎样把人们推开,陪他们进来,女士们怎样互相把修士指给对方看——她们甚至常常指着他和另一位漂亮的修士。他仿佛给自己设了障眼物,除了圣像幛前的烛光、圣像和诵经的人以外,极力对一切视而不见;除了唱和念的祷告词以外,对一切听而不闻,除了那由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做应该做的事而体验到的忘我境界以外,任何别的感情也不去体会。当他听着和默诵着听过这么多次的祷告的时候,总是体验到这种忘我的境界。

他就这么站着,鞠躬行礼,在需要画十字的时候画十字,内心斗争着,一会儿潜心于冷静的谴责,一会儿又故意什么也不想,心如止水。正在这时候,法衣圣器室执事尼科季姆神父(这人对于谢尔盖神父也是促使他犯罪的一大诱惑——他对修道院长的阿谀奉承,使谢尔盖神父不由得常常要指责他)走到他的身边,向他深深一鞠躬,说院长叫他到祭坛去。谢尔盖神父整了整法衣,戴上修士帽,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向祭坛走去。

“Lise,regardez à droite,c’est lui,”[11]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Où,où?Il n’est pas tellement beau.”[12]

他知道这是在说他。他一面听着,一面像往常受到诱惑时常常做的那样,不断地默祷:“不要使我们受到诱惑。”他低下头,垂下眼睛,走过讲经台,绕过那些身穿法衣、这时正从圣像幛旁走过的唱诗班的领唱们,走进北边的门。他进了祭坛,按照惯例在胸口画着十字,向圣像深深鞠躬,然后抬起头来望了院长一眼。他用眼角看到在院长身旁还站着另一个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的人影,但是没有向他们转过身去。

院长身穿法衣,站在墙边。他从大肚子和肥胖的身体上披的法衣下面伸出短胖的小手抚摩着法衣上的金丝花边,正笑容可掬地和一个军人说话。那军人穿着缀有绣花缩写字、两肩饰有带的御前侍从的将军服。谢尔盖神父用自己的军人的习惯的眼睛一下就看清了这些花字和带。这位将军是他们团从前的团长。现在他显然身居要职,谢尔盖神父立刻发现院长是知道这个的,他正对此感到高兴,因此他那胖胖的红脸映着秃顶,容光焕发。这使谢尔盖神父十分不快,觉得受了侮辱。看院长的意思,把他谢尔盖神父叫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满足一下将军的好奇,正如将军所说,他想看一看他过去的同僚。谢尔盖神父一听这话,更增添了不快。

“非常高兴看到天使般模样的您,”将军伸出手来说,“希望您没有忘记老同事。”

须眉皆白的院长红光满面,笑容可掬,仿佛对将军所说的话表示赞许,而将军那保养得很好的脸上带着一副自鸣得意的笑容,嘴里喷出一股酒味,颊须上散发着雪茄烟的臭气——这一切都惹恼了谢尔盖神父。他向院长再次鞠了个躬,说道:

“法师,您叫我?”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他的脸部表情和整个姿态都似乎在问:干什么?

院长说:

“是的,同将军见见面。”

“法师,为了免受诱惑,我已远离尘世,”他说,脸色苍白,嘴唇发抖,“您为什么又在这里让我受到这种诱惑呢?而且在祷告的时候,在上帝的神殿里。”

“走吧,走吧。”院长猛地面红耳赤,皱紧眉头,说道。

第二天,谢尔盖神父请求院长和师兄弟们原谅他的倨傲,但是与此同时,经过一夜的祈祷之后,他决定必须离开这所修道院。他把这事写信告诉了长老,并恳请长老允许他返回长老的修道院。他写道,他感到自己的弱点,没有长老的帮助,他独自一人是抵挡不了这些诱惑的。同时他忏悔自己犯的倨傲的罪。下一次邮班送来了长老的回信。长老在信中写道,他的傲气是一切的根源。长老向他说明,他的怒火所以爆发,因为他的谦卑和不为僧侣们感到的荣耀所动,不是为了上帝,而是为了自己的那点傲气;你看,我多么了不起,我什么也不需要。正是由于这点,他才会对院长的行为觉得受不了。我为了上帝把一切都视同粪土,他们却拿我像野兽似的展览。“倘若你蔑视荣誉是为了上帝,你就会忍受。你身上的世俗的傲气还没有熄灭。我的孩子谢尔盖,我一面想着你一面祷告。关于你,上帝给我的启示是这样的:像过去一样地生活,要顺从天命。也就在这时候我获悉,过着圣徒生活的隐修士伊拉里翁在他的隐修地死去。他在那里生活了十八年。坦宾诺的住持问我,有没有哪位师兄愿意到那里去居住。恰好你在这时候来信。你就到坦宾诺修道院去找派西神父吧,我会写信告诉他的,你请求他允许你占用伊拉里翁的修道室。这倒不是说你可以代替伊拉里翁,但是为了克服傲气,你需要一个隐修的地方。愿上帝祝福你。”

谢尔盖听从了长老的忠告,把他的信给院长看了,求得了他的允许,把修道室和自己的一应物品交给修道院,便动身到坦宾诺隐修院去了。

坦宾诺隐修院的住持是一个非常好的当家人,商人出身,他随和地接纳了谢尔盖,把他安顿在伊拉里翁的修道室,起初给了他一名侍者,后来又听从他的意愿,留下了他一个人。修道室是在山里挖的一个窑洞。伊拉里翁就埋葬在这间窑洞里。窑洞的后室葬着伊拉里翁,前室则有一个铺着草垫的壁龛,供睡觉用,室内有一张小桌和一块搁板,搁板上放着圣像和书。在外面那扇经常关着的门上也钉着一块搁板,一名修士每天一次从修道院里拿来的食物,就放在这块搁板上。

于是谢尔盖神父便成了隐修士。

在谢尔盖隐修生活第六年的谢肉节[13],邻城里一伙快活的有钱人,有男有女,在吃完春饼、喝过酒之后,决定驾着三套马的雪橇外出郊游。这伙人中有两位律师、一位富有的地主、一位军官和四个女人。女人中一位是军官的太太,另一位是地主的太太,第三位是一个少女,地主的妹妹,第四位是一个离了婚的太太,一个美人,有钱而怪僻,她那乖张的行为常常使全城为之吃惊和不安。

天气好极了,路像地板一样。他们在郊外跑了大约十俄里,便停下来,开始商量往哪儿去:回去呢,还是继续往前走。

“这条路是通哪儿的?”那位离了婚的美丽的太太马科夫金娜问。

“通坦宾诺,离这儿十二俄里,”向马科夫金娜献殷勤的那位律师说。

“嗯,再往下呢?”

“再往下就经过修道院到Л。”

“就是那位谢尔盖神父住的地方吗?”

“对。”

“卡萨茨基?那位美男子,隐修士?”

“对。”

“女士们!先生们!咱们去找卡萨茨基吧。先在坦宾诺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但是,咱们就来不及回家过夜了。”

“没关系,就在卡萨茨基那儿过夜。”

“很可能那儿有所修道院的客舍,而且非常好。我替马欣辩护的时候,到那儿去过。”

“不,我要在卡萨茨基那儿过夜。”

“得了,哪怕您再神通广大,这也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打赌!”

“行啊。倘若您在他那儿过夜,要我给什么都行。”

“A discrétion.”[14]

“您也得这样!”

“那当然。走吧。”

给车夫们拿来了酒。他们自己则拿来了一箱馅儿饼、酒和糖果。女士们把自己紧裹在白色的狗皮大衣里。车夫们争论了一下由谁领头,一个年轻小伙子就剽悍地侧转身子,把长鞭一扬,一声吆喝——铃声清脆地响起来,滑木也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

雪橇轻轻地颠簸着和摇晃着。拉边套的马套着一副镶有金属饰件的套具,马尾巴被高高地绾起,它们平稳地,愉快地飞奔着。像抹了油一般光滑平坦的路面迅速地朝后倒退。车夫不时剽悍地抖动一下缰绳。律师和军官面对面地坐着,跟身旁的马科夫金娜闲扯。而她则裹紧大衣,一动不动地坐着,在想:“千篇一律,一切都叫人恶心:红红的油亮的脸,酒味,烟味,说来说去那一套,思想总也出不了那个圈子,一切都围着‘恶心’二字打转,可是他们还自鸣得意,坚信非这样不可,而且他们可以这样一直活到死。我可不干。我感到无聊。我需要有什么东西来把这一切全打乱,翻个过儿。嗯,哪怕像萨拉托夫的那些人也好,他们好像出去玩时给冻死了。嗯,我们这帮人会怎样做呢?将怎样表现呢?肯定非常卑鄙。大家都只顾自己。而且,我的表现也很可能是卑鄙的。但是我起码长得漂亮。他们都知道这个。那么,那位修士呢?难道他连这个都不懂吗?不可能。这是他们唯一懂得的。就像秋天我跟那个军官学校学生一样,那家伙真蠢……”

“伊万·尼古拉伊奇!”她说。

“什么事?”

“他有多大年纪?”

“谁呀?”

“当然是卡萨茨基。”

“好像四十开外吧。”

“怎么,所有的人他都接见吗?”

“所有的人,不过他并不常常接见。”

“把我的腿盖上。不是这样。您真是笨手笨脚!对了,再裹紧点儿,再裹紧点儿,就这样。别捏我的腿呀!”

他们就这样一直跑到修道室所在地的树林跟前。

她走下雪橇,命令他们走开。他们再三劝阻她,她倒生起气来,命令他们快走。于是雪橇走了,而她,裹着她那件白色狗皮大衣,开始沿小路走去。律师下了雪橇,留下观望。

谢尔盖神父闭门隐修已经第六年了。他四十九岁。他的生活是艰难的。并不是素食和祈祷有什么艰难,这算不了艰难,而是内心的斗争,这是他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的。斗争的根源有二:怀疑和肉欲。而这两个敌人总是一起抬头。他曾经以为这是两个不同的敌人,其实这二者是相同的。怀疑一消除,淫欲也随之消灭。但是他始终认为,这是两个不同的魔鬼,一直同他们分别斗争。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想。“你为什么不赐给我信仰。是的,淫欲,是的,圣安东尼[15]和别的圣徒也曾和淫欲斗争,但是他们有信仰。他们有信仰,而我却有这样的没有信仰的时刻和日子。倘若尘世是罪恶的,必须弃绝尘世,那么整个世界,它的全部美,又是为了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设置这个诱惑呢?诱惑?我想逃避尘世的欢乐,在也许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孜孜以求,难道这就不是诱惑吗。”他对自己说,心里不寒而栗,对自己感到深深的厌恶。“败类!败类!还想当圣徒哩,”他开始骂自己。接着便开始祷告。但是刚开始祷告,他在修道院里惯常的模样就鲜明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戴着修士帽,穿着长袍,道貌岸然。他摇了摇头。“不,这不是真相。这是欺骗。但是我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自己,骗不了上帝。我不是一个正人君子,而是一个可怜而又可笑的人。”于是他掀开法衣的衣襟,望了一眼他那穿着衬裤的可怜的腿,笑了笑。

然后他放下衣襟,开始念经、画十字和鞠躬行礼。“难道这张卧榻将成为我的葬身之地吗?”他念道。仿佛有一个魔鬼在向他低声耳语:“单身的卧榻本来就是葬身之地嘛。虚伪。”于是他在想像中看到了那个曾与他姘居的寡妇的双肩。他甩了一下头,继续念经。他念完戒律,又拿起《福音书》打开来,翻到他反复诵读而且都会背了的地方:“我信,但我信不足,求主帮助。”[16]他收起涌上心头的一切怀疑。就像人们安放一个不易平衡的物体一样,他把自己的信仰重又安放在那条摇晃不定的细腿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离开它,以免把它碰倒。眼前的障幕又出现了,他心安了。他重念了一遍自己童年的祈祷:“主啊,带我去,带我去吧。”——于是他不仅感到了轻松,而且还感到快乐和深受感动。他画了一个十字,在铺在窄凳上的褥子上躺下,把夏天穿的法衣枕在头底下。他睡着了,睡得很轻。在梦中,他仿佛听见铃铛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醒了还是仍在梦中。但这时敲门声把他从梦中惊醒。他站了起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对,这是很近的敲门声,在敲他的门,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的上帝!我在圣徒传中读到,魔鬼常常装扮成女人的模样,难道这是真的吗?……是的,这是女人的声音,而且声音是那样温柔、畏怯、可爱!呸!”他啐了一口唾沫。“不,这是我的幻觉。”他说,便走到设着诵经台的那个墙角,用正确的、习惯的姿势双膝跪下,在这个下跪的姿势中他找到了快慰。他跪下,头发披散在脸上,他把已经光秃的脑门紧贴在潮湿、阴冷的花条布地毯上。(地板透风。)

……他念着赞美诗,那个小老头皮缅神父对他说过这能驱妖辟邪。他用有力的神经质的两腿轻轻地抬起他那消瘦的很轻的身体,他想继续念下去,但是他没有念,而是身不由己地竖起耳朵在听。他希望能再听到那声音。但是万籁无声。水依旧滴滴答答地从屋顶滴下来,滴到放在房角的小木桶里。外面细雨夹着浓雾,消融着积雪。静静的,静静的。突然窗外响起了沙沙声,而且显然是人的声音——还是那个温柔的、怯生生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只能属于一个可爱的女人,这声音在说:

“让我进来吧。看在基督分上……”

仿佛全身的血都涌进了心脏,而且停止不动。他连气都不敢出:“愿神兴起,使他的仇敌四散……”[17]

“我可不是魔鬼呀……”听得出,说这话的嘴巴在微笑。“我不是魔鬼,我不过是一个有罪的女人,迷了路——不是误入迷途,而是真的迷了路(她笑了),我冻坏了,请求一个安身之地。”

他把脸贴近玻璃。神灯反射在玻璃上,到处在闪闪发光。他把手掌贴近脸的两侧,向外仔细张望。浓雾、细雨、树,原来是在右边。她。对,她,一个穿白色长毛皮大衣的女人,戴着帽子,有一张十分可爱、善良、受惊的脸,她就在这儿,离他的脸只有两俄寸,正弯下腰看他,他们的眼睛相遇了,彼此都认出了对方。并不是说他们从前彼此见过,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在他们交换的眼光里,他们(特别是他)感觉到,他们彼此相识,相互了解。交换过这样的眼光以后,再要怀疑这是魔鬼,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善良的、可爱的、怯生生的女人,那是不可能了。

“您是谁?您来干什么?”他说。

“您倒是开门呀,”她用撒娇似的专横口吻说道,“我冻坏了。跟您说,我迷了路。”

“要知道我是修士,一个隐居修炼的人。”

“哎呀,您就开门吧。您难道要在您祷告的时候让我在窗下冻死吗?”

“您是怎么……”

“我又不会吃了您。看在上帝分上,让我进来吧。我简直冻坏啦。”

她自己也觉得毛骨悚然。她说这话几乎带着哭音。

他离开窗户,望了一眼戴着荆棘冠的基督像。“主啊,帮助我,主啊,帮助我。”他说道,画着十字,深深地鞠躬,然后走到门旁,将门打开,进了门廊。在门廊里,他摸着了门钩,开始拔它。他听到门的那一边有脚步声。她正离开窗户向门口走来。“啊呀!”她突然叫了一声。他明白,她是一脚踩到门槛旁的水坑里了。他的手哆嗦着,他怎么也拔不出被门绷紧了的挂钩。

“您倒是怎么啦,让我进来呀。我全身都湿了。我冻僵啦。您净想着拯救灵魂,我可是冻僵啦。”

他把门使劲向身边一拉,拔出了门钩,他没有估计到门的弹力,把门顺手向外一推,碰了她一下。

“啊,对不起!”他说,突然完全变成了很久以前与女士们交往时的惯用口吻。

她听到这个“对不起”以后,微微一笑。“嗯,他还不怎么可怕。”她想。

“没什么,没什么。请您原谅我,”她从他身边走过,说道,“要不是情况这么特殊,我是说什么也不敢惊动您的。”

“请进,”他说,让她从身旁走过。一种他很久没有闻过的优雅的香水的强烈芳香沁入了他的心脾。她穿过门廊走进了里屋。他把外面的门砰地带上,没有挂上门钩,便穿过门廊走进了里屋。

“主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饶恕我这个罪人吧,主啊,饶恕我这个罪人吧。”他不仅在心中不停地默祷,甚至形诸于色,不由得翕动嘴唇,念念有词。

“请进。”他说。

她站在房间中央,水从她身上滴到地上。她在仔细地打量他,她的眼睛在笑。

“请原谅我,我破坏了您的隐修。但是您看,我实在没有办法。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们从城里出外郊游,我跟他们打赌,我将一个人从麻雀村走到城里,但是在这儿迷了路,就这样,要不是碰巧遇见您的修道室……”她开始撒谎了。但是他的面容使她发窘,使她没法再说下去,便住了嘴。她意想中的他完全不是这样的。他并不是她所想像的那样的美男子,但是他在她的眼中仍旧非常美。鬈曲的、斑白的头发和胡须,端正的、秀气的鼻子,两眼像两枚火炭似的熠熠发光,当他举目直视的时候,使她吃了一惊。

他看出她在撒谎。

“是呀,是这样,”他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眼睛。“我一会儿再到这儿来,您请自便。”

于是他拿下灯,点上蜡烛,向她深深一鞠躬,走了出去,进了隔板后面的小屋。她听见他在那里挪动什么东西。“大概他在用什么东西顶住门,不让我进去。”她想了想,微微一笑。她脱下狗皮白大氅以后,开始取下用发卡卡在头发上的软帽和帽子底下的针织头巾。她站在窗下的时候,根本没有淋湿,她这样说,不过是催促他让她进去的借口。但是她在门旁的确踩了水坑,因此左脚一直湿到小腿肚,皮鞋和高统套鞋里也满是水。她坐到他的床上(一块木板,不过上面铺了一条小毯子),开始脱鞋。这间小小的修道室,她觉得美极了。这间三俄尺宽四俄尺长的窄小房间,像玻璃一样清洁。小屋里只有一张床,就是她现在坐的,床上方的小搁板上放着书。墙角是一个小小的诵经台。门上钉着几颗钉子,挂着皮大衣和法衣。诵经台的上方挂着一张戴着荆棘冠的基督像和一盏神灯。屋里的气味很怪:油味、汗味和泥土味。一切她都喜欢,甚至这味儿。

湿了的两脚,特别有一只脚使她不放心,她开始急急忙忙脱鞋,一面不时露出笑容。她感到高兴的与其说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倒不如说她看到她居然扰乱了这个非常可爱、令人莫名其妙、又怪又招人喜欢的男人的心。“嗯,不理我,那也没什么大了不起。”她自言自语道。

“谢尔盖神父!谢尔盖神父!您是这么称呼的吧?”

“您有什么事?”一个低低的声音回答道。

“请您原谅我,我破坏了您的隐修。但是,真的,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当真会生病的。就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病了。我全身都湿了,两只脚冰冷冰冷的。”

“请原谅我,”一个低低的声音回答道,“我无法为您效劳。”

“我本来是无论如何不敢惊动您的。我只要等到天亮。”

他没有回答。她听见他在低声地念念有词——显然,他在祷告。

“您不会到这边来吧?”她微笑着问。“要不,我要脱衣服啦,得烤一烤。”

他没有回答,继续在墙的那一边用平静的声音念着祷告。

“对,这才像个人,”她想,费劲地脱着那只咕哧咕哧响的高统套鞋。她拽着鞋,但拽不下来,她觉得这很好玩。她轻轻地笑出声来,但她知道,他听得见她的笑声,而且这笑声会在他身上取得她预期的效果,因此她笑得更响了,而这个快乐、自然、善良的笑声果然在他身上取得了她想要取得的效果。

“是啊,这样的人是可以爱的。瞧那双眼睛,瞧那张纯朴、高贵和——不管他怎么喃喃地念着祷告——和充满热情的脸!”她想着。“我们女人是骗不了的。还在他把脸贴近玻璃看见我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就看上了我。眼睛亮了一下,便铭刻在心里了。他爱我,喜欢我。对,他喜欢我。”她说,终于脱下了套鞋和皮鞋,开始脱长统袜。要脱袜子——脱掉这双系在吊袜带上的长统丝袜,就必须撂起裙子。她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便说道:

“别进来呀。”

但是墙那边没有任何回答。不快不慢的念念有词的声音在继续着,还有一些动作的声音。“大概,他在磕头,”她想,“但是他不会鞠躬告辞的,”她说,“他在想我,就像我在想他一样。他正怀着同样的感情在想着我的这两条腿,”她说,拉下湿漉漉的长统袜,光脚踩在床上,缩起两腿。她双手抱住膝盖坐了不大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这样荒无人烟的隐修院,这样的寂静。再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她站起来,把袜子拿到炉子跟前,挂在通风口上。一种特别的通风口。她把它转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迈着光脚回到床上,把腿又蜷起来坐在上面。墙那边已经悄无声息。她瞧了一眼挂在她胸前的小表。已经两点了。“我们那帮人要三点左右来。”剩下不到一小时了。

“怎么,我一个人在这儿就这么坐下去吗?多荒唐!我不干。我就叫他来。”

“谢尔盖神父!谢尔盖神父!谢尔盖·德米特里奇。卡萨茨基公爵!”

门那边静悄悄的。

“听我说呀,这太残酷了。要不是我有事,我才不叫您哩。我病了。我不知我到底怎么啦,”她用痛苦的声音说道。“哎哟,哎哟!”她扑到床上,呻吟起来。说来也怪,她仿佛真的觉得她浑身无力,全身都疼,她在哆嗦,发高烧。

“听我说呀,帮帮我吧。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啦。哎哟!哎哟!”她解开上衣,露出胸脯,将裸露到肘部的两条胳膊一甩。“哎哟!哎哟!”

这时候,他一直站在自己的贮藏室里,不停地祷告。把晚祷文全部念完之后,现在他正一动不动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在心中作着祷告,不断默诵着:“主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饶恕我吧。”

但是他一切都听见了。他听见她脱衣服时绸衫子的窸窣声,听见她光着脚在地板上走路的声音,听见她用手给自己搓脚的声音。他感到他意志薄弱,每一分钟都可能毁灭,因此他不停地祷告。他仿佛体验到童话里的英雄一往无前时体验到的那种心情。就这样,谢尔盖听到,感觉到,危险和毁灭就在这里,就在他的上下左右,他只有一眼也不去看她,才能得救。但是想要看一看她的愿望骤然攫住他整个身心。而就在这一刹那,她说道:

“听我说呀,这太不人道啦。我会死的。”

“对,去就去,但是我要像那位神父做的那样,把一只手按在淫妇头上,另一只手放进火盆。但是没有火盆呀。”他回头一看。灯。他伸出一只手指放在火苗上,皱起了眉头,准备忍受,他觉得似乎相当久了竟毫无感觉,但是突然——他还说不上疼不疼和到底有多疼,就皱起了眉头,把手缩了回来,连连甩着手。“不,我干不了这个。”

“看在上帝分上!哎哟,到我这里来一下吧!我要死了,哎哟!”

“那怎么办,我要毁灭吗?那不成。”

“我这就到您那里去,”他说,接着便打开房门,也不看她,就从她身边走过,进了那扇通向门廊的门(他常常在门廊里劈柴),摸着了劈柴的木墩和靠墙的斧子。

“就来,”他说罢就右手拿起斧子,把左手的食指放在木墩上,抡起斧子,一下就砍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以下。手指蹦了起来,比砍断一根同样粗细的劈柴要容易,它翻了个过儿,啪的一声蹦到木墩边上,然后落到地上。

他听见这声音比感到疼痛要早一些。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感到奇怪为什么不疼,就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和流下的温暖的血。他迅速用法衣的下摆裹住被砍断的指关节,把它紧按在大腿上,回头走进了房门。他在那女人面前站住,垂下眼睛,低声问道:

“您有什么事?”

她望了望他那苍白的脸和左边的抖动着的面颊,她突然觉得羞耻起来。她跳下床,抓起皮大衣披在身上,裹住了身子。

“是的,我觉得疼……我着了凉……我……谢尔盖神父……我……”

他抬起眼睛望着她,眼睛里闪耀着平静的快乐的光,他说:

“好妹妹,你为什么要毁灭自己的不死的灵魂呢?诱惑必须进入尘世,但是诱惑经由他而进入尘世的那个人是有祸的……祷告吧,求上帝宽恕我们。”

她听着他的话,望着他。她突然听到有液体滴下的声音。她低头一看,看见血正从他的手上沿着法衣往下流。

“您把手怎么啦?”她想起了她听到的声音,便拿起灯,跑进门廊,看见地上有一节血淋淋的手指。她回到屋里,脸色比他的还要苍白,她想对他说什么;但是他悄悄地走进贮藏室,随手关上了门。

“请饶恕我,”她说,“我用什么来赎自己的罪呢?”

“走开。”

“让我来给您包扎一下伤口吧。”

“离开这里。”

她匆忙地、一言不发地穿好衣服。她穿戴好了,裹上大衣,便坐下等候。外面传来了铃铛的声音。

“谢尔盖神父。请您饶恕我。”

“走吧,上帝会饶恕的。”

“谢尔盖神父。我一定改变自己的生活。别嫌弃我。”

“走吧。”

“请您饶恕我,祝福我。”

“为了圣父、圣子和圣灵,”可以听见从隔板后面传来的声音,“走吧。”

她号啕大哭,走出了修道室。律师向她迎面走来。

“得了,输啦,没有办法。您坐哪儿?”

“哪儿都行。”

她坐上雪橇,一直到家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年以后,她正式落发,接受苦行戒律[18],在修道院里过着刻苦的生活。她的师父是一位隐修士,名字叫阿尔谢尼,他间或用写信的方式指导她。

谢尔盖在闭门隐修中又过了七年。起先,人家给他拿来的许多东西他都收下了:有茶,有白糖,有白面包,有牛奶,有衣服,有劈柴。但是日子越往后,他对生活的要求也就越严格,他拒绝一切多余的东西,最后发展到除了一星期一次的黑面包以外,他什么也不要。给他拿来的一切,他都分给了前来求他的穷人。

谢尔盖神父的全部时间都在自己的修道室里度过,不是祈祷,就是跟越来越多的来访者交谈。谢尔盖神父间或外出,也仅仅是一年两三次到教堂里去,有时,他也外出挑水和砍柴,如果对此有需要的话。

这样的生活过了五年,就发生了很快传遍各地的马科夫金娜事件,她的夜访,此后她内心发生的变化,以及她的进修道院。从那时起,谢尔盖神父的名声开始大振。来访者越来越多,在他的修道室四周也搬来了修士,建起了教堂和客舍。谢尔盖神父的名声越传越远,而且恰如我们惯常见到的那样,他的名望往往超过了他的事迹。人们开始从很远的地方源源不断地来找他,也有带病人来的,硬说他能治好他们的病。

他第一次治愈病人是在他隐修生活的第八年。这是治好一个十四岁的男孩。他母亲把他带来找谢尔盖神父,硬要谢尔盖神父把手按在他头上[19]。谢尔盖神父从来没有想到他能治病。他把这种想法认为是犯了倨傲的大罪。但是带孩子来的那位母亲硬是苦苦哀求,在地上磕头求告,她说,为什么他能给别人治病就不肯治好她的儿子呢,她请他看在基督的分上行行好。谢尔盖神父认定能治病的只有上帝,她对此的回答是,她只请求他把手按一按,祷告祷告。谢尔盖神父拒绝了,走进了修道室。但是第二天(这事发生在秋天,夜里已经很冷),他走出修道室去挑水,又看到了那个母亲,带着她的儿子——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脸色苍白、骨瘦如柴,他又听到她同样的哀告。谢尔盖神父想起了那个不义之官的故事[20],过去他毫不怀疑他必须拒绝,现在他却感到怀疑,而感到怀疑之后,他就开始祈祷,一直祈祷到他在心中拿定主意为止。他拿定的主意是这样的:他必须满足那个女人的要求,因为她的信仰能够救她的儿子;至于他谢尔盖神父本人,在这种情况下不过是上帝选中的微不足道的工具而已。

于是谢尔盖神父便走出去找那母亲,满足了她的愿望,把手按在孩子的头上,开始祷告。

母亲带着孩子走了,过了一个月,孩子居然痊愈了,于是谢尔盖长老(现在人们都这么称呼他)治病如神的名声传遍了四乡。从那时候起,没有一个星期没有病人川流不息地来找谢尔盖神父。他既然没有拒绝这一些人,也就不能拒绝另一些人,于是他便把手按在他们头上,进行祷告,居然许多人痊愈了,于是谢尔盖神父的名声就越传越远了。

就这样在修道院里过了九年,在闭门隐修中又过了十三年。谢尔盖神父已经有了长老的仪表:长长的银髯,头发虽然稀少,但是仍旧黑而鬈曲。

谢尔盖神父已经有几个星期在执著地想着一个问题:屈从于这样的地位,他这样做好不好?这个地位与其说是他自己找的,不如说是修士大司祭和修道院长强加给他的。这事开始于那个十四岁的男孩痊愈之后,从那时候起,谢尔盖每月、每周、每天都感到他的内心生活被毁坏了,被一种外在的生活所代替。仿佛有人把他里子朝外地翻了个过儿。

谢尔盖看到,他成了吸引来访者和施主们到修道院里来的工具。正因如此,院方才为他安排了使他能充分发挥效用的条件,例如,人们完全不让他有劳动的可能,为他准备好了他可能需要的一切,而要求于他的仅仅是,他不要剥夺给那些来访者的祝福。为了他的方便,他们替他安排了接见的日子。他们安排了一间男客接待室和一个专供他替来人祝福的地方。这个地方四周围了栏杆,免得那些向他挤过来的女客把他撞倒。倘若说人们需要他,他为了执行基督博爱的信条就不能拒绝人们想要看到他的要求,而避开这些人是残忍的——这一点他不能不同意,但是随着他越来越献身于这样的生活,他越来越感觉到他内心生活变成外在的了,他心中的活命之泉[21]在日见枯竭,他所做的一切,越来越多地是为了人们,而不是为了上帝。

不论他向人们劝谕,还是单纯地祝福,不论他替病人祝祷,还是向人们指破迷津,倾听人们对他的感谢(因为据说,他曾以治病或者规诫帮助过这些人)——对此种种,他不能不感到高兴,他也不能不关心自己工作的后果,以及它对人们的影响。他想,他是一盏点亮的灯,他越是感觉到这个,他就越感觉到他心中燃烧着的上帝的真理之光正在渐渐黯淡和熄灭。“我做的事在多大程度上是为了上帝,在多大程度上是为了人?”——这个问题常常折磨着他。对此,他倒不是不能回答,但是他不敢正视这个问题。他在灵魂深处感到,魔鬼用为人的活动偷换了他为上帝的整个活动。他所以感觉到这个,是因为过去人们打断了他的隐修,使他感到苦恼,而现在他却为他的隐修本身感到苦恼。他对这些来访者感到不胜负担,被他们弄得精疲力尽,但是他在灵魂深处对他们的来访还是高兴的,他高兴地听到那包围着他的一片颂扬。

甚至有一个时期,他决心出走,躲起来。他甚至把一切都考虑好了这事应当怎么办。他给自己准备好了一套农人的衬衫、裤子、褂子和帽子。他借口说,他需要这些东西是为了布施给那些向他求告的人。他把这套衣服藏在身边,考虑他将怎样穿戴起来,把头发剪短,离开这里。先坐火车离开,坐过三百俄里再下车,然后再沿着一个个村子走。他问过一个当兵的老汉,他是怎么求乞的,人家是怎么布施和留他住宿的。这老汉就告诉他,在哪儿乞求布施和在哪儿借宿好,谢尔盖神父也想照此办理。甚至有一天夜里,他穿好衣服,想要走了,但是他拿不定主意:留下好还是出走好?起先他犹豫不决,后来犹豫过去了,他便习以为常,向魔鬼屈服了。这套农人的服装只是使他回想起他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和感情而已。

来找他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留给他修道和祈祷的时间却一天比一天少。有时候,在头脑清醒的时刻,他想,他就好比那从前有过一泓清泉的地方。“从前曾经有过一股活命之水的纤细的清泉,静静地从我身上流出,流过我的全身。当‘她’(他常常满怀喜悦地回想起那一夜和她——现在的阿格尼娅姆姆[22])诱惑我的那时候,那才是真正的生活。她尝到了那洁净的水。但是从那时候起,水还没有来得及流到一定数量,一群口渴的人就来了,他们你推我搡,互相拥挤。他们把什么都推了进去,剩下了一摊泥浆。”他在难得的头脑清醒的时刻这样想;但是他最惯常的状况是:疲倦和因这疲倦而产生的自我陶醉。

有一年春天,在仲春节[23]前夕。谢尔盖神父在自己的窑洞教堂里作彻夜祈祷。容纳得下的人都进来了,大约二十人左右。这都是些有钱的老爷和商人们。谢尔盖神父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但是让谁进来,却是由一个指定照料他的修士和一个每天从修道院派到他的隐修地来的值日修士挑选的。一大群人,大约八十余名朝圣的香客,特别是一群村妇拥挤在外面,在等候谢尔盖神父出来替他们祝福。谢尔盖神父在主领祈祷,当他唱着赞美诗走出来……走到他的先行者的棺材跟前时,他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幸亏有一个站在他身后的商人和一名跟在他后面充当助祭的修士扶住了他。

“您怎么啦?神父!谢尔盖神父!亲爱的!主啊!”一些女人七嘴八舌地说道。“脸白得像手绢。”

但是谢尔盖神父立刻恢复了常态,虽然他的脸色还十分苍白。他把商人和助祭从身边推开,继续唱着赞美诗。谢拉皮翁神父、助祭,还有教堂差役,以及经常住在隐修地、侍候谢尔盖神父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太太,都齐声恳求他暂停祈祷。

“不要紧,不要紧的,”谢尔盖神父说,在他的胡子底下微微露出一丝微笑,“不要中断祈祷。”

“是的,圣徒们就是这样做的。”他想。

“真是圣徒!上帝的使者!”他立刻听到身后的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和那个扶过他的商人的声音。他不听众人劝说,继续主领祈祷。大家又互相拥挤着,穿过甬道,回到了小教堂。在那里,虽然稍许把时间缩短了一点,谢尔盖神父还是把彻夜祈祷做完了。

做完祈祷,谢尔盖神父立刻给在场的人祝了福,然后走出来,走到洞口外一棵榆树下面的长凳前。他想休息一下,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他觉得这对他是十分必要的。但是他刚一出来,人群就向他拥去,请求他祝福,请他指点迷津。这里有一群女香客,她们总是从一个圣地走到另一个圣地,从一个长老走到另一个长老那里,她们在任何圣地和任何长老面前永远是无限感动。谢尔盖神父深知这是一类司空见惯的、最不虔诚、最冷酷和最矫揉造作的人,其中还有一些云游派旧教徒,他们大都是脱离定居生活的退役士兵;还有一些是贫穷的、大都是爱酗酒的老汉,他们从一个修道院走到另一个修道院,到处流浪,但求一饱;也有一些愚昧无知的村民和村妇,带着他们的自私要求,或者要求治病,或者要求为他们的一些最实际的事排忧解难:女儿出嫁呀,承租店铺呀,购买土地呀,或者要求解脱他们睡觉时把孩子无意中压死或是跟人养私生子的罪孽呀,等等。对这一切谢尔盖神父是早就熟悉的,而且毫无兴趣。他知道,他从这些人身上得不到任何新东西,这些人在他心中也引不起任何虔诚的感情,但是他仍旧喜欢看到他们,喜欢看见这群需要他,珍视他,需要和珍视他的祝福、他的话的人,因此他一方面把这群人当做累赘,另一方面他又喜欢这群人。谢拉皮翁神父想把他们赶走,说谢尔盖神父累了,但是这时候谢尔盖神父想起了《福音书》上的话:“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24]一想到这个,他对自己的行为非常感动,便说让他们进来吧。

他站起来,走近栏杆。人们都聚集在栏杆近旁。他开始替他们祝福,并且回答他们的问题。他说话的声音是那样微弱,连他自己也大为感动。他虽然愿意接见所有的人,但是力不从心:他两眼又一阵发黑,他摇晃了一下,抓住了栏杆。他又感到血涌上了脑袋,先是脸色发白,然后突然满脸通红。

“是啊,看来,只能到明天了。我今天不行啦。”他说,向大家作了一个总的祝福,便向长凳走去。那商人又扶着他,拉着他的手走了过去,帮他坐下。

“神父!”听见人群中喊道。“神父!神父!你不要离开我们!没有你我们就完了!”

商人扶着谢尔盖神父坐在榆树下面的一条长凳上,自告奋勇担任起警察的职务,非常坚决地将人们驱散。尽管他说话很轻,谢尔盖神父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是他说话的神气坚决而愤怒。

“滚开,滚开。祝福过就行了嘛,你们还要干什么?走。要不然,说真的,我可要揍啦。得了,得了!那大婶,那个缠黑色包脚布的,走开,走开。你往哪儿钻呀?跟你说,不干了。明天做什么听上帝安排,今天统统完了。”

“大叔,我就瞧一眼他的脸。”一个小老太婆说。

“我让你瞧!往哪儿钻?”

谢尔盖神父发现,商人的态度似乎太厉害了,于是就用衰弱的声音告诉侍者,请他不要把人赶走。谢尔盖神父知道,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会把他们赶走的,他也很希望独自留下,歇会儿。他派侍者去说,无非是想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罢了。

“好,好。我不赶他们,我问问他们有没有良心,”商人回答,“他们简直要人家的命嘛。他们简直没一点同情心,他们心里只有自己。跟你们说,不行。走。明天。”

商人终于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了。

商人如此卖力,是因为他喜欢整饬秩序,喜欢赶人,喜欢对他们为所欲为,而主要是因为他有求于谢尔盖神父。他是一个鳏夫,他有一个独生女儿,有病,还没有出嫁,他跋涉一千四百俄里专程把她带来见谢尔盖神父,是希望谢尔盖神父能治好她的病。他在女儿生病的两年间到处替她延医治病,先是在省城大学区的附属医院里——没有治好;后来又带她到萨马拉省的一个农人那里——稍许减轻了一点;后来又带她到莫斯科的一个医生那里,花了不少钱——仍旧毫无起色。现在他听人说,谢尔盖神父能治病,就把她带来了。因此,商人把所有的人全赶走以后,便走到谢尔盖神父面前,二话没说,就双膝跪下,用大嗓门说道:

“神圣的神父,祝福我的生病的女儿吧,医好她的病痛吧。我大胆拜倒在您的神圣的脚下。”说罢就两手相握,拱手当胸。他做这一切和说这一切,仿佛是在做一件由法律和习俗明确和硬性规定的事情一样,仿佛必须这样,而不能用别的什么办法来请求治愈他的女儿。他做这事的时候信心十足,甚至连谢尔盖神父也觉得,所有这一切的确必须这样说、这样做才对。不过他还是吩咐他站起来说究竟有什么事。商人说,他的女儿是一个二十二岁的还没有出阁的闺女,两年前,她母亲得急病死了之后,她也犯了病,哎呀一声,就像他说的那样,从此得了精神病。如今他把她从一千四百俄里以外带到这里,她眼下在客舍等着,谢尔盖神父吩咐带她来她就来。她白天不能出门,怕光,要出来只能在太阳下山以后。

“怎么,她身体很弱吗?”谢尔盖神父说。

“不,她的身子骨倒不特别弱,还挺壮实,据大夫说,她不过是神经衰弱罢了。谢尔盖神父,如果你现在吩咐带她来,我就一口气跑回去。神圣的神父呀,让当爹的心死而复生吧;不要让我断子绝孙哪——请您用祈祷救救我的有病的女儿吧。”

商人又扑通一声双膝下跪,歪着脑袋,拱手抱拳,长跪不起。谢尔盖神父再次吩咐他站起来,心想自己的工作也真够烦难的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勉为其难。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

“好,晚上带她来吧。我替她祷告祷告,但是我现在累了。”他闭上了眼睛。“到时候我会派人去找您的。”

商人踩着沙地蹑手蹑脚地退走了,可是皮靴发出的吱吱声反而更响。但他终于走了,剩下了谢尔盖神父一个人。

谢尔盖神父的整个生活不是祈祷就是接待来客,但今天的日子特别艰难。早上是一位从外地来的权贵同他谈了许久。他走后又来了一位太太,带着儿子。儿子是一位年轻教授,不信教,而母亲则是一位虔诚的教徒,十分敬仰谢尔盖神父。她把儿子带来,硬要谢尔盖神父同他谈谈。话谈得很不投机。年轻人显然不想和修士争论,对他所说的一切都表示同意,仿佛勉强顺着一个衰弱多病的人似的,但是谢尔盖神父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并不相信上帝,尽管如此,他仍旧十分安闲、自在和平静。现在,谢尔盖神父怏怏不乐地想起了这次谈话。

“吃点东西吧,神父。”侍者说。

“好,随便拿点什么来吧。”

侍者走进了盖在离窑洞洞口十步远的一间小修道室,谢尔盖神父又剩下了一个人。

谢尔盖神父只身独处,样样事自己动手,只用圣饼和面包充饥的日子早就过去了。人们早就向他证明,他没有权利忽视自己的健康。他们给他吃素的、但是有益健康的食物。他吃得很少,但是比从前多多了,而且常常吃得津津有味,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一边吃一边感到厌恶和自觉有罪。现在也同样如此。他吃了点粥,喝了一碗茶,又吃了半个白面包。

侍者走了,剩下他一个人坐在榆树底下的长凳上。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五月的傍晚,白桦、白杨、榆树、稠李和橡树上的叶子刚刚绽开。榆树后面的一丛丛稠李正繁花盛开,尚未凋落。一只夜莺就在近旁,另外两只或者三只,在下面河边的灌木丛里婉转歌唱。很远就可以听到从河那边传来的大概是下工回来的工人的歌声;太阳落到了森林后面,透过层层绿叶,迸溅出万道金光。这一边,是一片璀璨的新绿,那一边,连同榆树,则是一片昏暗。甲虫在飞,又常常摔下,掉到地上。

晚饭后,谢尔盖神父开始默祷:“主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饶恕我们吧。”然后他开始念赞美诗。突然,在念赞美诗中间,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麻雀,它从树丛里飞下地来,叫着,跳着,蹦到他跟前,不知被什么吓了一跳,又飞走了。他念着祷告,诉说自己脱离尘世的决心,他想快点把它念完,好派人去叫商人把他生病的女儿带来:她引起了他的兴趣。她使他感兴趣的是,这也是一种消遣,毕竟是一个新人。再说,她父亲和她都认为他是神的侍者,他的祈祷必定灵验。他虽然矢口否认这点,但是他在灵魂深处还是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

他常常觉得奇怪,这是怎么发生的:他斯捷潘·卡萨茨基居然成了一名非同凡响的神的侍者,简直成了神医。他成了神医,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不能不相信他亲眼看到的奇迹,从那个衰弱无力的男孩开始,直到最后一个由于他的祈祷而眼睛复明的老妇人为止。

不论这有多么奇怪,但这毕竟是事实。商人的女儿所以引起他的兴趣,首先因为她是个新人,她信仰他,其次因为他可以在她身上又一次证明他那能治百病的能力和他的声望。他想:“人们不远千里而来,会登报,皇上会知道,欧洲,那个不信上帝的欧洲也会知道。”他突然对自己的虚荣心感到羞惭,于是他又开始祷告上帝。“主啊,上天的主宰,安慰者,真理之灵啊,来吧,进到我们的心中来吧,洗涤我们身上的一切污浊,上帝啊,拯救我们的灵魂。把我满身的尘世虚荣污垢清洗掉吧。”他又重复祷告了一遍,他想起,他为这事不知道祷告多少遍了,但他的祷告迄今为止毫无效果:他的祷告为别人创造出奇迹,但是他却不能为自己向上帝求得摆脱这种渺小的情欲。

他想起自己在隐修初期的祷告,那时候,他祈求上帝赐给他纯洁、谦卑和爱,他觉得那时候上帝是垂听他的祷告的,他清白,砍断了自己的手指,他举起那截满是皱褶的断指吻了一下;他觉得那时候他自觉渺小,常常厌恶自己,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他觉得他那时候也曾有过仁爱之心,他想起他是抱着怎样的恻隐之心来欢迎那个来求他的老头,那个来要钱的喝醉酒的兵和她的。但是现在呢?他问自己:他爱什么人吗?他爱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吗?爱谢拉皮翁神父吗?对今天到过他这里的所有的人他是不是都怀有博爱之心呢?他爱不爱那位年轻学者呢?——他曾那样循循善诱地同这个年轻人谈话,他关心的只是卖弄自己的聪明,显示自己有学问,并不落后。他们爱他,他感到高兴,他需要他们的爱,但是他却不觉得自己爱他们。他现在既没有爱,没有谦卑,也没有纯洁。

听到商人的女儿才二十二岁,他很高兴。他还想知道她究竟漂亮不漂亮?他问她的病情,正是想知道她是不是具有女性的魅力。

“难道我竟这样堕落吗?”他想。“主啊,帮助我,让我恢复原来的样子吧,主啊,我的上帝。”他拱手当胸,开始祷告。夜莺在婉转歌唱。甲虫飞到他头上,在他的后脑勺上爬着,他把它拂落在地上。“他[25]究竟有没有呢?就好像我在敲一座从外面锁着的房子的门……门上挂着锁,我应该是看得见他的。这锁就是夜莺、甲虫、大自然。也许,那个年轻人是对的。”接着,他开始大声祷告,祷告了很久,直到这些想法消失不见,他又感到平静和充满了信心为止。他摇了一下铃,对走出来的侍者说,让商人和他的女儿现在就来吧。

商人挽着女儿的胳膊把她带来了。他把她搀进修道室,便立刻走了。

女儿一头金发,十分白嫩,是一个苍白、丰满、非常矮小的姑娘,她有一张受惊的、孩子般的脸和很发达的女性的体态。谢尔盖神父仍旧坐在洞口的长凳上。当那姑娘走过来,在他身旁停下,他替她祝福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放肆大吃一惊:他竟会这样地打量她的全身。她走过去了,他感到自己好像被螫了一下似的。他从她的面貌看出来,她性欲很强,但是智力迟钝。他站起来,走进修道室。她正坐在凳子上等他。

他走进去的时候,她站了起来。

“我要找爸爸。”她说。

“别怕,”他说,“你哪儿疼呀?”

“我哪儿都疼。”她说,忽然嫣然一笑。

“你的病会好的,”他说,“你祷告吧。”

“祷告什么呀,我祷告过,一点没用。”她一直在微笑。“还是您祷告吧,把手按在我身上。我梦见过您的。”

“怎么梦见过?”

“我梦见过您就这样把手按在我的胸口。”她拿起他的一只手,把它贴在自己胸前,“就按在这儿。”

他把右手伸给她。

“你叫什么呀?”他问,全身哆嗦着,他感到他被征服了,淫欲已经脱离了约束。

“我叫玛丽亚。怎么啦?”

她拿起他的手,吻了吻,然后伸出一只手搂住他的腰,紧紧地偎依着他。

“你要干什么?”他说,“玛丽亚,你是魔鬼。”

“得啦,没准不要紧的。”

于是她搂着他,同他一起坐到床上。

拂晓,他从屋子里出来,走上了台阶。

“难道这一切是真的吗?父亲一来,她会告诉他的。她是魔鬼。我该怎么办呢?瞧,那就是我用来砍断自己手指的斧子。”他抓起斧子,向修道室走去。

侍者迎上前来。

“您要劈柴吗?把斧子给我。”

他把斧子给了他。他走进修道室,她还躺着,在睡觉。他恐惧地望了她一眼,走进修道室,取下农人的衣服穿好,拿起剪子剪短了头发,就走出去,顺着小道向山脚下的河边走去,他已经四年没有到那里去了。

河边有一条路,他顺着这条路走去,走到吃午饭的时候。中午,他走进黑麦地,在地里躺了下来。傍晚,他来到河边的一个村子。他没有进村,而是向河边的一座悬崖走去。

清晨,离日出大约还有半小时。一切都是灰濛濛、阴沉沉的,从西边吹来一阵阵拂晓前的寒风。“是啊,应当结束了。没有上帝。怎么结束呢?跳河吗?我会游泳,淹不死。上吊吗?对,有腰带,挂在树上。”这好像是可行的,而且很近便,这使他感到一阵恐怖。他想照往常绝望的时候那样进行祷告。但是向谁祷告呀。没有上帝。他用手支着头躺着。他突然感到很困,手再也支撑不住脑袋,便伸直手,将头枕在胳膊上,立刻睡着了。但是睡梦只持续了一刹那;他又立刻惊醒,精神恍惚,不知是在做梦,还是在回忆。

他仿佛看见自己差不多还是个小孩,在乡下,在姥姥家。一辆马车走到他们跟前,从马车里走出了舅舅尼古拉·谢尔盖耶维奇,他蓄着活像铁锹的黑色大胡子,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瘦瘦的小姑娘帕申卡[26],她有一双温柔的大眼睛和一张可怜巴巴的、怯生生的脸。现在给他们这群男孩里送来了这个帕申卡。必须陪她玩,但又实在没意思。她很笨。结果是大家都把她当笑料,硬要她表演她是怎么游泳的。于是她便躺在地板上,表演陆地游泳。大家哈哈大笑,把她当傻瓜。她看见这样便羞得面红耳赤,一副可怜相,可怜得叫人于心不忍,叫人永远也忘不了她那哭笑不得的、善良的、低声下气的笑容。谢尔盖在回想,这以后,他什么时候看见她的。他再次看见她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在他当修士之前。她嫁给了一个地主,这家伙把她的全部家产挥霍得精光,还打她。她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小时候就死了。

谢尔盖想起,他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很不幸。后来他又在修道院里看见过她一次,她已经守了寡。她还是老样子——不能说笨,但乏味、渺小、可怜。她是带着女儿和女儿的未婚夫一道来的。她们已经穷了。后来他又听人说,她住在一个小县城里,说她十分贫穷。“我为什么想到她呢?”他问自己。但又不能不想她。“她在哪里?她怎么样了?她还像从前在地板上表演游泳时那样一直很不幸吗?我为什么要想到她呢?我怎么啦?应该结束了。”

他又开始感到恐惧。为了摆脱这个思想,他又开始想帕申卡。

他这么躺了很久,一会儿想到自己那不可避免的结局[27],一会儿又想到帕申卡。他把帕申卡想像成自己的救星。他终于睡着了。他在梦中看见一位天使向他走来,对他说:“找帕申卡去吧,去问她你应该怎么办,你的罪孽是什么,你怎样才能拯救自己。”

他醒了,认定这是上帝显灵,他很高兴,决定照梦中嘱咐他的话去做。他知道她住的那座城市(离此三百俄里),于是他便到那里去了。

帕申卡早就不是原来的帕申卡了,而是一个又老又干瘪、满脸皱纹的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一个穷愁潦倒、爱喝酒的小官吏马夫里基耶夫的丈母娘了。她住在女婿最后丢官的那个县城里,并在那里养活全家:女儿、患神经衰弱症的有病的女婿,以及五个外孙和外孙女。她靠给商人家的闺女上音乐课所得来养家,每节课收费五十戈比。有时一天四节课,有时一天五节课,因此每月可得大约六十卢布。他们便暂时以此为生,等候补缺。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把恳求代为谋职的信寄给所有的亲戚和熟人,其中也包括谢尔盖。但是这封信寄到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那天是星期六,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正在自己和面做葡萄干奶油面包。这种奶油面包数她爸爸的那个农奴厨子做得最好。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想在明天过星期日的时候让外孙和外孙女们吃一顿好的。

她的女儿玛莎正在照看最小的孩子;两个大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上学去了。女婿因为夜里没睡,现在刚睡着。昨晚,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很久没有睡,极力劝阻女儿不要对丈夫发火。

她看到女婿是一个弱者,他不会换个样子说话和生活,她看到妻子对他的责备于事无补,因此极力劝说他们,叫他们要心平气和,不要互相埋怨,互相恼恨。看见人与人之间的不友好关系,她在生理上就几乎受不了。她很清楚,这样做什么都不会变好,只会变坏。她甚至没有想这个,她只是一看到那副怨气冲天的样子心里就难受,就像闻到恶臭,听到噪音,看见殴打肉体一样。

她正在洋洋得意地教卢克里亚怎样和面,这时,那六岁的外孙米沙,围着兜兜,迈着罗圈腿,穿着补过的袜子,满脸惊慌地跑进了厨房。

“姥姥,一个挺可怕的老头找你。”

卢克里亚望了一眼外面。

“真的,一个朝圣的香客,太太。”

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把自己的瘦胳膊肘互相对着擦干净了,又将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本来她想到屋去拿钱袋布施五个戈比,但是她接着想起她没有比十戈比银币更小的钱了,于是决定布施一点面包,她回到碗柜旁。但是她突然想起她刚才那么小气,突然脸红了。她一面吩咐卢克里亚切面包,一面就亲自去取外加的十戈比银币。“这是对你的惩罚,”她对自己说,“给双倍。”

她一面道歉,一面把钱和面包都给了那位朝圣的香客,当她布施的时候,她非但没有因自己的慷慨感到自豪,相反,因为给得太少而觉得羞愧。而这位朝圣者是这样仪表堂堂。

虽然他用基督的名义[28]跋涉了三百俄里,衣衫褴褛,形容憔悴,面目黧黑,他的头发剪短了,戴着农人的帽子,穿着农人的皮靴,虽然他谦卑地鞠躬行礼,但是他仍旧器宇轩昂,令人注目。但是,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并没有认出他来,她差不多有三十年没见他了,也不可能认识他。

“请别见怪,大爷。也许,您想吃点东西吧?”

他收下了面包和钱。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奇怪他怎么不走,而且老瞧着她。

“帕申卡。我是来找你的。让我进去吧。”

他那美丽的黑眼睛恳求地注视着她,闪着泪花。嘴唇在白胡子底下凄恻地抖动了一下。

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抓住她那干瘪的胸脯,张大了嘴,两眼发直,看着那位香客的脸发愣。

“这不可能!斯乔帕![29]谢尔盖!谢尔盖神父。”

“对,就是他,”谢尔盖轻声说。“不过不是谢尔盖,也不是谢尔盖神父,而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斯捷潘·卡萨茨基,一个堕落的、罪孽深重的人。让我进去,你帮助帮助我吧。”

“这不可能,您怎么能这样谦卑呢?咱们快进去吧。”

她伸出手;但是他没有握她的手,他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

但是带他上哪儿呢?屋子太小。先是分了一间很小的房间给她,跟一个小贮藏室差不多,但是后来连这个小贮藏室她也让给女儿了。现在玛莎正在那里摇着孩子哄他睡觉。

“您坐这儿,我就来。”她指着厨房里的一张长凳对谢尔盖说。

谢尔盖立刻坐下来,并且用显然已经习惯了的姿势把挎包先从一个肩头,然后从另一个肩头卸了下来。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变得多么谦卑呀,我的天!名气那么大,突然这样……”

谢尔盖没有理她,只是宽厚地笑了笑,把挎包放在自己的脚边。

“玛莎,你知道这是谁?”

接着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便悄悄地告诉女儿谢尔盖是什么人,她们俩一起把被褥和摇篮搬出贮藏室,把屋子腾出来让给谢尔盖。

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把谢尔盖领进了小屋。

“您在这儿先休息休息。请别见怪。我要出去一下。”

“去哪儿?”

“我在这儿有课,说起来都不好意思——在教音乐。”

“教音乐——这好啊。不过有一点,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我来找您是有事的。我什么时候能够跟您谈谈呢?”

“我把这个看做是我的福气。晚上行吗?”

“行,不过还有一个请求:别跟别人说我是什么人。我只是对您才开诚相见。谁也不知道我的去向。必须这样。”

“啊呀,我告诉女儿了呀。”

“嗯,那就请她别说出去。”

谢尔盖脱下皮靴,躺了下来,在一夜未睡、跋涉了四十俄里之后,立刻睡着了。

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回来的时候,谢尔盖正坐在那间小屋里等她。他没有出去吃午饭,只吃了一点卢克里亚给他拿进屋来的菜汤和稀粥。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谢尔盖说。“现在可以谈谈了吗?”

“这样的贵客,我真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这份福气?我请了假,没去上课。以后再……我一直想去看您,还给您写过信,可突然这样幸福。”

“帕申卡!请把我现在要对你说的话当做忏悔,当做我临终前在上帝面前说的话。帕申卡!我不是圣徒,甚至也不是个普通老百姓:我是一个罪人,一个肮脏、丑恶、不走正路而又自命不凡的罪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比所有的人都坏,但是我比最坏的人还坏。”

帕申卡先是瞪着眼睛看着他,将信将疑。后来,她完全相信了,便伸出手去摸摸他的手,苦笑着说:

“斯季瓦,你也许夸大了吧?”

“不,帕申卡。我是色鬼,我是凶手,我是一个渎神者和骗子。”

“我的上帝!这是什么话呀?”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说。

“但是必须活下去。过去我以为我什么都知道,甚至还教过别人怎么生活,其实,我什么都不懂,我请你教我。”

“哪能呢,斯季瓦。你在取笑我。你们干吗老取笑我呢?”

“嗯,好,我取笑你。不过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生活的,你这辈子是怎么过的?”

“我?我过的是最肮脏、最丢人的生活,所以现在上帝惩罚我,也惩罚得对,我生活得很糟,糟透啦……”

“你怎么出嫁的?你跟丈夫是怎么过的?”

“一切都很糟。我出嫁了——爱上了一个人,别提多丢人啦。爸爸不赞成这门婚事。我不顾一切地嫁给了他。我出嫁后,本应当好好帮助丈夫,可是我却净用嫉妒折磨他,我没法克制心中的嫉妒。”

“听说,他爱喝酒。”

“可不,我又不会安慰他。反而责备他。要知道,这是一种病。他控制不住自己,我现在还常常想起我怎么硬不让他喝。我们吵得可凶了。”

她用她那美丽的、因为回忆而感到痛苦的眼睛望着卡萨茨基。

卡萨茨基想起,人家对他说过,帕申卡的丈夫经常打她。现在,卡萨茨基瞧着她那干瘦的脖子,耳后青筋毕露,头上一簇稀疏的斑白的头发,仿佛看见了当时的情景。

“后来剩下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没有任何财产。”

“您不是有一座庄园吗?”

“瓦夏[30]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就把它卖了,都……花光了。必须活下去,可是我什么也不会——我们这些小姐全一样。但是我特别不行,束手无策。就这样花完了最后一文钱,我教孩子的时候,自己也捎带学了点。可是这时候米佳病了,已经读四年级啦,上帝把他带走了。玛涅奇卡[31]爱上了万尼亚——我那姑爷。怎么说呢,他是个好人,只是命不好。他有病。”

“妈,”女儿打断了她的话。“把米沙抱走吧,我总不能劈成两半呀。”

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哆嗦了一下,站起来,穿着她那后跟已经磨坏的皮鞋快步走出房门,不一会儿抱着一个两岁的男孩回来了,这孩子身子往后仰,用小手抓住她的头巾。

“对,我讲到哪儿啦?对了,他在这儿原来有个好差事——上司也很和气,但是万尼亚干不了,便辞职了。”

“他害的什么病?”

“神经衰弱,这是很可怕的病。我们商量过,应当出去疗养,但是没有钱。我老盼着这病过一阵会好。他倒没有什么特别的病痛,不过……”

“卢克里亚!”传来了他那怒气冲冲的、衰弱的声音,“用得着她的时候,总不知道把她支使到哪里去了。妈!……”

“来了,”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又打住了话头,“他还没吃饭。他没法跟我们一起吃。”

她走出去,在那里安排了点事,又回来,一面揩拭着晒黑的瘦瘦的手。

“我就这样过日子。我们总是发牢骚,总是不满,可是,谢谢上帝,外孙和外孙女们都很好,都很健康,日子还过得去。关于我有什么好说的呢。”

“那么,您靠什么生活呢?”

“我多少挣点钱。过去我因为音乐而苦恼,现在却亏了它。”

她把她的瘦小的手搁在她坐位旁的一只小衣柜上,好像弹练习曲似的用瘦削的手指弹着。

“您教课,人家给您多少钱?”

“有给一个卢布的,有给五十戈比的,也有给三十戈比的。他们对我都很好。”

“怎么样,有成绩吗?”卡萨茨基的眼睛里微微露出笑意,问道。

普拉斯科维娅·米哈伊洛夫娜起初并不相信他提这问题是严肃的,她疑惑地望了望他的眼睛。

“成绩是有的。有一个很好的小姑娘,她爸爸是个卖肉的。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倘若我是一个出入上流社会的女人,不用说,凭爸爸的关系,我是能够给姑爷找到差事的。可是我什么也不会,所以才把他们大家弄到现在这个地步。”

“是啊,是啊,”卡萨茨基说,低下了头,“那么,帕申卡,您是怎么参加宗教生活的呢?”他问。

“啊呀,别提了。糟透啦,实在顾不过来,我有时跟孩子们一起斋戒祈祷,也常常去教堂,但是有时就几个月不去。让孩子们去。”

“为什么您自己不去呢?”

“说实话,”她的脸红了,“穿得破破烂烂的去,在女儿和外孙们面前怪难为情的,而新衣服又没有。反正是因为我懒罢了。”

“那么,您在家祷告吗?”

“祷告的,这又能算什么祷告呢,信口念念罢了。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没有真正的感情,只知道自己糟透了……”

“对,对,是这样。是这样。”卡萨茨基连连称是,似乎表示赞同。

“来了,来了。”她答应着女婿的叫唤,整了整盘在头上的辫子,走出了房间。

这次,她很久没有回来。她回来的时候,卡萨茨基还像原来那样坐着,两肘支在膝盖上,低下了头。但是他的挎包已经背到背上了。

她拿着一盏没有灯罩的白铁灯走了进来,他抬起他那美丽的、疲倦的眼睛望着她,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没有告诉他们您是谁,”她畏怯地开始说,“我只说我认识您,您是一位出身高贵的朝圣的香客。咱们吃饭去吧,喝点儿茶。”

“不……”

“那么,我拿到这儿来吧。”

“不,什么也不要。上帝保佑你,帕申卡。我走了。如果你可怜我,那你就别告诉任何人你看见过我。我以永生的上帝的名义恳求你:别告诉任何人。谢谢你。我真想拜倒在你的脚下,但是我知道这会使你不安的。谢谢你,看在基督的分上饶恕我。”

“祝福我吧。”

“上帝会祝福的。看在基督的分上饶恕我。”

他想要走,但是她不让他走,给他拿来了一点面包、面包圈和奶油。他全收下了,走了出去。

天黑了。他还没有走过两家房子,她就看不见他了,不过根据大司祭家的狗在向他叫,她知道他正在朝前走。

“我的梦原来应的是这个。帕申卡正是我从前应该做而没有做到的人。我从前为人们活着,却以上帝为借口;她活着为了上帝,却以为她活着为了别人。是啊,做一件好事,施舍一碗水,不图报答,比我的造福于人们更为可贵。但是我不是也曾有过几分真诚为上帝服务的心吗?”他问自己,他的回答是:“是的,但是这一切都被人世的虚荣玷污了、遮盖了。是的,对于像我这样活着的人,对于人世的虚荣,上帝是不存在的。但是,我要去找他。”

于是他向前走去,就像找帕申卡的时候那样,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同朝圣的男女香客们相遇又分手,凭着基督的名义乞讨一点面包,借宿一宵。间或有悍妇辱骂他,喝醉的农人怒斥他,但是大部分人给他吃,给他喝,甚至还给他一些东西路上吃用。他的老爷的仪表取得了某些人的好感。也有一些人恰好相反,他们看到一个老爷也居然落得一贫如洗,似乎很高兴。但是他的温顺征服了一切人。

他在人家家里找到一本《福音书》,就常常念它,无论何时何地,人们听了都很感动,并且奇怪,他们听他念,就像听着一个新的、但同时又是早就熟悉了的东西似的。

倘若他能为人们做一点事:出点主意,读点什么,写点什么,或者排难解纷,他也听不到对他的感谢,因为他走了。渐渐,上帝在他的心中出现了。

有一天,他跟两个老太婆和一个士兵在路上走。一位老爷跟太太坐在一辆套着快马的轻便马车上,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士骑着马,叫住了他们。太太的丈夫和女儿骑马,坐在马车里的是太太和一个显然是来旅行的法国人。

他们叫住了他们,大概是想让这个法国人看看les pèlerins[32],——这种人由于俄国人固有的迷信,不去做工,却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到处流浪。

他们说法语,以为这些人听不懂。

“Demandez leur,”法国人说,“s’ils sont bien s?rs de ce que leur pèlerinage est agréable à dieu.”[33]

他们问了,老太婆们回答:

“全由上帝怎么看了。我们的脚到了,心能不能到呢?”

又问了士兵。他说,因为他一个人无处可去。他们又问卡萨茨基是什么人?

“上帝的奴仆。”

“Qu’est ce qu’il dit? Il ne répond pas.”[34]

“Il dit qu’il est un serviteur de dieu.”[35]

“Cela doit être un fils de prêtre.Il a de la race.Avez vous de la petite monnaie?”[36]

法国人有零钱。他给大家每人二十戈比。

“Mais dites leur que ce n’est pas pour des cierges que je leur donne,mais pour qu’ils se régalent de thé;[37]茶,茶,”他微笑着,“pour vous,mon vieux,”[38]他说,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卡萨茨基的肩膀。

“基督保佑你们,”卡萨茨基回答,他没有戴上帽子,光着头鞠了一躬。

这次的相遇使卡萨茨基特别高兴,因为他蔑视世俗之见,做了一件最平常,也最容易做的事——谦卑地收下了二十戈比,把它送给了同伴,一个瞎眼的乞丐。世俗之见具有的意义越小,他就越强烈地感觉到上帝。

卡萨茨基就这样过了八个月。到第九个月,他在省城的一家他和香客们过宿的收容所被拘留了,他因为没有身份证被抓进了警察署。问他的证件在哪里,他是什么人,他回答说,他没有证件,他是上帝的奴仆。他被当做流浪汉给判了刑,流放到西伯利亚。

在西伯利亚,他在一家富有的农人的垦地上住了下来,现在还住在那里。他在东家的菜园里做工,还兼教孩子们读书和照顾病人。

(1898年)

臧仲伦 译

* * *

[1]这是沙俄为贵族子弟开办的一种军官学校。

[2]即沙皇尼古拉一世。

[3]这是作者的疏忽。在第一章中提到的是在举行婚礼前一个月。

[4]指卡萨茨基同梅丽订婚一事。

[5]斯季瓦是斯捷潘的小名。

[6]瓦莲卡是瓦尔瓦拉的小名。

[7]圣母节在俄历十月一日。

[8]瓦拉希亚,地区名,今已不用,在罗马尼亚西南部喀尔巴阡山和多瑙河之间。一七六三年,当时的著名宗教活动家派西·韦利奇科夫斯基应当地国王之请,来到瓦拉希亚整顿修道院,并担任德拉戈米尔纳修道院住持,以教规严格著称。

[9]派西·韦利奇科夫斯基(1722—1794),俄国十八世纪的著名宗教活动家,摩尔达维亚的尼亚梅茨基修道院的修士大司祭。他十七岁进修道院当修士,以苦修和生活严肃著称。曾创立一个特殊的修士团体圣以利亚隐修院。他曾到瓦拉希亚帮助国王整顿修道院。生平著译颇多,在宗教界很有名。阿姆夫罗西、马卡里、列昂尼德均为俄国十九世纪的著名长老。

[10]即被教会敬为圣徒的人死后留下的干尸。据说它能显灵,有神效。

[11]法语:丽莎,你往右边看呀,这就是他。

[12]法语:哪儿,哪儿?他也不怎么漂亮嘛。

[13]谢肉节在大斋前一星期,是信奉东正教的斯拉夫人送冬迎春的节日。

[14]法语:要什么给什么。

[15]圣安东尼(251—357),埃及隐修士,被认为是修士的始祖。他以苦行和禁欲著称,他生平受过许多女性诱惑,但毫不动摇。

[16]见《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第九章第二十四节。

[17]见《圣经·旧约·诗篇》第六十八篇第一节。

[18]这里的“正式落发,接受苦行戒律”,是指进修道院后,经过一段时间的修行,正式落发当修女。这是修士(修女)落发的第二级。落发后,由修道院长赐予法名,正式脱离尘世。第一级落发是刚进修道院的时候。最后一级落发是修行多年,道行日深,举行落发仪式后,即遁迹山林,穿上苦行修士服,进行隐修。正教教徒的落发,只剪去一圈头发。

[19]指施行基督教的按手礼:由神父把手按于领受者头上,念诵规定经文,以求得“圣灵”降于其身。

[20]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八章第一至六节:“耶稣设一个比喻,是要人常常祷告,不可灰心,说,某城里有一个官,不惧怕神,也不尊重世人。那城里有个寡妇,常到他那里,说,我有一个对头,求你给我申冤。他多日不准,后来心里说,我虽不惧怕神,也不尊重世人,只因这寡妇烦扰我,我就给他申冤吧,免得他常来缠磨我。主说,你们听这不义之官所说的话。”

[21]指迷信中一种能起死回生的活命之水。

[22]即那个曾经诱惑过他的离了婚的太太马科夫金娜。现在她成了修女,名叫阿格尼娅姆姆。

[23]仲春节,东正教在复活节和圣三一节之间的节日。

[24]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九章第十三、十四节。

[25]指上帝。这时,谢尔盖开始怀疑上帝是否存在。

[26]帕申卡是普拉斯科维娅的小名。

[27]指用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28]指沿途乞讨为生。

[29]斯乔帕是斯捷潘的小名。

[30]帕申卡的丈夫。

[31]即玛莎。玛莎和玛涅奇卡都是玛丽亚的小名。

[32]法语:朝圣者。

[33]法语:您问问他们,他们是否坚信他们朝圣是上帝的意愿。

[34]法语:他说什么?他没有回答。

[35]法语:他说他是上帝的奴仆。

[36]法语:也许,这是一个教士的儿子。看得出是好人家出身。您有零钱吗?

[37]法语:不过请您告诉他们,我不是给他们买蜡烛的,是让他们美美地喝点儿茶。

[38]法语:给您,老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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