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山省念禅师(926—992)有一次举竹篦问弟子们:“唤作竹篦则触,不唤作竹篦则背;不得有语,不得无语,速道!速道!”其中一个弟子[1]抢过竹篦,折断它,掷到地上说:“是甚么?”[2]

习于抽象思考以及高谈阔论的人,或许会觉得不值一哂,那些博学深思的哲学家和微不足道的竹篦有什么关系呢?沉浸于深奥的冥想里的学者们,哪里会在乎它是否唤作竹篦,它是否被折断或被掷到地上。但是对于禅门弟子而言,首山的开示却有着无尽意蕴。我们若能明白他提问的心态是什么,或许可以初窥禅的堂奥。而其后也有许多禅师效法首山禅师,举竹篦要弟子们回答。

突破“是”与“非”的对立,才能体会真正自由的生命

用读者比较习惯的抽象方式来说,其理念是要得到更高的肯定,而不是肯定和否定的逻辑对立命题。一般来说,正因为我们以为自己无法超越对立,所以始终不敢去逾越它。逻辑一直在恐吓我们,一提到它的名字,我们就觳觫不安。自从知性觉醒以来,心智就一直被规定在逻辑二元论的严格训练下运作,而拒绝抖落它想象中的枷锁。我们从未想到可以摆脱这个自己设定的知性限制。的确,除非我们突破“是”与“非”的对立,否则就不可能去体会真正自由的生命。而灵魂一直在哭喊着它,却忘记了要达到更高的肯定形式,而没有否定与肯定的矛盾分别,其实没有那么困难。而由于禅,我们终于经由禅师手里的竹篦达到这个更高的肯定。

不消说,禅师所举的竹篦,也可以是这个森罗万象的殊相世界里的任何一种东西。在这竹篦里,我们看到了所有可能的存在,也看到了我们所有可能的经验。我认识到它,这不起眼的竹篦,也就认识了三千大千世界。我握在手里,也就握住整个宇宙。当我谈论它时,也是在谈论宇宙万物。得一隅即得一切。诚如华严哲学所说的:一摄一切,一切摄于一;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入一切,一切入于一。一一微尘亦复如是。但是要注意,这不是什么泛神论,也没有什么同一性理论。因为当竹篦被举到你面前时,它就只是竹篦;竹篦里不曾吸纳宇宙,没有一切,没有一;才要举似“我见到竹篦”或“它是竹篦”就已经乖离。禅已经鸟飞无迹,更不用说什么华严哲学了。

我在前面几章的某处谈到禅的不合逻辑,现在读者可以明白为什么禅反对逻辑,无论是形式逻辑或非形式逻辑。禅自己也不想不合逻辑,它只是想让人们明白,逻辑的一致性并非究竟,而单纯的知见是无法得到某些超越性的语句的。当一切都上轨道时,“是”与“非”的知性窠臼还蛮管用的。但是一旦临到终极的生命问题,知性就捉襟见肘了。当我们说“是”时,我们是在肯定,并因而限制了自己;当我们说“不是”时,我们是在否定,而否定是一种排斥。排斥和限制,它们毕竟是同一回事,都是在戕害灵魂。灵魂的生命不是应该完全自由且和谐的吗?在排斥或限制里,是不会有自由或和谐的。禅很明白这一点。因此,基于我们内在生命的需求,禅带领我们到一个没有任何对立的绝对领域。

生命要拥有自由,就必须是一种绝对的肯定

然而,我们要记得,我们是活在肯定里,而不是在否定里,因为生命本身是肯定的,而这个肯定不能有否定的伴随或制约;因为那样的肯定就是相对的,一点也不绝对。有了那样的肯定,生命会失去其创造性的泉源,变成如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一般的机械运转。如果生命要拥有自由,就必须是一种绝对的肯定。它必须超越一切会阻碍自由行动的可能的制约、限制和对立。首山对弟子举竹篦,无非是要他们明白这种绝对肯定的形式。任何从一个人的内在存在流出的答案都可以,因为那总会是绝对的肯定。因此,禅不仅是意味着挣脱知性的桎梏,有时候会流于放荡不羁。禅既可以让我们抛去缠缚,也能够让我们立定脚跟,但那不是相对意义下的立足点。禅师努力要夺走弟子们生来即有的立足点,然后给他们一个其实不算是立足点的东西。如果用竹篦还不得要领,任何称手的东西都可以派上用场。虚无主义不是禅,因为这只竹篦或其他东西不能像言语或逻辑那样被打发掉。我们在禅的研究里不可忽略这一点。

我举若干例子说明一下。德山宣鉴禅师上堂前举拄杖示众说:“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3]他对弟子们总是这么说。没有长篇大论的宗教或道德谈话,也没有抽象的论述,没有吹毛求疵的形而上学;相反,我们看到粗鲁的举动。对于那些认为宗教总是懦弱和假神圣的人而言,禅师们应该都是一些大老粗吧。但是直接开显出来的事实,一般来说也是很狂暴的东西。我们必须光明正大地面对它们,因为再怎么眨眼逃避都没有用。打了三十棒以后,内在的眼睛就打开了。从生命灼热的火山口就会迸出一个绝对的肯定。

五祖法演禅师曾说:“路逢达道人,不将语默对,未审将什么对?”[4]他的用意即是要人明白我所说的绝对的肯定。不只是要跳脱“是”与“非”的对立,而是要找一个积极的方法,让对立可以完全和谐,法演的问题就是这个目的。一位禅师指着生炭对弟子说:“老僧唤作火,汝唤作什么?”[5]也是如此。禅师希望弟子们的心能摆脱逻辑的束缚,那一直是人性的致命伤。

禅不是用来迷惑你的谜语。这其中无任何戏论,如果你无法回答,便要面对一切结果。你是要永远受缚于你的思考法则,还是要在无始无终的生命肯定里拥有完全的自由?你不能犹豫。抓住诸法实相或是让它溜走,除此之外别无选择。禅修法门一般会把人丢到一个两难里头,让人设法走出来,当然不是以逻辑,而是以更高层次的心灵。

药山惟俨禅师初次谒见石头希迁禅师便问:

“三乘十二分教某甲粗知,尝闻南方[6]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实未明了,伏望和尚慈悲指示。”头曰:“恁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恁么不恁么总不得,子作么生?”师罔措。头曰:“子因缘不在此,且往马大师(马祖道一禅师)处去。”师禀命恭礼马祖,仍伸前问。祖曰:“我有时教伊扬眉瞬目,有时不教伊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者是,有时扬眉瞬目者不是。子作么生?”师于言下契悟。便礼拜。祖曰:“你见甚么道理便礼拜?”师曰:“某甲在石头处,如蚊子上铁牛。”[7]

这样的理由或解释够了吗?这个所谓的肯定(恁么)真是奇怪啊!唐朝宣州刺史陆亘大夫问南泉禅师:

“古人瓶中养一鹅,鹅渐长大,出瓶不得。如今不得毁瓶,不得损鹅,和尚作么生出得?”泉召大夫,陆应诺,泉曰:“出也。”[8]

这就是南泉禅师让鹅挣脱束缚的方法。陆亘得到他的更高的肯定了吗?

香严智闲禅师[9]上堂说:

若论此事,如人上树,口衔树枝,脚不蹋枝,手不攀枝,树下忽有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不对他,又违他所问。若对他,又丧身失命。当恁么时作么生即得?[10]

尽管是用寓言的方式提问,其旨趣则并无二致。你一开口说是道非,就已经迷失了。禅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是缄默不语也没有用。地上的石头无语,盛开的花亦无语,但是它们不懂禅。应该有个方法,让默然不语和辩才无碍可以殊途同归,也就是在一个更高的陈述形式里统一肯定和否定。如果我们找到了那个方法,我们就认识了禅。

但是,什么是一个绝对肯定的述句呢?百丈怀海禅师要决定谁来接任大沩山住持,于是把第一座弟子华林觉和典座沩山找来:

即指净瓶问曰:“不得唤作净瓶,汝唤作甚么?”林曰:“不可唤作也。”丈乃问师(沩山)。师踢倒净瓶便出去。[11]

于是沩山便任新住持,为“一千五百善知识之师”。踢倒净瓶就是绝对的肯定吗?你也可以模仿该动作,但是你不一定会被认为悟道。

禅非常厌恶任何形式的模仿,因为它会斫(zhuó,砍;削)伤生命。同理,禅也不解释任何东西,而只是肯定。生命是个实相,任何解释既无必要也不恰当。解释是辩护,我们为什么要替生命辩护呢?只是活着——那不就够了吗?那么就让我们活着,让我们肯定吧!禅正纤尘不染且赤裸裸地蕴含于其中。

更高的肯定是活在精神里

在南泉的禅寺里,东西两堂争夺一只猫,南泉看到了便对众人说:“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12]由于众人无语以对,南泉便斩了猫,同时也一举斩断了“我的”“你的”的无益争论。后来赵州自外面归来,南泉举前语示之,问他如何救得猫。赵州只是脱掉草鞋放在头上。南泉见状说:“子若在,即救得猫儿也。”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牺牲一只可怜的小动物呢?赵州把草鞋放在头上,和他们的争论有什么关系呢?南泉杀了生,岂不是犯戒而且太残忍了点儿吗?赵州怎么会玩这种奇怪的把戏,他是个傻瓜吗?而“绝对的否定”和“绝对的肯定”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吗?在这两个“演员”心里,有一个极为严肃的东西。除非领会到它,否则禅就只是一场闹剧。猫儿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被斩的。如果畜生也能成佛的话,那么这只猫是一定要成佛的。

赵州禅师有一次被问道:“万法归一,一归何所?”他回答说:“老僧在青州做得一领布衫,重七斤。”[13]这是一则非常有名的公案。我们或许会问:“这就是所谓绝对的肯定吗?老和尚的布衫和万法一体有什么关系?”那么我问你:你相信万物都存在于神里头,那么神住在哪里呢?是在赵州的七斤布衫里吗?当你说神在这里头时,他可能已经不在了;但是你又不能说他不在任何地方,因为根据你的定义,神是全在的。只要我们囿于知性的桎梏,我们就无法见到神本身;我们到处寻觅他,但是他总是杳然无踪。知性渴望要定位他,但是他本质上是无法被局限的。这是知性很大的两难,而且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如何走出困境呢?赵州的布衫不是我们的;我们不能盲目模仿他回答问题的方式,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得披荆斩棘,开辟出自己的路。如果有人以同样的问题问你,你要如何回答他,我们在生命的每个转折点不也都遇到同样的问题吗?我们不也急着想知道直接而有用的答案吗?

凡有学者参问,俱胝和尚[14]皆竖一指以对,无别提唱:

有一供过童子,每见人问事,亦竖指对。人谓师曰:“和尚,童子亦会佛法,凡有问皆如和尚竖指。”师一日潜袖刀子,问童曰:“闻你会佛法,是否?”童曰:“是。”师曰:“如何是佛。”童竖起指头,师以刀断其指,童叫唤走出。师召童子,童回首。师曰:“如何是佛。”童举手不见指头,豁然大悟。[15]

模仿就是奴隶。我们不可以人云亦云,而必须抓住其精神。更高的肯定是活在精神里。那么精神在哪里?到你每天的行住坐卧里寻去,其中有一切你所需要的证明。

经云:“城东有一老母,与佛同生而不欲见佛。每见佛来,即便回避。虽然如此,回顾东西,总皆是佛,遂以手掩面,于十指掌中亦总是佛。”[16]我要问:“这老妇人是谁?”

绝对的肯定是佛;你不能逃避它,因为你每一转头,它就在你面前;但是你却见面不相识,除非你像俱胝和尚的弟子一样失去了一指。听起来很奇怪,但我们其实就像是“饭箩边坐饿死人,临河渴死汉”。[17]有一位禅师更说:“通身是饭,通身是水。”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能说我们饿了或渴了,因为在我们里头从来就不缺什么。有个僧人称孤贫,乞求曹山本寂禅师赈济,曹山唤他:“阇黎。”那僧人应诺。于是曹山说:“清原白家酒三盏,吃了犹道未沾唇。”[18]或许我们就像那既孤贫又富有的僧人一样,我们明明很富足,却浑然不觉。

我再从禅宗语录里举一个例子来解释什么是对于禅的真理的绝对肯定。清平令遵禅师(845—919)造于翠微禅师之室,问道:

“如何是西来的的意。”翠微曰:“待无人即向汝说。”师(指清平)良久,曰:“无人也,请和尚说。”翠微下禅床,引师入竹园。师又曰:“无人也,请和尚说。”翠微指竹曰:“这竿得恁么长,那竿得恁么短。”[19]

注解:

[1] 指归省禅师。

[2] 见《无门关》第四十三则,另见《五灯会元》卷第十一。

[3] 见《五灯会元》卷第七。

[4] 见《无门关》。

[5] 赵州禅师语。见《传灯录》卷十。另见《五灯会元》卷第四。“因僧侍次,遂指火问曰:这个是火,你不得唤作火,老僧道了也。”

[6] 不同于佛教其他宗派,禅宗源自中国。

[7] 见《五灯会元》卷第五。

[8] 见《五灯会元》卷第三。

[9] 沩山灵佑禅师(771—853)法嗣。

[10] 见《五灯会元》卷第九。

[11] 见《五灯会元》卷第九。

[12] 见《五灯会元》卷第三。

[13] 见《五灯会元》卷第四。

[14] 杭州天龙和尚法嗣。

[15] 见《五灯会元》。

[16] 见《传灯录》卷一。

[17] 见《云门文偃匡真禅师广录》卷中。“举雪峰云:‘饭箩边坐饿死人,临河渴死汉。’玄沙云:‘饭箩里坐饿死汉,水里没头浸渴死汉。’师云:‘通身是饭,通身是水。’”

[18] 见《五灯会元》卷第十三。

[19] 见《传灯录》卷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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