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们都从知性的角度去讨论禅,以证明从这条路是不可能领会到禅的。其实,对禅而言,如此的哲学探究是不够的。禅非常厌恶媒介,尤其是知性的媒介。禅自始至终都是一种修行和体验,而不依赖任何解释。因为解释耗时费神,而且总是不得要领。你看到的总是误解或是扭曲的观点。当禅要你尝一尝糖的甜味时,它是要你把糖放到嘴里,什么话也不必说。禅门弟子会说,如人以手指月[1],如果把手指当作月亮,那就太不幸了。这似乎不太可能,但是谁知道我们犯了多少这种错误而不自知呢?无知经常可以让我们不至于骄矜自满。但是论述禅的作者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手指月,因为这是他当下唯一可以使用的工具。而他也必须尽可能地让他所要说的东西湛然明白。如果以形而上学去探究禅,读者可能会因其深奥难解而望之却步,因为一般人并不习于思辨或内省。且让我以一个很不同的观点去探讨,或许可以更接近禅。

禅的观念是在生命的生灭流转中把握生命

赵州禅师问南泉:“如何是道?”南泉回答说:“平常心是道。”[2]换句话说,你自己的静默、自足、诚实的存在,那就是禅的真理,也就是我所谓禅自始至终都是实证的。它直接对生活开显,甚至不谈灵魂或上帝,也不谈任何会妨碍生活的东西。禅的观念是在生命的生灭流转当中去把握生命。在禅里头并没有什么奇特或神秘的东西。我举手,我从桌子那一端拿起一本书,我听见窗外男孩们在玩球,我看到云飘过附近的林子——在这一切当中,我都在习禅,过着禅的生活。不必有讨论,也不需要言诠。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需要任何解释,但见太阳升起,整个世界快乐起舞,每个人心里幸福满溢。如果禅是可以理解的话,那就要在这里去把握它。

菩提达摩被问到他是谁时,他说:“不识。”[3]这不是因为他无法解释自己是谁,也不是他想止息任何言语争辩,而是因为他只知道他就是他,此外无物。此理甚明。南岳怀让禅师(677—744)往诣六祖,六祖问:“甚么物恁么来?”他不知如何回答。过了八年,忽然有省,对六祖说:“说似一物即不中。”[4]这和说“不识”是一样的。

石头希迁禅师有一次问药山惟俨禅师:

“汝在这里作么。”曰:“一切不为。”石头曰:“恁么即闲坐也。”曰:“若闲坐即为也。”石头曰:“汝道不为,且不为个甚么?”曰:“千圣亦不识。”[5]

这并不意味着什么不可知论,也不是神秘主义,如果那是在神秘化的意义下去理解的。这里只是以平凡的语言去说一个平凡的事实。如果读者们不觉得如此,那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到达菩提达摩或石头禅师的境界。

梁武帝有一次请傅大士(497—569)讲《金刚经》:

大士便于座上,挥案一下,便下座。武帝愕然,志公问:“陛下还会么?”帝云:“不会。”志公云:“大士讲经竟。”[6]

这个静默不语的佛教哲学家究竟讲了什么经啊?后来圆悟禅师评道:“直截与尔,壁立万仞。”文殊师利曾问维摩诘居士说:“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维摩诘同样也以默然不语回答。其后有禅师以偈颂说:“对谈一默震乾坤。”[7]这个默然不语真的如此震耳欲聋吗?若是如此,那么我现在也闭嘴好了,整个宇宙及其喧嚣扰攘就尽皆被吞没在绝对的沉默里。但是拟态现象不会让青蛙变成绿叶。没有创造性,就没有禅。我必须说:“太迟了,太迟了,箭已离弦!”

一位僧人尝问六祖惠能:

“黄梅意旨什么人得?”师云:“会佛法人得。”僧云:“和尚还得否?”师云:“我不会佛法。”[8]

要悟得禅的真理既困难却又何等容易!困难在于悟即不悟,容易则在于不悟即悟。一位禅师甚至说:“释迦弥勒犹是他奴。”[9]

我们现在可以看到为什么禅要呵斥抽象思考、描摹和比喻。执着于诸如神、佛、灵魂、无限的言诠,只是无益戏论。它们毕竟只是文字和观念,究其本身而言,是无助于悟道的。相反,它们经常会误导我们甚至相互矛盾。我们也被迫要小心提防。有禅师说:“争知道说个佛字三日漱口。”[10]或是“佛之一字,永不喜闻”。[11]或是“有佛处不得住,无佛处急走过”。[12]为什么禅门弟子这么讨厌佛呢?佛陀不是他们的世尊吗?佛不是佛教的究竟实相吗?他不可能是禅门弟子避之唯恐不及的讨厌或不净的东西。他们不喜欢的不是佛本身,而是黏着在那个字上面的讨厌东西。

关于“佛是什么或佛是谁”的问题,禅师们有各种各样的回答。为什么会这样呢?其中至少有一个理由,在于他们要我们舍弃任何来自外境的系缚和执着,例如文字、观念、欲望等。以下是若干回答:

“土身木骨,五彩金装。”[13]

“神工画不成。”[14]

“殿里底。”[15]

“非佛。”[16]

“汝是慧超。”[17]

“干屎橛。”[18]

“东山水上行。”[19]

“不诳汝。”[20]

“独坐五峰前。”[21]

“杖林山下竹筋鞭。”[22]

“麻三斤。”[23]

“口是祸门。”[24]

“水出高原。”[25]

“三脚驴子弄蹄行。”[26]

“芦芽穿膝。”[27]

“露胸跣足。”[28]

这只是我随手拈来的几个例子。如果系统地搜寻整个禅学文献,我们会看到,关于“如何是佛”这个简单的问题,有许许多多奇怪的回答。以上所举的若干回答是完全不切题的;从我们一般的论证标准去看,它们一点也不恰当。而有些回答则是拿问题或提问者开玩笑。我们能够相信说这些话的禅师们是认真的或是真的要让弟子们开悟吗?但是重点是,我们的心智是否和作此异语的禅师们的境界完全相契?如果是的话,每个回答都将会面目一新而且通澈晶莹。

禅是实证且当下即是的

禅是实证且当下即是的,从不浪费时间或言语在解释上面。它的回答总是很简单扼要。在禅里头不会拐弯抹角讲话;禅师的话总是直接说出来,没有片刻耽搁。我们稍不留意,就无法捕捉到它。“眨上眉毛,早已蹉过也。”他们把禅比作闪电,良有以也。然而迅疾并不就是禅;任运自然、不假施设、直指生命本身,以及创造性——这些才是禅的本质。因此,如果我们要把握禅的精髓,就得小心,不要陶醉于外在表象。只凭着前面关于“如何是佛”的回答,以文字和逻辑去认识禅,是何等困蹇而又容易迷路。当然,它们既是答案,就是指月的手,让我们可以探究佛在何处;但是我们要记得指月的手始终只是手指而已,它无论如何是不会变成月亮本身的。当知性潜入且把手指当作月亮,总是暗藏着危险。

然而还是有些哲学家,以文字和逻辑的意义去把握那些回答,而试着在其中探索某种泛神论。于是,当禅师说“麻三斤”或“干屎橛”时,他们就其字面意义认为那是在宣说一种泛神论的理念。也就是说,那些禅师认为佛在一切当中开显自身:在麻布里,在一块木头里,在流水里,在高山里,或是在艺术作品里。大乘佛教,尤其是禅宗,似乎都暗示着泛神论的精神,但是禅其实和泛神论一点都沾不上边。禅师们一开始就预见了这种危险的倾向,此即为什么他们说了这些看似不通的话。他们是想要让弟子或学者们不受任何成见、偏见或所谓逻辑诠释的束缚。当洞山(云门禅师法嗣)以“麻三斤”回答“如何是佛”的问题时(那就像是在问“上帝是什么”一样),他并不是说他手里的麻布是佛的应化显现,也不是说佛可以在任何东西里以知见觅得。他只是回答说:“麻三斤。”在这平凡的事实述句里,并没有什么形而上学的内涵。就像涌出的泉水或在太阳底下盛开的花朵一样,这几个字从他的内在意识里蹦了出来。那里头没有任何预谋或哲学。因此,如果我们要把握“麻三斤”的意义,首先得深入洞山的内在意识,而不是抓着他的话尾巴。下一次他可能会给个完全不一样的答案,而和已经给予的回答相冲突。逻辑学家当然会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或许会说他根本是疯了。但是禅门弟子会说:“水上青青绿,元来是浮萍。”[29]而他们知道他们的回答和洞山的“麻三斤”完全契合。

以下的例子或许可以明白为什么禅不是泛神论的一种形式,如果我们所谓的泛神论是指一种哲学,主张可见的世界即最高实在,无论那是上帝或理念,并且认为上帝不能独立于其开显而存在。其实,禅不仅止于此。禅不会浪费时间在哲学讨论上面。但是哲学也是一种生命活动的开显,因此,禅并不一定要呵斥它。如果有个哲学家想要明心见性,禅师绝对不会拒绝他的谒见。早期的禅师对所谓的哲学家比较宽容,而不像临济义玄禅师或德山宣鉴禅师那么不耐烦,他们对待哲学家们的方式总是机锋相对、峻峭辛辣。以下引一段大珠慧海禅师[30]所著的《顿悟入道要门论》,它是8、9世纪的禅学论丛,其时禅宗正要开始兴盛起来:

僧问:“言语是心否?”

师曰:“言语是缘,不是心。”

曰:“离缘何者是心?”

师曰:“离言语无心。”

曰:“离言语既无心,若为是心?”

师曰:“心无形相,非离言语,非不离言语,心常湛然,应用自在。祖师云:‘若了心非心,始解心心法。’”

大珠继续写道:

唤作法性,亦名法身。马鸣祖师云:所言法者,谓众生心。若心生,故一切法生;若心无生,法无从生,亦无名字。迷人不知法身无象,应物现形,遂唤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黄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如人吃笋,应总吃法身也;如此之言,宁堪齿录?

禅要我们拥有实证的生活体验

如果只读过前面关于“不合逻辑的禅”以及“禅是更高的肯定”的讨论,许多人或许会说禅太过深思高举,远离我们的日常生活,或许很迷人,却非常难以捉摸。我们不能责怪他们这么想。因此,我们也要从禅的平易近人的面向去阐述它。生活是一切事物的基础,没有了它,就没有立足点。尽管我们有种种哲学或是高远的理念,我们还是不能逃避当下的生活。就算是天文学家,也是在坚实的土地上行走。

那么,什么是人人都懂得的禅呢?

赵州禅师有一次问一个新进的僧人:

“曾到此间么?”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僧。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曰:“为甚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召院主,主应喏,师曰:“吃茶去。”[31]

赵州是唐朝机峰锐利的禅师之一,对于禅宗在中国的开展贡献很大。据说他八十尚自行脚[32],以圆证无生法忍。他于一百二十岁圆寂。有人说:“禅师垂示,如五色珠,”[33]或谓:“赵州禅只在口唇边。”[34]有初参僧人问赵州:

“学人乍入丛林,乞师指示。”师曰:“吃粥了也未?”曰:“吃粥了也。”师曰:“洗钵盂去。”其僧忽然省悟。[35]

有一天,赵州在扫地,一个僧人问道:

“和尚是大善知识,为甚么扫地?”师曰:“尘从外来。”曰:“既是清净伽蓝,为甚么有尘?”师曰:“又一点也。”[36]

赵州的观音院有一座桥远近驰名,一个僧人来谒,问道:

“久向赵州石桥,到来只见掠彴(zhuó)。”师云:“汝只见掠彴,不见赵州桥。”僧云:“如何是赵州桥?”师云:“过来过来。”又有僧同前问,师亦如前答。僧云:“如何是赵州桥?”师云:“度驴度马。”僧云:“如何是掠彴?”师云:“个个度人。”[37]

我们在这些对话里只看到关于日常生活和自然的絮语吗?里头没有灵性的、有益于开悟的东西吗?如此说来,禅岂不是太枯燥乏味,太单调平凡了呢?从高耸入云的超验主义突然掉落到日常生活来,会不会太突兀了点儿?呃,那要看你怎么想了。我桌上点着一炷香,这是小事吗?大地震造成富士山坍方,这是大事吗?就我们的空间概念而言,的确如此。但是我们真正活在一个唤作“空间”的圈地里吗?禅会立即回答说:“一炷香爇(ruò,点燃)三界爇,赵州茶碗天女舞。”只要我们一直意识到时空,禅就会对你敬而远之。你的假期被虚掷,你的睡眠有障碍,你整个生活是个失败。

我们看看沩山灵佑禅师和仰山慧寂禅师的对话(仰山在夏末向沩山问讯):

沩曰:“子一夏不见上来,在下面作何所务?”师(仰山)曰:“某甲在下面,锄得一片畬(shē,田地),下得一箩种。”沩曰:“子今夏不虚过。”[38]

孟子说:“道在迩而求诸远。”禅亦复如是。我们总是向万里无寸草处寻去,也就是抽象言诠和形而上学的诡辩,然而禅的真理其实就在我们每天的着衣吃饭里头。龙潭崇信禅师随天皇禅师出家,有一天他问天皇:

“某自到来,不蒙指示心要。”皇曰:“自汝到来,吾未尝不指汝心要。”师(龙潭)曰:“何处指示?”皇曰:“汝擎茶来,吾为汝接;汝行食来,吾为汝受;汝和南时,吾便低首。何处不指示心要?”[39]

这就是禅吗?这就是禅要我们拥有的生活体验吗?有一句禅诗[40]说:

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

当人们说禅不合逻辑且非理性的时候,胆小的读者便望之却步,或许会把它束之高阁,但是我相信这一章探讨实证的禅,应该可以缓和关于禅的知性探究给人们的严峻和笨拙的印象。禅的真理其实在于修,而和非理性无关,因此我们不必太在意它的非理性面向。那只会让一般人更难以理解禅,但是为了说明禅是直截了当且老实商量的,同时也要强调它的实证面向,我要再举若干汲取自非常素朴的生活经验的“公案”。的确,它们很素朴,因为它们既没有概念证明,也没有知性分析。你看到禅师举拄杖,或是要你取一件家具来,甚或只是唤你的名字。这些都是生活里最平凡的事,也不会引起注意,然而禅就在其中,也就是那个你认为非理性的或者是玄之又玄的禅。以下就是几个例子,简单、直接且平凡,其中却有着无尽意:

石巩会藏禅师[41]有一次问西堂[42]:

“汝还解捉得虚空么?”堂曰:“捉得。”师(石巩)曰:“作么生捉?”堂以手撮虚空。师曰:“汝不解捉。”堂却问:“师兄作么生捉?”师把西堂鼻孔拽,堂作忍痛声曰:“太煞!拽人鼻孔,直欲脱去。”师曰:“直须恁么捉虚空始得。”[43]

有一僧问盐官齐安国师(马祖道一禅师的另一个弟子)说:

“如何是本身卢舍那?”师曰:“与老僧过净瓶来。”僧将净瓶至,师曰:“却安旧处着。”僧送至本处,复来诘问。师曰:“古佛过去久矣。”[44]

对此,佛眼和尚评道:“自是古佛过去久矣。”[45]

如果说这些轶事还没有完全摆脱知见障碍,那么不妨看看南阳慧忠国师以下的公案,有一天慧忠国师三次唤侍者,侍者都应诺,禅师说:“将谓吾孤负汝,却是汝孤负吾。”[46]这还不够简单吗?只是唤他的名字?从一般的逻辑观点去看,慧忠国师最后的评语或许不是很容易懂,但是叫唤和应诺却是生活里最普通且平凡的事。禅说道就在其中,因此我们可以明白禅是如何平凡的东西。里头没有任何奥秘,所有人都可以看到事实:我叫唤你,你应诺;一个人说“哈啰”,另一个人说“哈啰”,如此而已。

寿州良遂禅师初参麻谷宝彻禅师:

谷见来,便将锄头去锄草。师到锄草处,谷殊不顾,便归方丈,闭却门。师次日复去,谷又闭门。师乃敲门,谷问:“阿谁。”师曰:“良遂。”才称名,忽然契悟曰:“和尚莫谩良遂,良遂若不来礼拜和尚,洎被经论赚过一生。”谷便开门相见。及归讲肆,谓众曰:“诸人知处,良遂总知。良遂知处,诸人不知。”[47]

良遂光是领悟到师父叫唤他的个中含义,就能够说出这番话来,这不是很奇妙吗?

禅的真理和力量就在于它的单纯、直接和平凡

上面这些例子是否让我们探讨的主题比较清楚易懂了呢?如此的例子不可胜数,但是以上所引就足以证明禅毕竟不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或是一种需要高度抽象或思辨能力的研究。禅的真理和力量就在于它的单纯、直接和平凡。“早安,你好吗?”“谢谢,我很好。”禅就在这里头。“吃茶去”也充满了禅意。一个僧人在田里工作,饥肠辘辘,听到药石的云板响起,便赶紧放下工作到斋堂去。师父看到他,由衷地开怀大笑,因为那僧人正充分地实践禅。[48]没有比这个更自然的了,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睁开眼睛去谛观万物的蕴义。

但是这里有个危险的陷阱是习禅者必须特别注意的。禅不可以和自然主义或是放荡不羁混为一谈,那意味着放任一个人的本性习气,而不去质疑其起源和价值。人的行为和动物的行为有很大的不同,后者缺少道德直观和宗教意识。动物不知道要努力改善它们的处境或是追求更高的德行。石巩慧藏禅师有一天在厨房里干活,马祖道一禅师问他说:

“作甚么?”曰:“牧牛。”祖曰:“作么生牧?”曰:“一回入草去,蓦鼻拽将回。”祖曰:“子真牧牛。”[49]

这不是自然主义,要把事情做好,是得下功夫的。

源律师有一次问大珠慧海禅师:

“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50]

即使要把禅称为某种自然主义的形式,它也是有严格的修行支撑的。禅所谓的自然主义,是在这个意义下说的,而不是放浪形骸。放荡不羁者没有意志自由,他们被外境系缚,载浮载沉,身不由己。相反,禅享有完全的自由,也就是说,它是自己的主人。以大乘般若经部喜欢用的话来说,禅“无所住”。当事物有所住,它就被缠缚了,再也不是绝对的。以下的对话可以解释这一点:

问:心住何处即住?

答:住无住处即住。

问:云何是无住处?

答:不住一切处,即是住无住处。

问:云何是不住一切处?

答:不住一切处者,不住善恶有无内外中间,不住空亦不住不空,不住定亦不住不定,即是不住一切处;只个不住一切处,即是住处也;得如是者,即名无住心也,无住心者是佛心。[51]

雪峰义存禅师在唐代以为道辛勤著称。他在多年行脚禅修当中随身带着勺子,意思是甘于丛林里最低下辛苦的工作,也就是伙夫,而勺子就是其记号。他继承德山衣钵成为住持以后,有一个僧人问道:

“和尚见德山,得个甚么,便休去?”师曰:“我空手去,空手归。”[52]

这岂不是对于“无所住”最平凡的解释吗?众僧请百丈山涅槃和尚说法:

百丈谓众曰:“汝等与我开田,我与汝说大义。”众开田了,归请说大义。师乃展两手,众罔措。

这就是他伟大的说法。

注解:

[1] 《楞严经》卷二:“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大智度论》卷九:“如人以手指指月,以示惑者,惑者视指而不视月。”

[2] 见《五灯会元》卷第四。

[3] 见《五灯会元》卷第一:“帝曰:‘对朕者谁?’祖曰:‘不识。’”

[4] 见《五灯会元》卷第四。

[5] 《传灯录》卷第十四。

[6] 见《碧岩录》。

[7] 石霜楚圆禅师语。见《慈明禅师语录·三句颂》。“第三句:维摩示疾文殊去,对谈一默震乾坤,直至如今作笑具。”

[8] 《六祖坛经·机缘品第七》。

[9] 见《东林和尚云门庵主颂古》。“东林颂:紫罗帐里撒真珠,禅客相承总掠虚;拍手呵呵开口笑,释迦弥勒是他奴。”

[10] 见《无门关》卷一。

[11] 丹霞天然禅师语。见《五灯会元》卷第五。

[12] 云峰文悦禅师语。见《五灯会元》卷第十二。

[13] 宝严叔芝禅师语。见《五灯会元》卷第十五。“僧问:‘如何是佛?’师曰:‘土身木骨。’曰:‘意旨如何?’师曰:‘五彩金装。’曰:‘恁么则顶礼去也?’师曰:‘天台楖栗。’”

[14] 杭州龙井通禅师语。见《五灯会元》卷第七。

[15] 赵州从谂禅师语。见《五灯会元》卷第四。

[16] 净居尼妙道禅师语。见《五灯会元》卷第二十。

[17] 策真法施禅师语。见《五灯会元》卷第十。

[18] 云门文偃禅师语。见《东林和尚云门庵主颂古》。

[19] 云门文偃禅师语。见《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上。

[20] 建州梦笔和尚语。见《五灯会元》卷第七。

[21] 法华院和尚语。见《五灯会元》卷第十一。

[22] 风穴延沼禅师语。见《五灯会元》卷第十一。

[23] 洞山守初禅师语。见《五灯会元》卷第十五。

[24] 五祖法演禅师语。见《五灯会元》卷第十九。

[25] 石霜楚圆禅师语。见《五灯会元》卷第十二。

[26] 杨歧方会禅师语。见《五灯会元》卷第十九。

[27] 见《舒州法华山举和尚语要》,另见《古尊宿语录》卷二十六。

[28] 五祖法演禅师语。见《五灯会元》卷第十九。

[29] 见《黄梅东山演和尚语录》,另见《古尊宿语录》卷二十二。

[30] 大珠慧海禅师,马祖禅师法嗣,著有《顿悟入道要门论》。

[31] 见《五灯会元》卷第四。

[32] 见《智门祚禅师语录》,另见《赵州禅师语录·赵州真际禅师行状》。

[33] 同上。

[34] 见《续灯存稿》卷八。

[35] 见《五灯会元》卷第四。

[36] 见《五灯会元》卷第四。

[37] 见《传灯录》卷十。“掠彴”:独木桥。

[38] 见《五灯会元》卷第九。

[39] 见《五灯会元》卷第七。

[40] 庞蕴居士语。见《舒州龙门佛眼和尚语录》。“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勿张乖。朱紫谁为号,丘山绝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

[41] 马祖禅师弟子。他皈依前为猎户。关于他和马祖的对话,见拙著《铃木大拙禅论集之三》。

[42] 西堂:“指曾于其他寺院任住持,而今客居于本寺者。又称西庵。”(《佛光大辞典》)

[43] 见《五灯会元》卷第三。

[44] 同前面。“卢舍那”:报身佛。

[45] 见《舒州龙门佛眼和尚语录》,另见《古尊宿语录》卷第二十八。

[46] 见《五灯会元》卷第二。

[47] 见《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中。

[48] 指百丈怀海禅师。见《五灯会元》卷第三。“普请镢地次,忽有一僧闻鼓鸣,举起镢头,大笑便归。师曰:‘俊哉,此是观音入理之门。’师归院,乃唤其僧问:‘适来见甚么道理,便恁么?’曰:‘适来肚饥,闻鼓声,归吃饭。’师乃笑。”

[49] 见《五灯会元》卷第三。

[50] 见《五灯会元》卷第三。

[51] 见《顿悟入道要门论》。

[52] 见《雪峰真觉禅师语录》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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