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原退藏先生:

突然来信,还请包涵。您知道我的名字吗?应该是感觉“听过”这种程度的印象。我是十年如一日,写着难看小说的人。这样说绝不是故意贬低自己。我已经快四十岁了,还没有写出一本让自己放心、看得上的作品。再加上我没有学问,是个少言寡语的乡下人,也没有豁达的表达才能。除了这些,还是个天生的胆小鬼,几乎和文坛的人没有往来。就像是那首古老而感伤的歌[1]唱的那样:朋友看起来日子都比我过得好,我买来花,和妻子消磨时间,过着散漫的被抛在后面的生活。啊,不说这些抱怨了。

我出生在极其贫穷的木匠家庭,有一位喜欢小鸟的懦弱父亲和一位瘦黑精明的继母,我在他们组建的家庭里痛苦地长大,终究还是违抗父母之命,背井离乡来到东京,度过了此后无法言说的困苦挣扎的二十年。这一说,感觉又要开始抱怨了,就干脆都不说了。而且,这么多灰暗的回忆,也成为我到目前为止的作品主题,事到如今又拿出来讲也十分心虚。只是,说出“我是个快到四十岁依然寂寂无名的作家”这样的话,绝不是出于自卑和嫉妒,也不是出于想夸张自己的不得志而故意阴险地惹恼世上的名士的没出息的复仇之心。我是真心觉得自己是个次等作家。如果您能理解我只是直率地讲出事实,只要能理解这一点,我都会感激不尽。

是直接称呼“您”,还是应该称呼您为“老师”呢?我非常地纠结。如果不失礼的话,我想直接称呼“您”。如果称呼“老师”的话,就有一种“只是如此”的感觉。“只是如此”的这种感觉,并不是被你远离、被你抛下的不安,是我兴致全无、似乎要从你身边远离的感觉。不知怎么,就会感觉到一种理所应当的清晰的、奇妙的落寞感。就连我,有时候也会被人称为“老师”,对方一点儿都不刻意地、单纯地叫我的时候,我也会真诚地微笑,答应一声,但如果对方是有那么一点点在斟酌用词的话,我马上就能感觉出来,有一种突然被对方推远的无法忍受的感觉。那句谚语“人贵有自知之明”[2],真的是很讨厌对吧。就因为这一句谚语,日本人都失去了正当的尊敬表达。我对您,一点点的见机行事的意思都没有,严肃而不动摇地尊敬您,即便如此,称呼您为“老师”也感觉到非常强烈的刻意。我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是我一直想靠您近一些。我抛下了亲人活着,也没有朋友,一直指望着您一个人的作品活过来了。这是我诚实的告白。

您大概应该比我早出生十五年。二十年前我从家里跑出来,到东京送报纸,您的长篇小说《鹤》就在那个Yamato报上进行连载。我把每天早上的报纸送完后,在报社车夫休息的地方,就像“狼吞虎咽”这四个字所描述的那样读您的文章。我出生在赤贫家庭,而且最高学历是小学毕业,而您是有钱人家的贵族户主,“有钱人家”这个词可能是个令人不太舒服的词,但是像中产阶级之类的词,只会更加令人不愉快,在我贫乏的语言库里又找不到其他适合的语言了,请理解这只是单单在形容和我的贫苦出身对比起来的您的出身,请您多多担待,而且还有在法国留学这样了不起的经历。尽管如此,您书写的作品,却超越了那样与世人相差悬殊的境遇——共鸣、深情、信服、狂热、喜悦、惊叹、可贵、勇气、救赎、和解、同类、不可思议等等,我构思了各种各样的词语,但是都不满意。再一次痛苦地感觉到自己词汇的贫乏——一点儿也不夸张,让我感觉到了活着的喜悦。现在我就像变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年,天真而欢乐地一边写下这些,一边冒着冷汗。虽然我感到发怵,但还是诚实地和您一一道来吧。

我出生在极其贫穷的家庭里,然而对于农民题材的小说却怎么样都没法感到亲近,反而一直在读您被世人攻击说是傲慢、无情、无思想、独善其身的作品。我并不是在轻视农民,事实正好相反,按照士农工商的顺序,我是木匠的儿子,身份一直都是在农民之下。我对写农民之事的作家怀着不满。在他们作品的底部,我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作家作为一个人的感情和苦恼。对于感觉不到一点儿作者作为一个真实的人所拥有的苦恼的作品,我没有任何兴趣。您的作品被连载在“Yamato报纸”上时,大概三十二三岁。那个时候,您承受了世人猛烈的恶评。您完全被说成是一个缺德的人。但我在您作品的深处,一直能看到一张仿佛殉道者的、卓然超群的高洁而苦闷的脸。对于自身罪过的强烈意识,似乎是天才们共同的显著特点。对于您来说,日复一日的生活,除了加重您对自身的刑罚之外,似乎没有意义了。甚至拼命活过上午,对于您来说都好像是大事。我在读完《鹤》之后,把您的作品一篇不剩地都读完了。从那之后二十年,您成了能被大笔书写进明治大正文学史的大作家。绚烂的才能、满腔的机智、丰富的学识、直截了当的描写力等,现在这样讲都已经是寻常,也很容易地被不了解文学的人所信赖。而我比起这些,还是一心一意只尊敬您的作品中越来越深的人类的悲苦。《华严》写得很好。我拜读了您这个月在《文学月报》上发表的短篇小说,怎么样也无法再静静等待,就把这二十年来所谓的隐藏着的感情,尽了全力地拼词凑句写在这里。虽然真的很失礼,但是请不要生气。我也已经年近四十,头发也开始变得稀疏,使用着“二十年隐藏的感情”之类仿佛女学生一样的词汇,而且还是对着已经早就过了五十岁的您来使用,真是非常怪诞,就连我这个写这个词的当事人都要受不了。我也能够想象您承受这些词汇的不愉快,只是我真是不知道别的该写些什么了。我是个没文化的作家,二十年间,好不容易才发表了三十篇自惭形秽的贫瘠小说。而您在同样的二十年间,气派地出版了三个种类的全集,而我别说是明治大正的文学史了,就算在昭和文坛的角落,我都是若隐若现、不进不出、已经被人忘记的存在。我嫉妒到了现在,却又在这个时刻,停滞不前,什么也写不出来。我本来不想发牢骚的,不想说这些的,但是只此一句,也请您听听吧。依据评论家的分类,我是被划分在自然主义流派的私小说家。就好像您一下子被划分为高踏派[3]那样,同样只不过是一种为了方便起见的分类。因为我一直用我身边的家常便饭作为小说题材,所以才得到了这样的划分。我只想写“确实的事”,只想写那些在手中真正感知到的事。愤怒和悲伤也好,感到万分懊悔的遗憾也好,我写不出来假的东西。但是我现在一点也写不出来了。您能明白吗?没学识这回事,渐渐变成了致命伤。我也无法简单地写历史小说。作品的停滞,对于像我这样生活不赶潮流的作家来说,也就是生活的停滞。我能做什么呢?我想去战地,想寻找没有虚假的感动。我是认真的。如果再年轻一点,如果没有脚气病的话,我早就报名了。

我停滞不前了。但是我不会和您讲具体的理由。我在前文里说了,读您的《华严》之后的兴奋,打破了我此前抑制了二十年的情感,让我毅然决然地写了这封信。实际上在兴奋之外,我还想诉说我停滞不前的状态。这二十年,我在文学道路上一路走来,第一次产生如此大的疑惑。这二十年,我一直指望着,到了极其困惑的时候,哪怕一句就好,能够得到您的指示。如果你多少觉得我可怜,就请给我回信吧。并不是让您强行接受我的二十年,现在似乎已经到了要打破了我长久的压抑,不顾一切地诉说的时候了。请您原谅我的失礼。

我把我最近的短篇小说集《丝瓜花》的一部分寄给您。请您读后就扔掉。

这里是武藏野的尽头,深夜的松籁就像波浪的声响。我觉得只要有这撕心裂肺般的寂寞,文学就会不灭。只是您可能会嘲笑我这种老书生般的感伤口气吧。请老师(意外地直接写了出来,我就让这两个字好好地、不会消失地保留在这里)多加保重。

敬上。

木户一朗

六月十日

木户一朗先生:

前些日子收到了您的短篇集和书信。抱歉回复晚了。我会好好读短篇集的每一篇文章的。先此致谢,不尽欲言。

井原退藏敬复

十八日

井原退藏先生:

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一张明信片,把它放到桌子上,对着它好好地正坐着都没法平静下来,拿着明信片站起来,在房间里面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也只是落得个毫无办法。干脆就面无表情地把这张难以处理的明信片放到房间角落的信夹里。心里哼了一下,躺在榻榻米上面打算睡觉,但也完全没法睡着,然后又坐起来把明信片从信夹里面抽出来,小声读着这过于短小的文字,读着就感觉到越发失落,最终还是把它对折,塞到怀里,终于好像平静了些,就坐在桌前,又对您写下这样失礼的信。

前些日子给您写了那么没出息的信,真的是非常失礼。那天夜晚,写完那封信之后,想着如果就那样一直把它放在桌子上,等到早上或许因为心里发虚又寄不出去了,就深夜走了三条田间小路,到了烟草店前面的邮筒。那是个非常亮的月夜,云朵就像可以吃掉的棉花糖一样白白地浮在空中,我第一次发现,即使是深夜,白云也会飘浮着缓慢流动。但是尽管这天真的发现让我心情激动,我还是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喃喃自语:这之后不会再有了,今夜是最后了,最后了,最后了。每走一步就说一声“最后了”,就这样回了家。第二天早上,吃着早饭,也是一直在低声呻吟,寄了一封如此没出息的信给您,越发深切地感到后悔。要是没寄出去就好了,无可挽回地丢了大脸。仅仅只是一个夜晚的感伤,我却用了“二十年的隐秘之思”这样让人脊背发凉的话语来修饰。啊!我真是俗不可耐的美文大师,没资格嘲笑向文章俱乐部的爱读者通信栏投稿的文学少女了。不,我比她们还要过分。我在此前的信上说了好几次自己已经快四十岁了,把自己形容为一个“初老”[4]的已经安稳下来过生活的人。更加开诚布公地说,我今年三十八岁,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别说初老了,不过是一个最近才刚刚闻到文学的味道的少年。还说什么“我停滞不前了”这样夸张的话,我也没有这样说的资格。我什么作品都没有写出来,也一点儿都没有努力。我只是瞄准,再穿过安逸的间隙走过来而已。

根本问题是,我现在感觉不到任何生存的意义。对于活着这件事感觉不到任何意义的时候,我甚至连自杀都做不到。自杀反而是那些能够感觉到生存意义的人才会做的事情。用最平凡的词语来形容的话,我应该就是萎靡不振了。要不要谈个恋爱呢?前些日子,给您写了那么没出息的信后便越发痛觉自己的不争气和稚嫩,明白现在的自己还是没有一点成形。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从头再来一遍。只是到底从哪里下手比较好,我真的束手无策了。我侧眼看着内人爬满皱纹、长满雀斑的脸,只感觉到荒唐透顶。我被自己惊呆了。然后今天早上又收到了您那超短的回信,真的是对自己目瞪口呆。我认识到,对于前些日子我那封荒唐的信,这样简单的回信才是适当的吧。绝对不是在抱怨,绝对没有这回事,这一点请您放心,我只是从早上收到的简单地写在明信片上的句子里,知道了自己几斤几两,反而觉得是很值得感激的一件事。在这样写回信的过程中,也逐渐明晰,早上收到您的明信片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慌乱地走来走去,只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分量感到狼狈而已。对于我来说,也会有一点点作为作家的骄傲。我只不过是不知如何安放我这份骄傲,所以才会惊慌失措地拿着明信片走来走去。我从头再来一次。时刻留心,更加直率。

在那之后,我把《华严》又从头读了一遍。最初,有一个描述小照把梳下来的头发团成圆,随意地扔到庭院里,然后站起来的画面。那一行半的描写,就让人对小照的肉体和宿命很自然地认可,我不觉地微笑了。对于庭院青苔的描写,可能会有人觉得是多余的,我会再回过头来读一遍。看到雨后的华严瀑布那里,我又微微笑了。我感受到了瀑布的飞沫冷冷地痛打在脸上。我惊讶于结尾“小照看起来也很纤细”这句话的朝气。女性的身体,就好像一下子飞到眼前一样,看得非常清晰。作者的爱情和祈求,果然也拯救了读者。

因为我很贫穷,所以没有什么可幻想的,只是十年如一日地把月末的安排、在庭院里种植番茄的事情等,持续不断地写在小说里。最近真的是对这些开始感到厌倦了,必须要做出改变了,所以就焦躁不安地只埋头读着报纸。脚气病最近也不会让脚发麻,情况还比较好,所以我从五六天前开始一点点地喝起了酒。喝了酒之后,想象力多少会变丰富一些,这点还是挺让人开心的。我从来没想过酒是这么让人高兴的东西。我以前一直觉得酒是不洁的堕落之物,到了这个年纪都没有碰过酒杯。现在国内的酒刚好不太够的时候,我却慌慌张张地开始了喝酒的练习,实在是个令人惊讶的迟到者。我一直在迟到。不如落后跑道一圈,跑到前头去吧。我想得到您的指导,开始练习恋爱这件事。也再学学历史吧。哲学如何?语言学呢?

坦诚地说,我从肖邦忧愁而苍白的脸上感受到了艺术的真身。用更加不遮掩的语言来说,就是“憧憬”。您可能会嘲笑我。在海滨旅店,把疲惫不堪的细长身体埋进藤椅里,因为光线太强,所以眯着睫毛长长的大眼睛眺望着海。蓬蓬的头发被海风摆弄,在优雅而宽大的额头上乱舞。轻轻支撑着右边脸颊的五根手指仿佛鹡鸰鸟的尾巴一般又细长又尖锐。在那个人的背后,有一位穿着明石[5]的中年女性静静地站着。惊呆了吗?我的幻想平庸到自己都无话可说,然而都是出自我的本意。近代艺术家,谁都会有一次,悄悄地憧憬过与那样身影大同小异的影像吧。实在是很滑稽,工匠的儿子憧憬肖邦,横向发胖的人,患有脚气病,脸就像螃蟹的甲壳一样方正,头发哪还能让海风吹动,头顶都已经开始秃了。然后再来一个回合的晚间小酌,顶着一张油光的大脸,粗鄙地戏弄老妻。少年时代梦里见过的作家,不至于是这样的。真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然而现在的这个我,除了作家的身份以外什么都不是。甚至还被人称为“老师”。要不然扔下肖邦,转向山上忆良[6]吧。“贫穷问答”的话,和我现在的日常也非常匹配。这就是所谓的民族的自觉吧。

写着这封信的时候,一切好像都变得无聊起来。就在这里停笔了。今天从早上开始就不太愉快,我想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好像周遭都变得不安起来,但是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就此搁笔。

这封信无须您的回复。请多保重。

木户一朗

六月二十日

木户一朗先生:

前略。

虽然您说不需要回复,但我还是就此回复。

我先告诉您,面对着您赤裸裸的神经,两三天,我都对自己(不是对你)产生了不洁净的讨厌的感觉。我从以前开始就知道你的名字。虽然没有读过你的作品,但是诗人加纳先生在某次聚会上用巨大的热情表扬了你的作品,也向我推荐了你。那时候开始就想着要读一次,但直到现在都没有机会,也就搁置了下来。前些日子,收到了你的短篇集和书信,虽然我因自己心情不畅回信晚了,但我也不是对于任何人都没有区别地回信。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在卖人情,我是先浏览了一下你的短篇集,觉得有让人安心的感觉才放下心来先给了你回信的。回信的文字太少了,你似乎对此抱有不满,但是我觉得在回礼上,诚实的一句“谢谢”已经足够,其他还需要什么语言呢?那个时候我还基本上没有读过你的作品。

不过现在已经不同了。我把你的短篇集从头到尾全部读过一遍了。我觉得你是有着相当资质的作家。此前诗人加纳表扬过你的作品,对于他那个时候的夸赞,我现在都能一一点头同意了。

《光阴》笔触的轻快,《瘤》的感伤,《百日红》里强烈的自我凝视,等等,我相信它们都是能够比肩外国19世纪一流作品的杰作。据你书信里说的那样,你没有学识,是个非常无聊的作家,那样显而易见的伪装言论,请不要再讲了。如果你是没有学识的蹩脚作家,那井原就是学者,是个高明的作家了,我不想听这种无意义的让人困惑的话。如果你计划从现在开始和我来往的话,首先请去掉这种不必要的辩白,然后我们再来往。如果不能做到这样,我就没办法和你交往。听到你说“我是个没有学识的蹩脚作家”这样的话,我就无法忍受地回想起自己的不洁净。我也曾经摊着一张大脸、油光满面地喝过酒。我并不是对于你的信感到不洁,是感觉到镜子的反光从正前方照射到了自己,对于自己的丑陋感到惊慌失措而已。我觉得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关于您的作品,我只有一点大的不满。在我说的能够比肩19世纪一流作品的话语里,也含有这个大的不满。那就是,你的作品只是在小小地模仿着19世纪已完成的作品。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了反而可能一下子觉得没意思,但是很容易就可以发现,你作品的模仿对象,就是19世纪俄罗斯作家或者说法国象征派诗人的作品。究其根本之后,让人感到不安。一定是有范本的,虽然说谁在最开始都是照着范本来进行练习的,但身为一个创作家,一直都无法从范本的影子里挣脱出来的话,就实在是太不中用了。说得再明白一点,你到现在仍是在模仿着谁的风格,就好像是有个目标在那里。丢掉“艺术的”这种含糊的装饰观念会更好。生存不是艺术,自然也不是艺术,再说得极端一点,小说也不是艺术。在把小说考虑为艺术的这个时候,就已经是小说堕落的起源了,我听到过这样的说法,我也支持这样的说法。在创作里最应该努力的事情就是,“确保正确”。在这之外,没有其他了。

当风车看起来像恶魔的时候,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进行恶魔的描写。如果风车没有看起来像风车以外的东西,那就只描写风车本身就好。风车实际上看起来像风车本身,却觉得不把它描述为恶魔就不“艺术”了,用各种各样很容易被看穿的装饰去故作浪漫,也有这样愚蠢的作家,这样的人就算写上一生,也什么都抓不住。小说的目的绝不在于抓住艺术的氛围。那就好比是在范本的纸人画上,盖上一张薄薄的纸,一边颤抖着一边用铅笔描着,完全是可笑的幼稚游戏。一点儿看的必要也没有。

企图创造氛围,就是一种自慰。就算是有一点想用“契诃夫式”一类的概念写出来的作品,也都会残酷地失败。也许接下来的话不说也可以,但我还是不客气地讲出来。你已经是个创作者了,随意地装饰文字,特意回避汉字,描写本不必要的风景,胡乱地记住花的名字等等,对于这种事情一定要谨慎,请只诚实地朝着确保印象的正确这一件事的方向上试着努力。在我看来,你对自己的印象暂时都还没有形成。这样的话,不管是到什么时候都完成不了任何一个正确的描写的。主观一点!请保持着一点强烈的主观向前,带着一双单纯的眼睛。你不是没有学识,在你的作品里,有着根深蒂固的某种思想,但是你对此还没有发觉。你知道以下的格言吗?

“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

我好像多少因为兴奋写下了有些失敬的话语。只是,当接触到年轻的、拥有优秀资质的人的时候,以同样年轻的热情来回报是作家的礼仪。我不认同让步赛,对方来肉搏的时候,就直接用身体来回答。

今天就只对于你的作品进行回复,对于你书信的内容,我考虑下次有机会再来好好回答。你的两封信和你的作品比起来,逊色太多。如果我只读了你的信,没有接触你的作品的话,我应该就不会给你回信了吧。你写了太多的谎言,我在下次再详细来讲。再写下去就太长了,今天的信就写到这里。

我好像可以收获一个很好的朋友,我也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干劲了。忍受不了现状的话,试着旅行如何呢?

书不尽言。

井原退藏

二十五日

井原退藏先生:

我反复拜读了您的来信。没有马上给您写回信,这三天,一直在叹气。我也未必就是把您的信当作《圣经》那样一字一句地,怀着信仰般地在读。对于很多地方,我果然还是有不满的。您说小说的妙诀,就在于“确保印象的正确”,毫无疑问这是非常漂亮的一句话。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也从这句话开始。我应该说过我只想写“确实的事”。我说过我想写出那些用我的手掌明确地感知到的东西。但是现在的我,做不到了。这是有原因的,具体我却不能告诉您。我应该也向您说过,但是您把我信上说的话全部置之不理,选了一个自己擅长的主题,发表了您漂亮的见解。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想听您关于主题的演讲,甚至觉得很老气。我想听的不是那种高级的方法论,是更加十万火急的问题。在您的下一封信里,请一定要回答。拜托了。

请原谅,我顺着您的好意,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您一定会愤怒如烈火燃烧吧。但是我不在意的。

“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我收下您这个好句子。从现在开始,我对您就自由地发挥了。太好了,我得到了对我来说唯一的思想高尚的前辈,我也感觉挺有面子的。

那么,回到我最开始说的话吧,我这三天,没有马上给您写回信,只是一直在叹气的原因是我无法忍受在您信里藏着的意外的温柔。这样说可能很失礼,您真的非常纯粹。可能您听后会苦笑,在您住着的世界里,是充满着光明的,所以一朝一夕都是很艺术的。您极度排斥作品中“艺术的氛围”,我甚至觉得,是不是因为您已经在日常生活当中受够了。我过着极端劳动人民的生活,才更加那么想。我震惊于您一位年过五十岁的大作家,竟然厚着脸皮写下这么温柔的信。请生气吧。但是请不要与我绝交。我坦白说,我不喜欢您如此温柔的长信。虽然对于您短小的明信片的回复我觉得很失落,但是也受不了这样悠闲的安慰。我的作品甚至没有被批评的价值。我现在已经不谋求对我作品的感想什么的了。但是请倾听我在信里的倾诉吧。我没有说谎,我在哪里,说了什么样的谎言?请马上回答我。

我知道自己的任性。只是我如果用强硬的身体碰撞的话,应该是可以得到您强有力的回复,所以我不顾失礼用了这么烂嘴的无理的说话方式。在我的世界里,我只信赖您一个人。

从得到您的回信之后,我一直想着要悠闲地去旅行。我昨天也从书店拿到了《丝瓜花》的版税。而且我也一次都没有见过诗人加纳先生,如果您有机会,请转告他木户非常地感谢他的赞扬。加纳先生,和我是同乡的千叶人。

顿首敬礼。

木户一朗

六月三十日

木户一朗先生:

你的书信真的是很低劣,连回答你我都觉得很愚蠢。但是我会再给你一次回复,因为我无法忘记你的作品。

我说了你的信里都是谎言。对于我说的,你鼓足干劲抗议着说:“我没有说谎,我在哪里说了什么样的谎言?”那我现在就来告诉你。我被你无意识的自以为是的强烈程度震惊了。作品里的你是个单纯的感伤家,而且那种感伤非常地朴素,我甚至有直接听到了几千年前大卫的歌[7]一样的惊讶之感。我读了你的作品之后,感觉到了久违的干劲。在接触优秀的作品之外,我一点乐趣都没有。对于我来说,工作就是全部,工作的成果就是全部。我一点儿都不指望作家变成一个人的魅力。没有怎么好好工作,在生活里却装作清高,卑躬屈膝地固执己见,轻易地就将绝望和虚无挂在嘴边,只是一味地炫耀自己的魅力风格,逗人发笑的同时自己也厚脸皮地跟着一同高兴的诗人,我从心底里是轻蔑的。

我觉得这是一种怯懦,是一种蛮横。不凭借作品,却绞尽脑汁下功夫想凭借自己这个人得到尊重和爱,这种作家从古以来就有很多,无一例外地都很狡猾,都是懒人,是极端歇斯底里的虚荣家。他们发表作品,是一件可耻的事。虽然是向神坦白的事,但更严重的是,这种坦白带来的并不是神的宽容,而是接受神的惩罚。对于我自己来说,也是作品本身才是问题。作家的人格魅力是非常不可信的。人,都是无聊的卑鄙的,只有作品才能成为救赎。除了工作之外其他一无是处。我读了你的信,很清楚你此刻十分堕落,十分敷衍。你确实就像找寻容易的逃跑之路而哧溜哧溜地到处跑来跑去的鼬一样,如此丑陋。你试图把作品的诚实与人的诚实进行互换。“就算不是作家也好,我希望能做一个诚实的人。”这听起来的漂亮话,实际上是充满狡猾的丑恶的算计的逃跑之词。你认为事到如今自己还能成为一个诚实的人吗?你知道诚实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吗?你能做到吗?你不过是仅仅只爱着自己,还有家人,最多还有身边能给自己带来利益、带来便利的两三人罢了吧。我再多说一点,你就要哭了。“不可将善事行在人的面前,故意叫他们看见。”[8]这句话怎么样呢?我想让您好好思考一下。能做到吗?至少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好像也有把这句话轻易地用“这是我最小心谨慎的绝望的请求了”的语气来讲出来的厉害女性作家,但什么是“至少”?这才是如果不是大天才就无法到达的至难之事。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成为诚实的人,至少为了赎罪而一直在写着小说。如果这样说的话,还算是真诚。作家无一例外都是非常无聊的人。想装作一副圣者的面孔的作家,在和自己同辈的过了五十岁的人里面也是存在的,真的是非常愚蠢。他们只是不喝酒而已。“因此你施舍的时候,不可在你面前吹号,像那伪善的人在会堂里和街道上所行的,故意要得人的荣耀。”[9]在书里也被指了出来。

你的信也是一样。你试图把你“柔弱的”善良随便用来骗取信任,真的很难看。你真是“柔弱的”善良的人吗?抛下双亲上京,冒失地写起了小说,猛头向前冲,直至终于架起了成为小说家的一户天地。生来脆弱、根底里的善人,是很难做到的。你写着难看而贫乏的小说,然后在昭和文坛的角落里出现又消失,再次出现又被遗忘,然后最近停滞不前,考虑着要开始学习语言,再重新研究日本历史,这些全部都是谎言。你就用这样自嘲的话语向人撒娇,想要掩盖你自身的怠惰和傲慢。看起来好像挺朴素的,但像你这样自我如此强烈的男人,几乎很少有。说着自己是个坏男人、没用的男人,一边又并不努力去改变所处的境况,可以的话就还想维持现状,但是这种自私的想法太明显了又不太好,就像装病一样胡乱皱起脸,一副痛苦的表情,呻吟着:“我停滞不前了,我真的困惑到极限了!”但其实内心的某个地方,还是在伸着红色的舌头、小声嘟囔着说:“但我还是很厉害,我的作品能够流传下去。”这就是你的信给我的整体印象。你把自身肉体的疲劳、精神的松弛、热情的丧失,全部怪到时代的头上,你把你的怠惰巧妙地附上理由,试图得到人们的同情。“我已经停滞不前了,但是理由我却没法说”等等,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矫揉造作的、懦弱的说话方式啊!受到很严重的压迫,却忍着不讲,听起来好像是值得钦佩,但究竟是谁在压迫你呢?是谁呢?大家都很珍视你不是吗?你太贪心了。只要被给予一支笔一张纸,作家不都是能在那里创造出王国来吗?你是在惧怕自己的影子。你假想着莫须有的压迫,任意地一次又一次跌倒。真的是滑稽。想写但是写不出来,这些都是谎言,对于你现在来说,想写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没有了想写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理由,那就只能这样了。作家就要灭绝了。也没有拯救的办法。

我看到你的信,看到了你本质上真正的危机。不是开着玩笑蒙混过去的时候了。你是不是对于自己的工作有些满足了呢?已经做了该做的事。如果你觉得之后就写不出来比这更好的文章了,那就这样吧,那真的是让我出乎意料。你只是好不容意才能够把范本巧妙地模仿出来而已。在你的作品里,就算让人看到了19世纪的完成,但一点也没有显现出20世纪的真实。20世纪的真实,换句话说,就是现如今的浪漫,或者说近代艺术,不光在你的作品里没有,在世界上任何人的作品中都还没有清晰地显现出来。有所企图的人,都无情地遭遇了失败,稍微好像能向上飞一点了,然后就堕落,于是被世人看作是投机者,就像达·芬奇的飞行器那样被嘲笑。但是我仍然相信,真正的近代艺术,总有一天会被一群天才华丽地创造出来,那是至今在这世界上仍然没有的东西。从范本中被解放出来,从20世纪的自然里坦荡地涌出的艺术,必定会实现的。我自己相信着,那种新的艺术会在日本,比世界上其他的国家,开出更美丽的花,结出更美丽的果。我觉得你们,和你们的后辈们,是能够创造出来的。在日本,明治以来出现了很多作家,但可以说一样创作都没有。创作这个词,是谁发明的呢?真的是一个很好的词汇。很多人,把这个词当作小说的别名一样轻松地使用着,真正的创作在明治以后的日本至今,一篇都还没有出现。不论怎样在一些地方都会嗅到范本的味道。之前是有过可爱友好的时代,但是现在外国的思想家也好艺术家也好,都不会告诉我们一点点他们自己要去的地方。现在世界上,没有意识到败北,仍然对于自己的工作感受到些许希望生活着的,可能只有日本的艺术家了。日本,也许是艺术的国度。

所有的一切,都要从现在开始。至死我都会一直写小说。那个时候的新闻业,如果万一太过顾虑政府的方针而拒绝发表我的小说,我也会沉默着写下去。不发表,只为了留下作品而写。我明摆着就是19世纪的人,没有资格参加20世纪的新的艺术运动。但确实想留下一颗种子,想写下作品,告诉后世曾经有这么一个男人存在过。

你真的很不争气。听说你要去旅行了,也挺好的。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最缺乏的既不是学问也不是钱,而是勇气。你是在你善良的品行上停滞不前了,这是很没出息的事情。作家都毫无例外,心中有一小只恶魔,就算现在还想装好人也来不及了。

我希望这封信不是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敬上

井原退藏

七月三日

井原退藏先生:

逃出都门。[10]您听说过这句话吗?如果您知道的话,应该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吧。这是一位胖胖的可怜的女性作家的文字。但是,这一行文字里却有它的真实性。那么,我也逃出都门,怀中揣着五十元。

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呢?被极端的不安和痛苦追逐,不经意间说出这样胡闹的话,就像在临终之人的枕边,突然很想说起粗鄙之事开怀大笑一样。我是认真的,想要逼自己尽可能的严肃,但是不经意就说出了笑话。逃出都门,是我迫不得已的逗乐。非常胡闹,首先对于那位女性作家就很失礼,但是我现在不乱讲一气就不自在。

收到了您的长信,我就怀着个人的伤感,往包里塞入了笔、墨水、稿纸、词典和《圣经》等,再揣了五十元,即便是这样也再次确认了纸币的张数,一个人点着头,慌慌张张地跑到上野站,口吃地叫着“涩、涩川”,买了票乘上汽车,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笑了。果然这样写还是多少有点玩笑意味,真的是迫不得已的逗乐,请您海涵。

来到这无聊的山间温泉已经三天了,没有一点所得。我带着一种奇妙又愚蠢的心情,只是在晃来晃去。没有什么结果,文章也一点都没有写出来。因为担心住宿费,所以在稿纸的角落里,只是乱七八糟地计算着住宿费,然后又撕掉,和衣倒头而睡了。我到这个地方做什么来了呢?说实在话,真的是很浪费。从小就在贫穷里长大的我,基本上可以说是第一次的温泉旅行了。我似乎还不太能在温泉里悠闲地工作,净去在意住宿费了。

您长长的信,让我心神不安了。照实说,我也不是把您说的所有话都当作当头一棒,也没有被您的大声斥责震撼全身。我这绝对不是嘴硬,您信上写下的全部都是我以前就知道的。只是您比我们更少怀疑地以权威的姿态大声确凿地说了出来。我也意识到像您这样的态度才是最宝贵的。我觉得您是个卓越的人。不仅仅是您,在您所处时代的人的身上,思维和表达,基本上都间不容发地可以同时展开,我们唯有震惊的份儿。所思考的内容,和把思考用语言表现出来的内容之间,看不到一点点的踌躇和伺机行事。你们是不是就是用语言来思考的呢?思想的训练和语言的训练是并行的。笨口拙舌的或者说文章写得很烂的口吃的人,是不是就是没有思想呢?所以你们什么都能说得清晰绝对,不留一点余地,像个孩子一样,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很得意地讲出来。这确实对于我们来说充满魅力,不得不承认。

我们该怎么说呢?也许可以说只是在“感觉思想”吧。思想抛下了语言跑走了,然后语言就一直在困惑。我知道的,语言简直是太麻烦了。原来如此,这也可以讲得通啊。等等,说着这样的句子以敷衍的态度听着人们的讲解。我觉得语言落后了千里都不止,迟钝得不得了。用语言整理主观、树立独立的思想体系是非常坦荡、正统的事,也是我憧憬的事,但是我一听到“哲学”这个词就吃不消,马上眼前就浮现出戴着眼镜的女大学生和骷髅的身姿,忍受不了。我读了您的信,对于您思考的事情,和您的语言之间毫无间隙地紧密贴合而感到赞叹不已,这是凭借语言思想训练的结果呢,或者还是反过来,凭借思想形成的文字训练的成果呢?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对于这种经过长久修炼之后呈现出来的不可思议的力量的感觉。如果您觉得那是错的,这样写下来的时候,在您的心底里就没有一片怀疑的云朵,让人感觉您就认定那是错的。我们不一样。有时,我非常喜欢那个人,很多时候却会故意说成那个人真的是个讨厌的人,真的是受不了。思维和语言之间,有三四个小齿轮。然而,请相信这些齿轮是微妙而正确的。我们的语言,稍微听一下,就感觉像是在胡说八道,信口开河,但再仔细检查一下,会发现齿轮一直是好好咬合在一起的。

本质上可能是我们生活的不同吧。这样的借口,真的是装模作样。说着说着自己都伤心起来,算了,就不多说了。我惊叹于您信里的接近暴力的直截了当的朴素表现,这是真的;然而我却没有在您表现出来的意见里,得到哪怕一点启发,这也是事实。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说这些呢?让我们陷入奇怪的范本,一点也动弹不得的,到底是谁呢?那就是前辈这种存在吧。心境马马虎虎、基础不牢、天真、自以为是、文章粗糙、破坏规则、没有生活经验、不干净、不谦逊、没有教养、思想不清不楚、世俗野心强烈、赝品假货、夸大其词、心神轻佻轻浮、过于自我陶醉、卖弄才学、冒冒失失、装腔作势、吹牛、吊儿郎当地变得开始能豁达地创作的时候,马上就有一群人涌过来你推我搡,拼命地问:“那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但是他们却一言不发,不做任何的指示,对想要依靠自己的人又踢又打,之后又得意扬扬地将他们拉回来,把这事当作笑谈,和前辈同志在酒席间说着“那人果然就是个笨蛋”,等等,太过分了。

后辈们确实都很没出息,对于前辈们十分畏惧,在作品里一味朴素地、贫乏地、从头抑制着自己活跃自由的才能,被教训着,如果做不到诚实就没法实现,垂下眼睛,蜷成一团在角落里,只顾着看前辈们的脸色,变成一个老实听话的好孩子,孜孜不倦地学习范本四君子[11]、布袋先生[12]、朝日之鹤[13]、田子之浦之富士[14]等,说着我还不行啊这样值得称赞的话叹着气,专门期待着会有很多过错的感觉。现在我相信了,年轻的才能,就是应该天马行空般地纵横驰骋,就应该把那些想用的技法使用到底,没有所谓的写过了的事,艺术本身就是一种花哨的东西。但是看起来我好像已经晚了,我的骨头都变硬了,我把布袋先生和朝日之鹤给写过头了。我读了您的信,之所以会觉得您现在说的话为时已晚,也是这个原因。如果您早二十年跟我说就好了!但这听起来却像是抱怨。就算范本被撕掉,被大声煽动:“20世纪的新艺术在你们的手里!”我也只能皱着脸苦笑。可是再这样说,也像是更多的抱怨,就不说了。我好像和您一样,也是19世纪的作家。

我说了很多失礼的话,但是我真的没有从您的信里得到任何的启发。然而我手忙脚乱,拿着信,不安地走来走去,然后“逃出都门”,怀着个人的伤感,往包里塞入了笔、墨水、稿纸、词典。为什么呢?因为我败给了您书信的长度。我对于您给这样的我写这么长的没用的信,这种愚蠢的热情感到狼狈。我甚至会不禁发出俗气的赞叹,这么长的文章,如果写在稿纸上,您能拿到多少稿费啊!我想您现在一定是非常无事可做吧。不仅仅是给我,给其他人也会认真写上这么长的信吧。这样一想,我就更加惊慌失措了。我似乎是从心底里深深爱着您的,我不能忍受您的热情白白浪费在这种日常的书信上。我比起爱自己,更爱着您。我很痛苦,更加觉得您是个“没用”的好人。有一个词是“大痴”,我觉得说的正是您。在一些领域,您是一位屈指可数的人物。下次请不要给我或者是其他的谁写那么长的信了。吃不消,真的,我已经明白了。我会写的,会写文章的。心里想着,我这个人一定不行的,一边往包里面塞入了笔、墨水、稿纸和《圣经》等。

想来的话,真的是很愚蠢的一场旅行。一件好事都没有。今天晚上是住的第三个晚上了,但是一张都没有写成。从第一天晚上开始就注定失败了。让我告诉您吧,我一点腹稿都没有。心里的某个地方微弱地一阵一阵地疼痛,想要尽可能写一个爱情故事(可能您会笑我)。文学,不仅仅是写恋爱之事吧。到了这个年纪,有过一些茅塞顿开的时刻,所以也有过怀着不合时宜的愿望的夜晚,比如想着我最近停滞不前的状态,能凭借热爱女性就能打开局面等,还有过“希望在这次的旅行里能得到一些线索”的陈腐的中学生式的空想。我很少旅行,也觉得有些喜不自禁。真的是很可怜吧。想要充满活力的、鲜明的灵感,我真的搞砸了。

第一个晚上,伺候吃饭的女仆二十七八岁,走路外八字,是个横向长的胖体型的人。眼睛又细又小,两颊通红如同阿龟面具[15]。不太能了解她在想什么,是个什么性格的人。

住宿的客人多吗?

几月份是最忙的?

原来大姐是本地人啊?

就这样勉强地问着一些一点儿都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女仆从一开始不愿意回答到会点头示意。对于被问到的问题,她都只是清楚地回答一句,其他多一句话也不说。真是个冷淡的女仆啊!我觉得很没意思,一点想聊的话题都没有了。我心情变得郁闷起来。喝到第二壶酒的时候,不知道是吹了一阵什么风,突然想到了坂田藤十郎[16]。他在演技上停滞不前的时候,也是谈了一夜虚假的恋爱,终于得到了灵感。虽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为了演技,也是出于无奈。那我也照样实行看看吧。马上就皱起双眉,换了音调叫来女仆。说了我喜欢你之类让自己都惊呆的笨拙的话,然后轻轻地握住了女仆的手。之后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女仆大声叫着站起来:“你干什么!”用一种野兽般的丑陋表情盯着我,说着,“什么人啊!突然!”

我简直是惊讶到吓破胆,心情很不愉快。

我态度大变,跟她说:“不要自恋了。谁会真的喜欢上你啊。”我试图解释,“我只是想试一下,以前有个叫作坂田藤十郎的了不起的歌舞伎演员,他……”

她又用很大的声音叫道:“够了。别过来!别过来!”把双手放在胸前,身体因害怕而抖动,真的是很难看。

我的酒醒了,完全正经起来。

“谁都不会靠近你的。请坐下,是我错了。战争后方的女性,都应该像你一样洁身自好啊!”说着这些,表扬了她。

女仆似乎非常轻蔑我,哼了一声,叠好衣襟,就从房间里出去了。

我把剩下的酒咕咚咕咚吞下去,一个人盛了饭吃,觉得自己真的很傻。藤十郎从没有预想到自己会有这种遭遇。不管怎样,没能按照以前的传说那样顺利进行。我真的是对那句“你干什么”惊呆了。灵感啊什么的通通都没有。如果藤十郎也有这样的遭遇的话,后悔又害羞地没个正形,不得不要上吊自杀吧。那天夜里,来取盘子的也好,来铺被子的也好,都不是那个外八字女仆。是个瘦瘦的皮肤看起来有点脏的,长着一张狐狸脸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仆。连这个女仆也对我有奇怪的警觉感,我真的很厌烦。那个外八字女仆,一定是跟大家大肆张扬了。那天夜里我痛恨又愤慨,都没怎么睡着。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羞耻感变薄了,面对来打扫房间的外八字女,笑着轻松地说:“昨晚真是失敬。”果然男人到了四十岁左右,羞耻心多少麻痹了些,脸皮也变得厚起来。如果是十年前的话,我恐怕半夜就已经精神失常直接逃走了,或者可能自杀了。

外八字女仆听到我的道歉,不太开心地皱了皱眉头稍微点了下头,非常装模作样。我一句话也不想再跟这个女人多说了,真的没有意思。昨天一天,不是睡着就是在读《圣经》。晚上也没有喝酒,一个人把身体浸泡在溪流旁的岩石温泉里。“心里贫穷的人有福了,心里贫穷的人有福了。”把这句话嘟囔了好几遍,然后在嘟囔的时候大声说起来,“做好的工作啊蠢货,做好的工作啊蠢货。”然后又用小声念叨,“希望自己能够遇上好的工作。”说着就悲从中来,望着漆黑的天空,然后更加降低声音低声私语说,“请让我有好工作做吧。”那时只有溪流之音特别清晰——说到溪流之音,马上又想起来今天中午的失败,不由得缩紧了脖颈。实际上,今天白天,又做了一件失败的事。今天早上,我没有去岩石温泉,去了另一个现代温泉洗脸,从脱衣服的地方的窗户不经意向外望去,隔得很近的旅馆的仓库大门敞开着,能看到些许昏暗的仓库内部,梧桐的叶子伸入仓库的窗户,看起来也很凉爽。有女人坐在里面,里侧铺着两张榻榻米,穿着简便夏装的姑娘,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坐着缝东西。

这真不坏。圆脸,不算是美人,但是绿叶的影子印在她的后背,勤勤恳恳缝补的孤独背影,有一种少女的气息。我莫名地很在意,就在早饭时,问端饭过来的狐狸脸女仆:“那位姑娘是谁呀?”

狐狸脸女仆,不带一点儿笑意,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她是附近人家的姑娘,每天都在那里缝补住宿的浴衣和蒲团,未婚夫去参军了,现在挺孤单的呢。”然后直直地看着我的脸说,“这回又看上了这位吗?”

她没忍住,连这么失礼的话都讲了出来。

我怒上心头,很想顶回去说:“至少比你们要高级。”但是还是忍住了,只是苦笑而过。中午,坐在走廊的藤椅子上俯瞰谷底的溪流,在一丈左右长的、名为釜渊的小瀑布落下之处,有一个女人正蹲着。仔细看,好像就是那位在仓库里看到的人。我如坐针毡,想要为她做点什么。这种心情让我突然手忙脚乱起来,就这么坐着是待不住了。我站起来,整理好浴衣,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油,然后从包里拿出钱包放到怀里。还不太适应旅行的缘故,我特别在意钱包放在哪里。出房间的时候,就算是去洗手间,或者说去泡温泉,去散步,也一定会把钱包放到怀中。不是看重钱,而是如果钱包丢了,又会引起一些骚乱,我不喜欢这种骚乱。我走下去到岩石温泉,穿着拖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信步走到釜渊那边。“追着女人的屁股跑。”我想起来这句最下等的粗鄙言语,我感觉我现在的情形和这句话是不一样的,也没有感受到上天的谴责。我只是想说上那么一句话,能够安慰到她而已。女人往我这里稍稍看了一眼,然后站了起来。

我恰到好处地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句:“每天都很辛苦吧?”

女人嗯了一声,歪着头看着我,想要问我刚刚说了什么,似乎很困惑地微微笑了。她还是听不到,湍急的瀑布在叫唤,在怒号,如同煮沸了一般,白色的水流奔腾跳跃,在这种情形下,如果不是特别大的声音,说什么都是听不到的。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叫道:“每天都很辛苦呢!”然而还是被奔流湍急的叫唤声掩盖,她没有听到我说的。女人越发迷惑,眨着眼睛笑了。

我自暴自弃般地如同狗叫一般,又叫了一遍:“每天都很辛苦吧!”

女人果然还是嗯的一声,盯着我的脸,表示还是没有听清楚。

我灰头土脸了,甚至不知道“每天都很辛苦”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了。真的是太蠢了,太扫兴了。我放弃了,瞄了一下溅到岩石上飞溅起来的水花,然后就回房间了。回到房间之后就发现钱包不在怀里了。一定是刚刚落在釜渊的附近,然后被那个女人捡了去。这个想法电光一闪,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确信不疑。一定是那个人有偷窃的毛病,就算见到了也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看起来那样寂寞的女人,也意外地会有偷盗癖呢,但是我会原谅她。想着这些,稍微恢复了一些浪漫的兴奋感,从房间出来之后又去了岩石温泉那边,在路上的时候就发现钱包只是掉到我的浴衣背后去了,真的是从心底里苦笑了。我放弃了爱情的浪漫。想要写一篇名为“五十元”的穷酸小说。拿着五十元来旅行的胆小鬼,是如何花掉了这些钱的,火车票钱、电车费、茶钱、药钱,每一分钱都毫不虚假地在小说中如实报告出来。

我净写了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今天内人寄了信来。看着她写的“请多保重”,我只感到无精打采。还写了静子(我唯一的女儿,五岁)也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无论如何,在这里写不出一篇小说来,实在是没有脸面回家。每天都是这样,散漫无聊,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看来今天只能写成这封前言不搭后语(按您的话来说,就是满篇谎话)的信了。桐花金龟们,一个个都飞到房间里来,我没有办法平静下来写信了。这个房间似乎是这间旅店最下等的房间。隔扇的画完全不成样子,画的是一枝梅花,枝上停了六只黄莺。看了之后只觉得生气,真是糟糕的画。

喋喋不休地写了这么多任性的内容,让您一一过目真的是过意不去。但是请不要生气。您动不动就生气,这样不好。不要再给我写那样威严的长信了呀。

您知道吗?我对于能和您互通书信这件事感到幸福,我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二十岁。

不尽欲言,顿首致意。

木户一朗

七月七日深夜

木户君:

我觉得自己还是比你本领要更大呀。不管怎么说,你最后还是想着要开始工作嘛。我的长信,绝对不是白费。作家,必须要工作。说不定我也会出去旅行两三天。那个时候我想就顺便到你住的旅店去。听起来是个很有意思的旅店。外八字女仆说不定对你有意思,要不要再试着跟她搭一次话呢?那就先写上这封短明信片。书不尽言。

井原退藏

七月九日

井原退藏先生:

好久不见。想等到工作告一段落再好好地来向您赔礼道歉,就一直拖到了今天,还请您原谅。我先从不好开口的事情开始先说吧。谢谢您帮忙支付那家温泉旅店的费用。我记得是借了您二十元,就把小额汇款一同放入了这封信里,还请查收。我刚刚拿到了《丝瓜花》的版税,手头有点钱了。请您不要被此影响心情,笑着收下吧。人穷了以后,就会不同寻常地固执,不管是如何亲近的人,也不愿意在钱的方面被人照顾。顾忌着绝不欠人钱,至少这是我唯一可以骄傲的东西。我靠着这份骄傲活着。请不要生气,笑着收下。在那座山间,无聊的温泉旅馆,当女仆通知我您来了的时候,我无法控制地惊叫了一声。您真的是个胡来的人啊。虽然您在明信片上写了可能会来,但是我想怎么会呢,所以也没有指望。您那个年代的作家,不同寻常般地像孩子一样实在。我惊呆了,刚站起来,您就一边用学生般年轻的口吻说着“真的是个过分的房间啊”,一边慢吞吞地进了我的房间。您比我想象的要矮些,是个很干净的老人。您笑了,洁白的牙齿一闪而过,又急忙忙地加了一句话:“有六只黄莺的隔扇,是这个吧。原来如此,真的有六只,那换个房间吧。”您在那个时候是有点儿害羞吧。为了掩饰这种害羞,所以才聊隔扇上的画吧。我答了一声没有含义的“好”,然后鞠了一躬。

您也突然认真起来,自我介绍道:“我是井原,好像打扰你工作了。”第一次用了和您文章一样强烈明快的口吻。

“没有,没有这回事。”我慌乱地回复道,然后我好像是嘿嘿地粗鄙而谄媚地笑了。真的哪儿还用谈是不是打扰工作了,我简直头晕目眩,想要当场倒立的感觉。我那一天,本想着要返回东京了。住了一周,文章连一张纸都没有写成,一天的住宿费是五元,我支付的五十元是否够付,马上就要心中没底了。如果今天算账了,钱不够的话,还要向家里打电报,真的是做了一桩蠢事,正在我越发对自己的不争气感到愕然和讨厌的时候,如同霹雳般地,您就出现了。真正让我明白了“突然脚下飞起来一只鸟”的滋味,发痒,然后摔了个屁股蹲,就是这种真实的感觉。

接下来的两天,在那个旅店,我和您共同起居,真是让我惊叹不已。您是一位很有活力的老人,健康到令我咂舌。但是我一次都没有感觉到不愉快。您给人一种丰富而明朗的感觉。外八字女、狐狸女,对您的态度都宛若处女般害羞,低眉顺眼,她们高兴地哧哧偷笑,我甚至悄悄佩服起您的本领来。果然您是大城市的人,然后身上的某个地方还有一种不良公子哥儿的感觉。但是我并没有对此而感到幻灭、遗憾或者说怀念未见面之前,而是甚至有一种清洁感。您的玩乐里没有丝毫的畏惧,一点儿也不顾忌身边人的想法,甚至还有点冒失的高调。有一种在觉悟了玩乐的责任与惩罚之上,既不逃避也不隐藏的平静心态,也不为自己辩解一句。因此您大胆的玩乐,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没有不洁净的地方。而我们一直提心吊胆,在心中不停重复卑怯的自问自答,勉强捏造极其奇怪的辩解,逃避责任,想要逃避游玩的刑罚,一点点游乐便感觉卑鄙而可憎,这才是吝啬而寒酸。过了五十岁的您比起三十八岁的我来说,要年轻得多,飒爽得多,这个事实确实让我惊异。您和我的大不同,不是因为有钱人和没钱人在生活上的悬殊,而是您的经历造成的,跨越了无数次重大生命危机是您到目前为止的经历,造成了我们的不同。您一直都是用尽全力在战斗,用尽全力在玩乐,然后以此抵御孤独。我非常羡慕这样的您。

无论怎么努力,都有无法达成的事情。就像猪和熊是完全不同的动物那样,人类之间,完全不同的情况也有很多。猪向往熊黝黑的皮毛,但无论怎样折腾,也成为不了熊。我放弃了。两天在您的身边一起玩乐,再被您关照住宿费的话我也于心不安,我就先行失礼回东京了。您说在那之后,会去一趟信州,但现在天气渐凉,您也应该回京了吧。

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二十年间,一天都没有忘记您,也一篇不落地读完了您的文章,一直把您一人当作我的目标努力过来了。在一夜兴奋之后,终于写下了信,然后就像血充上头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猛扑向您,就算被您斥责,被您敲打,我也吵嚷大叫地纠缠着您,最终意外得到了与您在温泉旅馆一同玩乐这样的意外幸福。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是一场悲伤的梦。我可能是发狂了。之前给您写了相当失礼的信。对于我那精神错乱的信,都一一写下长信来回复的老师您的感情与真诚,我只感觉到眼前一热。渐渐能称呼您为老师,也是因为现在这样称呼没有不自然的感觉了。我的心情仿佛浪潮退去,正在从您的身边远离一般。从旅行回来之后,一边推进工作,一边感觉到这二十年来对您怀抱的狂热到甚至让人不快的憧憬正在被干干净净地冲刷掉,我胸中仿佛空玻璃瓶一般清爽。您的作品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化,高贵依然。但是这份高贵,就像不曾真实存在过而且离我非常遥远的、美丽而闪闪发光的微弱星辰,从我身边远去了。从现在开始,我似乎已经能毫无犹疑地称呼您为老师了。您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尊敬,应该说的就是我现在这种寂寞的感情吧。我无法再对您任性妄为了。您是天生的“作家”。我身上终究有庸俗的俗人尾巴,无法被“作家”这个天使般的称号净化。

我现在的工作,是把《出埃及记》的一部分扩充为百张纸左右篇幅的小说。对我来说,这是首次非“私小说”的小说。但还是写不了别人的事,我还是在写自己周围的事情。我在小说形式里停滞不前了,也厌烦了,终于开始冒险尝试新形式了。好歹到今天为止努力写完了故事的三分之二,也总算有了一些感觉,稍微能安心一些,也能看一眼蓝天了。如果不是完全停滞不前,不经历痛苦,到什么时候都无法安心仰望青空。现在反过头来,能感谢到昨天为止的僵局,也能一门心思天真地感慨了。我没有学识,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独有《圣经》,是从我送报纸那时候开始,遇到痛苦之时会翻开来读的。一时遗忘了,这次您教给了我这句箴言——“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令我愕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都将《圣经》忘在脑后了,不由得惊慌失措,在旅途中也只阅读了《圣经》。因意识到自己的丑态而感到痛苦的时候,也读不成《圣经》以外的其他书了,对吧。这个时候《圣经》的小小活字,宛如宝石般一颗一颗闪耀着光芒,让人不可思议。当时在温泉旅馆,无所事事地一篇作品都没有写成,只觉得自己很没用,但是现在考虑起来,单从能够每天阅读《圣经》这件事上来说,都已经是非常宝贵的旅行了。让我再次想起《圣经》,推荐我去旅行的,都是您。果然我向您倾诉是对的,我被您拯救了。然而我也终于没法再对您任性妄为了。真的尊敬,就是消灭彼此的亲近感,处于遥远的距离,寂寞地互相眺望的感觉吧。生而为人以来,我现在才体会到真正的孤独。

读了《出埃及记》,自己在头脑里想象着。摩西的努力让人担心,也让人感动。他向那些忘掉自己神圣民族的骄傲身份的、甘愿一生在埃及的大城市做奴隶、在贫民窟里度过喧嚣而怠惰的每一天的百万同胞们,笨嘴拙舌、竭尽全力地劝说,劝他们逃出埃及。这反而让大家为难。尽管如此,他还是通过斥责、安慰、愤怒去劝说大家,终于引领着众人,成功逃出埃及。而接下来的四十年,他带着大家流浪荒野。跟着摩西逃离出来的百万同胞,没有一句感谢,反而每个人都抱怨他、诅咒他,说他是多管闲事,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逃走也没有任何好事发生,啊,这样想起来的话,还不如在埃及的时候好,做奴隶什么的也不要紧,也能用面包填饱肚子,也能在肉锅里放入鸭和葱,煮得咕嘟咕嘟,真的是美得很,而且酒的话也能从中午开始随便喝,澡堂也从早上开始开,兜裆布也都是纯棉的。

“巴不得我们早死在埃及地,耶和华的手下,那时我们坐在肉锅旁边,吃得饱足。”(十六章三)那个时候,死了的奴隶被认为是幸福的,被摩西这个骗子从埃及骗出来的人就倒了大霉,一点好事都没有。“你们将我们领出来,到这旷野,是要叫我们都饿死啊。”面对恶狠狠的、无知的抱怨,摩西心里该是怎么想的呢?穿越荒野的四十年间的故事,都充满着像这样的来自奴隶的牢骚。但是摩西绝对没有绝望。他钢铁般的正义之心,毫不动摇,依旧指挥与统御着众人,终于把他们带到了当初约定的自由土地之上。摩西登上皮斯加山顶,用手指着约旦河向人们说,这才是你们的美丽故乡,然后因为疲劳而死去。四十年间,我一直在写的,是在奴隶们的抱怨、谋反、无知中熬过的摩西的惨淡苦心。我终于想要写到最后了。为什么想写?我没有办法好好说明。但是突然较起真来,只是想要先写出来。我之前在温泉旅馆的时候和您说过,我要写一篇名为“五十元”的小说,这样胡闹的想法我只觉得害臊。如果我一直写那种任意妄为的主题,我也就一直是奴隶中的一人。在肉锅旁盘腿坐着,喜形于色地享受着“奴隶的和平”,心情也一点儿不会坏,对于我这个穷人来说,实在是不能太感同身受了。但是想到摩西的正义之心与焦虑之感,就算懒人如我也不得不站起身来。

多少有点兴奋过头了。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是一种近来都没有的清爽感,无欲无求、不怨不爱,有了一种心头灭却火自凉的恬淡心境。但是和您说着说着,又开始心乱如麻,您那澄净的眼睛、高扬的声音,都好像要把我这篇文章否定一样,我用一只手,一边拼命地在脑海里拂去您的双眼和语言,一边用尽力气一字一字顽强地写下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得兴奋不已。

我现在的小说,绝不是想要写给这个时代的人的教训。绝没有这回事。我是全然没有去教导人们、号令大家的资格的,不是,应该说是没有那样的能力。我只是一直在写着自己触觉下的感动。我可能只是个单纯的“感动居士”。比如我发现任何小小的感动之后,都会想要把它写进小说里。但是这段时间身边没有一丁点让我感动的东西,这种无法写出一个字的状态被《圣经》拯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法看透世间,我只是贫穷的百姓。但是对于自己是否被感动,还是能如实地表现出来的。我敬畏耶和华。

我讲漂亮话的时候,总觉得特别害臊。如果有摩西那样钢铁般的正义心肠和四十年不变的责任感倒还算了,但是我心情的高涨,全都被那一天的天气状态所支配,一点儿都不能指望。想要大声宣言也觉得惊慌失措。雨从七月末开始就下个不停,连墨水瓶都长了霉,还是让人有点不舒服,今天终于久违地迎来了好天气。然而凉风阵阵,我就知道秋天在悄悄靠近。今天写完信之后我就来修整庭院的田地。玉米因为昨晚的暴雨,都倒下了一片。

因为阴雨持续,脚又变得浮肿起来,这段时间也没有喝酒了。温泉对于有脚气病的人来说不太好。希望快点好起来,能再一次喝个两三合[17]。如果不喝酒,晚上就寂寞得不得了。从地底遥远地、幽幽地,但是确实是谁的哭泣声切实地传来,实在是觉得可怕。

在我的日常生活里,也没有其他的改变了。一切都还是照常,虽然心一直处在变动中。

给您写这么长的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虽然我会一心一意对您怀着尊敬之心,却无法再爱您,也无法再对您任性妄为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做不来了。我开始迈上一条和您完全不同的路了。您是美好的作家,如同水莲般的美丽,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份美丽。但是我却一步步远离着开满水莲的池塘,我是那低下头来行走的野兽。我的身上没有美学,只有生活的感伤。我感觉我今后也只会写俗气的作品。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深深的绝望。

您写给我的信,我这一辈子都会带在身边,好好收藏。

还请多多原谅。再次行礼。

木户一朗

八月十六日

木户一朗先生:

收到了您莫名其妙、意味不明的信。二十元安全收到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给你钱的这种失礼之事。一开始就打算是让你还给我的,而且我也不是钱多到没地方花的大财主,所以也谢谢你能够还给我。你们可能真的不知道,我家里还有以前的借款没还,每到月末,资金的筹措总是很辛苦。这样一说,就知道哪一边的人更穷了。你把“贫穷”当作口头禅一般悲壮地在讲,如果不是自我的正当防卫的话就好了。你说不想欠人钱,这是自己唯一的骄傲,但是在这句话的背后,是不是也意味着不想勉强与他人交往的小气想法呢。我讨厌穷人秉性,畏手畏脚,只看他人脸色做事。我不想让你尊敬我,我只是想我们能够毫无警戒之心地自在玩乐。仅此而已。

你是一个不懂感情的人。不论什么时候,都因为算计着如何合算而焦躁,我吃不消这样的人。给人写信也好,旅行也好,读《圣经》也好,跟女人玩乐也好,和井原谈笑也好,你都着急地想办法让这些直接对你的工作起到作用。就那么想写出“杰作”吗?就这么想写出杰作,逞一脸圣人相吗?愚蠢的家伙。

我应该已经再三忠告过你“作者不能不工作”了。那绝不是“去写一篇杰作出来”的意思。那种写上一篇就死也值得的杰作,是不存在的。我想传达的意思是,作者工作,就如同走路那样自然。和生活同样的速度,和呼吸保持同频,持续不断地走下去。走到哪里就能休息一下,写出了这篇就能自以为了不起然后就能偷懒了,这样如同对待学校考试的想法,真的是在开玩笑,是在小看“作家”这两个字。你不是为了头衔和身份在写作吧。就和活着一样的速度,不焦虑不怠惰,不间断地推进工作。是拙作,是杰作,还是平庸的作品,交由后人根据各自的喜好去判断。作家回过头来参加评定的光景,太怪异了。作家只需要平静地走路就好。五十年、六十年,直到死亡为止都应该坚持向前走。憋着一股劲就想写出至少一篇“杰作”的,是预备要逃跑的人。写出了“杰作”就想休息,自杀的作家,多是这种杰作意识的牺牲者。

这段时间,你又开始重新工作了,这对我也是一种鼓舞。必须要不间断地、持续地工作。但是,如果你认为摩西的一篇就能帮助你跨越所有危机的话,那也错了。请扔掉用一篇小说一决胜负的意识吧。我们不是跨越卢比孔河的英雄[18]。这次你的小说听起来很有意思了。四十年的荒野意识,对你来说还是够多了。请以你的兴致为主,豁达流畅地放手去写吧。像你这样程度作家的小说,也谈不上成功或者失败。

在我看来,那间温泉旅馆的女仆们,似乎都很喜欢你,但是在你的信里,却变为你被狠狠地羞辱了的情形,你还真是谎话连篇。你好像很喜欢故意把自己写惨,还是不要这样了。这和把存钱簿藏在地板下面的心境一样。听女仆说,你不是每天都和那位仓库里的姑娘在散步吗?亲吻肯定亲吻了吧。原来如此,你们的玩乐,如此不正经。

你说大概不会再给我写信了,我一点都不介意。友情不是义务,如果你又想给我写信了,那就再写也可。总之我是不太相信你说的话,不太明白你话中的意思。

不客气地讲,我和你在那间温泉旅馆一起玩乐的时候,觉得很无聊。你仍然有身为作家的骄傲自大,一直把井原和木户放在天平上比较着,很没意思。

再继续说坏话,让你又写不出文章来就坏事了,所以最后再附上一句让你高兴的话吧。

“天才就是一直都觉得自己不行的人。”

很好笑吧。不尽欲言。

葛原退藏

昭和十六年八月十九日

* * *

[1]引自明治诗人,石川啄木的《一握之砂》。——译者注

[2]原句是“先生といわれる程の馬鹿でなし”,意思是说“老师”这个称呼不一定伴随着敬意。——译者注

[3]高踏派兴起于19世纪60年代的法国,明治初年传入日本,代表人物是森鸥外。——译者注

[4]原“初龙”是四十岁的别名,现指五十岁上下。——译者注

[5]夏天穿的绢材质的薄织物。——译者注

[6]山上忆良(660—733)奈良时代初期的贵族、歌人,代表和歌作品《贫穷问答歌》。——译者注

[7]《圣经》里大卫告白对神毫无动摇的信赖的诗歌。——译者注

[8]出自《圣经·马太福音》。——译者注

[9]出自《圣经·马太福音》。——译者注

[10]出自日本小说家冈本加乃子(1889—1939)的小说《生生流转》。——译者注

[11]梅竹兰菊。——译者注

[12]中国唐末、后梁时代的禅人。据说露着肚子、背着装有日常生活用具的袋子在市井中走动,能预测人的命运。——译者注

[13]明治时期的石版画。——译者注

[14]出自《万叶集》的和歌。——译者注

[15]日本的古老面具之一,圆脸、低鼻梁、头小、脸颊突出有腮红。——译者注

[16]歌舞伎大师,元禄时代活跃在京都及附近的主角,以创造和事(柔和优美的演技,同在江户流行的荒事成对比)在历史留名。——译者注

[17]日本计酒单位,1合酒等于180毫升,根据酒的度数不同,相当于3.2~3.6两。——译者注

[18]来自于恺撒跨越卢比孔河的故事。公元前49年,凯撒率兵渡过卢比孔河,进军罗马,随后取得了罗马的最高权力。现用来比喻任何重要的抉择。——译者注

我想把它当作青春的诀别辞,

写下它,不为谄媚任何人。

——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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