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洁白如玉的胸前,戴着一个闪闪发亮的十字架,那是雅克布的孩子都会恭敬地亲吻、异教徒都会崇拜的。

席勒

一种本能的动力,促使他向古堡走去。他模模糊糊地感到,独自一个人冥思苦索,乃是最大的痛苦。再说,他已经看到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只期望自己能鼓起足够的勇气,不管面临什么行动,也要坚决完成。他把因害怕孤独而返回古堡的举动,解释为他害怕母亲不安,因为万一哪个仆人从巴黎来,提到在圣多米尼克街的府邸没有见到他,那么他的这次疯狂的发作就可能会暴露出来,引起母亲的不安。

奥克塔夫离开古堡相当远,他穿过树林往回走时,心中暗想:“哦!昨天,这里还有一些孩子在打猎。如果哪个孩子毛手毛脚,在一片树篱后面打鸟,一枪把我打死,我也就问心无愧了。天哪!这颗滚烫的脑袋挨上一粒子弹,那该多美啊!我咽气之前,要是还来得及,看我怎样感谢他!”

由此可见,那天早晨,奥克塔夫的行为,是有些疯疯癫癫。他胡思乱想,盼望着让一个孩子打死,不觉放慢了脚步。这种小小的懦弱行为,他也有些意识到了,但是,他的心灵还受其影响,不肯细想他这种行为是否正当。最后,他从花园的角门回到古堡,瞧见的第一个人便是阿尔芒丝。他猛然在那里怔住,血液都凝固了,没料到这么早就撞见了她。阿尔芒丝从远处一望见他,便笑吟吟地跑过来。她满面春风,像鸟儿一样轻捷。奥克塔夫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漂亮;她想着表兄昨天晚上对她讲的,他同德·欧马尔夫人的关系,也就自然容光焕发。

“我这是最后一次见她了。”奥克塔夫心里想着,眼睛贪婪地看着她。阿尔芒丝的大草帽,她娉婷的身材,以及垂在双颊、正好衬托出她那深邃而温柔的目光的大发卷,奥克塔夫要把这一切都铭刻在心上。然而,阿尔芒丝慢慢走近时,她那双笑吟吟的眼睛很快失去了幸福的神采。她觉得奥克塔夫的神情中有种不祥的成分,还发现他的衣裳湿漉漉的。

她由于心情激动,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表哥,您这是怎么啦?”这样一句简单的问话,她说时差一点流下了眼泪,她发现表兄的眼神是多么异常啊!

“小姐,”奥克塔夫冷冰冰地答道,“请您原谅,这种仿佛要剥夺我一切自由的关切,我无法欣然领受。我从巴黎来,我的衣裳也湿了,这又怎么样,如果这种解释还满足不了您的好奇心,我就再详详细细地……”说到这里,奥克塔夫情不自禁,把恶狠狠的话头收住了。

阿尔芒丝脸色惨白,好像挣扎着要走开,可是腿脚就是不听使唤,她的身子摇晃得很厉害,眼看着要跌倒。奥克塔夫走上前去,伸出胳膊搀住她。阿尔芒丝用失神的眼睛看着他,似乎表达不出任何思想。

奥克塔夫相当粗暴地抓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腋下,扶她朝古堡走去。其时,他自己也感到浑身无力,随时会跌倒,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对阿尔芒丝说:

“我要走了,必须动身去美洲做一次长途旅行。我会写信来的,拜托您安慰我的母亲,告诉她我一定会回来的。至于您,小姐,有人声称我爱上了您,其实,我并没有这种奢望。况且,使我们团结在一起的友谊由来已久,我觉得这就足以阻止住爱情的萌生。我们之间非常了解,相互绝不会产生这种感情,而这种感情总难免有幻想的色彩。”

这时候,阿尔芒丝已经走不动了,她把低垂的双眼抬起来,望着奥克塔夫,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仿佛要讲什么话。她想靠在橘树培植箱上,却无力支撑身体,滑了下来,倒在这棵橘树旁边,完全失去了知觉。

奥克塔夫呆若木雕,站在原地看着她,没有进行任何救护。她依然昏迷不醒,美丽的双眼半开半闭,可爱的嘴唇四周还保留着沉痛的表情。这娇弱的身躯只穿着单薄的晨衣,把它的旷世罕见的美显露无遗。奥克塔夫看见一个钻石小十字架,那是阿尔芒丝今天头一次戴出来的。

奥克塔夫心一软,拉起她的手。他的全部哲学都消失了。他注意到有培植箱挡着,古堡里的人瞧不见,便跪在阿尔芒丝身边:“原谅我吧,我亲爱的天使啊,”他一面低声说着,一面狂吻这只冰冷的手,“我从来没有像这样爱你呀!”

阿尔芒丝动了一下,奥克塔夫霍地站起身来,仿佛痉挛了一般。不久,阿尔芒丝可以走动了,奥克塔夫把她送回古堡,也没敢看她一眼。他狠狠责备自己刚才又失去控制,做出可鄙的举动,若是让阿尔芒丝发现了,他那些狠心的话岂不等于白讲。阿尔芒丝匆匆地离开他,回古堡去了。

一等到德·马利维尔夫人可以会客,奥克塔夫就去求见,一进门他便扑到她的怀中。

“亲爱的妈妈,准许我去旅行吧,只有通过这种办法,我才能避开一桩可憎的婚姻,而又不失去对我父亲应有的尊敬。”

德·马利维尔夫人非常诧异,可是不管她怎样盘问奥克塔夫,也问不出有关这桩婚事的更确切的话来。

“怎么!”她对奥克塔夫说,“那位小姐叫什么,是哪个府上的,你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呀!这简直是发疯啦!”

德·马利维尔夫人觉得这个词太准确了,往下就不敢再用了。看来她儿子的决心很大,非要当天动身不可;她好说歹说,才算让儿子答应不去美洲。对奥克塔夫来说,不管去哪儿旅行,同样可以达到目的;他所考虑的,只是离别的痛苦。

他怕把母亲吓坏了,在同她谈的时候,想尽量缓和一些,这样,他灵机一动,想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亲爱的妈妈,一个德·马利维尔家的男儿,到了二十岁还不幸无所作为,他就应该效法我们的祖先,首先去参加十字军。我请你准许我到希腊去。如果你有这个要求,我可以对父亲说,我要去那不勒斯;到了那里,我仿佛偶然好奇才到希腊去的。况且,一个绅士手提利剑去游历希腊,这不是极其自然的吗?以这种方式宣布我的旅行,就会排除任何自命不凡的色彩……”

这个计划引起德·马利维尔夫人的极度不安;不过,计划中有豪爽的成分,这正同他对职责的想法相一致。谈了两个小时,奥克塔夫得到了母亲的应允;这两个小时对他也是一段休息。他紧紧偎在这位温柔的母亲的怀里,好有机会哭上片刻时间。他同意了母亲提出的一些条件,那些条件他刚进门的时候肯定会拒绝的。他答应母亲,从他登上希腊土地那天算起,一年之后,如果母亲要求,他就回来和母亲一起生活半个月。

“不过,亲爱的妈妈,请答应我,等我回来看你时,你在多菲内省的马利维尔庄园接待我,免得报纸报道我的旅行,引起我的不快。”事情全照他的愿望安排妥当;又洒了些温情的眼泪,从而确认了这次意外出行的条件。

从他母亲房间出来,对阿尔芒丝尽了礼数,奥克塔夫已经冷静下来,可以去见侯爵了。“父亲,”他拥抱了父亲之后,说道,“请允许你儿子向你提一个问题:生活在一一四七年的昂格朗·德·马利维尔,在青年路易的麾下采取的第一个行动是什么呢?”

侯爵急忙拉开写字台的抽屉,取出一个从来不离开他的羊皮纸卷:这是他们的家谱。看到儿子的记忆对他帮助很大,他非常高兴。

“我的孩子,”老人放下眼镜说,“一一四七年,昂格朗·德·马利维尔跟随国王,参加了十字军东征。”

“他当时只有十九岁,对不对?”奥克塔夫又问。

“正好十九岁。”老侯爵答道。年轻的子爵表现出对家谱的重视,越来越令他满意。

等父亲情绪高涨,心满意足了,奥克塔夫才语气坚决地对他说:“父亲,贵族自有贵族样!我已经二十岁,书也读得够了。我来请求您祝福我,并允许我到意大利和西西里岛去旅行。我绝不向您隐瞒,但是仅仅透露给您一个人:我将从西西里到希腊去,准备参加一场战斗,然后再回到您的身边,这样,我也许多少配得上您传给我的尊贵的姓氏。”

侯爵虽然非常勇敢,却根本没有他祖先在青年路易时代的心灵;他是父亲,是生活在十九世纪的慈父。奥克塔夫的决定来得突然,弄得他瞠目结舌;他宁愿凑合着有个不大勇敢的儿子。然而,这个儿子的庄严的神情、举止中显露出来的毅然决然的态度,使他不得不同意了。刚强的性格,从来没有发挥过这么大的威力。他不敢拒绝这样一个请求,因为儿子的神态表明,他拒绝不拒绝是一回事。

“你这是剜我的心哪!”慈祥的老人说着,走到写字台前,不等奥克塔夫提出来,便用颤抖的手写了一张数目很大的支票,让儿子到有他存款的一个公证人处去取。“拿着,”他对奥克塔夫说,“上天保佑,但愿这不是我给你的最后一笔钱!”

午餐的铃声响了。幸亏德·欧马尔与德·博尼维两位夫人在巴黎,这悲伤的一家人才不必用废话来掩饰他们的痛苦心情。

奥克塔夫尽了职责,心里踏实了一些,觉得还有勇气继续执行他的计划。他本来打算午饭前就动身,后来想到最好还是像平时一样,否则会引起仆人的议论。他在小餐桌落座,正对着阿尔芒丝。

“这是我一生最后一次见她了。”奥克塔夫心想。阿尔芒丝烧茶的时候,幸好烫了一下手,烫得挺疼。在这间小饭厅里,如果有谁比较冷静,注意到她慌乱的神情,这件偶然发生的小事正好可以给她遮掩过去。德·马利维尔先生的声音也颤抖起来,有生以来,他头一回想不出什么风趣的话好说。他儿子引用“贵族自有贵族样”,引用得十分贴切;他也在思索,能不能找一个与这句名言相媲美的借口,用以推迟儿子的行期。

◎雅克布:《圣经》中的族长,他的十二个儿子,是以色列十二个部落的始祖。

◎席勒(1759—1805):德国诗人兼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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