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只见夏日的晴空下,一个结实的轮廓现了身,进了屋,落了座。落座后,又摸出一只手帕,猛擦额头。一看便知心事重重。凭借训练有素的感官,我立刻认出了症状。这是和布林克利交手的后果。

片刻之后,就证明我诊断无误:一瞬间他放下了手帕,亮出一只动人的黑眼圈。

玻琳见状,恪守为人女的义务,立刻一声尖叫。

“爸爸,究竟出什么事了?”

老斯托克气喘吁吁。

“我抓不到那家伙。”他语气里透着深深的遗憾。

“哪个家伙?”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总之是孀居小舍的疯子。他守着窗户,冲我扔土豆。我才敲了两下门,就见他守着窗户扔土豆,就是不肯像男子汉一样出来跟我较量。就那么守着窗户扔土豆。”

实话实说,听到这儿,我不由自主,对布林克利这厮居然心生敬意。当然啦,我们成为朋友是不可能了,但不得不承认,在必要时刻,他倒是能挺身而出,负气仗义。估计是他听到斯托克的砸门声而从宿醉的恍惚中惊醒,继而感到头痛欲裂,于是立刻通过合理渠道采取正当措施。总之令人欣慰。

“您该庆幸交了好运,”我指出光明的一面,“那家伙选择远距离对付您。要是打近身战,他一般会采用餐刀或者砍肉刀,那可需要步法敏捷。”

此前,他只专注于自己的烦恼,估计根本没注意到伯特伦又出现在他眼前。反正他是吓得目瞪口呆。

“啊,斯托克。”我轻描淡写地帮他解围。

他还是瞪着金鱼眼。

“你是伍斯特?”听口气,好像充满敬畏似的。

“正是在下,斯托克老伙计,”我兴高采烈地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如假包换伯特伦·伍斯特是也。”

他望望扎飞,又望望玻琳,又望望扎飞,神色恳切,好像寻求安慰和支持似的。

“他的脸,搞什么鬼?”

“晒伤,”我回答,“好了,斯托克,”我急于把当天的正经事处理妥当,“您能赶过来,那是再好没有了。我一直在找您……呃,这话说得有点大了,不过,总之,我很高兴遇见您,因为我有话要告诉您。您之前打算安排令千金嫁给我的事玩儿完了。忘了吧,斯托克,断了念想吧,彻底死心,绝对没门儿。”

我这番话义正词严、斩钉截铁,实非言语所能形容。有那么一阵子,我有点忐忑,怕自己做过了头,因为我正巧望进玻琳眼里,只见她一脸崇拜青睐,仿佛为我此时的魅力折服,我真怕她最终认为我才是她心中的英雄,再次撇下扎飞,跟定我了。想到此处,我赶忙进入下一事项。

“她要嫁给扎飞——扎福诺勋爵——就是他。”我冲着当事人的方向一摆手。

“什么?!”

“不错,一切已成定局。”

老斯托克气势磅礴地哼了一声,明显是大为震惊。

“是真的吗?”

“没错,爸爸。”

“哦!你的如意郎君是骂你父亲‘大眼贼老骗子’的人,是吗?”

我来了兴致。

“你骂他是‘大眼贼老骗子’,扎飞?”

扎飞抬起一直合不拢的下巴。

“当然没有。”他有气无力地说。

“怎么没有,”斯托克反驳道,“就在我说不买你这座房子的时候。”

“哦,那个,”扎飞说,“您也知道情况啦。”

玻琳开始打岔,似乎是觉得大家跑题了。女士们喜欢集中讨论切实问题。

“总之,我是嫁定他了,爸爸。”

“胡说。”

“不,我爱他。”

“昨天你爱的还是这边这位一脸灰的白痴呢。”

我一挺胸。咱们伍斯特可以容忍做父亲的伤心之下口不择言,但是底线是不容逾越的。

“斯托克,”我说,“所谓非礼勿言。我必须请您遵守辩论的规矩。况且这不是灰,是鞋油。”

“我才没有。”玻琳嚷嚷。

“你亲口说的。”

“那,反正没有。”

老斯托克又哼了一声。

“事实就是,你根本没个主见,必须我来帮你做主。”

“不管你怎么说,我绝不会嫁给伯弟。”

“那你也不准嫁给什么傍富的英国勋爵。”

扎飞一听火了。

“傍富的英国勋爵,您什么意思?”

“我直话直说。你一文不名,打算娶玻琳这种身份的大家闺秀。哼,该死,你就像我从前看过的那出音乐喜剧里的那个家伙……叫什么来着……喔喔利勋爵。”

扎飞苍白的嘴唇间爆发出一声嘶吼。

“喔喔利!”

“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型、表情、谈吐,一点不差。我早就觉得你像谁,现在总算想起来了。喔喔利勋爵。”

玻琳再次发话了。

“爸爸,你这纯粹是乱说。问题从头到尾就是麻麻杜克顾虑重重、心高气傲,觉得除非有了钱,否则决不肯跟我求婚。我都想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毛病。后来你答应买下扎福诺公馆,五分钟之后,他就跑过来跟我求婚了。你要是不打算买公馆,那就不该轻易开口,而且我也不懂你有什么道理不买。”

“我当初打算买,是看着格洛索普的面子,”斯托克回答,“现在我对那位老兄改变了想法,让我讨他欢心?就算是买花生摊,我也不干。”

我忍不住说句公道话。

“格洛索普人不错的,我喜欢他。”

“没人跟你抢。”

“我对他心生好感,还是从他昨天晚上痛殴小西伯里开始的。我看这就证明他三观正确。”

斯托克瞪圆了左眼。这会儿他右眼闭着,如同夜幕下憔悴的花朵。我不由自主地佩服起布林克利,那家伙准是个神射手,才能正中目标。话说用土豆远程打中某人的眼睛可并非易事。我之所以清楚,是因为亲自试过。由于土豆的特点——形状不规则,又不少芽儿,因此瞄准很费工夫。

“你说什么?格洛索普揍了那小子一顿?”

“听说毫不手软。”

“哟,该死!”

不知道大家看没看过那种电影,就是讲某个硬心肠的家伙偶然听到幼时坐在母亲膝头学的那首老歌,接着来一个面部特写,然后还没等你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已经痛改前非,跑去到处行善了。我总觉得这种转变有点突兀,不过请大家相信我,这种霎时间心软的情况现实里是有的。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老斯托克就上演了这一幕。

上一秒,他还是钢筋铁骨。这一秒,他几乎是血肉之躯了。他愣愣地望着我,说不出话来。接着他舔了舔嘴唇。

“格洛索普真那么做了,千真万确?”

“我当时并不在场,不过吉夫斯亲口告诉我,这是客厅女侍玛丽亲眼所见,清清楚楚。格洛索普狠狠教训了小西伯里一顿——据我臆测,是用毛刷背。”

“嘿,该死!”

玻琳正在那儿顾盼生辉,看得出来,希望再次降临。她有没有少女般乐得一拍手,我还真说不准。

“瞧,爸爸,你是误会他啦。他其实是个大好人。你一定得去找他,跟他道歉,说自己不该发脾气,并且决定为他买下公馆。”

哎,我真该告诉这个可怜的呆瓜,她这么插嘴反倒坏事。女孩家的总也不懂处事要讲究手腕。我是说,不妨去问吉夫斯,这种情况下,关键在于研究个体心理。这会儿就算只猫头鹰也看得出老斯托克的心理,当然得是只公猫头鹰。斯托克这种人呢,一旦至亲好友苦口婆心劝他做什么事,那他立刻反其道而行之。用《圣经》里的话来说,就是命往则来、命来则往。换句话说,要是他看见门上印着“推”,他一定要拉。

果不其然。要是没人干涉呢,用不了半分钟,这斯托克只怕就要翩翩起舞,拿着帽子撒玫瑰花瓣了。本来眼见他就要成为甜蜜与光明的化身,可这会儿他突然身子一僵,露出犟驴的神色。看得出,心高气傲的他最讨厌谁指使他。

“要我做这种事,休想!”

“哦,爸爸!”

“谁也别想对我指手画脚。”

“我不是那个意思。”

“谁管你什么意思。”

这下情况急转直下。斯托克独自生闷气,像只心情不大美丽的斗牛犬。玻琳的表情仿佛是太阳神经丛挨了一拳。扎飞则好像还沉浸在被人比作喔喔利勋爵的情绪中不能自拔。至于我呢,虽然我明白此时此刻需要有位舌灿莲花的雄辩家,但却觉得,要是理屈词穷——也就是本人的状态,那硬撑舌灿莲花雄辩家也没什么助益。

因此,屋里一片鸦雀无声,并且这无声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这时只听一阵敲门声,随即吉夫斯翩然而至。

“打扰了,先生,”他端着一只盛有信封的托盘,边说边施施然走近斯托克,“游艇上的一位水手刚刚捎来这封海底电报,说是您早上下船后不久收到的。船长认为或许电报内容紧急,因此吩咐他送到公馆。我在后门处从他手中接过电报,立刻赶来,好亲手交给先生。”

这事儿听他说起来,就像听一篇史诗。他引着你循序渐进,渐入佳境,眼看情节扣人心弦、戏剧效果呼之欲出,可老斯托克呢,非但不见兴奋不已,反而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你是说有我一封电报。”

“是,先生。”

“那你干吗不直接说,该死,非得大书特书的,你以为自己在唱歌剧还是怎么着?快拿来。”

吉夫斯不动声色,不失尊严地递上函件,又端着托盘退下了。斯托克一把撕开信封。

“我才不会跟格洛索普说那种话呢,”他继续之前的话题,“要是他主动来找我道歉呢,我兴许会……”

他声音渐渐沉下去了,很有点像充气玩具鸭子漏气漏到最后那种动静。他下巴合不拢,眼睛呆望着电报,仿佛突然发现手里把玩的是一只狼蛛。紧接着,他唇间挤出一句评语,以我之见,即使如今世风日下吧,但有女士在场,也实在不相宜。

玻琳快步上前,万般体贴。就是当痛苦与不幸出现在眼前那一套。

“怎么了,爸爸?”

斯托克呼呼气喘。

“还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什么?什么?”我看见扎飞一个惊跳,“什么?什么?我这就告诉你,他们要质疑乔治的遗嘱!”

“不是真的吧!”

“就是真的,你自己看。”

玻琳埋头细读文件,然后抬起头,神色慌乱。

“要是他们胜诉,那咱们的五千万就飞了。”

“可不是。”

“咱们可能一分钱都拿不到。”

扎飞如梦方醒。

“再说一遍!你是说,你们的钱都打了水漂?”

“看来是咯。”

“妙!”扎飞喜不自胜,“高!痛快!了不起!天助我也!好得不得了!”

玻琳一个雀跃。

“呀,可不是?”

“当然啦。我身无分文,你也身无分文,咱们抓紧时间,这就结婚。”

“当然啦。”

“这就万事大吉啦。这下谁也不能说我是喔喔利了。”

“当然不能。”

“喔喔利一听到这种消息,准要溜之大吉。”

“我敢保证。这会儿只能瞧到他背后那一溜烟了。”

“太神奇了!”

“太伟大了!”

“我这辈子第一次交上这种好运气!”

“我也是。”

“真是及时雨!”

“时间刚刚好。”

“好极了!”

“简直了不起!”

这种年少气盛的热情感染了老斯托克,如同他颧骨上冒了个火疖子。

“你别顾着胡说八道,快听我说。你疯了吗?‘你们的钱都打了水漂’,你胡说什么?你以为我就这么任人宰割,不会还击吗?门都没有。乔治和我一样头脑清楚,我有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替我做证,那可是全英国一等一的精神病学家。”

“您没有啊。”

“只要我让格洛索普往证人席上一站,他们的官司就像肥皂泡一样不堪一击,打也打不成。”

“可您和罗德里克爵士吵翻了,他不会为您做证的。”

“谁说我们吵翻了?我跟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关系再融洽不过,看哪个半傻子敢说个不字。我们关系这么铁,不过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一时意见不合,这能影响我们亲如兄弟的感情吗?”

“可假如他不肯跟您道歉呢?”

“这事从头到尾,根本不需要他跟我道歉。我自然会主动跟他道歉。我堂堂男子汉,自己做错了,伤害了最好的朋友的感情,自然会大方承认,是不是这个理儿?我当然要跟他道歉,他也会接受我最诚挚的歉意。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最大度了。到时候我请他到纽约做证,不出两周,就把他们震得死死的。他住在哪儿来着?是‘海景酒店’吧?我这就拍电报给他,安排见面。”

我不得不插一句。

“他不在酒店。刚才吉夫斯打电话过去找人,扑了个空。”

“那他在哪儿?”

“说不好。”

“他总有个着落吧。”

“啊!”我顺着他的逻辑,觉得言之有理,“这点毋庸置疑。可在哪儿呢?八成已经回伦敦去了。”

“怎么是伦敦?”

“怎么不是?”

“他打算回伦敦吗?”

“没准就是呢。”

“那他伦敦的地址呢?”

“不知道。”

“有谁知道吗?”

“不知道。”玻琳回答。

“不知道。”扎飞回答。

“你们有个什么鬼用,”斯托克狠狠地训斥道,“出去,这儿忙着呢。”

最后这句话是对吉夫斯说的,他不知不觉又翩然而至了。这是吉夫斯最不可思议的一个特点,他时现时隐。其实应该说时隐时现。你正忙着说话,突然感觉到一股气场——打个比方,转头一瞧,他已经来了。

“很抱歉,先生,”只听吉夫斯说,“我有事禀告爵爷。”

扎飞大手一挥,明显心不在焉。

“待会儿再说,吉夫斯。”

“遵命,爵爷。”

“我们这会儿有点忙。”

“明白了,爵爷。”

“那,罗德里克爵士这么赫赫有名,要找他肯定不难,”老斯托克继续之前的话题,“《名人录》里准有他的地址。你这儿有《名人录》吧?”

“没有。”扎飞回答。

老斯托克摊开双手向天。

“老天爷呀!”

吉夫斯轻咳一声。

“先生,恕我冒昧地说一句,我想我知道罗德里克爵士的下落。想必先生要找的是罗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吧?”

“当然是他。你以为我认识多少个罗德里克爵士?那他在哪儿?”

“在花园里,先生。”

“你是说公馆的花园?”

“是,先生。”

“那快去请他进来呀。就说斯托克先生有要紧事,希望即刻见他。慢着,不用你去了,我亲自去。你在花园哪个地方见到他的?”

“我并没有见到他,先生,不过是有人告诉我他在花园。”

斯托克啧啧两声。

“嘿,该死,那这个不过告诉你他在花园的人不过告诉你他在花园的哪个地方?”

“在盆栽棚,先生。”

“盆栽棚?”

“是,先生。”

“他在盆栽棚干什么?”

“想来是坐着吧,先生。但刚刚说过,这并非是我亲眼所见,是多布森警官知会我的。”

“嗯?什么?多布森警官?那又是谁?”

“是昨天晚上逮捕罗德里克爵士的警官,先生。”

他微微一鞠躬,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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