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坚持认为,真正评判一个人的本质,看他是否具备完美的骑士风度,就要看他在这种情况下的表现了。这才是试金石。要是有人过来问我说:“伍斯特,你是我的知己啦,实话告诉我——我跟人打了赌——你说我称不称得上传说中的‘珀乐骑士’[1]?”那我就会回答说:“我亲爱的贝茨——或者卡斯伯特森,不管是谁吧——要回答你这个问题呢,不如你先回答我,假若屋子里有一对恋人,他们之前因为不幸的误会而分手,此刻又重归于好,一派其乐融融、互敬互重,那你是立刻钻到书桌后回避呢,还是会站在一旁,看戏似的瞪着金鱼眼?”

我个人的观点不可动摇。眼见一对恋人冰释前嫌,我绝不会傻站着干瞪眼。只要条件允许,我就抽身而退,绝不打扰他们。

不过隔着一张书桌,我虽然看不到人,却听得到声音,而且是尤其叫人皱眉的声音。之前说过,我跟扎飞差不多从小混到大,这些年来,我见识过他在不同场合以及各式心情下的表现,但我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具备了每分钟二百五十个字且肉麻到令人作呕的语言表达能力。这么说吧:唯一能见得光的一句就是“好啦好啦,丫头!”对于本人所经历的折磨,由此也可见一斑了。对了,诸位可别忘了,我这还空着肚子呢。

这期间,玻琳对上述对话的贡献几乎为零。此前我还以为,面对本人的突然出现,帮厨女佣的情绪反应无人能出其右,撞见我的其余一干人等只能望洋兴叹。但和玻琳相比,她立刻黯然失色。玻琳倚在扎飞怀里,喉咙里咕噜噜作响,如同暖气片漏水,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一丝理智。这妮子好像傻了。

分析看来,我崭露头角的那一刻,她正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而我这一露脸,可以说是大坝终于决堤了。反正她这场暖气片模仿秀一直没个完,最终扎飞终于忍无可忍,收起了喃喃的甜言蜜语,开始询问事情本源了。

“亲爱的,”只听他说,“怎么回事,安琪儿?谁吓到你了,甜心?快告诉我,宝贝。你看到什么了,小可怜?”

我看时机成熟,该加入这场聚会了,于是从书桌后面探出半个头。玻琳见了,立刻后退两步,如同受惊的野马。坦白说,我很是气恼。伯特伦·伍斯特可不擅长引起异性的恐慌。事实是,女士们见了我,通常笑而不语,当然偶尔也会无奈地叹口气,此生无望般地来一句:“哦,伯弟,又是你啊?”不管怎么样,都比这种惊恐万状好。

“嗨,扎飞,”我打招呼,“天儿不错。”

大家或许会以为,玻琳·斯托克得知虚惊一场,对方不过是一位故人,最大的感想该是松一口气。错了,她狠狠地瞪着我。

“你这个呆瓜,”她嚷嚷道,“你想什么呢?非得玩捉迷藏,把人吓个半死?而且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蹭了一脸灰。”

扎飞也忙不迭地声讨我。

“伯弟!”他拖着哭腔似的说,“天哪!我早该猜到是你。你还真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彻头彻尾、胡言乱语的第一大神经病!”

我认为必须当机立断,制止这股风气。

“对不住,”我冷冷地高傲地说,“吓到了这个小榆木脑袋,但我之所以藏身到桌子后面,完全是基于谨慎的态度和严密的逻辑。而且说到神经病呢,扎飞,你别忘了,你刚才那五分钟说了什么,我可都听在耳朵里。”

我满意地看到,他心中有愧,立时羞得面泛桃花,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

“你怎么好偷听。”

“你以为我愿意听吗?”

他一个恼羞成怒,逞强道:“我凭什么不能那么说?我爱她,该死的,我不怕别人知道。”

“哦,可不。”我都懒得掩饰话中的轻蔑。

“她是世上最了不起的存在。”

“不,你才是,亲爱的。”玻琳接口。

“不,你才是,安琪儿。”扎飞答。

“不,你才是,甜心。”

“不,你才是,宝贝。”

“拜托,”我忍无可忍,“拜托!”

扎飞瞪了我一眼。

“你说什么,伍斯特?”

“哦,没什么。”

“我以为你说话来着。”

“哦,我没说。”

“那就好。你最好别说话。”

这会儿最初的恶心感已经没那么明显了,因此伯特伦·伍斯特心下一宽。本人心胸开阔,因此大度地想,考虑到扎飞的处境,不该对他求全责备。毕竟,鉴于情况特殊,期待他抱守君子风范也不符合现实。我于是主动示好。

“扎飞老兄,”我说,“咱们可不能一言不合就吵架。此情此景,咱们该眉开眼笑才是。看到你和我这位老朋友将已逝的过去掩埋,从头开始,我是再开心不过了。我可以自认是老朋友吧?”

玻琳绽开了温暖的笑脸。

“那,最好是,你这个可怜的小疯子。嘿,毕竟我认识你的时候,还不认识麻麻杜克呢。”

我转向扎飞。

“说到麻麻杜克这茬儿,我老早就想跟你说了。居然被你瞒了这么多年。”

“叫麻麻杜克有什么错吗?”扎飞有点激动。

“没错,没有。不过咱们在‘螽斯’要乐上一阵子了。”

“伯弟,”扎飞一字一顿地说,“要是你敢跟‘螽斯’那些家伙透露半点口风,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揪出来,赤手空拳把你掐死。”

“嗯嗯,再说,再说吧。总之呢,你们两个和好如初,我是很高兴的。我毕竟是玻琳最好的朋友嘛。咱们有不少美好的回忆,是吧?”

“可不是。”

“比如在‘吹笛岩’[2]那天。”

“啊。”

“还有那次大晚上的汽车抛锚,咱们淋着雨,在韦斯特切斯特县荒郊野外困了好几个小时,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

“你的鞋湿透了,幸亏我明智,帮你脱掉了袜子。”

“喂!”扎飞插嘴了。

“哦,别激动,老兄。我从头至尾规规矩矩,没一点越轨。我只是想证明自己是玻琳的老朋友,因此有资格为目前的情况感到欣慰。要说比这位斯托克还动人的姑娘,世界上屈指可数,你能赢得她的芳心,是你的运气。老兄,虽然她也有严重不足,那就是有位像是从《启示录》里走出来的父亲。”

“其实爸爸人不错,只要你懂得顺毛摸。”

“听到了,扎飞?你摸那位土匪头子的时候,千万顺着毛。”

“他才不是土匪头子呢。”

“对不住。让扎飞评评理。”

扎飞挠了挠下巴,有几分尴尬。

“坦白说,安琪儿,有时候我的确觉得他有点不可理喻。”

“说得好,”我接口,“而且别忘了,他非得要玻琳嫁给我。”

“什么?!”

“你不知道?对,没错。”

玻琳摆出类似圣女贞德的表情。

“伯弟,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精神可嘉,”我赞许地说,“不过等你老爸鼻孔喷火、嘴里嚼玻璃渣,往舞台中央一站,你保证能维持这份宁死不屈的态度吗?换句或说,你会不会害怕大野狼[3]?”

她犹豫了。

“当然,咱们得有一场恶战呢。可以想见。安琪儿,他很生你的气,你知道的。”

扎飞一挺胸。

“我来对付他。”

“不,”我坚定地说,“我来对付他。这件事就全权交给我处理吧。”

玻琳哈哈大笑。我听了很不爽,因为这笑声里带了一股轻蔑的味道。

“你!哎,可怜的小羊羔,连爸爸冲你‘嘘’一声,你都要跑出一英里。”

我眉毛一扬。

“这纯粹是杞人忧天。他好好的,干吗‘嘘’我?这么傻的事,谁对谁也做不来。况且就算他真的冒出这句无稽之谈,影响也不会像你形容的那样。我承认,曾几何时,我面对令堂,的确是有些许局促不安的心理,但今非昔比。我眼睛里的鳞已经掉了。不久前,我目睹他在短短三分钟之内,被吉夫斯三言两语,从狂风暴雨骤然转成和风细雨,他的咒语已经破除了。等他来了,你大可放心地交给我应付。我绝不会为难他,但我也绝不手软。”

扎飞好像若有所思。

“他要来吗?”

只听花园里传来了脚步声,还伴随着气喘吁吁的动静。我朝窗子竖起拇指。

“没猜错的话,华生,”我说,“我看咱们的主顾这就来了。”

[1] Preux chevalier,法语,意为英勇的骑士。

[2] Piping Rock,可能指纽约当时一家著名赌场。

[3] 歌曲Who’s Afraid of the Big Bad Wolf? 出自迪士尼电影《三只小猪》(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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