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丝走进门,昨晚惨淡经历的余迹仍然清晰可见。他脸色苍白,双眼如同红莓果儿,耳朵软趴趴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爬烟囱的时候被卡在了中间。我倚着枕头直了直身子,敏锐地观察他。此情此景,我看得出,需要施加急救,我准备好立刻开始行动。

“哎呀,果丝。”

“哎,伯弟。”

“好啊。”

“好啊。”

寒暄过后,我认为可以委婉地提一提昨晚的情况。

“听说你有点不大好。”

“是啊。”

“就怪吉夫斯。”

“不能怪吉夫斯。”

“完全要怪吉夫斯。”

“我不这么看,是我自己忘带了钱和大门钥匙……”

“你最好把吉夫斯也忘了吧。你听了一定会很高兴,果丝,”我认为最好是把最新进展立刻通知给他,“吉夫斯不再负责处理你的小困扰了。”

这话似乎得到了充分的领会。他的脸拉长了,软趴趴的耳朵也垂得更厉害。他本来看着就像一条死鱼,此时变成了一条死而复死的鱼,好像去年的货色,被冲到孤寂的沙滩上,任凭风吹浪打。

“什么?”

“没错。”

“你是说吉夫斯不会再——”

“不会。”

“这,见鬼——”

我的温和中透着坚定。

“没有他你反而好。经历了昨天一晚上的折腾,你一定明白吉夫斯需要歇一歇了,再聪明的头脑也免不了偶尔马失前蹄。吉夫斯就是这样。我已经观察了一段时间了,他现在大不如前,需要通通管子,去去水垢。你一定吃惊不小。今天早上过来是为了咨询他的建议是吧?”

“那还用说。”

“有什么疑难?”

“玛德琳·巴塞特要去乡下拜访什么人,我想问问他我该怎么办。”

“行啦,我都说了,这事儿不归吉夫斯管了。”

“可是伯弟,见鬼——”

“吉夫斯呢,”我厉声说,“以后这事儿不归他管了,现在是我全权作主。”

“你会干什么呀你?”

我压下了反感。咱们伍斯特思想绝对开明,对穿着红色紧身裤整晚在伦敦示众的人就放他们一马。

“这个嘛,”我平静地回答,“走着瞧。坐吧,咱们商讨一下。不得不说,依我看,这事儿非常简单。你说这位小姐要到乡下去探望朋友,那么事情明摆着的,你也得跟过去,要像剂膏药一样粘着她。基本的常识。”

“可我怎么好杵在一堆陌生人中间?”

“你不认识那帮人吗?”

“当然不认识,我谁也不认识。”

我噘起嘴唇。事情似乎变得有点儿难办。

“我只知道那家人姓特拉弗斯,住在伍斯特郡的布林克利庄园。”

我的嘴解开了骨朵。

“果丝,”我慈父般地笑道,“你多走运啊,有伯特伦·伍斯特给你出主意。我从一开始就高瞻远瞩,有我,什么事都能解决。你今天下午就是布林克利庄园座上的贵客。”

他浑身一抖,颇像只奶油冻。估计对新手来说,看我运筹帷幄的样子总是一次特别刺激的体验。

“这,伯弟,你是说你认识特拉弗斯这家人?”

“正是我达丽姑妈一家。”

“天哪!”

“现在你懂了,”我有意点明,“有我给你做主你是多走运。找吉夫斯,他是怎么办的?他给你穿上红色紧身裤,贴上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难看的假胡子,叫你去参加什么化装舞会。后果呢,精神煎熬不说,还毫无进展。一由我经手,立刻帮你上了轨道。吉夫斯能帮你到布林克利庄园去吗?没门儿。达丽姑妈不是他家姑妈。这些话我也都是随便说说。”

“老天爷,伯弟,真不知道怎么谢你呀。”

“老伙计!”

“可是,不好。”

“又怎么了?”

“我到了以后该怎么办?”

“要是你去过布林克利庄园,保准不会问这种问题。在那个浪漫的环境下,不可能出岔子。从古至今的伟大恋人们已经把布林克利打造成气候啦。那地方,那种气氛。你和心爱的她在树荫下漫步,肩并肩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和她在湖面上荡舟,然后你渐渐鼓起勇气跟她——”

“哎哟,我觉得你说得没错。”

“我说得当然没错。我在布林克利就订过三次婚。虽然后来都没成事,不过理儿是没错的。我每次去的时候可没揣着一丁点儿热切的企盼,也根本没打算跟哪位姑娘求婚。可是一踏上那个浪漫的地方,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奔向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女郎,把灵魂“吧嗒”一声撂在她面前。那儿的空气有魔力啊。”

“你的意思我全懂了。我就是需要这个——鼓起勇气。可是在伦敦,见鬼的伦敦,总是匆匆忙忙的,根本就没机会。”

“没错,一天跟人才打五分钟照面,要是想娶谁,那可得抓紧时间出手,就跟坐在旋转木马上抢戒指似的。”

“可不是。伦敦真让人心慌。可是到了乡下我就像换了一个人。真走运,这位特拉弗斯夫人碰巧是你姑妈。”

“你这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叫碰巧是我姑妈?那本来就是我姑妈。”

“我是想说玛德琳是到你姑妈家里做客,这太巧了。”

“没有的事,她和我表妹安吉拉是好姐妹,在戛纳的时候跟我们一直形影不离的。”

“啊,原来你们是在戛纳认识的。哎呀,伯弟,”这可怜的蜥蜴崇拜地说,“要是我也在戛纳就好了。她穿着沙滩装一定很美!哦,伯弟呀……”

“嗯。”我有点冷淡地打断他。就算是有吉夫斯的深水炸弹垫底,我折腾了一夜,也受不了这种话头。我于是按响电铃,等吉夫斯进来后就吩咐他给我拿电报纸和笔来。随后我给达丽姑妈写了一封措辞巧妙的信,告诉她我的朋友奥古斯都·粉克-诺透当天要去布林克利接受她的盛情款待,然后把电报交给果丝。

“看到邮局就寄出去,”我指点他,“等她一回家就会看到了。”

果丝很快闪人,还挥舞着手里的电报,看起来很像琼·克劳馥的特写。我随后望着吉夫斯,叙述了我的操作“不来细”[1]。

“简单明了,你瞧,吉夫斯,不会弄巧成拙。”

“是,少爷。”

“也没有生拉硬拽,搞得勉勉强强、稀奇古怪的。这就是浑然天成。”

“是,少爷。”

“就是需要这种作战计划。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就是形容一对异性男女给拴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每天都要打照面,而且是常常见面?”

“少爷想的可是‘朝夕相对’?”

“正是。我赌的就是朝夕相对,吉夫斯。朝夕相对,我认为成事就要靠这个。目前来看,你也知道,果丝在她面前就是一块果冻,但是一周以后再看他什么状况。想想他们两个,每天早上都一起坐在餐桌上,夹同一盘香肠,切同一条火腿,舀同一盘腰子和熏肉——哎……”我匆忙打住了话头。灵光突然闪了一下。

“天哪,吉夫斯!”

“少爷?”

“什么叫计划得面面俱到,这就是一个例子。你听到我刚才说香肠腰子熏肉火腿了?”

“是,少爷。”

“嗨,这可是万万不行,会坏事儿的。那是大错特错呀。快把电报纸和笔给我,我得立刻警告果丝,耽误不得。他必须要给心上人造成一种为了她面容憔悴的印象,狼吞虎咽地嚼香肠这怎么行呢。”

“是不行,少爷。”

“那就是。”

我于是又拿起纸笔,拟了以下内容:

伍斯特郡

斯诺兹伯里集市

布林克利庄园

粉克-诺透

放下香肠,别动火腿。

伯弟

“发出去吧,吉夫斯。马上的。”

“遵命,少爷。”

我跌回枕头里。

“哎,吉夫斯,”我叹道,“你瞧,我现在全权做主,注意我处理这案子的手腕。现在你无疑已经发现,研究我的方法会让你受益匪浅。”

“无疑,少爷。”

“不过我所展示的非凡智慧,你现在还只是见识到了一斑。你知道今天早上达丽姑妈为什么来吗?她来是为了让我去斯诺兹伯里集市,到她当董事的什么讨厌学校颁奖。”

“果真如此,少爷?恐怕这项任务对少爷并非称心如意。”

“哈,我不会去的,我要把这事儿推给果丝。”

“少爷?”

“我的打算是,听好了吉夫斯,给达丽姑妈发封电报,告诉她我走不开,然后建议她把果丝甩给那帮感化院的少年犯。”

“万一粉克-诺透先生拒绝呢,少爷?”

“拒绝?你觉得他拒绝得了吗?在脑子里演绎一下这场面吧,吉夫斯。场景:布林克利客厅;果丝被逼到墙角,达丽姑妈耸立在他面前,作狩猎声。我问你,吉夫斯,你觉得他拒绝得了吗?”

“很难,少爷。我同意少爷的意思。特拉弗斯夫人独具魄力。”

“根本没有他拒绝的份儿。唯一的办法就是溜走,不过他不会溜走,因为不想离开那巴塞特嘛。没错,果丝得言听计从,而我呢就可以卸下这个苦差事,坦白说吧,我的魂儿都在颤抖。走上讲台,对着一群可恶的学生发表一通简短有力的演讲!妈呀,吉夫斯,这事儿我可经历过,哎哟。你记得那次在女子学校的事儿吗?”

“历历在目,少爷。”

“我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啦。”

“少爷那次的确不算表现上佳。”

“还是再给我来一杯你那不同凡响的独家配方吧,吉夫斯。这次大难不死,我觉得有点头晕哪。”

估计达丽姑妈约三个小时以后才返回布林克利,因为吃过午饭好一会儿她的回电才送到。看内容,似乎是在读了我那封电报两分钟后,迸发出了热烈激荡的情绪。内容如下:

正咨询法律意见:掐死弱智侄儿是否算谋杀?不算的话你就要当心了。你的行为触限了。把你那帮狐朋狗友扔到我这儿来算什么意思?布林克利庄园是麻风病院还是什么?这粉哥-挠头是何许人也?爱你。特拉弗斯

我就料到她是这种反应。我以息事宁人的措辞回信:

不是挠头,是诺透。祝好啦。伯弟

估计在她发出以上撕心裂肺的呐喊之后不久,果丝就到了,因为不到二十分钟,我就收到了以下电报:

你署名的加密电报我已经收到。全文“放下香肠,别动火腿”。立刻发来秘钥。粉克-诺透

我的回信:

还有腰子。回见啦。伯弟

我的全部赌本是果丝能给这位女主人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因为我有信心,果丝这种羞怯恭顺、端茶送水、递切片黄油面包的好好先生,像我达丽姑妈那样的女士几乎总要一见倾心。接下来的电报证明,我敏锐的头脑果然没有负我。我很满意地看到,“性善之乳”的含量有显著提高[2]。全文如下:

嗯,你这位朋友已经到了,必须说,以你那帮损友的标准看,他似乎不是我料想的半人类。虽然目光呆滞有点傻乎乎,不过总算讲卫生懂礼貌,此外对水螈无所不知,正考虑安排他在附近开系列讲座。不过我很佩服你的厚脸皮,把我家当成避暑山庄,等你过来再好好跟你算账。三十号见,记得带鞋罩,爱你。特拉弗斯

对此我予以还击:

参考日程簿,确认无法赶去布林克利庄园。深表遗

憾。拜拜拜。伯弟

达丽姑妈回信的口气十分不善:

哎哟,就这么着了是吧?你还什么日程簿,真行。深表遗憾个头。这么跟你说吧,小侄儿,你要是不来,到时候叫你知道什么叫遗憾。要是你还做梦能想法儿逃避颁奖,你可是想错了。深表遗憾布林克利庄园离伦敦几百公里,不能飞砖头砸你。爱你。特拉弗斯

赌运气的时候来了,输赢在此一搏。此时此刻不能讲究节俭持家,我不惜血本写了个痛快:

别,真是的,听我说嘛。说真的,我的确不合适。叫粉克-诺透去颁奖,此人天生擅长发奖,不会叫你失望。翘首以盼奥古斯都·粉克-诺透三十一号当日大放异彩吧。绝对惊艳全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呜呼哀哉。伯弟

紧张悬疑的气氛持续了一个小时,然后喜讯传来:

哎,那好吧。你说得有点道理,也许吧。你这奸诈卑鄙小人、胆小没种的软脚虾。不过已经定了粉哥-挠头。你就在那儿老实待着吧,希望你出门撞电车。爱你。特拉弗斯

可以想象,我如释重负的感情是多么澎湃。仿佛有一块巨石从心头滚落,感觉像有人用漏斗给我灌了一腔吉夫斯的醒神剂。当晚我更衣出门的时候一直哼着小曲儿,在螽斯俱乐部里,我的快活喜悦引来了好几次投诉。等回到家,我扑到可爱的床上,把自己塞进被子里,不到五分钟就像宝宝一样睡着了。照我估计,这项艰巨的任务可以说是彻底收尾了。

因此,隔天醒来坐在被窝里呷着早茶,看到托盘里又有一封电报时,可以想象我的惊讶之情。

我不禁心下一沉。难道是达丽姑妈一觉醒来变卦了?难道果丝因为无力承担重任,夜里爬下水管逃跑了?这些猜想在脑瓜里忽闪。我拆开信封,一读之下,便惊异地“呀”了一声。

“少爷有事?”吉夫斯走到门口站住了。

我又读了一遍,没错,中心思想我理解得没错。是的,我没有误解其中的含义。

“吉夫斯,”我问,“你知道吗?”

“不知道,少爷。”

“你认得我表妹安吉拉。”

“是,少爷。”

“你也认得大皮·格罗索普。”

“是,少爷。”

“他们的订婚取消了。”

“我很遗憾,少爷。”

“我这儿有一封达丽姑妈写来的信,明确写着这条消息。真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闹分手。”

“我也说不上来,少爷。”

“你当然说不上来,别犯傻,吉夫斯。”

“是,少爷。”

我陷入沉思,并深深为之动容。

“哎,这就是说咱们今天得赶到布林克利去。达丽姑妈显然是慌了神,我必须过去给她打气。你最好上午就打点行装,然后去搭十二点四十五的火车。我约了人吃午饭,随后开车过去。”

“遵命,少爷。”

我又是一阵沉思。

“不得不说,我非常震惊,吉夫斯。”

“无疑,少爷。”

“非常特别震惊。安吉拉和大皮啊……啧啧!哎,他们两个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啊。生命中有这么多不如意,吉夫斯。”

“是,少爷。”

“但日子总是要过的。”

“一点不错,少爷。”

“那行啦,准备沐浴。”

“遵命,少爷。”

[1] 法语:précis,意为概要。

[2] 引自《麦克白》第一场第五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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