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监狱买了一匹枣红马,这事儿使囚犯们所感到的兴趣和快乐远胜于要人的来访。我们监狱原来有一匹马,要用它运水进来,运走垃圾和泔水等等。派了一名囚犯去照料它。也就由他驾驭,当然,有武装的士兵押送。我们的这匹公马早晨和晚上都很繁忙。枣红马在我们这里已经役使了很久。马儿很善良,可是渐渐衰老了。一天早晨,就在圣彼得节之前,枣红马运来了晚上要用的一大桶水,就倒地不起,几分钟后就断了气。大家很惋惜,全都聚集在周围,闲谈、争论。我们的那些退伍骑兵、吉卜赛人、兽医等在闲谈和争论中甚至表现了有关马匹的很多特殊的知识,甚至因为意见不合而争吵起来,可是没有人能让枣红马起死回生了。死马躺在地上,肚子鼓得很大,人人都觉得有义务用手指戳戳它的肚子;把这按上帝的意志发生的事报告了少校,他决定立即再买一匹马。圣彼得节当天上午,我们全体集合做完日祷后,待售的马匹被陆续牵来了。不用说,买马的事应当委托囚犯们自己来办。我们这里有很多相马的真正行家,要蒙骗二百五十个从前专干这一行的人,那是困难的。在场的有不少吉尔吉斯人、马贩子、吉卜赛人、小市民。囚犯们急不可待地等候着每一匹新来的马。他们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最使他们得意的是,他们也能像自由人一样,仿佛真的在自掏腰包为自己买马似的,而且拥有决定买马的全权。有三匹马被牵进来又牵走了,然后才做成了第四匹马的交易。几个进来的马贩子有些惊讶,仿佛有些胆怯地环顾四周,有时还回头看看押送他们进来的士兵们。这二百名之多的一大群人,都剃了头,脸上打了烙印,戴着镣铐,在自己家里、在自己的苦役犯的巢穴里,没有人会跨进这巢穴的门槛,使人自有一种敬畏之感。我们的人使尽各种花招试验每一匹牵来的马。他们对马不论往哪里观察,不论抚摩马的什么部位,都抱着那种分外务实、认真、关切的态度,仿佛监狱的重大福利就取决于此。几个切尔克斯人甚至干脆跳上了马背;他们两眼放光,用自己那难懂的土语喋喋不休,露出雪白的牙齿,还频频点着脸色黝黑,长着鹰钩鼻子的头。一个俄罗斯人凝神注意他们的争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眼睛。他听不懂他们的话,很想从他们的眼神里猜出他们的决定:马儿合用还是不合用啊?一个旁观者这种强烈的关注甚至显得很奇怪。按说,一名囚犯在这里何必那样特别操心呢,而这名囚犯还是一个很平常的人,温顺、懦弱,甚至在自己的某些难友面前也不敢吭声儿!他就像是自己在给自己买马,似乎买什么马对他来说,并非无所谓的事情。除了几个切尔克斯人,最突出的就是那些吉卜赛人和马贩子了:首要的地位和首要的角色都让给了他们。这时甚至发生了一场公正的对决,特别是在两个人之间:其中之一是囚犯库利科夫,一个吉卜赛人、盗马贼和马贩子;另一个是自学成才的兽医、狡黠的西伯利亚庄稼汉,他不久前入狱,就把库利科夫在城里的生意全都成功地抢了过去。情况是这样的,我们监狱的几名自学成才的兽医在全城都得到很高的评价,不仅小市民和商人,甚至高级官员在自己的马匹患病时也会到监狱里来求医,尽管城里有几位真正的兽医。库利科夫在西伯利亚庄稼汉约尔金到来之前,是没有竞争对手的,不用说,他有大量的业务,因而能经常得到酬金。他竭力招揽生意,冒充内行,然而所知甚少,远逊于他的诱人的假象。按收入说,他是我们之中的贵族。他的阅历,他的智慧,他的勇气和果断,早就使监狱里的所有囚犯对他油然起敬。大家倾听他的谈话,听从他的意见。不过他很少说话:只有在非常重要的场合,才会赏脸似的说说话。他无疑是个花花公子,但是他确实有多方面的活动能力。他已过中年,但是很漂亮、很聪明。他对我们这些贵族彬彬有礼,同时保持着非凡的自尊。我想,要是把他打扮一下,带到首都的某个俱乐部冒充伯爵,那么他在那里也会如鱼得水,打一局惠斯特牌,谈吐得体,言简意赅,也许整个晚上也没有人能识破他不是伯爵,而是个流浪汉。我这样说是认真的:他是那么聪明、机敏而又有过人的悟性。此外他的风度高雅而潇洒。想必他的一生是饱经风霜的。不过他的过去隐没在不可知的黑暗之中。他关押在我们这里的单人囚室。约尔金就是个庄稼汉,然而却是一个最狡黠的庄稼汉,年约五十,原是分裂派教徒,他一来就使库利科夫作为兽医的荣誉黯然失色了。大约在两个月之内,他就几乎抢走了他在城里的全部业务。他治好了,而且是很轻松地就治好了库利科夫从前早已放弃医疗的那些马。他甚至还治好了城里的兽医们也束手无策的那些马。这个庄稼汉是和其他几个人因为制造假币而入狱的。他在晚年竟然作为合伙人卷入了这样的案子。他本人却在我们这里自嘲地说,在他们的三枚真金币中只有一枚是假的。他在兽医方面的成就使库利科夫感到自愧不如,他在囚犯中的声望也已相形见绌。他在城郊养着一个情妇,他身穿平绒布的紧腰长外衣,戴着银戒指、银耳环,脚蹬自己的镶边皮靴,突然却由于断了财路而不得不做个酒贩子,因而大家都在等着瞧,现在要再买一匹枣红马了,这两个冤家对头恐怕要出事,也许还会大打出手。人们都好奇地等待着。他俩各有自己的帮派。两派中的积极分子们激动起来了,已经在小声地互相谩骂。约尔金本人狡黠的脸上已经露出尖刻的冷笑。但情况有了变化:库利科夫根本不想吵架,他并不恶语伤人,却干得很漂亮。他首先退让一步,甚至谦恭地听取自己对手的批评意见,可是抓住了他的一句话,谦虚而顽强地指出他的话错了,并且在约尔金醒悟并改口之前就向他证明,他错就错在这里、那里等等。总之,约尔金被十分意外而巧妙地击退了,虽然上风仍然在他那一边,但库利科夫一派也就满意了。

“不,弟兄们,要知道,他是不会轻易被打垮的,他有能力捍卫自己;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一些人说。

“约尔金的知识更多些!”另一些人指出道,但话里却带有一种谦让的意味。双方突然都用一种非常谦让的口吻交谈起来了。

“不是知识问题,是他的运气比较好。要是说到牲口,库利科夫也是毫不含糊的。”

“他毫不含糊啊!”

“毫不含糊……”

终于选购了一匹新的枣红马。这是一匹好马,年轻、漂亮、健壮,那模样很可爱,也很活跃。当然啦,它在其他方面也都无可挑剔。开始讨价还价了:要价三十卢布,我方还价二十五卢布。很久都在热烈地讲价钱,不断地压价和让步。最后自己也觉得好笑了。

“怎么,要你自掏腰包,拿钱出来吗?”一些人说,“何必讨价还价呢?”

“是舍不得公家的钱吧,啊?”另一些人嚷道。

“可毕竟,弟兄们,这毕竟是钱哪,——是伙食费嘛……”

“伙食费!不,看来我们这种人怪不得别人,是生来的傻瓜……”

最后以二十八卢布成交。报告了少校,交易得到认可。不言而喻,立即捧出面包和盐,隆重地把新买的枣红马牵进了监狱。看来,在这种场合,没有一个囚犯不拍一拍马脖子或抚摩一下马头。当天就套上枣红马运水了,人人都很好奇,想看看新来的枣红马怎样运来它的第一桶水。我们的运水工罗曼非常得意地瞅瞅这匹新来的马。他是年近半百的庄稼汉,寡言少语,性格稳重。俄罗斯的马车夫往往都是性格非常稳重而又寡言少语的人,有一句话好像是说对了,经常与马儿打交道,会使人有一种特别稳重甚至高傲的气度。罗曼举止文静,对人和蔼可亲,不爱多说话,喜欢用角状鼻烟盒嗅鼻烟,很久以来他就总是在侍弄监狱里的枣红马。这新买的已是第三匹了。我们都深信,枣红的毛色适合监狱,这种毛色似乎很适合我们的大家庭。罗曼也是这么说的。例如,花斑马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买的。运水工的岗位,不知根据什么理由,总是保留给罗曼,而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谁会质疑他的这个权利。在原来的枣红马倒毙的时候,甚至包括少校在内,谁也不会想到要责怪罗曼:那是天意,如此而已,而罗曼却是个好车夫。枣红马很快就成了监狱里的宠儿。囚犯们尽管都是一些冷峻的汉子,却时常会走过去亲切地爱抚它。有时罗曼从河边回来后,要把士官为他打开的大门关好,枣红马走进监狱的院子,就带着大水桶站着等他,用眼睛瞟着他。“你独自去吧!”罗曼对它叫道。于是枣红马立刻拉着车走了,拉到伙房便停下来,等厨娘和打杂的囚犯带水桶来取水。“好聪明的枣红马!”人们向它叫道,“独自把水运来了!……很听使唤啊。”

“可不是吗:一头牲口,却是通人性的!”

“真棒,枣红马!”

枣红马晃动脑袋,打着响鼻,好像它真的听懂了对它的赞扬,感到得意呢。这时一定会有人给它拿来面包和盐。枣红马吃了起来,它又在点头了,仿佛在说:“我认识你,认识!我是可爱的马儿,你也是一个好心人!”

我也喜欢拿面包喂枣红马,看着马儿那漂亮的脑袋,掌心感触着它那柔软、温暖的嘴唇在灵巧地拾取面包屑,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愉悦。

一般地说,我们囚犯很可能会喜爱动物,如能获得准许,他们会很乐意在监狱里繁育家畜和家禽。按说,有什么会比这种活动更能感化和陶冶囚犯们冷酷的兽性呢?然而这是被禁止的。无论我们的制度还是我们的处境都不能容许这种活动。

不过,在我服刑期间,监狱里曾偶尔有过一些动物。除了枣红马之外,我们这里有过几条狗、几只鹅和山羊瓦西卡,有一段时间还养了一头鹰。

我们这里有一条狗长期生活在监狱里,我在前面曾提到过它,聪明而善良的狗沙里克,我和它保持着始终不渝的友谊。不过,普通民众总是认为狗是一种不洁的动物,不屑于理会它,因而我们这里几乎谁也不会关心沙里克。它孤单地活着,睡在大院里,吃的是伙房的残羹剩饭,谁也不会对它产生任何特别的兴趣。可它认识所有的人,而且把监狱里所有的人都认作自己的主人。囚犯们下工回来的时候,它听到警卫室外有人叫一声“上等兵!”就跑到大门口,亲热地迎接每一批犯人,摇着尾巴,亲切地瞅着每个走进来的人的眼睛,只盼着能得到一点爱抚。可是多年来,它没有得到任何人的任何一点爱抚,也许只有我是例外。因此它才爱我胜过所有的人。不记得了,另一条狗别尔卡后来是怎样出现在我们监狱里的。第三条狗库利加普卡,是我亲自带回来的,我下工后把它抱回来的时候,它还是幼小的狗崽子。别尔卡是个很古怪的造物。它曾被大车从身上轧过,因而它的背是凹陷的,在它奔跑的时候,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两个白色的连体动物在奔跑。此外,它长了一身疥癣,一双发炎的眼睛已经溃烂化脓;尾巴脱毛了,几乎是光秃秃的,别尔卡老是夹着尾巴。看来命途多舛的它只好听天由命了。它从来不向谁吠叫,也不低声怒吼,想必是不敢吧。它大多是在牢房后边靠面包活命;要是看到我们中的某个人,它在几步之外就表示驯服,四脚朝天地仰面躺下,仿佛在说:“你要怎样对我都行,你瞧,我根本就不想反抗。”于是每个囚犯看到它那样躺在面前,往往会用靴子踹它一下,仿佛认为这是自己应尽的义务。“瞧这个下贱东西!”——囚犯会这样说。可是别尔卡甚至连尖叫一声也不敢,要是痛得实在太厉害,便可怜巴巴地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在它有事跑出监狱的时候,它在沙里克或其他任何一条狗面前,也会同样地仰面躺下。有时,一条两耳下垂的大公狗凶猛地狂吠着向它扑过去的时候,它也四脚朝天乖乖地躺着。但是狗喜欢自己同类的那种驯服和温顺的态度。凶猛的公狗立刻安静下来,若有所思地停在四脚朝天躺在它面前的那条温顺的狗身边,缓慢而好奇地嗅着它全身的各个部位。此时浑身战栗的别尔卡会想些什么呢?大概它想的是:“怎么,这个强盗会猛地咬我一口吗?”不过,公狗细心地围着嗅了一圈之后,终于离开了它,觉得它身上没有什么特别引起兴趣的地方。别尔卡随即跳起来,又一瘸一拐地紧跟着排成长长的队伍的一群狗,它们都跟在母狗茹奇卡的身后。别尔卡大概也知道,它永远不可能亲近茹奇卡,但毕竟能从远处一瘸一拐地跟着啊,——这也未尝不是它在不幸中的一点慰藉。看来它对赢得异性青睐已不再抱有奢望。丧失了对未来的任何向往,它就只是为了一块面包而活着了,而且它对这一点有了充分的认识。有一次我试着去爱抚它:这对它来说是多么新奇而意外的事情啊,它突然全身俯伏地面,压在四条腿上,浑身战栗,激动地大声尖叫起来。我出于怜悯便时常去爱抚它。因此它遇见我就总是会发出尖叫声。它从远处看到我就开始尖叫,叫声是那么痛楚而凄凉。最后,它在监狱外的土围子上被一群狗撕成了碎片。

库利加普卡的性格是完全不同的。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把一个还没有睁开眼睛的狗崽子从车间带回监狱。我很高兴能喂养它。沙里克立刻就把库利加普卡置于自己的庇护之下,而且和它睡在一起。库利加普卡长大了一点,沙里克就让它咬自己的耳朵、撕扯自己身上的毛,还和它玩耍,像通常大狗和小狗那样玩耍。奇怪,库利加普卡几乎没有长高,老是向长度和宽度发展。身上长着浓密而蓬松的毛,有点像灰鼠的毛色;一只耳朵往下长,一只耳朵往上长。它生性激情洋溢、脾气火暴,和别的小狗一样,见到主人往往高兴得连声尖叫、狂吠,扑上来舔您的脸,而且马上就准备在您面前放纵自己的全部感情:“能流露自己的狂喜就好,何必拘泥什么礼节呢!”有时,不论我在哪里,只要喊一声“库利加普卡!”——它就会突然从某个角落出现,仿佛从地下钻出来似的,带着狂喜的尖叫向我飞奔而来,一路上像圆球般地打着滚、翻着跟头。我太喜欢这个畸形的小怪物了。看来它注定一生美满,无病无灾。可是有一天,专做女式皮鞋并从事制革的囚犯涅乌斯特罗耶夫对它产生了特别的兴趣。不知是什么使他大为惊讶。他把库利加普卡唤到自己跟前,摸了摸它身上的毛,让它仰躺在地上,亲切地揉搓一番。毫不猜忌的库利加普卡高兴得尖叫起来。可是第二天早晨它就消失不见了。我找了它好久;如同石沉大海;又过了两个星期才真相大白:涅乌斯特罗耶夫非常喜欢库利加普卡的毛皮。他将毛皮剥了下来,加工后用来做半高筒天鹅绒暖靴的衬里,这双暖靴是一位女陪审员向他订购的。他把靴子做好后还拿给我看过。那毛皮简直太漂亮了。可怜的库利加普卡!

我们监狱里有不少人干着制革的活计,时常把毛皮漂亮的狗牵来,那些狗转瞬间就消失了。有些狗是偷来的,有些狗还是花钱买的。记得有一次我在伙房后面看见了两名囚犯。他们在商量和张罗着什么。其中一个用绳子牵着一条极其出色的大狗,显然是纯种。这是一个混账仆人把它从老爷家里牵出来,卖给我们的鞋匠们,要了三十枚银戈比。那两个囚犯准备把它吊起来。这样干起来就方便了:剥了皮,把尸体就扔进又大又深的污水坑,这污水坑位于我们监狱最后面的一个角落,在酷热的盛夏臭气熏天。这污水坑时常要加以冲洗。看来,可怜的狗明白它会有怎样的下场。它以探究的目光忐忑不安地依次望望我们三个人,只是偶尔鼓起勇气摇摇垂在两腿之间的毛茸茸的尾巴,仿佛要用这种方式表示对我们的信任,想以此博得我们的怜悯。我连忙走开,而他们,当然,顺利地干完了自己的事情。

有一天我们这里还偶然出现了一群鹅。我不知道是谁繁育了它们,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是属于谁的,不过有一段时间,它们把囚犯们逗得非常开心,这事儿甚至在城里也无人不知。它们是在监狱里孵化出来的,也就由伙房喂养。等一窝小鹅长大了,那高声喧嚷的一群便经常和囚犯们一起上工地去。只要鼓声响起,苦役犯们向门口走去,我们的这些鹅就叫着跟在后面跑,它们张开翅膀,一个接一个地跃过便门的高高的门槛,随即一定会转向右面,囚犯们就是在那里排队等候分派劳动。它们总是加入人数最多的队伍,到了工地上就在不远处吃草。只要这一批人收工返回监狱,它们也纷纷站起身来。城堡里到处在传说,有一群鹅和囚犯们一起上工。“看哪,囚犯和他们的鹅群来了!”迎面而来的人们说,“你们这是怎样调教的呀!”——“给,你们拿去喂鹅吧!”另一个人递上一点吃的东西说。不过,尽管它们那样忠心耿耿,在某次开斋之前还是全都被宰杀了。

不过,无论如何没有人会宰杀我们的山羊瓦西卡,要不是发生了特殊情况的话。同样,我也不知道,它来自何方,是谁把它带来的,监狱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小小的、白白的、非常可爱的小羊羔。几天里,我们这里人人都喜爱它了,于是它成了大家的消遣甚至乐趣。我们还为饲养山羊找了一个理由:在监狱的马厩里养一只山羊很有必要。不过它并不住在马厩里,而是起初住在伙房,后来就在整个监狱里到处为家。这是一个非常优雅而又非常淘气的小东西。它听到召唤就会跑过来,跳上长凳、桌子,用角顶人,总是那么活跃而滑稽可笑。有一次,那时它已长出很像样的两只角了,傍晚,列兹金人巴拜坐在牢房台阶上的一群囚犯当中,忽然想起要和山羊顶架。他们用额头互相碰撞了好久,这是这名囚犯和山羊所爱好的游戏,——突然,瓦西卡跳上台阶的最高一级,在巴拜刚把脸扭向一旁的瞬间,它直立起来,将两个前蹄紧贴胸前,向巴拜的后脑勺上猛然一顶,他从台阶上一个跟头栽了下去,使所有在场的人,首先是使巴拜乐不可支。总之,大家都非常喜爱瓦西卡。等它长得更大一点,大伙儿经过认真的商量之后,给它进行了众所周知的一种手术,我们的兽医是擅长此道的。——“否则会有一股羊膻气,”囚犯们说。此后瓦西卡开始极快地长膘。而且它总是被喂得饱饱的,就像是在催肥似的。它终于长成了一头漂亮的大山羊,有一对长长的犄角,膘肥体壮。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它也经常跟着我们去上工,使囚犯们和路人都喜笑颜开。所有的人都认识监狱里的山羊瓦西卡。有时候,比如在河岸上干活,囚犯们会折下柔软的柳枝,还采撷一些树叶,在土围子上采集鲜花,用来打扮瓦西卡:把柳枝和鲜花缠绕在羊角上,在羊身上挂满用枝叶花朵编织的花带。回监狱时,花枝招展的瓦西卡总是走在囚犯们的最前面,而他们跟在后面,仿佛在路人面前引以为自豪。他们对瓦西卡的欣赏简直到了入魔的程度,有些人甚至想出了一个孩子气的主意:“何不在瓦西卡的犄角上镀金呢!”不过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的这么干。记得我还问过阿基姆·阿基梅奇:真的能在山羊角上镀金吗?他是伊赛·福米奇之后最好的镀金工匠。他仔细地打量一下山羊,认真地考虑后回答说,也许是可以的,“不过会褪色,而且毫无益处。”于是就此作罢。本来瓦西卡可以在监狱里长期生活下去,除非死于哮喘,可是有一天下工回来,它花枝招展地走在囚犯们的前面,却迎头碰到了乘着敞篷马车的少校。“站住!”他大喝一声,“这是谁的山羊?”人们向他作了说明。“什么!在监狱里养山羊,而且没有我的许可!士官!”士官来了,于是当即下令,立刻宰杀山羊。要剥下羊皮,拿到市场上出售,所得的钱列入用于囚犯的公款,羊肉用来给囚犯炖汤。监狱里有些议论,有些惋惜,却不敢违抗命令。在我们的污水坑旁边宰杀了瓦西卡。一名囚犯买下了全部羊肉,付给监狱一个半卢布。这些钱全都拿来买了面包圈,而买了瓦西卡的囚犯,再零售给难友们做烤羊肉。羊肉的味道确实非常鲜美。

有一个时期监狱里还养了一只鹰,是一种体型不大的草原鹰。它被人带进监狱时身上有伤,而且饱受折磨。苦役犯们都围着它看;它不能飞了:右边的翅膀拖在地上,一条腿脱臼。我记得,它是那么凶猛地环视四周,打量着好奇的人群,还张开弯钩形的鹰喙,准备拼死一搏。当人们看够了,开始走散的时候,它挥动没有受伤的翅膀,用一只脚蹦跳着跛行到院子的最远一端,躲在角落里,紧贴着围墙的立柱。它就这样在我们这里大约度过了三个月,在这期间一次也不曾走出自己的角落。起初人们常来看它,唆使狗去咬它。沙里克凶猛地向它扑了过去,却又显然不敢靠得太近,把囚犯们都逗乐了。“这只鹰哪!”他们说,“是决不屈服的!”后来沙里克也开始凶狠地欺负它了;恐惧已经消失,在受到唆使的时候,便巧妙地趁机抓它有伤的翅膀。那只鹰用鹰爪和鹰喙全力自卫,高傲而狂暴,仿佛一位负伤的君王,它躲在自己的角落里,环视着好奇围观的人们。最后大家感到厌倦了;全都离弃它,忘记了它的存在,不过,每天都能看到它身边有一小块鲜肉和一瓦罐水。毕竟还是有人在照料它啊。它起初不想吃,好几天都不吃东西;后来开始进食了,不过从来不吃用手递给它的东西,在有人的时候也不吃。我曾不止一次有机会从远处观察它。在看不到人,因而以为它是独自在那里的时候,它有时敢于走出自己的角落,但走得不远,沿着立柱围墙一瘸一拐地走上十来步,然后回到原处,然后又走出来,好像是在散步。一看到我,它立刻就拼尽全力,一瘸一拐地急忙逃回自己的藏身之处,同时昂起头、张开鹰喙、竖起蓬松的羽毛,准备立即投入战斗。我的任何爱抚都不能软化它的态度:它鹐人、搏斗,也不啄食我手里的牛肉,我站在它身旁的时候,它老是用它那愤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我的眼睛。它在孤独而愤怒地等候死亡,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与任何人和解。最后,囚犯们仿佛又想起了它,尽管两个月来谁也不关心它,谁也不曾提起它,却突然人人都真心实意地同情它了。人们都说,应当把鹰带到外面去。“哪怕让它去死,也不能死在监狱里。”一些人说。

“显然,自由、刚强的鸟儿,不可能习惯于牢笼里的生活。”另一些人附和道。

“要知道,它和我们不同啊。”有人加了一句。

“听听,他在说什么傻话呢:它是飞鸟,而我们是人嘛。”

“弟兄们,鹰是森林之王……”斯库拉托夫开口道,可是这一回他的话没有人听了。一天午饭后,敲响了出工鼓,有人把鹰捉住,一只手捏着鸟喙,因为它开始凶猛地鹐人,终于把它带出了监狱。他们来到了土围子上。这一批的十来个人好奇地想看看,这只鹰会到哪里去。奇怪: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很高兴,仿佛他们自己也部分地获得了自由。

“瞧这狗东西:你为它做好事,它却老是鹐人!”把鹰捉在手里的人说,几乎是怀着爱意瞅着凶猛的鸟儿。

“放了它吧,米基特卡!”

“你不要对它说空话,给它自由吧,名副其实的自由。”

把鹰从土围子上抛下了大草原。这是深秋寒冷而阴暗的一天。风在荒凉的大草原上呼啸,在发黄、枯萎的野草丛中沙沙作响。鹰径直地走了,挥动有伤的翅膀,仿佛在匆忙地离我们而去,慌不择路。囚犯们好奇地注视着它的头在野草中忽隐忽现。

“你看它呀!”有人若有所思地说。

“头也不回地走了!”另一个人补了一句,“弟兄们,一次也没有回头啊,只顾跑了!”

“而你以为,它会回来表示感谢?”第三个人说。

“显然,它如愿以偿,感觉到无拘无束了。”

“这就是自由啊。”

“已经看不见了,弟兄们……”

“干吗还站着?走吧!”押送兵们大声叫道,于是大家默然无语,步履蹒跚地上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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