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德和威尔逊两家结伴,慢慢地向西行进。他们渐渐习惯了一种新的生活;公路成了他们的家,移动就是这种流浪生活的表现方式。

奥尔开着那辆旧旅行车,妈坐在他旁边,罗撒香又坐在妈旁边。“妈,到了那儿,你们打算住在乡下,摘水果过日子,是吗?”罗撒香说。妈笑了:“咱们还没到呢,还不知道那儿怎么样,得走着瞧。”

“我和康尼不愿意再住在乡下了。”

妈露出几分愁容。“你们不打算跟我们一家住在一起 吗?”

“我们全谈过了,妈。我们要住在城里,康尼到店里或者厂里找个工作。他还打算上函授学校,自修无线电。等他学会了本事,说不定自己能开个铺子。我们就可以时常看看电影。我生孩子的时候,康尼说可以请大夫来接生,说不定可以到医院里去生。我们还要买辆汽车,小小的汽车。还要买个电熨斗。把娃娃打扮得一身新。康尼自修的时候,日子也许不太容易过,不过等孩子生下来,他总该自修完了,我们就可以安个家。不一定太讲究,对孩子合适就行。我甚至想,说不定咱们都能住在城里,康尼开了店,奥尔也许可以帮他做伙计。”

妈出神地听着,说:“我不愿意你离开我们。一家子拆散了不好。”

奥尔哼了一声,“我给他帮忙?叫康尼给我帮忙怎么样?他以为只有他这个混帐东西才会自修吗?”

妈忽然明白,这不过是一场好梦。引擎微微发出轧啦轧啦的声音。奥尔有些紧张,他开快车,那声音更大。他开慢点听听,再开诀点听听,轧啦轧啦的声音变成了金属相碰的巨响。奥尔按按喇叭,把车子开到路边。前面汤姆开的卡车也慢慢倒回来。他们俩断定是连动杆出了毛病,要配一根才行。可是配这玩意儿得退回昨天歇息的地方去,明天又是星期,啥也买不到。要是星期一能配到,修好也得星期二了。爸担心耽搁日子多了,半路把钱用光。汤姆出了个主意:别人都乘上卡车走,他和凯绥留下,旅行车走起来要比卡车快一倍,等旅行车修好,他们俩就日夜兼程赶上去。

爸说:“我觉得汤姆的主意不错。咱们全搁在这儿没啥好处。天黑以前我们述可以赶五十哩或者一百哩路。”妈担忧地问汤姆:“你怎么找得到我们呢?”

“咱们都走这条路,一直是这条六六公路。”

“要是我们先到加利福尼亚,转上了岔路呢?”

“别发愁,我们能找到你们的,加利福尼亚又不是整个世界。”

“从地图上看,可大得不得了呢。”

爸征求大家的意见。约翰和威尔逊全都赞成。凯绥也同意留下来做汤姆的帮手。爸说:“既然决定这么办,我们快走吧。”

妈走到他面前,说:“我不定!”

妈这反抗叫爸大吃一惊,“你不走,这是什么意思?你非走不可,你得照料这一家子。”

妈到旅行车旁边,从后座车底里摸出柄旋螺丝用的铁扳手,在手上掂掂说:”我不走。”

“我一定要你走,我们打定主意了。”

“除非打我一顿,可你未必有这个胆量。你要是动手打,我就跟你拚命,我敢赌咒,非把你打得四脚朝天不可。”“真泼,从没见过她这么撒泼!”

爸无可奈何地望望大家。大家瞪起眼睛望着爸,看他会不会捏起拳头来。爸的怒气并没发作,双手无力地垂在身边。不一会,大家知道妈胜利了。妈心里也明白。

汤姆说:“妈,你怎么啦?这样干吗呢?”

“你仔细想想,你出的什么主意。”妈挥动着铁扳手。“我们还剩点啥?除了这几个人,啥也没有了。一出来,爷爷就甩下了我们.这会儿你又要拆散这一家。说是能赶上我们!要是我们停在半路,你不留神开过去了,怎么办?我们要是走得很顺当,不知道该在哪儿给你留个信,你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打听我们,咱们一路很辛苦。奶奶病了,在车上喘气。咱们还有一长段辛苦的路程呢。”

约翰叔叔说:“我们先到那儿,可以挣些钱呀。等后面的人到的时候,可能已经攒下一些钱了。”

“挣钱也是枉然。能保住一家子不拆散就行。跟牛群一样,狼来了,就得紧紧地聚在一起。只要咱们在一起,都活着,我就不伯。现在威尔逊夫妇和我们在一起,牧师也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他们要走,我没话说。要是把咱们一家子拆散,我准得气疯了。”

汤姆说:“妈,我们不能都歇在这儿。这儿没水,连个阴凉的地方也难找。奶奶该耽在阴凉的地方。”

“好吧,我们先走。一见有水有阴凉的地方就歇下来。卡车开回来带你去配另件。”

汤姆两手一摊,无可奈何他说:“你胜利了,妈。把那铁扳手放下吧,别伤了人。”

妈看看手里的铁家伙,惊讶得发抖,随即扔在地下。汤姆抬起扳手,关照奥尔把大家的住处安顿好了,马上回头。今晚 是星期六;也许还来得及赶到市镇上去配另件。卡车一走,汤姆就动手拆旅行车上的连动杆,凯绥给他当下手。汤拇问凯绥,怎么这两天一天说不上十句话。凯绥说他苦闷得很。他一直注意公路上的汽车,看到上百上千象他们一样的人家全往西去,就象战争时期逃难,全国都在搬家。这许多人到了那里,要是都找不到工作,可怎么办?汤姆说:“管它呢,我只是一步一步走就是了。在监狱里四年,我天天走进牢房,走出牢房,走去吃饭,又走回来。啥也不能想,不然你就受不了。我只当出了监狱,情形总该变了,可现在还是啥也不能想。”

汤姆终于找到了毛病,有个轴承坏了,他对凯绥说:“原先不知道它要坏,也就毫不担心。现在它坏了,我们得修理,别的全顾不上想了。我不愁,也设法愁。你看见了吗,这小小的铁片跟衬圈?我心里只想着这玩意儿,比啥都重要。”凯绥说:“许多人于着各种事,蓝象你说的,他们只管一步一步走,根本不想想走到哪儿去。可要是留神听,你会听到点儿动静,有种悄悄的切切嚓嚓的响声,带着烦躁不安的味道。有些事正在进行,只是干这些事的人自己不知道罢了。这些人往西迁移,甩下他们的田庄,都会引起后果,反正会使全国都改变面貌。”

奥尔开着卡车回来,妈叫他带来了面包和肉,还有一瓶水。汤姆让凯缓留下看旅行车,自己上卡车赶去配连动杆。路上奥尔告诉汤姆说:他把大家安顿在一个有自来水的阴凉地方。在那儿歇一夜得付半块钱。爸觉得光在树底下支个帐篷就要半块钱,实在没道理。叽哩咕噜地骂,说他们在后连空气也要一桶桶卖钱了。妈却说为了奶奶的病,非歇下不可了。汤姆问,奶奶犯了什么病?奥尔说,好象疯了,跟谁都不说话,老是自言自语,大叫大嚷,象在限爷爷发脾气。奥尔还告诉汤姆,爸不知道这边究竟得花多少钱,让他给汤姆带未二十元。

汤姆说:“我这回出来真算赶上了。原以为到了家可以自在一下,现在却没有那个工夫。”奥尔说:“差点忘了。妈关照你别喝酒,别跟人拌嘴打架。她伯你又给抓回去。”汤姆说:“她操心的事太多。我不给她添麻烦就已经够她受的了。”“妈疼你疼得要命。你关进去以后,老一个人偷偷地哭,把眼泪往肚里咽。”“咱们谈些别的好吗,奥尔?”奥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过随便说给你听听。”汤姆说:“我知道,奥尔。也许我在监狱里耽久了,有点儿神经过敏。牢房是个慢慢把人逼疯的地方。你看见别人发疯,听见别人发疯,不久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也疯了。有时候半夜有人惊叫起来,你会以为是自己在叫,有时候果真是自己在叫。”

卡车开到个旧车场。老板不在,那个伙计让汤姆他们自己找合适的连动杆。他们俩从一辆破车上拆了一根,只花了一块钱。回到凯绥守候的地方,天已经黑尽了。装上了连动杆,汤姆驾着旅行车,奥尔驾着卡车,开到大家歇宿的地方。爸说:“我还当你们要过一星期才回得来呢。”汤姆说:“我们运气好,天没黑就配到了零件。明儿一早就可以上路了。”

停车处有所高踞在山坡上的小木屋。门廊上挂着盏嘶嘶作响的汽油灯,一群投宿的男人聚在汽油灯下。店主坐在门廊下的一把椅子上,问汤姆说:“在这儿过夜吗?出五毛钱,有地方睡,有水用,有柴烧。谁也不会来打扰你们。”汤姆说:“见鬼。我们睡路边,分文不花。”“只伯警察长来查夜,要请你们吃苦头。本州有条取缔流浪汉的法律,禁止在野外过夜。”“给你半块钱,我就不是流浪汉了?”“是呀。”“警察长是你的小勇子吧!”“住口,还没轮到你们这班叫化子来教训我们本地人的时候。”“我们没问你讨什么,啥时候成了叫化子啦?哼,赚我们的钱,你休想!”

汽油灯下的男人们脸色都沉了下来。爸大声喝道:“住嘴,汤姆!”

“好,我住嘴。”

老板看看因成圈子的男人们,看不出任何表情。汤姆沉默了许久,缓和他说:“我不想吵架,只是评评理。不过,这也没啥好处。”店主以为自己已经胜利,他问:“你有没有半块钱?”汤姆说:“钱倒有。可不愿意花在睡觉上。”“大家都得混口饭吃。”“不错。不过不要叫别人吃不成饭才好。”

爸说:“你听我说,老板。他是我家的,我们付过钱了。他不能跟我们一起过夜吗?”店主说:“半块钱一辆车。”“他没车,车停在路上。”“大家把车停在外边,进来用我这地方,一毛不拔,那可不行。”汤姆对爸说:“我跟凯绥把车开过去,明儿早上跟你们会齐。约翰叔叔跟我们走,奥尔留在这儿,”他看看店主,“你该没话说了吧?”店主马上作出小小的让步。

“只要过夜的人数跟付钱时候的人数相等就行。”

爸对众人说:“一家人分两下住,真不是滋味。我们原来有家,叫拖拉机赶出来以前,有田有地。”一个年轻的瘦子问:“是佃农吗?”“是呀,那地原先是我们自己的。”“跟我们一样。”爸说:“到了西部,总能找到活儿千,也许还能弄到块水浇田。”

门廊边站着个衣衫褴楼的男人,他听爹这么说,掉过头来问:“你家准有不少钱吧?”爸说:“钱可没有,我们干活的人多,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那边能挣到很高的工钱,等攒下钱来,我们就有办法了。”那人忍不住大笑起来,直笑得咳出了眼泪。“你到那边去——我的天!”他说,“去挣很高的工钱——哎呀,去摘橘子,还是摘葡萄?”汤姆气恼他说:“这有什么可笑的?”那人慢慢他说:“我呀——我已经去过了。”

大家的脸刷地转过去,一齐朝向他。“我是回乡挨饿来的,”那人说,“我宁可在老家饿死。”爸愤怒他说:“你胡说什么?传单上都说那边要人。”那人说:“传单没错,他们的确要人。可你不知道他们怎么要法。”“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你,你看到的那张传单上说他们要多少人?”“八百,还只是个小地方。”“什么意思?那家伙要招八百人,印了五千张传单,说不定育两万人看到了。为了这张传单,说不定有两三千人搬了家。”“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没见到印传单那家伙,你没法明白。你跟许多人家在一起支起帐篷住在水沟边。他会到帐篷里来看青,见你们没有吃的了,就问:‘要做工吗?’你说:‘当然要,先生。求你给找个活儿。’他说:‘我可以用你。’告诉你啥时候到哪儿去,说完他又去招呼别人。他其实只要两百人,跟五百人都这么说了,这五百人又转告了一些人,等你去,那儿就有一千人了。那家伙说:‘我给你们每个钟头而毛钱。’这一来,说不定走掉一半,还留下五百个饿得要命的人,只要能挣到面包就肯干。这一下你明白了吧?他招去的人愈多,这些人愈饿得厉害,他付的钱就愈少。要是招到有孩子的人,他更称心了。——唉,我扫了你们的兴,给你们说这些丧气话。”

门廊下寂然无声,汽油灯嘶嘶地叫,许多蛾子在汽灯周围飞扑。那人神色紧张地往下说:“告诉你们遇到那招工的家伙该怎么办。先问他出多少工钱,叫他把数目写下来。不这样你们就要上当。”

老板仔细打量着那个人,冷冰冰他说:“你敢说你不是捣乱分子?不是骗人的坏蛋?”那人说:“对天赌咒,我不是!”老板接着说:“那种人多得很。到处兴风作浪,搞得大家六神不安。总有一夭妻把那些捣乱分子全抓起来,把他们驱逐出境。大家都得做工,不做工活该倒霉。不能由他们捣乱。”

那衣衫褴楼的人振振精神。“我说的老实话。这是我熬了一年才弄明白的。死了两个孩子,死了我的老婆,我才明白了。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说这些买情。两个小把戏躺在帐篷里,象小狗似的扛哆嗦,呜呜地叫,肚子胀得象猪尿泡那样,身上只剩了皮包骨头,可是我还得到处乱窜,找活儿干。我不指望挣工钱,只求一杯面粉,一调羹奶油。后来,验尸官来了,他说:‘这两个孩子是害心脏病死的。’就这样写上他那登记表。”

大伙儿沉默不语,微微张开嘴,轻轻地呼吸,两眼出神地望看。那衣衫褴楼的人看了大伙儿一遍,转身向黑地里走去。走了很久,还能听见他一步一拖地沿着公路愈去愈远。男人们心里都很不自在。有一个说:“不早了,该去睡了。”老板说:“是个流浪汉,如今这条路上,流浪汉多得要命。”

他也沉默下来。

汤姆说:“我去看看妈,回头再把车开走。”爸说:“要是那家伙说的是真话呢?”枚师说:“他说的是真话。是他亲身的经历,并不是捣乱。”

汤姆问:“我们怎么办?也会这样下场吗?”凯绥说:“不知道。”爸说:“我也不知道。”

他们走近帐篷,妈迎了出来。她说:“都睡了。奶奶好容易也睡着了。”

爸轻轻咳了一声:“刚才有人说——”汤姆使劲拉拉爸的胳膊,说:“他那些话毫无意思。妈,车修好了,我们开出一段路,停在右手边,明儿可要留神找我们呀。”然后跟凯绥和约翰叔叔一起离开帐篷。

走过老板身边,汤姆对老板说:“你那汽油,灯油快点完了。”“唔,今晚反正该收摊了。”“不会有半块钱打路上滚来了吧?”“别来惹我!我认得你,你也是那种捣乱分子。”“不错,我是布尔什维克。”“到处是你们这些家伙,实在太多了。”

他们出了门廊,钻进旧旅行车。汤姆不由得哈哈大笑,拾起一块泥巴对汽油灯扔去。他们听见泥块打中了木屋,看见店主从椅子上跳起来,向黑暗里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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