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想知道可爱的巴黎女人是什么样子,那我就描写给你看。骄傲的女人!你的魅力就缺少这一赞词。尽管你装得很嫉妒,尽管你显得很谦虚,很钟情,但我发现,隐藏在这种好奇心下面的是虚荣多于担忧。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如实地描写,我是能够做到实事求是地描写的;即使我要说的都是赞美的话,我也要如实地说。为什么不能够把她们描写得更美一百倍!不把她们的媚态描写够,又怎么能对你的美说新的赞词!

你抱怨我对巴黎的女人一字不提,唉,天啦!我说什么好呢?你看了这封信,就会明白我为什么喜欢和你谈你附近的瓦勒的女人而不谈这个国家的女人;这是因为前者不断使我想起你,而后者则……你继续把这封信看下去,就会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此外,像我这样看法国女人的人,虽然不说只有我一个,但为数是不多的。因此,为持论公正起见,我必须事先告诉你,让你知道:我对你谈她们的时候,不是她们是什么样子我就怎么描写,而是她们在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才怎么描写。尽管这样,如果我对她们有不公正的地方,你可以不客气地批评;你也许比我更不公正,因为错就错在你一个人。

先从外表谈起,大多数观察家注意的就是外表。如果在这一点上我学他们的样子,这个国家的妇女就会大为不满:她们有一个性格的外表,也有一个脸孔的外表;在这两个外表当中,从哪一个外表去看她们都不合适,所以单以外表去评论她们是不对的。从面貌上看,顶多只能说她们还过得去,而且就全体来说,不好看的多,好看的少;例外的情况也有,那另外单说。她们长得瘦小而不能说是长得匀称;她们的身材并不苗条,因此都追求时装的样式,想以此来掩盖她们身材的缺点;在这方面,我觉得其他国家的妇女就比较简单,用不着花那么多的力气去模仿她们用衣装来掩盖自己本来就没有的缺点。

她们走路的样子很自然和随便,她们的举止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地方,因为她们不喜欢受到拘束,当然,她们也有一定的“潇洒”样子;这种样子,虽不无可取之处,但她们做得太过分;以致反而显得有些轻率。她们的皮肤不算太白嫩;一般都不太丰满,所以不显得美。至于她们的胸脯,那更比不上瓦勒的女人,因为瓦勒女人的胸脯极其突出。她们的身子扎得紧紧的,一心想使身材有固定的线条,至于使肤色显得美,则另有法子。虽然我只是从很远的地方看她们,但因为可以自由自在地观察,所以没有什么情况看不清楚而瞎猜的。巴黎的妇女,看来在这方面还不太明白她们的优势,因为,尽管面孔虽不算太好看,但观察者的想象力是远远比眼睛更能从好的方面去想象她们。按照那位加斯科尼哲学家①的说法就是:腹中全然无食的饥饿,远比只有一个感官得到满足的饥饿难受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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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所说的“加斯科尼哲学家”,指蒙台涅。卢梭此处引用的蒙台涅的话,原话是:“腹中全然无食的饥饿,远比只用眼睛饱餐后的饥饿难受得多。”

她们的相貌并不大方,不过,她们虽然不美,但她们的面部却富于表情,可以弥补她们的美之不足。她们的眼睛虽说很灵活和很明亮,但目光却不柔和。尽管她们企图用在脸上搽胭脂的办法使眼睛显得很机灵,但结果却使她们眼睛显示的是怒火多于情火;自然,她们的眼睛里充满了快活的样子,有时候也好像想人家报以温柔的感情,但它们是永远也办不到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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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亲爱的哲学家,让我们为我们自己说几句话。为什么别人没有这么幸福?因为,把本应该只给某个人的感情普遍给予大家的风骚女人,只有一个。——作者注

她们穿扮得如此之好,或者说,她们在衣着方面的名气是如此之大,以致像在其他事情上一样,她们竟然成了其他欧洲国家的样板。的确,谁也没有她们那么大的兴致,硬要把服装做得稀奇古怪的。在所有的妇女当中,她们是最不拘泥于自己的服装样式的;一个样式出来了,外省的妇女都照着她们的样式做;巴黎的女人爱做什么样式,就做什么样式,她们每一个人都善于使各种款式的眼装穿起来合自己的身。前者像无知无识的抄书人一样,甚至连错别字也照抄;而后者则是作者,自己抄自己的文章,知道错了的地方就改。

她们的首饰很考究,但不华丽;她们重样式的新颖,而不重材料的价钱贵。她们衣眼样式的变化是很快的;头年的新样式,到第二年就旧了。她们穿衣,讲究得体,所以喜欢对衣服经常加以修改;这样一来,她们在衣眼方面的考究程度可以说是到了可笑的地步;她们花的钱不少,但她们也花得比较恰当;不像在意大利,华丽的衣服尽管磨破了,也要穿;这儿的人的衣服虽比较朴素,但常常是新的;在这一点上,男女都同样注意穿衣要穿得得体,穿得合身。我觉得,他们的这种风尚很好。我不喜欢在衣服上加什么装饰带,也不喜欢衣服上有什么迹印。除我们的国家以外,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妇女佩戴的镀金饰物像这里的妇女这么少。各种身分的人的衣服料子都一样,因此很难从衣着上看出哪一个是公爵夫人,哪一个是市民的妻子,如果前者不想方设法使后者难以模仿她的衣服的话。不过,即使是这样,那也很难区分,因为,宫廷里有了什么新样式,城里的人马上就会照着做的。没有任何一个巴黎的有产者的妻子是像外省女人和外国女人那样,别人没有穿什么样式的衣眼,自己就不敢穿什么样式的衣服。这里还有一点与其他国家不同:在其他国家,最有地位的人也同时就是最有钱的人,他们的妻子穿着之奢侈,别人根本就不能比。如果这儿的宫廷里的女人也这样办,她们马上就会被金融家的妻子比下去的。

她们怎么办呢?她们采取一个更巧妙的可靠办法,而且是动了一番脑筋想出来的办法。她们知道;羞耻和谦逊这两种观念已深深地刻划在人们的思想里;她们从这一点出发,便想出了一些别人难以模仿的做法。她们发现,老百姓很讨厌胭脂,并粗鲁地把它叫做红泥巴,于是,她们就厚厚地在脸上抹红泥巴而不搽胭脂,因为名称变了,东西也就不一样了。她们知道:袒胸露怀在公众面前是很丢脸的,于是她们就在她们的上衣上开一个很大的半月形缺口。她们还发现……啊!许许多多事情;我的朱莉尽管是一个大家闺秀,将来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们所知道的那些事情。在仪态方面,她们也按照她们在衣着方面的原则办。可爱的羞羞答答的样子,本来是女人区别于男人并使自己显得更好看的表现,但在她们看来却是俗不可耐的平民气息。她们的言谈举止都是大大咧咧的,还没有哪一个正经的男人见到她们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目光不低下头去的;这样做法,她们就不再像是女人了。她们生怕别人把她们和其他的女人搞混,所以她们宁肯突出表现她们的地位而不表现她们的性别;她们一举一动都模仿妓女,以便使别人不敢再模仿她们。

我虽不知道她们的这种模仿行为将发展到什么程度,但我知道她们是不可能防止别人模仿她们的。至于胭脂和半月形开口的上衣,那是到处都流行的;城里的女人宁肯不要天然的肤色和情人所看中的她们的美,也要模仿小有产者的女人那样穿扮。这种榜样之所以没有传染给最低层的妇女,那是因为一个贫贱的妇女像她们那样打扮,是很难保证她不挨群众的骂的;这种骂,就是愤怒的羞耻之心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也如同在其他许多情况下一样,群众的粗暴对待,比彬彬有礼的人的礼貌对待更有益,也许能使千百个妇女保持她们谦卑的本色;这正是那种眼装的灵巧的女设计师想达到的目的。

至于说她们的动作像大兵,说话的声音像炮手,那不要紧,因为这种现象是比较普遍的,对新到这儿的人来说,并不怎么引人注目。从圣日耳曼郊区到中央菜市场,几乎没有哪一个巴黎女人的态度和目光不是那么的生硬;凡是在自己的国家没有见过这种态度和目光的人,无不感到困惑,非常吃惊,弄得手足无措,反而遭到人家的指责,说外国人都是这个样子。巴黎的女人一开口说话,情况更糟糕。她们的声音,没有我们沃州女人的声音那么甜,那么柔和;她们声调很硬,很刺耳,咄咄逼人,还带点儿取笑人的口气;她们说起话来,比男人的声音还高。即使在她们的声调中还有点儿女性声音的美,也被她们那种大大咧咧的一心想使男人就范的样子冲得一干二净了。看来,她们是想把那些第一次看到她们的男人弄得窘迫不堪,来开心,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男人的窘迫样子,对她们来说,并不是那么开心的,如果她们分析一下其中的原因的话。

不知道是由于我对美人儿的偏爱,还是由于她们有善于表现自己的本能,这些漂亮的女人在我看来还是比较端庄的;我发现,在她们的举止言谈中,做得得体的时候还是比较多的;其实,她们也没有花多大的力气就做到了这一点。她们非常了解她们应当怎样做,才符合她们的利益;她们也知道,为了勾引我们,她们是用不着眉来眼去卖弄风骚的。也许是由于她们大大咧咧的样子令人不快,再加上相貌又丑陋,所以才使人感到不高兴。很显然,对一个不知羞耻的丑女人,人们是只会骂她一通而不会去亲她的嘴的。反之,如果她表现得很羞涩,反倒会引起人家深深的同情,从而说不定还会得到人家的爱。我发现,一般地说,这儿的漂亮女人的风度尽管有某种可爱之处,但在她们的言谈举止上还是有许多矫揉造作的地方;她们总是那么不加掩饰地只管自己顾自己,以致我在这个国家一次也没有像德·穆拉先生那样有时候受英国女人的诱惑,为了想亲近一个女人,就对她说她长得很美。

这个民族天生的快乐性格和一心想模仿大人物的心理,并不是我们在这儿看到的女人言谈举止之那么随便的唯一原因;产生这种随随便便的样子的根源在于风俗,是由于这儿的男女一直是杂乱地混在一起,以致互相染上了对方举止言谈和待人接物的方式。我们瑞士的女人是喜欢女人和女人在一起的①,她们彼此相处得很亲密;尽管她们表面上不讨厌和男人交往,但可以肯定的是,男人一到她们那里去,就会使一群可爱的女人感到别扭的。而在巴黎,情况则完全相反,女人偏偏喜欢和男人在一起,她们只有和男人在一起才感到舒服。在每一个社交圈子里,女主人几乎总是单独一个人和一群男人周旋。我想象不出哪儿来的那么多男人到处跑来跑去。在巴黎,冒险家和单身汉,有的是;他们一天到晚从这家跑到那家;男人就像货币一样,一流通,其数目就会成倍地增加。这样一来,一个女人就可以把他们说话的动作和思维的方式都学到手;而男人也一样,他们也可以把女人的方式全学会。他们之所以亲亲热热地互献殷勤,唯一的目的,就在于此。她满不在乎地领受那些表面上恭维而实际上是侮辱人的话;从说话人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他们的恭维话,根本不是真心诚意的。这有什么关系呢?那些话是出自真心的也好还是取笑的也好,只要人家喜欢她就行了,因为她想得到的,就是这一点。只要另外一个女人一来,亲昵的话马上就变成了客套话,就开始装模作样,一本正经了;男人的注意力就要平分对付两个女人;彼此都暗中感到拘束,最后只有大家分手,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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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种情况现在也大为改变了。从信中提到的情况来看,这些信虽好像是二十年前写的,但从风俗和笔调来看,则是上一个世纪写的。——作者注

巴黎的女人爱看戏,也就是说,喜欢到戏院去被人家看。但每次想去看戏的时候,难办的事情是要找一个女伴,因为,按惯例,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不允许没有女伴陪同单独坐包厢看戏的,即使让丈夫陪同坐包厢也不行,让另外一个男人陪同更不行。谁也说不清,在这个社交如此普遍的国家里,要找这样一个女伴是多么难;十次要去,九次去不成。想去看戏的愿望把她们联系在一起,而不愿意一起去的心又使她们各自分离。我相信,妇女们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打破这个荒谬的习惯的。有什么理由不让一个女人单独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呢?不过,使这个习惯得以保持下来的原因,也许正是由于它是荒唐的缘故。其实,凡是不符合社交惯例的事,应当尽量让它符合社交惯例才好。让一个女人有权无女伴陪同也可到戏院去,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让她有权这么做,以便单独会见她的男朋友,这岂不是更好吗?

许许多多与人暗中私通的事情,正是由于她们分散地和孤独地生活在那么多男人当中而造成的。今天,大家都同意,而且实际的经验也证明:光教训人们要战胜引诱,结果,愈教训,引诱的事情反而越多。人们虽不再说与人私通是比较诚实的,但是说与人私通是比较快乐的。我不认为事情果真是这样,因为羞耻之心都没有了,还有什么爱情可言?生活没有爱情和诚实,那还有什么乐趣?正如那些放荡的人的大祸患是厌倦一样,女人心里想的,不是如何为人所爱,而是如何与人行乐,对此,对她们甜言蜜语和卖弄风骚,比对她们奉献爱情更能打动她们的心。她们要的,是你寸步不离地陪着她,而不在乎你是否真的爱她。在大家都不喜欢看的小说里,在描写男女幽会时,“爱情”和“情人”这两个词已不再使用,而代之以“关系”和“情夫”了。

看来,天然的感情的次序,在这里是被颠倒了。在这里,凭爱情是无法缔结姻缘的;女孩子是不允许有情人的,只有已婚的妇女才有找情人的权利,而且,她对谁中意就找谁,而唯独不找的,是她自己的丈夫。宁肯让一个当母亲的有二十个情夫,也不允许当女儿的只有一个情人。通奸的事,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好,也不认为它有什么违反礼仪的地方。在严肃的小说里,在人们为受教育而阅读的小说里,这种事情多得很;放荡的行为已不再受人谴责,即使对爱情不忠,也无人过问。啊,朱莉!已经偷了无数个汉子的女人,竟敢用一张肮脏的嘴指责我们纯洁的爱情,公然对两个矢志不渝的真诚的心的结合大放厥词!也许有人说,结婚之事,在巴黎和别的地方不同;据他们说,结婚只不过是两个人相结合而已,而这种结合,并无任何契约的效力,只要两个自由的人同意居住在一起,同意姓同一个姓,承认孩子是他们的,就行了,除此以外,便谁对谁都没有任何其他权利。一个企图追究其妻子坏行为的丈夫所遭到的议论,并不少于在我们国家容忍妻子乱搞的丈夫受到的责难。这里的女人,对她们的丈夫并不厉害;我还没有看见过她们惩罚丈夫学她们不忠于爱情的行为。是的,在夫妻关系方面既不讲爱情,怎么能指望彼此真心相待呢?一个只为金钱或地位而结婚的人,是根本不爱她所嫁的那个人的。

至于说爱情,爱情本身早已失去了它的意义;它的性质的变化之大,并不亚于婚姻。这里的夫妻,都是为了能更自由地生活而同居的未婚男女;情夫和情妇都不把爱情看得很重,他们要的是玩乐,是外表和经验,或者只是为一时的需要:只想暗中往来,怎么方便就怎么来,只要外表中意就行了。如果愿意,一拍就合,就作出安排,两相聚会;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简化一点。暗中往来一次的时间,只不过比会一次客的时间稍多一点;其中的经过,可以编成一本充满了人物描写、嘉言隽语、人生哲学和精辟言论的情话录和情书集。至于肉体,他们并不看得太神秘;他们倒是很明智的,认为最好是在有欲望的时候,按方便的办法予以满足;男人女人都一样,先来的先满足,无论是情人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可以。男人就是男人,所有的男人几乎都差不多,都挺好,至少能解决问题,要不,对情人为什么要比对丈夫好呢?再说,到了某种年纪的时候,所有的男人个个都一个样,所有的女人也一个样;这些玩偶都是同一个厂家制作的,所以用不着挑挑选选;怎么方便怎么办,只要能到手就行。

以上的情况,我都没有亲眼见过,而人们对我谈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声调是那么的特别,所以他们的话不能全信。我从他们的话中推知,大多数女人是把她们的情人当仆人看待的,如果他不称职,就把他捧走,另外再找一个;而他如果觉得别处的条件更好,或者他不愿干仆人的事,他就走,另外再找一个女人。据说,有些女人是相当的胡闹,竟拿管家做试验,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个男人嘛。这种胡闹的做法时间不会长,胡闹劲儿一过,就把他打发走了,另外换一个;如果他赖着不走,就把他养起来,照样另外换人。

“不过,”我对那个给我讲这些奇怪的习俗的人说,“一个女人和那些与她分手的人或被她撵走的人以后怎么办呢?”“好办!”他回答道,“她根本不和他一起生活,彼此不再见面了,谁也不理谁了。如果胡闹的劲头又上来了的话,那就另寻新欢;只要她心中还记得他们曾一度相好,那就不错了。”“我明白了,”我对他说道,“我相信你的话没有夸张,但我不明白的是,他们在那么情意缠绵地相好之后,怎么能在再次见面的时候保持冷静,在听见自己曾经爱过的人的名字时,他们怎么会不心跳;他们再次相逢的时候,怎么会不战栗。”“你真叫人好笑,”他打断我的话说,“什么战栗不战栗的,你以为我们的女人都不中用,一激动就晕了吗?”

必须把这幅显然是描绘得过于详细的图画删去一部分,有些地方不能让朱莉看;只要你还明白我的心,我就再也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了。

然而,必须承认的是,在这些不愉快的印象当中,有些见多了就不觉得奇怪了。虽说坏事常出现在好事前面,但它不能妨碍好事,好事终归有它出现的时候。思想和天性的美,终将使人的高尚品质得到显示。开始时候的厌恶之心一被克服,不久就会产生相反的看法了,对这幅图画就会采取另外一种观点了。说话要公正,不能光说它不好的一方面。

大城市的第一个不好之处是:人在大城市中将变得不像人的样子,社交场合可以说是已经使他们变得与原来的样子完全不同了。情况的确是这样,尤其是巴黎,尤其是巴黎的妇女,因为她们要获得别人的青睐,才能显示出她们所追求的风采。你在大庭广众之中所看到的妇女,并不是你想象中的巴黎女人,而是一个穿着时髦衣服的空有其表的人:她高傲神气的样子,她走路的姿势,她的身段和胸脯,她的肤色,她的面容,她的目光,她的举止言谈,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她本来的样子,如果她回到她本来面目的话,你将认不出她来的。这样一种面目的改变,对改变面目的女人不利。一般地说,把本来的样子改变成其他样子,那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不过,她们也不可能把天然的样子完全抹掉,它在某些地方还是保留下来了。观察的艺术,就在于善于捕捉它。对于这个国家的妇女来说,要掌握这项艺术并不难。因为,她们表现自然的地方还是比她们自己想象的多;只要你经常与她们接近,使她们抛弃她们所喜欢的那些过分的表现,你马上就会发现她们还是她们本来的样子;这样一来,你先前对她们的反感,就会变成尊重和友好。

现在让我讲一讲上个星期我在一次乡村聚会上看到的情形。有几个妇女硬要邀请我和几个新来此间的人去参加这次聚会;我们心中无数,不知道我们参加,对她们是否合适;也不知道她们请我们去的目的,是不是想拿我们随意开心。这一点,在我们到达的第一天不是没有发生过的。她们开始的时候对我们说了许多开玩笑的俏皮话,但谁也没有答她们的腔,于是,她们就对我们说了许多的怪话。这时候,她们使出了全身解数,但由于无法使我们就范,最后不得不完全照我们的意见办。我不知道她们对这一变化是否高兴,但从我来说,我觉得这一变化是很好的。我吃惊地发现,我和她们谈话,比和许多男人谈话更长见识。她们很有头脑,看问题是那样的明白事理,以致使我不能不对她们错用她们的智慧感到惋惜。在仔细观察这个国家的妇女之后,我感到遗憾的是:这么多可爱的妇女之所以缺乏理智,乃是由于她们不愿意自己有理智。我认为,潇洒自然的态度,可以不知不觉地消除一个人在城市染上的矫揉造作的习气,因为,你不故意做出什么样子,你做出的样子反而得体;在一本正经地谈话的时候,即使想做一点儿卖弄风骚的怪相,也是没有办法做的。当她们不刻意打扮的时候,我觉得她们反而更美;我认为,为了使人们喜欢她们;她们是用不着化妆的。根据我刚才所说的道理,我觉得,巴黎这个据说是善于审美的城市,也许是世界上最没有审美力的城市;巴黎人为了讨人家欢喜而采取的种种做法,反而败坏了这个城市的真正的美。

我们这样在一起呆了四五天,彼此都感到很满意。对于巴黎和巴黎的那些荒唐事,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把巴黎全忘记了。我们心中所想的,是如何尽情享受我们之间亲切的友谊。我们用不着彼此椰榆或开玩笑,也能做到使大家十分开心。我们的笑,不是取笑,而是高兴的笑,和你表妹的笑是完全一样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使我改变了我对她们的看法。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正当我们谈话谈得最起劲的时候,有一个人走到女主人身边,凑近她的耳朵说话,于是,她走了出去,到她房间去关着门写什么,要过好一阵工夫之后才回来。她这样退席出去,看来是去写情书或类似人们所说的情书之类的东西。另外一个女人插嘴进来轻轻说了一句话,但她的话谁也听不清。这就使我认为,那位退席走开的女人,即使没有情人,至少也是有男朋友的。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开始注意观察。我非常吃惊地发现,那几个所谓的巴黎的“穿灰衣的跟班”,原来是本堂区的农民,他们是因为遇到了不幸的事情来向女主人求援的。有的是因为负担了有钱人转嫁到他们身上的过多的人头税,有的是因为自己年纪大大又有孩子还要被政府抽去当兵①,有的是和有权势的邻居打官司打输了而有冤无处申,有的是因为庄稼遭了冰雹而还要被人逼交地租。总之,他们都是来求女主人的帮助的;女主人很耐心地听他们讲;没有一个人受到女主人的拒绝,因此,我以为她是去写情书,却原来是去为那些不幸的人写信。我不知道如何向你叙述我弄清这些情况之后是多么地吃惊;我也无法向你描述我是多么愉快地发现:一个那么年轻而又那么放荡不羁的妇女竟能做这么高尚的事情,而且做了以后还不矜夸。“是的!”我很受感动地说,“要是朱莉遇到这些事情的话,她也会这么做的。”从这个时候起,我就对她十分尊敬,她所有的缺点在我眼中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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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就我所知,这种事,出现在上一次战争,到这一次战争就没有了。已经结婚的男人可以不去当兵,有了这个规定,结婚的人特别多。——作者注

我看问题的角度一转变到这个方向,我原来觉得这些妇女身上许许多多难以容忍的缺点,现在都变成了优点。所有的外国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除了爱讲时髦话这个缺点外,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妇女有这儿的妇女这么明智,说话这么通情达理,而且在你需要的时候善于给你出好主意。除了卖弄风骚和插科打诨的话以外,我们能从一个西班牙女人、意大利女人或德国女人那里学到什么东西?什么也学不到。朱莉,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们的瑞士妇女,一般地说,也是这样的。但是,如果谁说话欠文雅,敢招惹这些法国女人(实际上她们是不愿意有人招惹她们的)谁就会发现与自己对阵的是什么人:她们吵起架来,不亚于一个男人,因为她们善于讲理,按美德的原则行事。至于她们的良好性格,我暂且不提她们对朋友是如何的热情,因为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强烈的自尊心;这种自尊心,各国的妇女都是有的。尽管一般地说,她们只爱她们自己,但长久的友谊(只要她们花力气培养,她们是能够获得这种友谊的)是能够唤起她们的热烈感情的:凡是与一个人有十年交情的女人,一般都能终生与那个人保持关系。她们爱她们的旧交,至少比爱她们年轻的情夫更爱得真,爱得深。

似乎有相当多的人对这里的妇女有所责难,说这个国家的女人什么都干,结果,干的坏事多于好事,但支持妇女的人则说,她们干坏事是由于男人的教唆,而干好事则是出于她们的主动。这种说法,与我在前面讲的话并不矛盾;两性私通,并不是真心的爱,因为法国人对女人献殷勤,便给予了女人一种广泛的权力;这种权力,是不需要借助于任何温情就能行使的。一切都取决于女人;没有她们作主,或对她们没有好处,那是什么事也办不成的。奥林匹斯山①和巴那斯山③,荣誉和财产,在她们看来是同一回事。一本书的价值,作者的地位,完全由女人说了算;高深的学术著作和优美的文学作品是好还是坏,最终由她们决定。诗歌、小说、历史著作、哲学著作,甚至政治书籍,都要写得合乎她们的胃口。首先从各种书的笔调就可以看出,它们是为了取悦漂亮的女人而写的,最近还有人甚至把《圣经》也改编成风流故事。无论办什么事,为了达到她们的要求,她们甚至对她们的丈夫也可行使一种天然的权威,其原因倒不是因为他们是丈夫,而是因为他们是男人,而一个男人是不能拒绝任何一个女人的任何要求的,即使这个女人是他自己的妻子,他也不能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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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林匹斯山,希腊神话故事中诸神居住的地方。

②巴那斯山,希腊神话故事中阿波罗和缪斯诸神居住的地方。

这种权威的产生,并不是基于对女人的爱或对女人的尊重,而完全是由于礼貌和社会习惯造成的,何况法国人对女人献殷勤的表现,主要还是出于对女人的轻蔑,而不是为她们效劳;对女人的这种轻蔑,是女人自己招来的,因为,和她们相处的日子多了,就对她们有所了解了:谁对她们表示尊重,谁在她们眼中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一个游侠骑士,一个只是从书本中认识女人的男人。她们对自己的评价倒是很公正:谁尊敬她们,谁就不配成为她们喜欢的人。情场老手的头一个本事是:对女人要摆够架子,行事鲁莽。

总之,尽管她们常做坏事,但她们人是好的;在为人方面,她们善良的心地是很有益的。在每个国家都一样,大商人总是令人憎恨和缺乏同情心的;而在欧洲最伟大的人民的商业中心,经商的人都是最心狠的人,因此,穷苦的人们只好向妇女求援。她们是不幸的人的救星;穷苦的人来向她们诉苦,她们是绝不会把他们拒之于门外的。她们耐心地听他们讲,安慰他们,为他们排忧解难。她们虽过着无聊的生活,但在寻欢作乐之余,也抽出时间来做她们善良的天性驱使她们做的事。如果哪一个女人在为别人帮忙的过程中做了缺德事,千百个其他的妇女就会天天用自己的钱去帮助穷人,并运用她们的影响去援救受迫害的人。是的,她们行事往往考虑不周,有时候为了帮助她们认识的受害人,便毫无顾忌地做不利于她们不认识的受害人的事。不过,在一个这么大的国家里,怎么能够认识所有的人呢?心眼儿好与真正的道德完全是两回事;心眼儿好的人的最高目标,不在于做多少好事,而在于不做任何坏事。因此,哪里还能对这样的人有更多的要求呢?除此以外,她们当然是有做好事的天性的,她们也的确做了许多好事,而且是真心实意地做的;在巴黎,也只有她们还保留有仅见的一点儿人道主义。如果没有她们,贪得无厌的男人肯定会像豺狼那样互相残杀的。

以上所说,如果我光看小说家和喜剧作家的描写,那是看不到的,因为他们在妇女身上专看她们可笑的事情(因为他们自己也有),而不看她们善良的品质(因为他们自己就没有)。他们的作品,不仅不表彰她们实际做了的好事以鼓励她们一心向善,反而挖空心思地描写那些在她们看来是不真实的,因而不愿意学习的德行。对一个已经相当腐败的民族来说,小说也许是在其他教育手段都难收成效以后才采取的最后一个教育手段了。因此,我主张,这样的书,只能由那些为人真诚并愿把他们的思想倾注在书中的人去写。这样的作者,并不是没有人类的弱点的,他们也不会一下子把道德描写得神乎其神,让人难以企及;他们将不把道德说得非常严肃,以便使人人都爱道德,然后循循善诱地使人们不知不觉中摆脱罪恶,因此,由他们去写小说才合适。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对一般人对这个国家的妇女的看法毫不赞同。他们全都认为她们的态度最讨人喜欢,她们的风姿最迷人,她们最妖艳,简直把卖弄风骚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而我则认为:她们的态度令人反感,她们妖艳的样子令人讨厌,她们的举止言谈一点也不谦逊。我认为:当她们主动来接近你的时候,你应当把你的心扉关得紧紧的。谁也无法使我相信她们在谈情说爱的同时,不暴露她们根本就引不起男人对她们的爱的弱点,她们也根本领略不到爱情的美。

另一方面,据说,有些人很不喜欢她们的性格,把她们说得十分轻佻、狡猾、动作冒失、水性杨花;说她们虽能言善道,但不动脑筋深思,更不懂得爱情;还说她们的全部优点就是善于卿卿喳喳地说废话。所有这些表现,在我看来,和她们的穿着和脸上搽的胭脂一样,是表面现象,是在巴黎才有的爱表现自己的毛病,而实际上,她们是很有感情的,有理智的,是通情达理和心地善良的,她们还没有我们国家的妇女或任何其他地方的妇女那样冒失和那样爱找麻烦。她们都很有学问;她们的学问对她们在判断事理方面很有帮助。总之,虽说我不喜欢她们故意歪曲的突出女性特点的表现,但我还是很看重她们也有我们男性才独有的特点。因此,我觉得,与其说她们是可爱的女人,倒不如说她们是很有才能的男人。

结论:即使世间没有朱莉,即使我的心除了爱它钟情的人以外还可爱其他的人,我也不在巴黎娶妻,更不愿意在巴黎找一个情妇。不过,我愿意在这里找一个女友;有了这个女友安慰我,我就不在这里娶妻和找情妇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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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将不对这封信发表意见;但我怀疑;在一封信中,对她们一个劲儿地罗列一些她们自己也看不起的品质,而对她们令人敬重的品质,却一字不提,这样做法,她们是否会接受。——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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