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是个老人,只是过了二十五岁,但依然是个老人。普通的人一年一年过,这人却总是三倍地三倍地在过。曾经两度自杀失败,而其中一次更是殉情。也曾以思想犯的身份被关进拘留所两三次。没有任何一部作品卖座,但也写了超过百篇的小说。但这些都不是老人认真写的东西,而算是他的余兴。至于现在还能让这个老人已成槁木死灰的胸口重燃鼓动,让那焦黑的双颊再度明亮且陶醉的只有两件事:一饮而醉或是望着不同的女性而驰想……不,或者该说,是两件回忆吧!那早已遭顿挫的胸膛和焦黑的脸庞都并非谎言:老人在这天死了。在老人那漫长的生涯中,唯二并非谎言的,便是诞生与死亡了——他到死为止,都在说谎。

老人现在卧病在床,因游兴过头所染的病而卧病在床。他拥有足以让他不愁吃穿的财产,但却不足以令他得以吃喝玩乐。老人并不觉得死于现在很可惜——省吃俭用这种事,这名老人是无法理解的。

当一般人临终时,往往会不停注视着自己的一双手掌,或是抬头望着近亲的双眼,但这名老人,大部分时间却选择将眼睛闭上或用力地闭上或使眼皮缓缓地颤动,就只是这样子而已。他说他看见了蝴蝶。蓝色的蝴蝶、黑色的蝴蝶,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水色的,数千数万只蝴蝶在额头上群群翩舞。他特地这么说着。十里远有一大群蝴蝶,那百万只蝴蝶羽翅的拍击声正似正午的蝇虻。大概这是在战争吧。磷粉、折断的蝶脚、眼睛、触角、它们的长舌,如雨般落了下来。

有什么想吃的吗?都帮你弄来。老人听着,回答道,红豆粥。老人十八岁开始写小说时,曾写过有位临终的老人低语道想要吃红豆粥的片段。

红豆粥煮好了。这是在粥里面放进煮好的红豆,再用盐进行调味的东西。在老人的故乡,这是相当的佳肴。他闭着眼,仰躺着,以匙吃了两口后,说道,不吃了。还有什么吗?被问到时,老人浅笑了一下,答道,还想再去游兴啊。这位老人他人好又年轻,失学但聪颖且美丽的妻子在周遭一群近亲的眼前红了脸——并非嫉妒,而是握着粥匙,低声哭了出来。

盗贼 [1]

今年想必又要落榜,但还是要应考。那毫无回报的努力是如此美丽,而我的心被那份美所深深吸引。今天早上我特地一大早就起来,穿上那一年没穿的学生服,带着戒慎恐惧的心情通过那道菊徽闪闪发亮的高大铁门。夹道欢迎的银杏树映入眼帘:右边十棵、左边十棵,每棵都是巨木。叶子繁密时,它们能让这条路暗得宛如地下道,不过现在一枚叶子都没有。这条道路的尾端,便是那巨大的赤红色砖造建筑。这是讲堂 [2] 。我只有在入学典礼时进去过一次。感觉就像间寺院。而我现在抬头望向这座讲堂的塔上的电力时钟——到考试开始,还有十五分钟。用慈爱的眼神望着那侦探小说家的父亲的铜像 [3] ,走下右侧那缓缓的长坡,便到了庭院 [4] 。这边据说本来是某位大名 [5] 的庭园,池子里有鲤鱼、绯鲤以及鳖。直到五六年前为止,还有一对鹤也在这边游玩。而到了现在,草丛里也有蛇。雁和野鸭一类的候鸟,会在这个池子里稍作休息。这个庭园虽然其实不足700平方米,但放眼望去,总能让你以为有千平之巨,可谓造园技术登峰造极的结晶。我在池畔的山白竹上坐下,让背靠上古老的青冈栎树的“根株”,并让两脚往前自然地伸直。隔着小径的另一侧,散置着大小凹凸的岩石,而在它们身后,便是一泓广阔的池水:在阴天下这池面倒是波光粼粼,涟漪更是交叉重叠。轻轻地将右脚置于左脚之上,我低声自语:

——吾乃盗贼。

一列大学生们通过了我眼前的小径,宛若流水般毫无间断地经过了这里。每个人都是当地的才俊、被选上的英才。每个大学生都读着一模一样的笔记,试着努力地把那里面每份都一模一样的内容全都背诵下来。我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叼了一根入口后,发现没有火柴。

——借个火吧。

我选了其中一位可说是美男子的大学生,朝他搭话。一身浅绿色外套的他停了下来,从文章上把视线移开,把他叼着的金口烟 [6] 就这样给了我。他把烟给了我后,就这样缓缓地晃着离开了。看来在大学也有能与我匹敌的男人呢。我将那外国的金口烟点燃的部分接上我那廉价的烟草,站了起来后,将那根金口烟用力地丢在地上,用鞋底不停地猛踩。接着,我从容不迫地现身于考场中。

考场中有超过百名的大学生,大家都往后面挤,显然是担心如果坐在前面的话,会没办法好好写答案吧。我像是个英才般坐上了最前面一列的座位,稍微颤抖着的手指夹着香烟,吞云吐雾。我既没有可以在桌下阅读的笔记,也没有任何可以小声讨论的友人。

终于,整张脸涨红的教授拎着他那过于丰满的包包,慌慌张张地冲进了考场。这个男人是日本的法国文学研究第一把交椅 [7] 。而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身材高大壮硕,他眉间的皱褶让我一瞬间感到有点难以呼吸。他的高徒里似乎有日本第一的诗人 [8] 和日本第一的评论家 [9] 。日本第一的小说家……边这么想着,我不禁悄然脸红。当教授正在黑板上振笔疾书这次的考题时,我身后的大学生们大部分都在窃窃私语有关满洲最近景气如何的话题。黑板上出现了五六行的法文,而教授看似惬意地坐在讲台上那张有扶手的椅子上,似乎很不开心地跟大家说道:

——出这种问题,你们想不及格都难啊!

大学生们无力又低声地笑了,而我也笑了。教授吐出三言两语的、难解的法文后,开始在讲桌上写东西。

我一点都不懂法文。所以决定无论黑板上是什么问题,都回答“福楼拜是僧侣”。我深深地思索了一阵、轻闭上眼、拂落短发上的头皮屑、望着自己指甲的颜色……我终于拿起了笔,开始作答:

福楼拜是个僧侣,而他的徒弟莫泊桑是个大人。艺术的美说穿了不过就是侍奉市民的美。这种悲哀的谛观,福楼拜一点都不懂,但莫泊桑完全知道。福楼拜为了一雪他的处女作《圣安东的诱惑》完全不受欢迎的屈辱,而浪费了他的一生。正所谓刳磔之苦:每当他写完了一篇又一篇的作品,无论世人怎么评断他的新作,他那屈辱的伤痕总是更加激烈地发痒、生疼。而他心中那永远不会被填平的空洞更是渐渐变深,最后他也因此逝去。他被杰作的幻影欺了眼,幻惑于永远的美而漂浮,最后他不仅无法拯救自己的至亲,更连自己都难以救赎。福楼拜正是这么一位僧侣。以上。

我是不会写“老师,请让我及格”之类的话的。把这段话重读了两次,确认没有任何错字后,左手拿起外套和帽子,右手拿起那张答案纸,站了起来。我身后的精英们因为这起立而一阵骚然。我的背现在正是这名男人的防风林。啊,这像是兔子般惹人怜爱的精英的答案纸上,写着新晋作家的名字。我对这新晋作家的狼狈感到一点可怜的同时,对着那老气横秋的教授行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礼,然后把答卷交了上去。我静静地走出了考场,而一踏出考场的门,我便像是滚落阶梯般地往下狂奔。

出了户外,这名年轻的盗贼突然心头涌起一阵薄薄的悲伤。这份忧愁是什么?又是从何而来的呢?他抬头挺胸,昂首跨步地走在那被银杏树列队夹着的沙砾道上。显然,就是我肚子饿了!盗贼自答。二十九号教室的地下有个大餐厅,我便往那个方向去。

空腹的大学生们像是从地下室的大餐厅里满出来了一样,排队的人潮从入口开始便成了一条长长的蛇,从地下到地上,而那蛇尾差不多就到了银杏的大道上。在这里,只要花十五钱就能够得到相当不错的午餐,也因此队伍大概至少有一丁 [10] 那么长吧!

——吾乃盗贼,百年一出的怪人。过去的艺术家不杀人、过去的艺术家不偷盗。我是眼明手快、心机敏锐的小同伴!

我在大学生们之间穿梭,终于到了餐厅的入口。入口处有张不大的纸,上面写着以下的内容:

今天,敝食堂在各位的光顾下迎来了创业三周年。作为纪念与祝福,希望各位让敝食堂聊表谢意。

而那些所谓的“谢意”,就陈列在入口旁的玻璃棚里:赤红的日本对虾在香芹的叶下休憩,而那对切的水煮蛋上,则十分新潮地用蓝色的寒天写着“寿”的文字。试着探头张望餐厅里面,在端着这些佳肴的大学生所形成的黑色密林中,女侍们——那些穿着白色围裙的少女们正穿梭来去,翩翩飞舞。啊,天花板上,竟有万国旗。

在地上让人闻香的蓝色花朵,正是令人有点害羞的消毒。这还真是选在一个好日子来到这里了。同祝之!同祝之!

盗贼宛如落叶般轻飘飘地后退,舞回到了地上后,将自己的身体没入长蛇的尾端,渐渐地没了踪影。

决斗

这并不是在模仿外国人,毫不夸张地,这是来自欲杀害对方的想望。但究其动机,也并非多深远的东西:因为这个男人没有跟我很像,所以我们也不须凭着“这世上同样的东西不需要两个”的理由憎恶彼此。这个男人以前也未曾跟我的妻子好上,并以自然主义式的陈述法向邻居吹嘘一些他的事迹——对方不过就是跟我当天在咖啡厅 [11] 偶然碰面,穿着狗皮衣的年轻农民。我偷了他的酒,动机也就仅止于此。

我是一名在北方城下町的高等学校就读的学生。虽喜爱游乐,但在金钱上却意外地吝啬。平常总是抽着朋友的烟,也不去剪头发。只要努力存到五块日元,我就会一个人悄悄到城里去把它们全都花光。而在这一夜中,必不花掉超过五元的钱,也不花少于五元的钱——所以我花的那五元,似乎总是花得物超所值,达到它的最大效果。我首先将我存的那些硬币拿去跟朋友换成五元的纸币,而这张纸币若是新的像是能割伤手一般,我的心跳便更加迅速。但我却又将这纸币随意地塞进口袋里,就这样去了镇上。我就是为了这一个月一次到两次的“外出”而活的!当时,我为不知从何而来的忧愁所苦,那是绝对的孤独和对一切的怀疑。啊!用嘴巴说出来是多么污秽!跟尼采、比隆跟春夫比起来,莫泊桑和梅里美以及鸥外还比较像真货。我可说是为了这五元的玩乐在消耗生命。

就算我走进咖啡馆,也不会摆出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相反地,我会散发出像是玩累了般的感觉。如果是夏天的话,就点冰啤酒;如果是冬天的话,就来杯温热的酒。我想让人认为,我喝酒也纯粹是季节的关系。用着开心不起来的表情啜饮着酒,我对美丽的女侍更是一眼都不看。无论在哪边的咖啡馆,总是有那一两个毫无美貌可言,看起来欲望深厚的中年女侍。我总是只对这种女侍打开话匣子,聊些天气和物价之类的话题。而我确认那些被我喝得朝天的酒瓶共需多少钱的速度,更是连神都比不上——只要桌子上有啤酒六瓶、日本酒的小酒瓶十瓶,我便立刻像是想起什么般倏地站起,低语道“结账”,且绝对不会超过五元。我会故意在身上的口袋里东伸伸西探探,像是真的完全忘记自己把钱放在哪一样——直到我“想起”长裤的口袋,并把右手伸进那里面不停翻搅,像是在从五六张纸币中选要拿哪一张般地,最后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币,再做出确认这到底是十元纸币还是五元纸币的样子,交给女侍。找回来的钱自然是少的,但我完全不屑一顾地将剩下的零钱全都给了女侍,接着便会松了松肩膀,外八地走出咖啡店。回学校的宿舍途中,我一次都不会回头,而从隔天开始,我又会继续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地开始存钱。

决斗的当晚,我进了一间名为“向日葵”的咖啡店。我披着深蓝色的长披风,还戴着纯白的皮手套。我通常不去同一家咖啡店,因为怕总是掏出五元纸币这件事让人觉得奇怪。上次来到这间“向日葵”,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那时我的外观正像某个身为电影演员的异国青年,所以我也开始受到女性的注目。当我在那家咖啡店角落的椅子上坐下时,这家店的四名女侍,穿着各式各样的和服并排站在我的桌前。当时是冬天,所以我说了“热酒”,然后像是有点冷般地缩起了颈子。跟那位影星相像或许也能带来好处:一名年轻的女侍送给了毫无要求的我一根烟。

“向日葵”又小又脏。东墙上有张海报,上面有个结着束发,大概有一尺或两尺的女性的脸,慵懒地用手撑着头。她微笑着,那宛如胡桃般的大牙展露出来。在海报的底边,黑压压地横印着“加武登麦酒” [12] 的字样。对着那张海报,西侧的墙壁上挂着一面约莫一坪大小的镜子,为涂了金粉的镜框所围绕。北边的入口处则挂着一条红黑条纹,稍微肮脏的棉布门帘,在门帘上方的墙上,有张照片——照片里有个在沼泽旁的草原躺着的西洋裸女在大笑——被大头钉钉着。南侧的墙壁则黏着一个纸做的大泡泡,而那东西就在我的头的正上方。这家店的毫无调和性简直到了一个令人生气的程度。三张桌子、十把椅子,正中央是炉子,地面更是只贴了木板。我知道这家咖啡厅总是让人静不下心。万幸的是,这家咖啡厅照明实在不怎么好。

那天晚上我受到了异样的欢待:当我正要喝完中年女侍为我倒的第一瓶温热日本酒时,刚刚送给我一根烟的年轻女侍突然把她的右掌伸到了我的鼻头前。我故作镇定地缓缓抬起头,望向她那小小的眼睛深处。“请帮我看看我的命吧。”她说着。而我就在下一个瞬间知道了:即使我保持沉默,我的身体现在也散发出预言者那高贵的气息。我并没有握上她的手,只是望了一眼,像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道:“昨天,刚分手。”中了。真正异样的欢待从此开始——其中一名胖胖的女侍甚至开始称呼我为“大师”。我开始看起大家的手相:十九岁!虎年生!恋着一个太好的男人,很辛苦!喜欢蔷薇花!你家狗狗刚生小狗,生六只!——铁口直断,百发百中。那位身材消瘦,眼神清澈的中年女侍,在被说到已经失去了两名丈夫之后,缓缓地把头低了下去。这令人不可思议的命中,是各个“占断”里让我最兴奋的一个。我已经喝掉了六瓶日本酒,而这时,那名穿着狗皮制皮衣的年轻农民出现在这家店的入口。

农民在我的邻桌坐下,用皮衣的背后对着我,说了声,威士忌。那狗皮衣的模样是斑点状。因为这个农民的出现,我这张桌子的绝顶状态宛如被泼了一盆冷水,而我对于日本酒竟已被我喝掉六瓶这件事开始渐渐地感到悔恨——还想再更醉一点!还想让今晚的这种欢喜更加夸张!但我,只剩下四瓶能喝了,这样不够!那么就偷吧!偷他的威士忌!女侍们想必也会觉得我不是为了金钱而偷,而把这当作是预言者那出人意料的玩笑,送上一阵阵喝彩吧!这名农夫,大概也会觉得这只是一个醉鬼的恶作剧而露出苦笑吧!偷吧!

我将手伸出去,拿起了邻桌的威士忌杯,镇定地一口喝光!没有任何喝彩,店里一片死寂。这位农夫面向我,站了起来:“给我出来。”他说着便朝入口走去。而我也笑嘻嘻地跟着他走了出去。再经过那金色镜框的镜子时,我看了一下我的脸,真可谓一个潇洒美男子!镜子的底部沉着一个一尺或是二尺的笑容。我取回了心灵的平静,带着满满的自信挥开了那棉织的门帘。

我和农夫在那四角的、用黄色罗马字写着THE HIMAWARI的店门灯下停了下来。而四名女侍则从稍暗的门口探头,让四张白白的脸从黑暗中浮了出来。

我们两个开始了如下的争论。

“别当我是白痴。”

“没有把你当笨蛋,而是在撒娇。不好吗?”

“我可是农民,你对我这样做,让人生气。”

我重新看了一下对方的脸:剃掉两侧头发的小头,浅浅的眉毛和单眼皮的三白眼,甚至可说有点蓝黑的皮肤。身高大概比我矮了五寸吧!我决定打哈哈到底。

“因为我想喝威士忌啊,看起来很好喝。”

“我也很想喝,而我只是觉得我的威士忌被你喝了很可惜,就只是这样。”

“你很老实,真可爱。”

“口气真大啊?不过就是个学生,还往脸上搽脂抹粉的!”

“不过我可是占卜师呢,是预言家呢,你吓到了吗?”

“你别借酒装疯!给我下跪道歉!”

“要理解我最需要的是勇气,这真是句好话!我就是弗里德里希·尼采!”

我望眼欲穿地等待女侍们阻止我们。不过女侍们看来只是冷眼等待着我被揍,而我被揍了。对方的右拳从旁边挥来,我立刻缩起了脖子,大概被揍飞了十间左右的距离——我那白线的帽子成了我的替身,我微笑地缓缓走向那顶帽子,打算把它捡起来。由于每天下雨,路也整个烂泥一片。我蹲了下来,捡起帽子的下一个瞬间,开始思考要不要逃跑——可以赚到五元,然后在别的地方继续喝!我跑出了两三步后,滑倒了。正像是被踩烂的青蛙一般。而这丑态让我怒火中烧。手套、上衣、裤子和披风全都满是泥巴。我摇摇晃晃地起身,抬着头走回了农民的眼前。女侍们围着那名农民护着他——竟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我的同伴!这份确信唤醒了我的凶暴。

“看来得好好回礼呢。”

浅浅地笑着,我脱掉了手套,甚至把更贵的披风都丢到了泥淖里。而我满足于自己简直像是个大时代人物的台词和动作。快来个人阻止啊。

农民则脱掉了他那身狗毛皮衣,把它交给刚刚给我香烟的那名美丽女侍。接着,他把手伸进了自己的怀里。

“别干肮脏事啊。”

我警戒地朝他说道。

他的怀中出现了一把银色的笛子。那银色闪烁地反射着店口的灯光,它接着被交到了那位失去了两位丈夫的中年女侍手上。

这名农民的样子让我神魂颠倒。这并非是小说,而是现实,我想杀了这名农夫。

“出招吧!”

边喊着,我朝着他的小腿用那满是泥巴的靴子全力踢了过去。踢倒后,再把他那清澈的三白眼给挖出来。不过那泥靴只是划过了空气,而我发现我自己是如此笨拙时,我顿时感到一阵悲伤。此时,那微暖的拳头从我的左眼打来,揍上了我的鼻子。我看到的眼中喷出赤红的怒火。接着右耳和脸颊吃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终究是在泥地上跪倒了下来,接着,咬了他的脚。他的脚是如此的坚硬,就像路旁的白杨木桩般。我趴在泥巴中抽泣了起来,但更可悲的是,我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

小黑人

在笼子里有个小黑人。在一坪左右大小的笼子中,它就坐在黑暗的深处,在那张原木制成的小凳子上刺着绣。在这黑暗之中又能绣出怎么样的东西呢?少年像是毫无破绽的绅士般,让鼻翼产生皱纹的同时撇着嘴笑着。

日本杂耍团带了一只黑人来,整个村庄都大为吃惊。据说会吃人,还长着红色的角,全身上下更有花的纹路。少年完全不相信这些传言,而他也认为,村民也并非打从心底相信那些谣言。大概平常就是过着毫无梦想的生活,才会在这时任意捏造,然后假装自己相信而沉醉其中吧!少年每当听到村民们在说这种廉价的谎言时,都会咬牙覆耳,飞奔回家。少年们认为这些村民的话简直就是傻话:这群人明明就有更要紧的事情,可怎么他们就是不讨论呢?这黑人听说还是母的呢。

杂耍团的音乐队在村庄的窄道上排成一列前进,还不到六十秒,整个村庄从这角到对角便已全都宣传完了。说是村庄,也不过就是一条道路两侧大概三町的距离并排着茅草屋罢了。乐队即使离开了村庄,也未停下他们的脚步;他们不停地奏着“萤之光”的曲调,沿着菜花田的边缘走着,接着到了正在插秧的田地;他们在狭窄的田埂上,成一列纵队前进着。在让村里的所有人都因他们而兴高采烈之后,他们过了桥,穿越了森林,去了离这里有半里之遥的邻村。

村庄的东端有间小学,而小学的东侧有个牧场。牧场大概有百坪大,里面是满满的白车轴草,两头牛和半打的猪在这个圈子里嬉戏。杂耍团在这牧场里搭建了鼠灰色的帐篷,而牛和猪则暂时移到了饲主的仓库里。

到了晚上,村人们戴着颊巾 [13] ,两三人一群地走进了大帐篷里。今晚的表演大概有六七十人的观众。少年边追着大人们,边往前挤啊挤的,总算是挤到了最前排。他把下巴靠在那圆形舞台的周边张着的粗绳上,一动也不动,偶尔轻轻地闭起眼,装作很陶醉的样子。

杂耍的表演项目开始了。木桶、毛织物、鞭子声,接着是金襕 [14] 、瘦老马、有点长的喝彩和电石灯。大概有二十盏小瓦斯灯以随意的间隔挂在这小帐篷中,夜晚的昆虫在它们旁飘飘地舞着。或许是帐篷的布不够吧,顶端有个三十平方米左右大小的大洞,观众可以看到星空。

小黑人的牢笼在两个男人的推送下,出现在大家的面前。牢笼的底部似乎装着轮子,所以它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滑上了舞台。那些戴着颊巾的客人们发出了怒号与拍手,而少年则以复杂的表情,挑起眉头静静地观察起了笼子里的样子。

少年脸上那蔑笑的表情消失了。小黑人的刺绣是日之丸旗。少年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悄悄地响起:并不是因为她像是个士兵或是她跟士兵有什么共通点,而是因为小黑人并不是为了讨好少年,她真的在刺绣。日之丸的刺绣并不困难,在黑暗中也能摸索着完成。这真是太好了。这个小黑人是诚实正直的人。

接着,穿着燕尾服,留着仁丹胡 [15] 的主持人告知客人这位小黑人的来历。接着,他叫了两声“克鲁立!克鲁立!”并把自己右手上的鞭子耍帅般地挥了挥。鞭子的声音尖锐地刺进了少年的胸中,他开始嫉妒这位主持人。而小黑人站了起来。

在鞭音造成的恐惧下,小黑人缓缓地开始表演起两三个动作。这对少年来说是如此下品淫荡,但其他客人根本不管那么多,他们心中只在意这个小黑人是不是真的有一双红色的角、会不会真的吃人而已。

小黑人的身上只穿着一件青色的草裙,或许是涂了不少油,所以它从头到尾发出了闪闪的光芒。在表演的最后,小黑人唱了一出谣曲,而伴奏便是主持人的鞭子音,所使用的则是“夏绷”“夏绷”,这种简单的话语。少年爱上了那首歌谣的声音。无论话语如何不堪,只要有那颗悲伤的心,也能够让人感动——少年边这么想着,又闭上了双眼。

那天晚上,少年想着小黑人自渎了。

隔天早上,少年上学。他翻过教室的窗户,跳过学校背后的小溪,朝着杂耍团的帐篷冲了过去。杂耍团的人们在舞台上铺了很多的被子,大家就像毛虫般睡着。学校的钟响了,要开始上课了,但少年却不为所动。小黑人没在里面,找也找不到她的人。学校安静了下来,大概是已经开始上课了吧。“第二课,亚历山大大帝与医师菲利浦。在从前的欧洲,有一个叫作亚历山大大帝的英雄……”少女用朗朗的声音读着,音调清晰入耳,但少年却完全不动。少年相信着:那个小黑人是个普通的女生,想必平日的她会离开牢笼、跟大家一起玩吧!或许浇水,或许吸点烟,或许还会用日文生气,就是这样的女生——少女的朗读已经结束,而教师那令人不快的声音开始响起:“信赖便是美德,亚历山大大帝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好好走完他的人生,各位同学。”少年还是完全不动。不可能不在这里!牢笼应该是空的才对。少年缩着,紧张了起来:或许正在自己这样偷看的时候,小黑人便会悄悄来到自己的背后,紧紧地抱住自己也不一定!所以自己也不能松懈,要把自己的肩头缩一下,让她刚刚好可以抱住才行。小黑人一定会把她那刺绣的日之丸旗给我,那我这时就可以毫不露出一点弱点地说:所以,我是第几个人啦?

小黑人最后还是没有出现。少年离开了帐篷,用袖子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缓缓地回到了学校。我发烧了、我的肺不太好——少年成功地欺骗了那个老男人,那个穿着和服下摆和草鞋的老老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少年不停地假咳着。

据村人所说,小黑人还是被关在笼子里,被放上那破烂的马车后离开了村庄。而那位主持人则为了护身,把手枪藏在自己的口袋里。

* * *

[1] 太宰治进入东大文学院以后由于热心创作,很少出勤。本作品的主角“盗贼”无疑就是太宰自己。

[2] 即东京大学大讲堂,俗称“安田讲堂”。

[3] 铜像的人物为滨尾新,日本政治家,子爵。据称他设计了东大正门、银杏树道和大讲堂。“侦探小说家”则是活跃在昭和前中期的滨尾四郎。

[4] 即东大本乡校区的三四郎池。

[5] 日本古时对领主的称呼,由比较大的名主一词转变而来,所谓名主就是某些土地或庄园的领主,土地较多、较大的就是大名主,简称大名。

[6] 用金色纸包覆吸侧的香烟,基本上被视为一定程度的奢侈品。

[7] 辰野隆。太宰于其东京生活录《东京八景》中便曾自述“就算不懂一个法文单字也想听他授课,十分敬畏”的学者。

[8] 三好达治。太宰入学东大前后,开拓了新的抒情风格,在文坛崭露头角。

[9] 小林秀雄。太宰入学前后开始在《文艺春秋》进行文艺评论,风格辛辣。

[10] 约109.09米。

[11] 昭和时期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为止,日文中的カフェ (Cafe)往往是写作“咖啡厅”,念作“女侍陪您喝酒”,性质上也比较像是现在的情色酒吧,这点从本篇接下来的描写便可一清二楚:主角到“咖啡厅”从不喝咖啡的。

[12] 自一八九八年至一九四三年,由丸三麦酒株式会社开发、始酿的啤酒品牌。

[13] 类似头巾,但主要的遮盖部位为脸颊,用以御寒。

[14] 织了金线的绢或棉织品。

[15] 即八字翘胡。“仁丹”是日本森下仁丹株式会社所贩售的一种口服成药。商标上便是穿着海军军装的八字胡军人。这个说法与“品客胡”这种以商标为面部特征命名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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