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弄错了,我并没有“忘记”丽莎。敏感的妈妈看到兄妹之间的关系似乎有点淡漠,但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毋宁说,这是嫉妒。有鉴于下文,我先三言两语地作个交待。

自从公爵被捕后,在可怜的丽莎身上便出现了某种傲慢的骄傲,某种高不可攀的、几乎叫人受不了的高傲;但是家中每个人都明白事实真相,也明白其实她很痛苦,如果说,起初我对她待我们的态度很生气,很不满的话,那唯一的原因也是因为我太小家子气,爱动怒,再加上我有病,就更变本加厉了十倍,——现在,我对此就是这么想的。我根本没有不喜欢丽莎,而是相反,我更爱她了,不过我不想头一个走过去迁就她,然而我也明白她也决不会主动过来迁就我。

问题在于,在关于公爵的一切暴露无遗之后,在他刚被逮捕之后,丽莎就急急忙忙地首先摆出一副姿态,来对待我们和对待大家(不管这人是谁),似乎她想也不容许别人想,可以可怜她,可以说点什么安慰安慰她,或者说点什么为公爵辩护的话。相反,——她竭力不作任何解释,也不同任何人争论,——她仿佛为自己不幸的未婚夫的所作所为感到无限骄傲似的,认为这简直就是一种高尚的英雄行为。她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对我们大家说(我再重复一遍: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要知道,你们谁也不会这样做,要知道,你们谁也不会因为荣誉和责任去公然自首;要知道,你们任何人也没有这种敏感和纯洁的良心,不是吗?至于他的所作所为,那谁的心里没有见不得人的丑事呢?不过大家都藏着掖着,不敢公之于众而已,而他这个人却情愿快点毁掉他自己,而不愿成为一个连他自己都看不起的宵小之徒。”她的每一个姿势,显然都在表露这样的意思。我不知道,但是我换了是她,肯定会这样做。我也不知道,她心里,也就是她私底下,是不是这样想的;我怀疑,她不见得会这样想。她的理智的另一半,清醒的另一半,肯定会看透她那个“英雄”的无限渺小,因为现在谁会不同意这个不幸的、甚至从某方面来看还有点舍己为人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极端渺小的人呢?甚至她的这种傲慢不逊,她的这种与我们所有的人作对的态度,以及她这种不断的怀疑,怀疑我们对他另有看法,——也多少让我们猜到,在她心灵的密室中,对她的这位不幸的朋友可能已经形成了另一种看法。但是我要赶紧补充一句,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在我看来,她至少有一半是对的;她摇摆不定,难于作出最后的结论,比起我们大家来,甚至,还是情有可原的。我自己也打心眼儿里承认,即便到了今天,现在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我还完全不知道,对这个不幸的、令我们大家如此作难的人,究竟应该如何和应该作出怎样的最终评论。

然而,由于她的缘故,家里几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地狱。一个曾经如此强烈地爱过的丽莎,现在想必十分痛苦。而根据她的性格,她宁可默默地痛苦。她的性格像我,就是说,专断而又骄横;我始终认为,过去认为,现在也认为,她之所以爱公爵是出于专横,正因为他没有性格,从第一句话和第一个小时起,他就完全听命于她。这是在一个人的心里自然而然形成的,没有任何预先的打算;但是这样的爱,女强人对弱男人的爱,比起个性相同的男女之爱,有时候会显得无比强烈,也无比痛苦,因为她会不由自主地承担起帮助自己弱男友的责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大家从一开始就十分体贴她,关心她,尤其是妈妈;但是她并没有心软,对大家的同情也毫无反应,仿佛她一概拒绝任何帮助似的。跟妈妈起初还说几句话,但是,随后,一天天地变得话越来越少了,越来越三言两语、断断续续、而且越来越生硬了。起初,她有事还找韦尔西洛夫商量,但是很快她就选中瓦辛做她的参谋和帮手了,而这是我后来才吃惊地知道的……她每天都去找瓦辛,还常常跑法院,去找公爵的上司,找律师和检察官;到后来,在家里,几乎整天就不见她的踪影。不用说,她每天都去监狱探望公爵,一天两次,公爵被关在贵族牢房,但是这些会面,我后来才深信不疑,对于丽莎来说,是非常不快的。不用说,局外人哪弄得清一对恋人之间的事呢?但是我知道,公爵无时无刻都在深深地侮辱她,比如,用什么来侮辱她呢?说来也怪:居然是醋劲大发。不过,这事以后再说;但是,对此我要补充一个想法:很难断定,他们俩谁使谁更痛苦。在面对我们的时候,丽莎总是以自己的英雄而自豪,可是当他们俩面对面的时候,她对他的态度也许就完全变了,就像我根据某些材料深表怀疑的那样,不过,这也留待以后再说吧。

总之,我对丽莎的感情和态度,那暴露在外的一切,只是双方的一种伪装,硬是不让对方知道真相的一种谎言,其实,我们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彼此相爱,爱得这么深。我还要补充一点,自从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出现在我们家以来,丽莎先还感到惊讶和好奇,可是后来对他的态度就变得近乎蔑视,甚至高傲。她仿佛故意似的对他不理不睬,根本不理他。

我曾在上一章中说明:我将“保持沉默”,我说过这话,当然,仅在理论上,就是说,仅在我的幻想中,我是想信守承诺的。噢,比如说,我跟韦尔西洛夫宁可谈动物学或者罗马皇帝,也不跟他(比如说)谈她,或者谈那个(比如说)他在给她的信中谈到的那句最重要的话,其中,他告诉她,那份“文件没有被烧掉,而是仍旧保存着,并将出现,”——我在发作热病后清醒过来,恢复理智后,就立即开始在心中暗自寻思这句话。但是,呜呼!在实践中刚迈出头几步,甚至还没有开始迈步,我就明白,要在这类预谋中克制自己,是多么难和多么不可能啊:在我认识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后的第二天,我就遇到一种使我异常激动和出乎我意料的情况。

我之所以激动,是因为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突然来访,这位女士就是已故的奥莉娅的母亲。我已经听妈妈说过,在我生病的时候,她曾来看过我两三次,她很关心我的健康。这个“好心肠的女人”,就像妈妈一向说她的那样,是专门来看我的呢,还是按老规矩,其实是来看妈妈的。——我没有问。妈妈每次端菜汤来喂我吃的时候(当时我还不能自己吃饭),为了给我解闷儿,总是把所有的家务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而我总是顽固地每次都竭力表现出对所有这些新闻兴趣不大的样子,因此关于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的情况我根本就没细问,甚至根本不予理睬,不置一词。

这时正当十一点钟左右;她进来的时候,我刚要起床,想坐到桌旁的圈椅里去。见她进来,我就故意留在床上,拥被而坐,妈妈正在楼上忙活什么,她来了,她也没下来,因而我们俩忽然单独出现在一起。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笑嘻嘻的,一言不发。我预感到我们会无话可说;再加上,一般说,她的到来使我十分恼火。我甚至都没有向她点点头打声招呼,就直勾勾地逼视着她的眼睛;然而她也直勾勾地望着我的眼睛。

“公爵走后,您现在一个人住那儿,很无聊吧?”我失去了耐心,忽然问道。

“不,我现在不住老地方了。我现在经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介绍,在给老爷看孩子。”

“给谁看孩子?”

“给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呀。”她回头看了看房门,神秘兮兮地低声道。

“那里不是有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吗……”

“既有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她们俩,您哪,还有利扎韦塔·马卡罗芙娜,还有您妈……所有的人,您哪。大家都在帮忙。现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彼此很要好,您哪。”

这倒是新闻。她说得兴高采烈。我愤愤然看着她。

“您比上一回来看我后,心情好多了。”

“啊,是吗,您哪。”

“似乎人也胖了?”

她异样地看了看我。

“我还非常爱她,您哪,非常,您哪。”

“爱谁?”

“爱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呀。非常,您哪。这么一位高贵的姑娘,又这么聪明……”

“原来是这样。她怎么样,现在怎么样啦?”

“她很平静,您哪,很平静。”

“她一向很平静。”

“一向,您哪。”

“假如您来这里造谣生事,”我忍不住,忽然叫道,“那,您要知道,我决不插手管任何闲事,我已下定决心,抛开……一切,离开所有的人,我无所谓——我要远走高飞!……”

我闭上了嘴,因为我猛地醒悟过来。把我的新目标解释给她听,——我觉得似乎有点低三下四。可是她听了我的话后却毫不惊奇,也毫不激动,但是紧接着又是沉默。她忽然站起来,走到门口,望了一眼隔壁房间。确信那里没有任何人,只有我们俩后,她这才放心大胆地走回来,坐到原来的位置上。

“您这就放心了!”我忽然笑起来。

“您走后,您在文官夫妇那儿租的房间还保留着吗?”她忽然问,向我稍许弯下点身子,压低了声音,好像她此来的目的就为了这个最主要的问题似的。

“房间?不知道,也许要搬走吧……我哪知道?”

“可是房东夫妇却在迫不及待地等您回去;那位文官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还有他太太。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向他们保证,说您肯定会回来的。”

“这关您什么事?”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也想知道;她后来得知您会留下来不走,还挺高兴的。”

“为什么她这么有把握,我肯定会留在那房间不走呢?”

我还想加上一句:“这跟她又有什么相干呢?”但是我出于自尊忍住了,没问下去。

“兰伯特先生也向他们肯定了这点。”

“什——么?”

“我是说兰伯特先生,您哪。他也向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竭力肯定您一定会留下来不走的,他也让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相信了这点。”

我整个人仿佛都受到了震动。这岂非咄咄怪事!兰伯特已经认识了韦尔西洛夫。兰伯特居然钻到韦尔西洛夫身边去了,——兰伯特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他也钻到她身边去了!我感到一阵烦躁,但是没有吭声。一阵自尊的浪潮可怕地袭来,淹没了我整个的心,这是自尊,还是我不知道的其他什么。但是在这一刻我又仿佛忽然对自己说:“如果我哪怕再问一句话,要求解释,那我就会被卷进这圈子,永远不可能同它一刀两断。”我心里燃起一股仇恨。我用尽力气决定保持沉默,我躺着一动不动;她也闭上了嘴,足有一分钟。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公爵怎么样?”我仿佛失去理智似的突然问道。问题在于我问得很坚决,原来只是想换个话题,可又偏偏无意中提出了一个最要命的问题,我就像疯子一样费了老大劲儿,刚下定决心要从那个圈子里跑出去,又被卷了进来。

“他在皇村,您哪。得了点小病,而城里现在正流行热病,所以大家都劝他搬到皇村去住一阵,搬到他自己那座宅子里去,因为那里空气好,您哪。”

我没有回答。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和将军夫人隔三差五就去看望他一次,是一块儿坐车去的,您哪。”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和将军夫人(也就是她)成了朋友!一块儿坐车去!我没有作声。

“她们俩现在很要好,您哪,现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对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评价可高了……”

我一直不作声。

“而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又‘沉溺于’社交界,一个喜庆接着一个喜庆,风光极了;据说,所有的御前大臣都爱上了她……而她跟比奥林格先生已经彻底吹了,不会结婚了;大家都这么说……好像从那次以后就这样。”

就是说从韦尔西洛夫的那封信以后,我浑身哆嗦,但是没说一句话。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对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感到十分惋惜,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也一样,您哪,大家都说会宣告他无罪的,而那个斯捷别尔科夫则可能定罪……”

我愤恨地看了看她。她站起身来,突然向我弯下了腰。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特别关照打听一下您的健康状况,”她用压得很低的、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并且一再恳求您,一旦可以外出了,务必常常去看她。再见了,您哪,祝您早日康复,我这就回去告诉她……”

她走了。我在床上坐了起来,我头上冒出了冷汗,但是我感到的并不是恐惧:我在病中和我在大病初愈的头几天,每当我想起那天夜里我与兰伯特相遇的情形,我心中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由此及彼,比如说,我刚才听到有关兰伯特的不可思议和十分丑恶的消息,以及他正在耍阴谋等等时,我却丝毫没有感到恐惧。相反,我坐在床上思绪凌乱的最初一刹那,也就是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刚走之后的那一刹瞬间,我甚至都没想到兰伯特,但是……我念念不忘,最关心的还是有关她的消息,有关她同比奥林格的分手,有关她在社交界春风得意,喜庆不断,十分“风光”的消息。“可风光了,您哪,”——我耳边似乎传来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的声音。于是我忽然觉得,凭我自己的力量,我是摆脱不了这种瞬息万变、令人目眩神迷的生活的,虽然在听了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讲的那许多奇闻逸事之后,我能够克制住自己,保持沉默,并不追问。我无限渴望这种生活,他们的生活抓住了我的思绪,使我透不过气来……此外,我还另有一种甜蜜的渴望,对此,我既感到幸福,又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我的思绪似乎在飞旋,但是我让它们去飞旋。“这有什么可考虑的!”我不由得感到。“然而连妈妈也瞒着我,没有告诉我兰伯特曾经来过,”我又胡乱地、漫无头绪地想道,“这肯定是韦尔西洛夫不让她说……宁可死,我也不会去问韦尔西洛夫关于兰伯特的事!”“韦尔西洛夫,”我脑子里又倏忽闪过,“韦尔西洛夫和兰伯特,噢,他们又有多少新花招啊!韦尔西洛夫还真行!一封信就把这个德国人比奥林格吓跑了;他诽谤了她;la calomnie……il en reste toujours quelque chose,于是这位身为御前侍从的德国人也怕闹出什么乱子来——哈哈……这也是给她一个教训!”“兰伯特……兰伯特该不是钻到她身边去了吧?那还用说!她为什么就不能同他‘沆瀣一气’呢?”

这时我忽然甩开这整个毫无意义的想法,绝望地将头倒在枕头上。“绝对办不到!”我忽然下定决心,叫了起来,我从床上跳下,穿上便鞋,披上睡袍,径直向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房间跑去,倒像那里真有什么驱散所有这些幻象的妙方和解救之道,以及我可以赖以停泊的铁锚似的。

也许,当时我的确全心全意、尽心竭力地感触到了这一思想;要不然的话,当时我怎么会不可遏制地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而且就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向马卡尔·伊万诺维奇飞奔而去呢?

但是在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房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碰到了两个人——妈妈和医生。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去的时候我心里硬以为,我肯定会同昨天一样碰到老人独自在屋,因此,我木然而又莫名其妙地在门口站住了。但是我还没来得及皱眉头,立刻,韦尔西洛夫又走了进来,而在他之后,丽莎也走了进来……这意味着,大家不知为什么都聚到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房间里来了,而且“恰好是在不该来的时候”都来了。

“我是来问候您健康的。”我说,直接走到马卡尔·伊万诺维奇身边。

“谢谢,亲爱的,我一直在盼你来: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夜里我一直在想你。”

他亲切地望着我的眼睛,我看得出来,他爱我几乎胜过爱所有的人,但是我刹那间又不由得发现,他的面容虽然是快乐的,但是经过一夜,病情还是加重了。在此之前,医生刚刚给他非常认真地检查了一遍身体。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医生(也就是我曾跟他吵过架的那个年轻人,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一来,就是他给他看的病)对病人非常仔细,——可惜我不会用他们的医学语言说话——认为他身上患有多种疾病的并发症。我从第一眼就已经看出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已经与他建立起了非常亲密的友谊;我在这一刻,对此感到非常不悦;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刻,当然,我的心情也很恶劣。

“说真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今天,您亲爱的病人怎么样啦?”韦尔西洛夫询问。要不是我十分震惊,我要做的头一件事,肯定会是十分好奇地观察韦尔西洛夫对这位老人的态度,而这事我昨天就想过。现在最使我吃惊的是韦尔西洛夫脸上那种非常温和和非常愉快的表情,他脸上有一种完全真诚的表情。我不知怎么发现,似乎韦尔西洛夫的脸,当他只要稍微变得朴实点,就会变得惊人地美。

“可是我们却老吵架。”医生回答。

“跟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吵架?我不信,跟他是不会吵架的。”

“他不听话,夜里不睡觉……”

“你给我得了吧,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别骂我啦。”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大笑。“怎么样啊,老爷,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后来他们拿我们的这位小姐又怎么样了呢?瞧,她一上午都在嘀嘀咕咕地担心。”他指着妈妈又加了一句。

“啊,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妈妈果真非常担心地叫道,“你快说说,别再折磨人啦,怪可怜见的,她的问题后来是怎样解决的呢?”

“我们的小姐被定了罪!”

“啊!”妈妈叫起来。

“不是发配西伯利亚,你放心,——总共才罚款十五卢布;唱了一出滑稽戏!”

他坐了下来。医生也坐了下来。他们这是在说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对这个故事我还一无所知。我坐在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左边,而丽莎则坐在我对面的右边;她显然有某种自己的今天特别的伤心事,她就是带着这件伤心事来看妈妈的;她的面色很不安,很烦躁。这时候,我们不知怎么对望了一眼,我忽然暗自寻思:“我们俩蒙受了耻辱,我应当先向她迈出第一步。”我的心突然对她变软了。这时,韦尔西洛夫说起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

问题在于,今天上午,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在调解法庭同她的厨娘打了一场官司。这事十分无聊;我已经提到过,这个凶狠的芬兰女佣,有时候发起脾气来,会一连好几个星期不说话,对自己太太的问话不理不睬,一句话也不回答;我也曾提到过,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对她有一个弱点,对她的各种不是一忍再忍,就是不肯把她彻底辞退,撵走了事。在我看来,这些老处女和老姑娘的所有这些心理上毫无道理的怪脾气,根本不值得关注,而应该给予高度的蔑视,而我之所以决定在这里提一提这故事,盖因这个厨娘以后,在我的故事进一步叙述过程中,她注定要扮演某个非同小可的、要命的角色。就这样,这个倔脾气的芬兰女佣已经不理她好几天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终于失去了耐心,最后忽然动手打了她,而这在过去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这个芬兰女佣即便这时也没发出一点声音,但她当天就去找了住在同一个后楼梯上,住在楼下一个犄角的退役海军准尉奥谢特罗夫,此人包揽诉讼,承接各种案件,不用说,为了谋生,他是不惜把这类纠纷闹上法庭的。结果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被调解法官传唤,而韦尔西洛夫在审理此案时不知为什么却非去出庭作证不可。韦尔西洛夫在叙述这一切时,说得非常开心和妙趣横生,以致连妈妈也笑了;他绘声绘色,现身说法,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即模仿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说话,又模仿海军准尉和厨娘说话。一开头厨娘就向法院声称,她只要罚款,“要不,把太太关起来,我做饭给谁吃?”对法官提出的问题,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回答得非常傲慢,甚至不留下一点辩护的余地;相反,她最后说:“非但打了,而且还会再打。”由于她出言不逊,藐视法庭,当场就被罚款三卢布。那个海军准尉是个又瘦又高的年轻人,他开始发表为自己当事人辩护的长篇演说,但是越说越乱,贻笑大方,丢尽了脸。庭审很快就结束了,判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罚款十五卢布给被害人玛丽亚。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毫不拖延地就掏出小钱包,准备付钱,可是那个海军准尉却立刻出现在她跟前,想伸手接钱,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却几乎给了他一记,把他的手打开,推到一边,转过身,面对玛丽亚。“得啦,太太,不值得费这个心,记在账上不就得啦,至于给这家伙的钱,我会亲自付给他的。”“瞧,玛丽亚,你竟给自己找了这么个瘦高个儿!”说时,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指着那个海军准尉,同时,她心里非常高兴,因为玛丽亚终于跟她说话了。“还当真是个瘦高个儿,太太,”玛丽亚得意地回答,“您今天吩咐做肉丸子加豌豆吗?刚才因为上赶着到这儿来,没听清楚。”“啊。不,加洋白菜,玛丽亚,不过,劳驾,可别像昨天那样烧煳了。”“今天我一定特别卖力,太太;请伸出手来,您哪。”于是她吻了吻太太的手,以示和好。总之,皆大欢喜,全法庭的人都很开心。

“这人也真逗!”妈妈摇了摇头,对这消息和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叙述很满意,但是又不安地偷偷看了看丽莎。

“打小就是个有个性的小姐。”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笑了笑。

“脾气大而又娇生惯养。”医生插嘴道。

“是说我有个性,是说我脾气大而又娇生惯养吗?”这时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忽然走了进来,她心里很得意。“你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你就别废话了;打从十岁起,你就认识我,我哪就娇生惯养啦,——至于脾气大,肝火旺,你给我治了整整一年,也没治好,这可是你的耻辱呀。好啦,你们就别净取笑我啦;谢谢,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劳您驾去了一趟法院。唔,你怎么样啊,马卡鲁什卡,我就是专门来看你的,而不是来看这家伙的。”(她指了指我,同时又友好地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还从来没见过她心情这么好,这么开心。)

“唔,怎么样?”最后,她忽然关切地皱紧眉头,转脸问医生。

“他就是不肯躺到床上好好休息,而这样老坐着,会把自己累垮的。”

“我不过是想小坐一会儿,跟大家伙儿在一起。”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就像孩子似的,带着一副恳求的面容,嘀咕道。

“我们就喜欢这样,喜欢;喜欢大家伙聚在一块随便聊聊;我知道马卡鲁什卡的脾气。”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说。

“你这人脑子灵,太机灵了,”老人又微微一笑,对医生说道,“说话不让人;且慢,先让我把话说完:我会躺下的,宝贝儿,听见了,按照我们的说法,那就是‘躺下了,说不定就起不来了’,朋友,这就是支撑我没倒下的原因。”

“可不嘛,您不说我也知道,这是老百姓的偏见,说什么,‘我一躺下,弄不好,就起不来了’——这正是老百姓最怕的,因此,宁可硬挺着把病挺过去,也不肯住院治疗。而您呢,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无非是给一种思念压倒了,思念自由自在的生活和思念朝圣的大道——这就是您的病根儿;您不习惯长久住在一个地方。您不是所谓的朝圣者吗?唔,到处流浪在我们民间几乎已经成为癖好。老百姓的这一特点我已经不止一次地注意到了。我们的老百姓多半是些流浪者。”

“那,照你看来,马卡尔也是个流浪者喽?”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接茬道。

“噢,我说的不是这意思;我使用这词是它的一般意义。唔,就算是一个笃信宗教的流浪者吧,唔,是一个笃信上帝的流浪者,可是他毕竟是个流浪者。是一个好的、可敬的流浪者,但总还是流浪者……我是从医学观点说的……”

“请您相信,”我突然对医生说,“这毋宁说是您我,以及在这里的所有的人,而不是这位老人,我们俩还应当向他好好学习,因为他在生活里有坚定的信念,而我们,无论多少人,在生活中,却毫无坚定的信念可言……话又说回来,咱们哪懂得这个呀。”

我显然说得很生硬,但是我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继续坐在这里,而且跟发疯似的。

“你怎么啦?”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疑惑地望了望我,“怎么,你认为他这人怎样,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她用手指了指我。

“愿上帝赐福给他,他很厉害,”老人用严肃的表情说道;但是听到“厉害”两字,几乎所有的人都笑了。我勉强忍住了没有发作;笑得最厉害的是医生。最糟糕的是,当时我不知道他们事先早约好了。韦尔西洛夫、医生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还在两三天前就已约好,要千方百计地分散妈妈的注意力,因为她对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和担心,而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病情比我当时怀疑的要严重得多,也无望得多。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在开玩笑和拼命笑的原因。只有那个大夫笨,自然,他连开玩笑都不会:因此以后才会发生这样的事。如果我早知道他们有约在先,也就不会闯那么大祸了。丽莎也一无所知。

我坐在那儿,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又说又笑,而我却满脑子都是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和她带来的那消息,我简直摆脱不掉她的身影,我总觉得她坐在那儿,在东张西望,后来又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向别的房间窥视。最后他们大家忽然大笑: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根本不知道因为什么)忽然管那大夫叫不信上帝的人:“你们这些当医生的,都是不信上帝的人!……”

“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大夫叫起来,还其蠢无比地假装生气,让别人来评理。“我是不是不信上帝的人?”

“你是一个不信上帝的人?不,你不是一个不信上帝的人,”老人注视着他,庄重地回答道,“不,谢谢上帝!”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快乐的人。”

“而谁快乐谁就不是一个不信上帝的人?”大夫嘲弄地说。

“就某方面来说,这也是一种说法。”韦尔西洛夫说,但是他根本没笑。

“这是一个很有道理的说法。”我不由得惊呼,为这说法所震惊。大夫则疑惑地环顾四周。

“对于这些有学问的人,对于这些教授(大概在这以前他们曾谈论过教授什么的),”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微微垂下眼睛,开口道,“我先是有点害怕:不敢面对他们,因为我最怕不信上帝的人。我想,我身上只有一个灵魂;如果我把它毁了,就找不到另一个灵魂了;可是后来我鼓起了勇气,我想‘那有什么,他们又不是上帝,而是跟我们一样都是些有七情六欲的人。’再说我很好奇,‘我倒要看看,什么是不信上帝?’不过,到后来,朋友,连这点好奇也没有了。”

他沉默了片刻,但是还打算继续讲下去,脸上也依旧挂着那文静而又庄重的笑容。有一种心地淳厚的人,他们对所有的人和每一个人都很信任,从不怀疑人家会嘲笑他。这样的人一贯胸无成府,因为他们不管碰到什么人,都准备把心里最珍贵的东西统统倒出来。但是,我觉得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不一样,他心里另有一种东西,而这另一种东西在促使他说话,而不仅仅是天真和老实:看上去,他像在布道。我高兴地捕捉到他针对医生,也许也针对韦尔西洛夫的某种甚至似乎狡黠的嘲笑。他们的谈话显然是在继续一星期前的争论,但不幸的是,在这谈话中又出现了那最要命的话,这句话昨天曾使我十分激动,并促使我做出了一件我至今犹后悔不已的出格举动。

“对于那种不信上帝的人,”老人神情专注地继续道,“也许现在我还害怕;不过是这么回事,我的朋友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不信上帝的人我压根儿就没遇见过,一回也没见过,我见到的不是这种人,而是一些无谓地奔忙的人——这才是对他们的最好称呼。这些人各种各样,简直说不清都是些什么人;有大人物,有小人物,有蠢人,也有博学多才的人,甚至也有一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始终都在无谓地奔忙。因为尽管他们一辈子都在读书,发议论,饱尝读书的乐趣,可是他们自己却始终浑浑噩噩,莫名其妙,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有的人东奔西跑,却看不清自己是老几。有的人心如铁石,可是他心里却抱着模糊的幻想;而有的人则感情冷漠,举止轻浮,只会用自己的嘲笑回敬别人的嘲笑,有的人只会从书本上寻章摘句,而且这也仅是他的一孔之见。我还要说的一点是:活得太无聊了。小人物虽穷,没有面包,养不活孩子,睡在粗硬的麦秸上,可是他心里毕竟是快乐的,轻松的;他也做错事,说粗话,可是心里还是轻松的。而大人物花天酒地,大吃大喝,坐在金山上,可是他们心里却很郁闷。有的人满脑子学问,——可仍旧很郁闷。我是这么想的,一个人越聪明,就越烦恼。再比如说吧:打从开天辟地以来,有人就教导苍生,可是他们教出了什么好结果呢,这样,就能把世界变得十分美好,充满快乐,变成欢天喜地的乐土了?我还要说:人们都没有好品相,甚至也不想有;大家都走上了毁灭之路,可是人人却在夸耀自己的毁灭,而不想去追求那唯一的真理;一个人活着而不信仰上帝——真是苦海无边。结果是,什么东西能给我们光明,我们却偏要诅咒它,而且自己还不知道。但是这有什么用呢:一个人不可能什么也不崇拜;这样的人是活不下去的,也决没有这样的人。他不信仰上帝,就会去崇拜偶像——木制的,金制的,或者想象中的。他们不过是些偶像崇拜者,而不是不信上帝的人,应当这么来认识他们。唔,那么不信上帝的人有没有呢?这样的人是有的,而且还真是些不信上帝的人,不过那些人比这些偶像崇拜者可怕得多,因为他们来来去去总是把上帝的名挂在嘴上。我还不止一次地听说过他们,可是却根本没见过。这样的人有,朋友,我想,这样的人也应当有。”

“有,马卡尔·伊万诺维奇,”韦尔西洛夫忽然肯定道,“这样的人有,而且也‘应当有’。”

“这样的人肯定有,也‘应当有’!”我突然情不自禁地、热烈地脱口而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韦尔西洛夫说话的口吻吸引了我,使我着迷的似乎还有隐藏在‘这样的人也应当有’这句话里的某种涵义。这样的谈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是在这一刻又忽然出现了一件也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

这天天气异常晴朗;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房间里的窗帷,根据医生的嘱咐,通常整天都不拉起;但是现在窗户上挂的不是窗帷,而是左右拉动的窗帘,因此窗户最上方没有被遮住;这是因为老人抱怨,过去挂着窗帷,他根本看不见太阳,感到压抑。这时我们恰好坐到了这一时刻,这时太阳光突然笔直地射到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脸上。说话的时候,他起先并不注意,只是在说话中有好几次下意识地把头偏向一边,因为明亮的阳光刺激着他那有病的眼睛,使眼睛感到很不舒服。妈妈就站在他身旁,已经有好几次不安地张望着窗户;应当想个办法把这窗户完全挡严实了才好,但是,为了不妨碍说话,她就想试着把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坐的那张小凳往右边挪动一下:总共只要挪动三俄寸左右,最多四分之一俄尺。她已经好几次弯下腰,抓住小凳,但是她挪不动;小凳和坐在它上面的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纹丝不动。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感觉到她在使劲拖,但是他谈兴正浓,只是完全无意识地试着抬起点儿身子,试了几次,但是他的两条腿不听使唤。但是妈妈还是继续使劲儿拖,终于这一切惹怒了丽莎,使她大动肝火,有好几次她的目光闪出了愤怒之火,但是在最初一刹那我并不知道,她在冲谁发火,再说我也被谈话分了心。这时忽然生硬地响起了她对马卡尔·伊万诺维奇那近乎呵斥的叫声:

“您也可以稍微抬起点儿身子嘛,瞧,妈妈多费劲儿!”

老人朝她迅速瞥了一眼,一下子全明白了,倾刻间,急忙抬起了点儿身子,但是毫无结果,略微抬起了一两俄寸,又跌坐在小凳上。

“我的身子抬不起来,宝贝儿。”他向丽莎仿佛诉苦似的回答道,不知怎么分外听话地望着她。

“能够连本成套地说话,稍微挪一下身子就不行啦?”

“丽莎!”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喝道。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又作了一次非凡的努力。

“拿起拐棍,它就在旁边放着,拄着拐棍站起来点儿嘛!”丽莎又一次不客气地下令道。

“啊,真是的。”老人说,立刻急急忙忙地抓住拐棍。

“只要把他稍微扶起来点就成了!”韦尔西洛夫站起来,医生也动弹了一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跳起来,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走过去,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便使劲撑住拐杖,突然微微地站了起来,而且以一种快乐的得胜姿态在原地站住了,扭头四顾。

“啊,站起来了!”他快乐地笑着,几乎自豪地说道,“谢谢,亲爱的,谢谢你让我开了窍,要不,我还以为这两条腿完全不中用了呢……”

可是他没站多久,还没来得及说话,他支撑着全身重量的那枝拐杖,不知怎么,忽然在地毯上一滑,因为他那“两条腿”几乎完全支撑不住他,他便扑通一声全身栽倒在地板上。我记得,看到这情景简直可怕极了。大家啊呀了一声,都扑过去扶他起来,但是,谢谢上帝,他没摔伤,只是重重地,带着响声,两个膝盖碰到了地板,但总算来得及先伸出右手,撑住了身子。大家把他扶了起来,让他坐到床上。他的脸十分苍白,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剧烈地晃动。(医生发现,他除了别的病以外,还有心脏病。)妈妈吓得失魂落魄。可是马卡尔·伊万诺维奇,虽然脸色依然很苍白,却忽然用抖动的身躯,仿佛惊魂未定似的向丽莎转过身来,几乎用一种温柔而又平静的声音向她说道:

“不,亲爱的,我这两条腿恐怕真的站不住了!”

我简直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印象。问题在于,在这可怜的老人的言语中没有丝毫埋怨或者责备;相反,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从最初那一刻起就根本没有发现丽莎的话有任何恶意,而她对他的呵斥,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也就是说,他有错,就该“挨训”。这一切对丽莎也产生了极大影响。在老人摔倒的那一刻,她也跟大家一样跳了起来,她站着,整个人都失魂落魄,当然,她很痛苦,因为她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但是一听到这话,她忽然,几乎倾刻间,就羞得满脸通红,后悔不迭。

“够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忽然下令,“全是闲聊惹的祸!是时候了,各就各位;身为医生,却带头闲扯,能有什么好事!”

“可不吗,”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接茬道,在病人身边忙碌着,“对不起,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他需要安静!”

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却不理这茬,她沉默了大约半分钟;就两眼笔直地逼视着丽莎。

“上这儿来,丽莎,亲我一下,亲一下我这老傻瓜,不过,要是你愿意的话。”她又出乎意外地说道。

于是丽莎亲了亲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必须这样做;因此我也差点没主动跑过去亲吻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正是不应该再用责备来增加对丽莎的压力,而是应该用快乐和祝贺来欢迎她,祝贺她无疑在心中必然萌生的新的美好感情。但是,我却舍去所有这些感觉于不顾,坚定地、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您方才又用了‘好品相’这一说法,而我恰好在昨天和所有这些天里对这词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我整个一生都百思不得其解,只是过去我不知道我在苦苦地思索什么。您我用词的这种巧合,我认为是命中注定的,几乎是奇迹……我要当着您的面宣布这点……”

但是我顿时被大家阻止了。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他们关于妈妈和马卡尔·伊万诺维奇有什么约定;而我则根据我以前的所作所为,当然,他们肯定会认为,我是会闹出诸如此类的乱子的。

“别让他,别让他瞎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顿时大怒,恶狠狠地叫道。妈妈开始发抖。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看见大家都很害怕,他也害怕起来。

“阿尔卡季,得啦!”韦尔西洛夫严厉地喝道。

“对于我,诸位,”我更加提高了嗓门,“对于我,看到你们大家都围在这个像赤子般的人身边(我指着马卡尔)——简直不像话。这儿只有一个人是圣洁的,这就是妈妈,不过连她也……”

“您会把他吓坏的!”医生坚决说。

“我知道我是全世界的敌人,”我喃喃道(或者与此类似),但是我又一次地环顾四周,我挑衅似的望了一眼韦尔西洛夫。

“阿尔卡季!”他又向我大喝一声,“与这一模一样的场面曾经在我们之间发生过一次。求你了,现在克制一点!”

我没法形容他以怎样强烈的感情说出了这句话,他脸上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悲伤,真正的悲伤,十足的悲伤。最使我惊奇的是,他那模样像个有罪的人似的:我是法官,他是罪人。这一切简直要了我的命。

“是的!”我也向他叫道,作为回答。“当我埋葬韦尔西洛夫,把他从我心里挖出去的时候,已经发生过与这一模一样的情况……但是随后死人又复活了,而现在……现在已经暗无天日!但是……但是您在这里会看到一切的,看看我到底能干什么!甚至您都想不到我能够证明什么!”

我说完这话后就冲进我的房间。韦尔西洛夫跑过来追我。

我旧病复发;出现了十分厉害的寒热病发作,入夜就说胡话。但也不是尽说胡话:做了数不清的梦,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其中有一个梦或者梦的片断,我终身难忘。现在我就说出来,不作任何解释;这是预言,我不能忽略不提。

我忽然出现在一个又高又大的房间里,心里揣着某种巨大而又自豪的打算;但这并不是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这房间我记得很清楚;我必须提前先指出这点。虽然只有我独自一人,但是我又不断觉得,不安而又痛苦地觉得我又不是完全一个人,有人在等我,等我做出什么事来。在门外某处,坐着一些人,他们在等我将会做出的事来。这种感觉真让人受不了:“噢,如果我独自一人就好了!”忽然,她进来了。她那样子很胆怯,非常害怕,她在偷觑我的眼神。我手里拿着那份文件。她笑嘻嘻的,想引诱我,她跟我亲热;我可怜她,但又开始感到厌恶。她突然举起双手蒙住脸。我鄙夷不屑地把那“文件”甩到桌上:“甭求我,给,我不要您任何回报!我要用轻蔑来报复我受到的所有侮辱!”我走出房间,由于无比的骄傲而气喘吁吁。但是在门口,在黑暗中,兰伯特抓住了我;“笨蛋,笨蛋!”他悄声道,使劲抓住我的手,不让我走,“她势必在瓦西里岛开办贵族女子学校”。(注意:他的意思是说,如果她父亲从我这儿知道了那封信的内容,肯定会剥夺她的遗产,把她赶出家门,她为了糊口只好这么做。我按照梦中所见,逐字逐句,不加更改的记录下兰伯特说的话。)“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正在寻觅‘好品相’,”可以听见就在附近某处,就在这里的楼梯口传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低语声;但是她话中有话,不是在赞扬,而是一种叫人受不了的嘲笑。我与兰伯特一起又回到了房间。但是,她一看见兰伯特就哈哈大笑。我的第一印象是——可怕的恐惧,吓得我停住脚步,不敢上前。我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她似乎突然从脸上摘下了面具:脸还是原来那样,但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被她极端的无耻扭曲了。“以身相许呀,太太,以身相许呀!”兰伯特叫道,于是他俩又大笑不止,笑得我的心都沉下去了:“噢,难道这个无耻女人——就是那个只要看我一眼,就能使我热血沸腾,一心向善的女人吗?”

“瞧吧,这些骄傲的女人,为了钱,在她们的上流社会,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呀!”兰伯特感慨系之地说道。但是这个无耻女人,却一点也没有为此感到不好意思;她所以放声大笑,正是在笑我竟如此胆小。噢,她乐意以身相许,这,我看得出来,但是……我又怎么啦?我已经既感不到可怜,也感不到厌恶了;我发抖,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发抖过……我被一种新的、无法形容的、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情所笼罩,这感情十分强烈,就跟整个世界……噢,我现在已经无论如何跑不掉了!噢,这事这么无耻,我又是多么开心啊!我抓住她的两只胳臂,接触到她的手臂,我顿时感到一阵痛苦的颤栗,我把我的嘴唇贴近她那两片无耻的,鲜红的,笑得发颤而又招人亲、招人爱的嘴唇。

噢,这种下流的回忆快快滚开!这可憎的梦!我发誓,在做这个可恶的梦以前,我脑子里从来就不曾有过哪怕多少类似于这个可耻的念头的任何念头!甚至于这一类身不由己的任何幻想都不曾有过(虽然我把那份“文件”缝在口袋里,有时候还带着一种异样的嘲笑摸过这口袋)。可是这一切完全现成的念头又从何而来呢?难道说这是因为我身上有一颗蜘蛛般的心吗!这表明,一切早就在我这颗堕落的心中萌生和珍藏着了,不过在醒着的时候,这颗心还知道羞耻,我这脑子也不敢有意识地去想象诸如此类的事情罢了。可是在睡梦中,灵魂就自动把一切呈现出来,把心中所想的和盘托出,而且原模原样,毫厘不爽,活灵活现,而且——采取一种预言的形式。难道那天清晨我从马卡尔·伊万诺维奇那儿跑出去的时候,我要向他们证明的就是这事吗?但是够了,时候未到,这事就不去谈它了!我曾经做过的这梦,是我一生中最奇怪的经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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