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去找兰伯特。噢,不管我多么希望把我那天晚上和整个夜间的行为说得合乎逻辑,也不管我多么想给我的行为找出哪怕一丁点合乎常理的地方,甚至即使到现在我已经对一切深思熟虑之后,我也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这事应有的明确联系。这是一个感情问题,或者不如说,这是一种错综复杂的感情,而我处在这感情的漩涡中,自然会目迷五色。诚然,这里有一个占主导地位的感情,它压迫着我,指挥着一切,但是……有必要承认它吗?何况我自己也没把握呢……

不用说,我忘乎所以地跑到了兰伯特的住处。我甚至把兰伯特和阿尔丰西娜吓了一跳。我一向注意到,甚至最放荡、最堕落的法国人,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也非常热衷于某种资产阶级的规矩,某种最单调乏味、最司空见惯、井井有条而又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兰伯特很快就明白了,一定出了什么事,他看到我终于来找他了,我终于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大喜过望。而他一心盼望的就是这个,日思夜想,所有这些日子,想来想去就是想这件事!噢,他多么需要我啊!可是你瞧,当他已经完全灰心失望之际,我却主动找上门来,而且还处在这样的疯狂中——而他所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种状态。

“兰伯特,来酒!”我叫道。“让我们来喝个痛快,让我们来闹它个天昏地暗。阿尔丰西娜,您的吉他在哪?”

这一幕我就不来描写了——写了也属多余。我们开始畅饮,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一切。他贪婪地听着。我开门见山,自己带头,向他出谋划策,先放一把大火。首先,我们应当先写一封信,把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约出来,约到我们这儿来……

“那倒行。”兰伯特附和道,他抓住我说的每句话。

第二,为了更有说服力,不妨在信里附上一份她要的那份凭据的完整的副本,让她能够直接看到人家没骗她。

“就应该这么办,就应当这样!”兰伯特附和道,不断地和阿尔丰西娜交换眼色。

第三,应该由兰伯特本人出面把她约出来,用他自己的名义,仿佛他是一个从莫斯科来的陌生人,而我则必须把韦尔西洛夫带到这里来……

“把韦尔西洛夫带这儿来也行。”兰伯特附和道。

“必须带来,而不是也行!”我叫了起来。“非带来不可!因为这样做全为了他!”我解释道,接着便一口接一口地连续喝酒(我们仨是一起喝的,似乎,我一个人喝光了整整一瓶香槟酒,而他们俩只是做做样子)。“我同韦尔西洛夫将坐在另一个房间里(兰伯特,必须再弄到一个房间!)当她一下子同意了所有条件——既同意用金钱赎买,又同意另一种赎买,因为她们全是贱货,我就同韦尔西洛夫一起出来,揭穿她有多么卑劣,而韦尔西洛夫则看到她有多么下作,他的病就会霍然痊愈,从而把她一脚踢开。但是,这事,还必须把比奥林格找来,让他看看她的嘴脸!”我又发狂般加了一句。

“不,比奥林格就不必了。”兰伯特指出。

“必须,必须!”我又吼起来,“你什么也不懂,兰伯特,因为您蠢!相反,应当让上流社会丑态毕露——这样,我们既报复了上流社会,也报复了她,就让她受到惩罚吧!兰伯特,她会给您一张期票……我不要钱——我不在乎钱,我唾弃钱,而你可以弯下腰去把钱捡起来,连同我的唾沫,装进自己的口袋,但是我却要毁灭她!”

“对,对,”兰伯特始终点头称是,“这是你——应该的……”他一直在同阿尔丰西娜交换眼色。

“兰伯特!她非常崇拜韦尔西洛夫,我刚才已经深信不疑。”我向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你能把一切都偷听来,这太好了:我从来没料到你竟是这么能干的一名密探,你这么聪明!”他说这话是为了巴结我。

“胡说,法国佬,我不是密探,但是我足智多谋!你知道吗,兰伯特,她很爱他!”我继续道,竭力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但是她不会嫁给他,因为比奥林格是近卫军,而韦尔西洛夫不过是个舍己为人的人和人类的朋友,在她们看来,不过是个滑稽可笑的角色,别无其他!噢,她明白韦尔西洛夫对她的迷恋,并以这种迷恋为乐,卖弄风情,百般引诱,但是,她不会嫁给他!这就是女人,这是一条毒蛇。任何女人都是毒蛇,任何毒蛇都是女人!他的病必须治好;他眼睛上的遮眼布必须扯下:让他亲眼看到她有多么下作,这样,他的病就治好了。我一定会把他带到你这儿来的,兰伯特!”

“本来就该这样嘛。”兰伯特对一切都点头称是,不断给我斟酒。

主要是,他战战兢兢地担心,可别说了什么话惹我生气,可别说了什么话冒犯了我,他竭力劝我多喝酒。这一套做得那么粗俗和那么明显,连我在当时也不能不有所察觉。但是我自己已经无论如何也走不开了;我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说话,我非常想把心里的话统统倒出来,当兰伯特出去买第二瓶酒的时候,阿尔丰西娜用吉他弹了一支西班牙曲子;我差点没有失声痛哭。

“兰伯特,你知道全部底细吗!”我不胜感慨地叫道。“这人,一定要把他挽救过来,因为他周围……是一片魔障。就算她嫁给了他吧,那燕尔新婚的第二天早晨,他也会把她一脚踢开……因为这是常有的事。因为这种强迫的、野蛮的爱,就像癫痫病发作,就像绞索上的死扣,就像生病一样——稍得到满足,——障眼布就会立刻脱落,与之相反的感情就会油然而生:厌恶与憎恨,就想消灭她,弄死她。你知道亚比煞的故事吗,兰伯特,你读过这故事吗?”

“没有,不记得了;是小说?”兰伯特嘟囔道。

“噢,你什么也不知道,兰伯特!你太,太无知了……但是我不在乎。无所谓。噢,他爱妈妈;他亲吻过她的照片;他会在第二天早晨就把那女人赶走,而自己则去找妈妈;但是已经晚了,因此现在必须挽救他……”

最后,我伤心落泪,开始痛苦地哭泣,但还是不停地说呀说呀,喝了很多酒。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那就是整个晚上兰伯特一次也没有提到过那份“凭据”的事,就是说,没问这凭据在哪?就是说没叫我拿到桌面上来,给他看看。既然要商量如何行动,似乎,还有什么比问到这事更自然的呢?还有个特点:我们只是说要做到这点,而且我们也一定会做到“这点”,但是,在哪儿做,怎么做和什么时候做呢——对此我们却绝口不提!他只是对我连连称是,言听计从,不断和阿尔丰西娜交换眼色——别无其他。当然,我那时候已经没法分辨是非好坏了,但是这事我还是记得的。

结果是我在他那儿的长沙发上睡着了,也没脱衣服。我睡了很长时间,醒来时已经很晚。记得我醒来后大为诧异,极力想弄明白和回想起所发生的一切,又在沙发上躺了一段时间,装作还未睡醒。但是兰伯特已经不在屋里了:他出去了。已经九点多;生着了的火炉在噼啪作响,就像那天夜里我被冻僵之后,我头一回住到兰伯特家的情形一样。但是,阿尔丰西娜却在屏风后面监视着我:这情形我立刻就发现了,因为她有两三次探出头来张望和观察我的动静,但是每次我都闭上了眼睛,装睡。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感到心情压抑,我必须弄清楚我现在的处境。我恐惧地感到,我昨夜向兰伯特推心置腹,吐露了一切,跟他密谋策划,我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来找他,——这样做实在太荒唐,也太可恶了!但是,谢谢上帝,那凭据还留在我身边,还同过去一样缝在我一侧的口袋里;我用手摸了摸——还在!这就是说,我只要立刻跳起来,拔腿逃走就行了,以后见到兰伯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不配。

但是我自己却感到羞愧难当!我自己是自己的法官,——噢,上帝啊,我心里装着些什么东西啊!但是,我不想来描写这种地狱般的、让人受不了的感情,也不想来描写怎样意识到自己的肮脏和下流了,但是我终究应该坦白承认,因为,似乎,到了该坦白承认的时候了。在我这部纪事录中,必须指出这一点。总之,让大家都知道好了,让大家知道我之所以要侮辱她,想亲眼目睹她怎样向兰伯特赎买(噢,多下流啊!),——并不是为了挽救发狂的韦尔西洛夫,让他回到妈妈身边去,而是因为……因为,也许,我自己就爱上了她,爱上了她,因她而吃他们的醋!吃谁的醋呢:吃比奥林格的醋,吃韦尔西洛夫的醋?吃她在舞会上将要与之暗送秋波,载言载笑的所有人的醋?——而我却只能站在一旁的角落里,自惭形秽……噢,太不像话啦!

总之,我不知道,我因她而在吃谁的醋;但是我却感觉到,并且在昨天晚上我已经像二二得四一样深信不疑,对于我,她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女人将会把我推开,嘲笑我的虚伪和荒唐!她是一个诚实而又光明磊落的人,而我——我是一个密探和用所谓凭据进行敲诈的人!

所有这一切,我从那时候起就一直埋藏在我心底,而现在是时候了——我要做个结论。但是,我还要最后一次申明一点:我也许有整整一半,甚至有百分之七十五是自我诽谤!那天夜里,我像个疯子似的恨透了她,后来又像个发酒疯的醉鬼。我已经说过,这是一种感情和感觉乱成一团的混合体,对此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但是,反正一样,总得把这些东西说出来吧,那,至少有一部分感情总还是确凿有过的吧。

我怀着不可遏制的厌恶和怀着不可遏制的改正一切的愿望,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但是我刚一跳起来,顿时,阿尔丰西娜也跳了出来。我抓起皮大衣和礼帽,并让她转告兰伯特,说我昨天胡说八道了,说我诽谤了那个女人,说我这是故意开玩笑的,让兰伯特以后永远不要再来找我了……这些话,我是用法语说的,说得勉勉强强,笨嘴拙舌,心慌意乱,不用说,说得很不清楚,但是令我吃惊的是,阿尔丰西娜却全听懂了,而且懂得非常正确,但是,令我最感吃惊的是,她听了我的话后甚至很高兴,也不知道她高兴些什么。

“Oui, Oui,”她对我连连称是,“c'est une honte!Une dame……Oh, vous ètes généreux, vous Soyez tranquille, je ferai voir raison à Lambert……”

因此,当我看到她对事情的态度竟会出乎意外地发生这么大的变化(由此可见,兰伯特看来也这样),甚至在当时我本就应当感到纳闷。可是我却默默地走了出去;我心里乱糟糟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噢,直到后来,我才对一切反复思忖,但是,已为时晚矣!原来这是一个恶毒的阴谋诡计!我必须在这里停顿一下,预先作些说明,把这一切交代清楚,否则读者会看不懂的。

问题出在,还在我同兰伯特第一次见面时,当我在他的住所从冻僵中逐渐暖和过来的时候,我竟像个傻瓜似的嘟嘟囔囔地告诉了他,那份凭据就缝在我的口袋里。当我躺在他家墙角的沙发上忽然睡着了,就睡了一会儿,兰伯特就立刻趁机摸了摸我的口袋,确信口袋里果真有一张纸缝在里面。后来他又几次验证,确信那张纸片还在那儿,比如说,当我们在鞑靼人开的饭馆里吃饭的时候,他就有几次故意搂住我的腰。当他终于弄明白这份凭据有多重要之后,他就制定了一个十分独特的计划,而这计划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而我却像个傻瓜似的一直以为,他一再叫我上他家去,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拉我入伙,拉我跟他一起干。但是,呜呼!他一再叫我去完全另有目的!他叫我去的目的就是为了灌醉我,使我烂醉如泥,当我不省人事地躺倒和打鼾的时候,就拆开我的口袋,把那份凭据据为己有。而在那天夜里,他和阿尔丰辛卡就是丝毫不差地这么干的;阿尔丰辛卡拆开了口袋。他们拿到了信。拿到了她的信,拿到了我那份莫斯科的文件之后,就拿一张一样大小的普通信纸塞进我那拆开的口袋,然后又把它重新缝好,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因而我什么也没发觉。是阿尔丰辛卡缝的。而我,而我几乎到最后,还有整整一天半时间,——还继续自以为我掌握着这秘密,而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命运还仍旧掌握在我手中!

最后一句话:这回凭据被盗,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所有其他不幸的总根源。

我这部纪事录的最后一昼夜已经来临,我已经面临大结局了!

当我慢慢走到自己住处的时候,我想大概是十点半左右,我心情亢奋,我多少还记得,我有点异样地心不在焉,但是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我并不着急,因为我已经知道下一步我将怎么做了。但是我刚一跨进我们那楼道,我忽然立刻明白了,又出现了一个新的不幸,事情非同一般地复杂化了:老公爵刚从皇村被接回来,现在正待在我的住处,而陪在他身边的则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他们不是把他安置在我的房间里,而是把他安置在挨着我房间的两间房东家的屋子里。后来我才知道,还在头天,就在这两间屋里作了某些变动和装修,不过变化不大,很有限。房东和他的妻子搬进了那个爱发脾气的麻脸房客的小屋里。那麻脸房客,我过去已经提到过了,他被暂时没收——搬往何处,不得而知。

迎接我的是房东,他见我回来后就立刻溜进了我的房间。他的神态并没有像昨天那样坚决,但是仍处在一种非同一般的亢奋状态,可以说,正处在事件的高潮中。我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说,但是,我走进屋角,两手抱头,就这么站了大约一分钟。他起先以为我是在“装腔作势”,但是末了他忍不住了,害怕了。

“难道这样做不对吗?”他嘟囔道。“我就想等您回来后再问个清楚,”他看见我不回答,又加了一句,“您要不要我把这扇门也干脆打开,这样可以直通公爵的内室……就不必再绕道,由楼道再进去了?”他指着一侧直通他的房东房间(现在当然成了公爵的住处)的常年关着的房门,说道。

“是这么回事,彼得·伊波利托维奇,”我神态严厉地对他说道,“能不能劳您大驾立刻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请到我这儿来,我有话要对她说,他们早来了吗?”

“已经差不多一小时了。”

“那您就去吧。”

他去了,带回来的答复很奇怪,他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公爵正在焦急地等我到他们那边去;也就是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不想枉驾过来。我整理和刷干净了我那一夜间睡皱了的常礼服,洗了脸,梳好头,这一切都做得不慌不忙,因为我明白必须备加小心,然后才走过去看望老人。

公爵坐在长沙发上,坐在一张圆桌旁,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则坐在另一个角落,紧挨着另一张铺着桌布的桌子,桌上放着一只房东家的茶炊,擦得倍儿亮,已经烧开了,她正在给他烹茶。我进去的时候仍旧板着脸,老人顿时察觉到这点,打了个哆嗦,他脸上的笑容迅速转为恐惧,但是我立刻忍不住笑了起来,向他伸出了双手;可怜的老人立刻投入了我的怀抱。

毫无疑问,我立刻明白,我在同他打交道的这个人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首先,我开始像二二得四一样清楚,老人虽然几乎还很精神,虽然多少还有点理性和多少还有点个性,可是在我跟他没见面的这些日子里,他们却把他变成了一具木乃伊,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小孩,一个胆小怕事、不信任和多疑的小孩。我还要补充一点:他完全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弄到这里来,一切都与我在上文中解释过,提前交代过的情况一样。他们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女儿背叛了他,要把他送进疯人院,这消息使他大吃一惊,使他的心都碎了,把他压垮了。他让人家把他弄走,由于害怕,他只勉强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有人告诉他,我掌握了一份密件,只有我才握有彻底解决这一问题的钥匙。我要预先声明:他在这世上最怕的正是这个所谓彻底解决和这把钥匙。他原以为我会头顶某个判决词,手拿凭据,板着脸走进来找他,现在他看见我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东拉西扯地只谈别的,见此情景,他都高兴坏了。当我们互相拥抱的时候,他都哭了。不瞒你们说,我也流了一点眼泪,哭了;但是,我突然变得十分可怜他……阿尔丰辛卡的那只小狗用它那像银铃般的吠声叫了起来,它竭力想从沙发上跳过来,扑到我身上。自从他得到这只小狗起,他就与它分不开了,甚至睡觉,也跟它睡一起。

“Oh, je disais qu'il a du coeur!”他指着我。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感慨系之地说。

“但是,您的身体好得真快呀,公爵,您脸色多好,多神采奕奕,多健康!”我说。唉!其实,一切正好相反:这是一具木乃伊,我这么说只是为了鼓励他。

“N'est-ce pas, n'est-ce pas?”他快乐地重复道。“噢,我令人惊奇地康复啦。”

“不过,还是喝您的茶吧,如果您也给我来一杯,那我就陪您一起喝。”

“太好了!‘让我们痛饮与享受……’或者,这是怎么说来着,有这么一首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给他斟杯茶,il prend toujours par les sentiments……给我们斟杯茶,亲爱的。”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给我们斟上了茶,但是她忽然向我转过身来,非常庄重地开口道。

“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我们俩,我和我的恩人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公爵,到您这儿来避难了。我认为,我们是来投奔您的,投奔您一个人,我们俩请求您给我们一个避难的安身之地,要记住,这个圣徒,这个最高尚和备受欺凌的人的几乎整个命运,都掌握在您手中……我们期望您诚实的心的决定!”

但是她未能把话说完;公爵惊恐万状,几乎吓得发抖。

“Après, après, n'est-ce pas?Chère amie!”他向她举起双手,重复道。

我无法形容她的这一乖谬举动,使我心中感到多么不痛快。我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她,只是满足于向她冷冷地和威严地点头致意;接着我就坐到桌旁,甚至故意说起别的事,说了一些蠢话,开始说说笑笑,说些俏皮话……老人显然对我很感谢,变得喜气洋洋,兴高采烈。但是他的喜气洋洋,虽然表现得兴高采烈,显然并不牢固,刹那间就可能变成完全的灰心丧气;这是乍一看就看得出来的。

“Cher enfant,我听说你病了……啊,pardon!我听说,你一直在研究招魂术?”

“我想都不曾想过。”我微笑道。

“不曾想过?那谁跟我说过这招——魂——术呢?”

“这是这里的那个小官吏彼得·伊波利托维奇方才跟你说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解释道。“他是一个很快乐的人,知道许多奇闻轶事,要不要我叫他来?”

“Oui oui, il est charmant……知道不少奇闻轶事,不过还是以后再叫他来的好。我们叫他来,他就会给我们讲许许多多趣事;mais après,你想,方才给我们铺桌布准备开饭的时候,他居然说:您放心,飞不了,我们不是搞招魂术的人。难道搞招魂术桌子就会飞起来吗?”

“真的,我不知道;听说,桌子的腿会走,会动。”

“Mais c'est terrible ce que tu dis。”他恐怖地望了望我。

“噢,您放心,这全是胡说八道。”

“我也这么说来着。娜斯塔西娅·斯捷潘诺芙娜·萨洛梅耶娃……你不是也认识她吗……啊,对了,你不认识她……你想想,她也相信招魂术,你想想,chère enfant,”他又转过头去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道,“我就对她说:要知道,在政府各部门也都放着一张张桌子,每张桌上也都放着八双官吏的手,一直都在写公文,——那,为什么那里的桌子就不会跳舞呢?你想,忽然都跳起舞来了!财政部或国民教育部的桌子都造反了——岂非太荒唐了!”

“您还跟过去一样,说话风趣,妙趣横生。”我叫道,极力装作在真心大笑。

“N'est-ce pas?je ne parle pas trop, mais je dis bien.”

“我去把彼得·伊波利托维奇叫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站起身来。她高兴得满脸放光:她看到我对老人很亲切,十分高兴,但是她刚一出去,老人的整个脸陡地大变。他匆匆瞥了一眼房门,向四下张望了一下,从沙发上向我弯下身来,用惊恐的声音对我悄声道:

“Cher ami!唉,要是我能看见她们俩一起在这里就好啦!噢,cher enfant!”

“公爵,您尽管放心……”

“是的,是的……咱俩会使她们和好的,n'est-ce pas?这是两个最好的女人的小小的无谓争吵,n'est-ce pas?我只寄希望于你一个人……咱俩会把这里的一切都弄好的;这里的这套房间多奇怪啊,”他几乎害怕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你知道吗,这房东……他的脸竟那样……你说,这人不危险吗?”

“房东?噢,不,他能有什么危险呢?”

“C'est a。那更好。Il semblc qu'il est bète, ce gentilhomme。Cher enfant,看在基督分上,不要告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我在这里什么都怕;我一进门就夸这里的一切,对房东也赞不绝口。我说,你知道冯·索思的故事吗——记得吗?”

“那又怎么啦?”

“Rien, rien du tout……Mais je suis libre ici, n'est-ce pas?你以为怎样,我在这里不会出什么事吧……诸如此类的事?”

“但是,我敢向您担保,亲爱的……哪能呢!”

“Mon ami!Mon enfant!”他忽然叫道,合十当胸,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了,“如果你真有什么……凭据的话……总之……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那请你别说,看在上帝分上,什么也别说,最好根本不说……尽可能拖长时间,不要说出来……”

他想扑过来拥抱我;他脸上老泪纵横;而我没法形容我当时心里有多难受,我的心都碎了:可怜的老人就像一个被茨冈人拐走的可怜的、势单力薄的、吓坏了的孩子,被背井离乡带到一些不认识的人中间似的。但是,我们想拥抱却没有拥抱成:门开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走了进来,但是与她同来的不是房东,而是她哥哥,那个宫廷侍从。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把我惊呆了,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大声说,因而,我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我与令兄早认识了,太熟悉了。”我一字一顿地说,特别加重了“太”字的语气。

“啊,那次是可怕的误会,我十分抱——歉,亲爱的安德……安德烈·马卡罗维奇。”那个年轻人含混不清地开口道,以一种十分放肆的态度向我走了过来,抓住我的一只手,而我又没法把手抽回来。“这全怪我那个斯捷潘;他当时禀报得那么混账,我竟把您当成了另一个人——这是在莫斯科,”他向妹妹解释道,“后来我就千方百计到处找您,希望找到您后能解释清楚,但是我病了,不信您问她……Cher prince, nousdevons ètre ami mème par droit de naissance……”

这个放肆无礼的年轻人竟敢伸出一只手,甚至搂住了我的一只肩膀,这已经是亲昵得过分了。我一扭身躲开了,但是我觉得很尴尬,只想快点走开,一句话不说。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坐到床上,左思右想,十分激动。这阴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但是我也不能直截了当地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过不去,下不了台呀。我突然感觉到,她对于我也是宝贵的,她的处境很可怕。

不出我之所料,她主动走进了我的房间,让她哥哥陪着公爵,给公爵讲上流社会各种各样刚出炉的、最新鲜的流言蜚语,一下子就把易受感动的老人给逗乐了。我默默地,带着一脸疑惑,从床上欠起了身子。

“我把一切都告诉您了,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的命运全掌握在您手里。”

“但是,要知道,我已经预先告诉过您,我无能为力……最神圣的职责不允许我去干您指望我干的那事……”

“是吗?这是您的答复?好吧,就让我完蛋好了,可是老人家呢?你是怎么考虑的呢:要知道,他到晚上就会发疯!”

“不,如果我把她女儿的信给他看,他看到女儿居然与律师商量怎样宣布她父亲是疯子,他倒会发疯的!”我热烈地叫道。“这才是他最受不了的。要知道,他根本不相信有这封信,他已经跟我说了!”他已经跟我说了,这是我添油加醋说的谎;但也不过是顺嘴说说而已。

“他已经说了?我早料到会这样!这样的话,我就完了;难怪他现在一直哭着闹着要回家。”

“请告诉我,说实在的,你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呢?”我不依不饶地问道。

她脸红了,可以说,是因为她的傲气受到了伤害,但是她克制住了:

“如果我们手里有了她女儿的这封信,我们在上流社会的眼中就占了理。我会立刻去把他的总角之交В公爵和鲍里斯·米哈伊洛维奇·佩利谢夫请来;他们俩都是上流社会具有影响力的可敬人士,而且,我也知道,早在两年前,他俩就曾愤愤不平地指责过他那无情而又贪心的女儿的某些行为。他们当然会使他与女儿言归于好,但这是根据我的请求,我自己也坚持要这样;但是这样一来,事态就会完全改观。此外,那时候,我的亲属,法纳里奥托夫家族,正如我所指望的,也会当机立断,出面支持我的权益。但是,对于我,摆在第一位的是他的幸福;让他终于明白和珍惜:谁真正对他忠实?毫无疑问,我最指望的是您对他的影响,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您非常爱他……再说,除了您与我,又有谁会爱他呢?最近这段日子,他老是提到您;他思念您,您是‘他的忘年交’……不用说,以后我一辈子都会感谢您,我对您的感谢是无穷无尽的……”

这已经是她答应给我酬谢了——也许是钱吧。

我断然打断了她的话:

“不管您说什么,我都无能为力,”我带着一副决心已定、毫不动摇的姿态说道,“我只能以同样的真诚来回报您的真诚,我只能给您说明一下我的最后意愿:我将在最短时间内把这封要命的信交到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手中,但是有一个条件,从现在发生的种种事情中,不要再无事生非,让她预先向我保证,她决不阻碍您的幸福。这就是我能做到的一切。”

“这不可能!”她说道,满脸涨得通红。一想到将由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来体恤她,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决不会改变决定,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也许,您会改变的。”

“您去找兰伯特吧!”

“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您不知道,由于您的一意孤行将发生怎样的不幸。”她厉声而又凶狠地说道。

“不幸将发生——这是肯定的……我头晕。咱俩够了:我拿定了主意——就结了。不过,看在上帝分上,劳您大驾——不要再把令兄领到我这里来了。”

“但是,他正是要消除……”

“什么也不用消除!我不需要,不要,不要!”我抱着头叫道。(噢,也许,我当时对她的态度太高傲了!)“不过,我倒要请问,今天公爵将在哪儿过夜?难道在这儿?”

“他将在这里过夜,在您这儿,并且跟您住一起。”

“傍晚前我就搬到另一个地方去!”

说完这句无情的话后,我就抓起礼帽,开始穿皮大衣。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言不发而又严厉地观察着我的行动,我感到她可怜,——噢,我真可怜这个骄傲的姑娘!但是我跑出了公寓,没给她留一句有希望的话。

我将努力长话短说。我已经不可更改地作出了决定,于是我就直接去找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唉,如果我能在她家碰到她,也就能防止发生这场大不幸了;但是,好像故意跟我过不去似的,这天,我好像特别不顺心。当然,我也顺道去看了看妈妈,第一,去看望一下可怜的妈妈,第二,我指望在那里肯定能遇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但是她也不在哪儿;她刚出去,不知上哪去了,妈妈则卧病在床,她身边只留下丽莎一个人。丽莎请我别进去,不要吵醒妈妈:“她一夜没睡,很伤心;谢谢上帝,现在总算睡着了。”我拥抱了丽莎,只告诉了她两句话,说我已经作出一个重大决定,我马上就会去把它付诸实施。她听了我的话后,并不特别惊奇,好像这话最普通不过似的。噢,她们当时已经习惯了,我总是不断地作出“最后的决定”,然后又胆怯地取消了它。但是现在——现在是另一回事!然而,我还是拐进了运河边的那家小饭馆,坐在那里等候,以便再去找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这次一定得找到她。不过,我要说明一点,为什么我忽然需要找到这个女人呢。问题在于,我想让她立刻去找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请她到她家去一趟,然后我再当着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面把那份所谓凭据交还给她,彻底说明一切……总之,我只想做我该做的事;我只想彻底还自己以清白。这点解决之后,我一定要,而且非这样做不可,立刻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几句好话,如果可能的话,就带上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作为见证),把她们带到我那儿去,也就是带到公爵那儿去,在那里使两个敌对的女人言归于好,在这几个人里,而且就在今天,我要使所有的人都幸福,因而,余下的人就只剩下韦尔西洛夫和妈妈了。我毫不怀疑我将马到成功: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因为我把信交还给了她,而且我也没有向她索取任何回报,她出于感激,肯定不会拒绝我这样请求的。唉!我还一直以为我掌握着这份凭据哩。噢,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当时处在一种多么愚蠢和多么混账的境地啊!

当我再度去拜访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时,天色已经十分昏暗,已是下午四点左右了,玛丽亚粗声粗气地回答我,“没回来。”我现在记得很清楚,当时玛丽亚对我皱紧眉头时那异样的眼神;但是,不用说,当时我头脑里还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相反,另一个想法却忽然刺痛了我:当我懊恼而又有几分气馁地走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的楼梯时,我想起了可怜的公爵方才向我伸出双手的情景,——我忽然痛责自己,也许,甚至只是出于个人心烦,居然丢下了公爵,置公爵于不顾。我不安地开始想象,当我不在那里时,他们可能会发生某种很不好的事,因此我就急匆匆地赶回家去。但是,家里仅仅发生了下面的情况。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方才愤愤然离开我以后,并没有灰心丧气,需要说明的是,还从早晨起,她就派人去找过兰伯特,后来又派人去找了他一次,因为兰伯特始终不在家,最后她只好让她哥哥去找他。她也怪可怜的,因为看到我反抗,她只好把她的最后希望寄托在兰伯特身上,寄托在他对我的影响上。她焦急地等候着兰伯特,只是纳闷,直到今天,兰伯特一直寸步不离她左右,并且围着她献殷勤,怎么会忽然把她完全撇下,连个人影也不见了呢?唉!她连想也没有想到兰伯特现在掌握了凭据,已经作出了完全另外的决定,因此,当然,他也就躲起来了,甚至故意躲着她。

这样一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忐忑不安,心中越来越恐慌,几乎无力给老人解闷儿;与此同时,他的不安却增大到了令人恐惧的地步。他经常提一些胆怯的问题,甚至还开始怀疑地不时看看她,有几次还哭了。那个年轻的小韦尔西洛夫,当时在这里坐了不多一会儿。他走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终于把彼得·伊波利托维奇叫了来,她曾对他寄予很大希望,可是老人一点都不喜欢他,甚至很讨厌他。一般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公爵对彼得·伊波利托维奇的看法,变得越来越不信任和越来越怀疑了。而那房东则仿佛故意似的,又开始讲起了招魂术,以及其他一些戏法,而变这些戏法的时候仿佛是他亲眼所见,具体说,就是来了一名江湖骗子,似乎,他竟当着全体观众的面,砍下了许多人的脑袋,因而鲜血淋漓,大家都看见了,后来他又把这些脑袋一个个装了回去,安在脖子上,仿佛接上去似的,这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的,仿佛这事就发生在1859年。公爵听得害怕极了,同时又不知为什么勃然大怒,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只好立刻把这个说故事的人打发走。幸好,这时送来了午餐,这是头天晚上特意在这里附近的一个什么地方(通过兰伯特和阿尔丰西娜),向一位出色的法国厨师订购的,这法国厨师尚未找到工作,他想在一个贵族人家或者俱乐部里谋个差事。配有香槟酒的午餐,使老人大为高兴;他吃了很多,开了许多玩笑。饭后,当然,难免犯困,他想睡觉,因为他饭后有小睡片刻的习惯,所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就给他铺好了床。入睡前,他一直亲吻她的手,说她是他的天堂、希望、仙女和一朵“金花”,总之,说了一大串最东方式的词语。最后他睡着了,也就在这时我回来了。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急匆匆地跑进房间找我,合十当胸,说什么“倒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公爵,求我不要离开,等他醒了以后就去陪陪他。没有您,他会完蛋的,他会出现神经质的中风;我担心他熬不到半夜……”她又补充道,她本人非离开一会儿不可,“也许,甚至需要两小时,因此,只好把公爵留给我一个人照顾了。”我向她热烈地保证,我一定留下来,直到晚上,等他醒了以后,我一定竭尽全力,给他解闷,让他开心。

“而我一定履行自己的天职!”最后她毅然道。

她走了。我要提前补充一点:她亲自去找兰伯特了;这是她的最后一线希望。此外,她还去了她哥哥家和她的亲属法纳里奥托夫家;她回来时会是一种什么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她走后大概过了一小时,公爵醒了。我隔墙听到了他的呻吟声,就立刻跑了过去;我过去时发现他已经坐在床上,穿着睡袍,但他看到自己孤身一人,孤灯只影,睡在陌生的房间里,都吓坏了,当我进去时,他吓了一跳,猛地欠起身子,叫了起来。我急忙走到他身边,当他看清是我之后,才含着高兴的泪花开始拥抱我。

“有人告诉我您搬走了,搬到别的公寓去了,您一害怕就跑了。”

“谁会对您说这种话呢?”

“谁会?你瞧,也许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也许是有人告诉我的。你想呀,我刚才做了一个梦:进来一个大胡子老头,捧着圣像,一个劈成两半的圣像,他突然说:‘你的生活也将这样劈成两半!’”

“啊呀,我的上帝,您大概听到别人说了吧,说韦尔西洛夫昨天砸碎了圣像?”

“N'est-ce pas?我听说了,听说了!还在今天上午我就听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说了。她是把我的皮箱和小狗送到这里来的。”

“唔,于是您就做了这梦。”

“唔,反正都一样;试想,这老头总是举起一个手指吓唬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去哪啦?”

“她说话就回来。”

“从哪回来,她也走了?”他痛苦地叫道。

“不,不,她说话就回来,她请我坐在这里陪您。”

“Oui,回来。那么说,我们的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疯了;‘多么意外,又多么快呀!’我早就向他预言,他将以此而了结此生。我的朋友,等等……”

他忽然用手抓住我的上衣,向他身边拉了拉。

“方才房东,”他悄声道,“忽然拿来了许多照片,下流的女人照片,摆着各种东方姿势的裸体女人,他还忽然要我用放大镜看……要知道,我还违心地夸她们好呢,但是,这就像他们把下流女人带到那个不幸的人身边,以便以后灌醉他一样……”

“这是因为您老在想冯·索恩的缘故。得啦,公爵!房东是个混蛋,没错!”

“是个混蛋,没错!C'set mon opinion!我的朋友,如果你能做到,快把我从这里救出去吧!”他突然双手合十,央求我。

“公爵,我只要能做到,我将为您做到一切!我全听您的……亲爱的公爵,请少安毋躁,也许,我能把一切都处理好的!”

“N'est-ce pas?我们说话就逃走,皮箱咱们就留这儿,做做样子,这样他就以为咱们还要回来。”

“逃到哪去呢?还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咋办?”

“不,不,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起走……Oh, mon cher,我脑袋里一片混乱……慢,那里,在右边那包里,有一张卡佳的照片;是我方才偷偷塞进去的,不让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尤其是那个娜斯塔西娅·叶戈罗芙娜看见;看在上帝分上,把它拿出来,快,小心,留神,别让她们碰见咱俩……能不能先插上门,挂上门钩呢?”

我果然在包里找到了一张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照片,镶着椭圆形的镜框。他把照片拿在手里,凑近亮光,突然老泪纵横,顺着他那发黄而又消瘦的面颊流了下来。

“C'est un ange, c'esc un ange du ciel!”他感慨系之地说。“我一辈子都对不起她……可现在!Chère enfant,我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相信!我的朋友,告诉我:能够想象他们要把我送进疯人院吗?Je dis des choses charmantes et tout le monde rit……却突然要把这个人送进疯人院?”

“从来没那事!”我叫道。“这是误会。我知道她对您的感情!”

“你也知道她的感情吗?那太好了!我的朋友,你使我复活了。可是他们对我说了您多少坏话啊?我的朋友,快去把卡佳叫来,让她们俩当着我的面互相亲吻,然后我再带她们俩一同回家,咱们把房东赶走!”

他站起身来,在我面前合十当胸,突然双膝下跪,跪在我面前。

“Cher,”他悄声道,已经处在一种疯狂的恐惧中,浑身像片树叶似的在发抖,“我的朋友,请把全部事实真相告诉我:现在他们要把我弄哪儿去?”

“上帝啊!”我叫道,赶紧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床上。“您终于对我也不相信了;您以为我也参加了他们的密谋?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动您一个手指头!”

“C'est a,决不容许,”他含混不清地说道,两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肘,还在继续发抖,“决不把我交给任何人!你自己也决不对我说任何谎话……因为,难道他们当真要把我从这里弄走吗?我说,这房东,伊波利特,或者,他叫什么来着,他……不是大夫吗?”

“什么大夫?”

“这……这——不会是疯人院吧,就这儿,在这房间里?”

但是,就在这当口,房门忽然打开了,进来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想必,她在门口偷听了,实在忍无可忍,才突如其来地推开房门,——公爵是一听见响声就会发抖的,这时惊叫了一声,趴倒在床上,把头埋进了枕头。他终于像疾病发作似的大发神经,号啕大哭。

“瞧,这就是您做的好事。”我指着老人对她说。

“不,这是您做的好事!”她急剧地提高了嗓门。“我最后一次问您,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您愿不愿意把坑害这个无力自卫的老人的卑鄙阴险的阴谋揭露出来,牺牲‘您那疯狂而又幼稚的幻想’,救救您的亲姐姐呢?”

“我要救的是你们大家,但是只能用我方才说的方法!我要再跑一趟,也许一小时后,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会亲自到这里来的!我要让大家都感到幸福!”我几乎备感鼓舞地叫道。

“把她找来,快把她找来,”公爵蓦地振作起来。“快领我去找她!我要卡佳,我要见卡佳,我要祝福她!”他高呼,举起双手,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

“您看见,”我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指着他说道,“您听见他说什么了吧:现在无论如何,任何‘凭据’也帮不了您的忙。”

“我看到了,但是它能在上流社会的舆论中证明我的行为是正当的,而现在——我的名声被玷污了;我的良心是清白的。我被所有的人抛弃了,连我的亲哥哥也因为害怕不成功而抛弃了我……但是我将履行自己的天职,我将留在这个不幸的人身边,做他的保姆,做他的看护!”

但是已经不能浪费时间了,我跑出了房间。

“一小时后我就回来,而且不是我一个人回来!”我边走边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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