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助终于在三千代面前将自己该说的都坦白了。跟他们见面之前比起来,代助觉得自己的心情现在比较容易趋于稳定。这当然也是预料中的状况,所以算不上什么意外的结果。

见到三千代的第二天,代助决定不顾一切,掷出手里抓了很久的骰子。他发觉从前一天起,必须对三千代的命运负责的重担已经落在自己肩头,而且这个担子是他心甘情愿挑起来的,所以背在肩上一点也不觉得沉重。代助甚至觉得,正因为肩头有了重担的压迫,自己才能顺其自然地踏出脚步。他已在脑中把这段主动争取的命运整理清楚,并做好了对付父亲该做的准备。父亲这边的问题解决之后,还有兄嫂要对付。等他也解决了兄嫂那儿,还要对付平冈。等到这些人全都应付完毕,还有庞大的社会在等着他。整个社会就像一具不顾个人自由与情面的机器。在代助看来,眼前这个社会简直是一片漆黑。他已做好跟整个社会奋斗的心理准备。

代助对自己这份勇气和气魄颇感惊讶。以往,他始终自许是一名太平世界的善良绅士,做起事来总是趋吉避凶,远离争端,行事小心谨慎,从来不受情欲支配。从道德的角度来看,他虽从未犯过严重的卑劣罪行,但在内心深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自己的懦弱。

代助家里订了一份外国通俗杂志,他曾在其中一期读到一篇名为《山难》的文章,读完后,代助不禁感到心惊肉跳。文章里介绍了许多冒险家遇难的经过。譬如有人在登山途中遇到雪崩失踪,结果四十年后,却发现他的尸骨落在冰河的尽头;又譬如另外四位冒险家一起爬上悬崖的半山腰,当他们正要通过一段高耸的石壁时,四个人像猴子叠罗汉似的分别踩在同伴的肩上。就在最上面那个人即将伸手碰到石壁顶端时,岩石突然崩落了,将他们的腰绳一下子打断,紧接着,上面三个人立即跌成一团,脑袋朝下地从第四个男人身边擦过,一起滚落到山底去了。杂志里登了很多类似这种故事,除了文章之外,代助还看过一幅插画,图中有一座坡度陡得像砖墙似的山坡,半山腰里有两三个人,都像蝙蝠一样黏附在山壁上。看到这幅插画时,代助想象着绝壁旁那块空白所代表的远方与广阔的天空、深邃的谷底……恐怖的感觉令他阵阵晕眩。

代助心里明白,以今天的道德尺度来看,他目前的处境刚好就跟那些登山者一样,但是自己现在亲自爬上了岩壁,却一点也不畏怯。他甚至认为,如果心怀畏惧而犹豫再三,才会感到数倍的痛苦呢。

他希望尽快见到父亲把话说清楚,另一方面,又怕自己白跑一趟,所以三千代来访后第二天,代助打了电话给家里,询问父亲什么时候方便。老家给他的答复却是:“父亲出门去了。”第二天,他又拨了电话,这次得到的答复是:“没时间见面。”第三天,代助再度打电话,这回的答复是:“在家等通知吧。我们通知你之前,不要擅自来访。”代助只好按照吩咐,在家等候。可是一连等了好几天,都没有接到嫂嫂或哥哥传来的信息。代助最初以为这是家人的策略,想让自己多花点时间反省,所以他也不太在乎。每天三餐照样吃得津津有味,晚上也睡得很安稳。他还趁着梅雨季里短暂的晴天,带着门野一块儿到外面去散步过一两次。然而,老家那儿始终没有派人或送信过来。代助觉得自己好像正要攀登绝壁,却又在路上休息得太久了,心里十分不安。他思前想后,最后决定不管父亲的吩咐了,自己先到青山的老家去看看再说。这天当他走进家门时,哥哥又跟平日一样不在家,嫂嫂一看到他,就露出怜悯的表情,但是对代助想知道的消息却绝口不提。嫂嫂先问明了代助的来意,然后站起来说:“那我到里面看看父亲的意思。”梅子的表情看来似乎想保护代助,不让他受到父亲的责骂;同时也有点像是要跟代助保持距离。反正就是这两者之一吧。代助闷闷不乐地等待嫂嫂回来。反正我打算孤注一掷了。他一面等待一面反复在嘴里喃喃自语。

梅子进去之后,过了很久,才从里间出来。一看到代助,她又露出怜悯的表情说:“父亲今天好像不太方便呢。”代助觉得无奈,便问嫂子:“那我什么时候来比较好?”他提出这问题时,当然是跟平时一样压低音量,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梅子看他这副德行,似乎心生同情,便告诉他:“你今天先回去吧。这两三天之内,我肯定负责帮你问出父亲方便的时间。”代助从家人专用的偏门走出去的时候,梅子特地跟着送出来。“这回你可得好好考虑一下哟。”她向代助叮嘱着。但是代助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

回家的路上,代助心里非常不悦。自从他见到三千代之后,总算获得一丝心灵的平和,现在却因为父亲和嫂嫂的态度,几乎毁了这份平和。按照他预先的想象,今天见到父亲之后,自己先老实禀告父亲,父亲也会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然后父子俩必然发生冲突。但不论冲突的结果如何,代助都打算痛快地承担下来,只是没想到,父亲的反应竟是如此气人。不过父亲的做法也正好显示了他的人格,这就令他更加感到不爽。

代助在路上暗自琢磨着,我何必这样急着见父亲?本来我只是应父亲的要求,给他回音就行了。所以说,现在心有所求的人,应该是父亲才对。但父亲却看似有意地避着代助,故意拖延见面的时间,父亲这种做法,只会给他自己带来不利,除了耽误解决问题的时间,还能带来什么?代助认为这桩婚事里,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跟自己的未来有关的部分,早已有了结论。所以他决定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以后就待在家里等候父亲通知见面的时间吧。

回家之后,代助对父亲的不快已经只剩些许阴影残留在脑底。但这种阴影必会在不久的将来变得越来越暗吧。代助已经看清楚了,摆在自己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通往自己和三千代今后该去的目的地,另一条则通向自己和平冈不得不卷入的恐怖绝境。上次跟三千代见面之后,代助立刻舍弃了其中一条。“好,以后我就负责照顾三千代!”(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以前一直没有照顾三千代。)代助总算在心底做出了决定,但若反问他:“那你们俩今后究竟应该采取什么对策?”代助一时却又想不出打破现状的办法。对于他跟三千代的未来,代助心底根本还没想出任何明确的计划。就连自己和平冈不得不面对的未来,他嘴里虽然嚷着“不管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我已做好心理准备”,但事实上,这也只是他嘴里说说罢了。当然,代助的心里做好了准备,他打算随时伺机而动,然而真正的具体对策,却一个也没想出来。代助曾发誓说:“不论碰到任何情况,我都不会弄砸事情。”这句誓言其实只是表示,他将把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向平冈表白,也就是说,他和平冈即将共同涉入的这段命运不仅阴暗,也很吓人。而现在最令代助担心的,则是如何将三千代从这团恐怖的风暴中解救出来。

另一方面,对于包围在周遭的整个人类社会,代助也不知如何应对。事实上,社会对他是拥有制裁权的。但是代助却坚信,人类的行为动机是绝对的天赋人权,他决定以这种思想作为出发点,把整个社会看成完全与己无关的东西,继续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

代助站在属于他一个人的小世界里,以这种方式观察自己身边的整个世界,并把其中利害得失的关系重新整理了一遍。

“好吧!”代助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完,他重新走出家门。走了一两百米,来到人力车停车场,选了一辆好看又好像跑得很快的车子跳上去,随口说了几个地名,让车夫拉着他到处乱逛,大约逛了两小时才回家。

第二天,代助还是待在书房里,又跟前一天一样,站在他一个人的世界中央,仔细观察了自己的前后左右一番。

“好吧!”说完,代助又出门了。这回他是任由自己的两脚随处乱走,逛了好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之后,才又摇摇晃晃地走回家。第三天,代助仍旧跟前两天一样,只是这天一走出大门,他立刻越过江户川,一径朝着三千代的住处走来。三千代看到代助,好像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似的问道:“你怎么从那天以后一直没来?”代助听了这话,反而被她的从容吓了一跳。三千代特地拿来平冈书桌前的坐垫,推到代助的面前。

“你怎么看起来那么心神不定?”说着,她坚持要代助坐在那块垫子上。两人大约聊了一小时,代助的情绪总算稳定下来。他突然想到,早知如此,何必坐着人力车到处乱跑呢?就算只坐半小时,也该早点到这儿来的。告辞回家时,代助对三千代说:“我还会再来。一切都没问题,你放心。”他像是要安慰三千代似的。三千代向他露出微笑,并没有说话。

这天的黄昏,代助终于接到父亲的通知。书信送来时,代助正在老女佣的服侍下吃晚饭。他将饭碗往膳桌上一放,从门野手里接过信封,打开来念了一遍,信里写着“明天早上几点之前过来一趟”之类的字句。

“写得很像衙门的公文呢。”说着,代助故意把信尾的部分拿给门野看。

“青山老家那边送来的吗?”门野仔细打量一番,不知该说什么,便又将信纸翻回正面。

“说来说去呀,老派作风的人,还是写得一手好字呀。”门野说完一番赞美之词后,放下信纸,退出了房间。老女佣从刚才就一直唠叨着历法择吉之类的事情。什么壬日、辛日、八朔(1) 、友引(2) ……还有哪天宜剪指甲,哪天宜造房屋等啰里啰唆的事情。代助原就心不在焉地听着,不一会儿,老女佣又向他拜托,希望能帮门野找个差事。“每月只要能有十五元就够了,能不能帮他介绍一下?”老女佣说。代助虽然随声应着,却连自己嘴里说些什么,都懒得多想,只记得自己在心中低语:我哪管得了门野!我自己都不知怎么办呢!

刚吃完晚饭,寺尾从本乡来看代助。代助望着进来通报的门野,沉思半晌。门野粗枝大叶地问:“那要回绝他吗?”最近这段日子,代助不仅难得地缺席了一两次固定的集会,还曾两度因为觉得没必要,而婉拒了客人来访。

思考了一会儿,代助决定还是打起精神,跟寺尾见一面。寺尾跟平时一样睁着两个大眼,像要打探什么似的。代助看到他那模样,也不像往日那般想跟他开玩笑了。寺尾身上飘逸出一种豁达,不管翻译也好,改稿也好,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无论什么工作他都肯干。代助觉得寺尾比自己更有资格自许是社会一分子。如果自己哪天落魄到寺尾那样的处境,自己究竟能干些什么工作呢?代助想到这儿,不免生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感觉,同时也不再怀抱希望,他觉得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肯定会落到比寺尾更不如的境地,所以现在当然也不忍再向寺尾投出轻蔑的视线。

寺尾一见面就说,上次那份译稿已在月底交出去了,可是书店却告诉他,因现在暂时遇到困难,必须等到秋天才能出版。接着寺尾又说,稿子交出去了,却没法立刻领到稿费,这下连自己的生活都成了问题,不得已才来找代助求救。“难道当初没有签约,就开始翻译了吗?”代助问。“倒也不是这样。”寺尾说。但他也没有明确表示书店毁约。总之,寺尾的话说得不清不楚,令人摸不着头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现在生活陷入了困境。好在寺尾对这类挫折早已司空见惯,并没把这种事情拉到道义的层面去埋怨谁。尽管嘴里嚷着“过分”“岂有此理”,却也只是说说而已,寺尾心里真正关注的焦点,好像还是集中在温饱问题上。

代助听完之后,心里非常同情,立即给予寺尾少许经济援助。寺尾道谢后便告辞离去。临出门之前,他向代助坦承:“老实说,我还没开始工作前,先向书店预支过一笔钱,不过那笔钱早就花光了。”寺尾离去后,代助想,像他那样为人行事,也称得上是一种人格呀。但要让我像他活得那么豁达轻松,我可办不到!代助虽然明白,要在当今所谓的文坛讨生活,必须具备寺尾那种人格,却又不免感叹,如今的文坛竟在如此悲哀的环境下呻吟,居然还让所有的文人都自然而然地塑造成那种人格。想到这儿,代助不禁茫然若失。

这天晚上,代助对自己的前途感到非常忧虑。如果物质生活的供给被父亲切断了,他怀疑自己能否下决心当第二个寺尾。若是自己无法像寺尾那样靠卖文维生,那当然就得饿死。又如果能像寺尾那样摇笔杆讨生活,自己究竟要写些什么?

代助不时张开眼,注视着蚊帐外的油灯。到了半夜,他擦着火柴,点燃一根烟抽了起来。接着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其实这天晚上并不太热,不至于令人无法入睡。不久,户外开始哗啦哗啦地下起雨来,代助听着雨声,以为自己马上就要睡着了,却又突然被雨声惊醒。整个晚上,他就处在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第二天,代助在约定的时间走出大门。他脚上套一双屐齿很高的防雨木屐,手里提着雨伞,搭上电车。车厢半边的窗户全都关得紧紧的,手抓皮革吊环的乘客把车厢挤得满满的,没过多久,代助就觉得胸口发闷,脑袋发昏。他以为这是睡眠不足所致,便勉强伸出手,拉开了身后的车窗。雨点毫不留情地打进车厢,从代助的衣领扑向帽子。过了两三分钟,他发现坐在后面的乘客露出不悦的表情,只好又关上车窗。雨滴堆积在车窗玻璃的外侧,透过雨水往外看,路上的景色显得有点模糊不清。代助扭着脖子注视着窗外,看了一会儿,不觉用手连连擦着眼皮,但不论擦了多少遍,外面的世界都毫无改变。尤其当他越过玻璃望向斜前方的窗外时,更难挥去这种感觉。

代助在弁庆桥换车之后,车上乘客变少了,车外的雨势也转小,他终于能够轻松欣赏窗外被雨淋湿的景色。然而,脑中却不断浮现父亲生气的面孔,父亲的各种表情刺激着代助的大脑,耳中甚至清晰地传来想象中的话音。回到青山老家,进了玄关,代助前往里屋之前,照例先去见嫂嫂。

“这种天气令人觉得好烦闷哪,对吧?”嫂嫂讨好地亲手为代助泡了一杯茶,但是代助一点也不想喝。

“父亲大概正等着我吧。我先去跟他谈谈。”说着,代助便站起身来。嫂嫂露出不安的神色说:“阿代,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不要让老人家太操心吧。父亲的日子毕竟也不多了。”代助还是第一次听到梅子嘴里说出这么凄惨的话,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掉进地洞里。

走进父亲的房间,父亲正垂着头坐在烟具盒前面,虽听到了代助的脚步声,却没抬起头。代助来到父亲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原本以为父亲会用复杂的眼神瞪自己一眼,却不料父亲的表情显得非常安详。

“外面下雨你还过来,辛苦了。”父亲慰勉着儿子。代助这才发现,父亲的脸颊不知从何时起,竟变得非常清瘦。父亲原本胖乎乎的,所以眼前这项变化对代助来说,显得十分刺眼。他不由自主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父亲脸上瞬间露出一丝严父的慈祥,对代助的关心却没有什么反应。父子俩聊了一会儿,父亲主动对代助说:“我的年纪也大了。”父亲说这话时的语气跟平日完全不同,代助这才不得不重新正视嫂子刚才说的那番话。

父亲告诉代助,最近正打算以年老体衰为由从企业界隐退,但因为日俄战争之后,国内工商业过度发展,连带地引起了不景气,而他自己经营的事业,目前也正处于最不景气的阶段,若不熬过这个难关就一走了之,肯定会遭别人批评,说他不负责任。所以老先生只能无奈地继续苦撑。父亲向代助解释了自己的苦楚,代助也觉得父亲说得很有道理。

父亲接着又向代助说明创业可能遇到的各种难题、危机、忙碌,以及当事人遇到这些问题时内心的苦闷,还有紧张带来的恐惧。说到最后,父亲告诉代助,乡下大地主虽然看起来比较土气,但其实拥有稳固的根基,比他自己的基础坚实多了。反正父亲说来说去,无非是想用这些论点说服代助接受婚事。

“如果能有这样一门亲戚,我们做起事来就非常方便了。特别是在现在,我们更是非常需要这样一门亲戚,不是吗?”父亲说。代助并不讶异父亲竟如此露骨地提议这桩策略性的婚姻,他原本就不曾过分高估父亲的为人。而今天这场最后的谈判里,看到父亲摘掉了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他甚至感到非常痛快。光凭这一点,代助就觉得自己应是能够接受这种婚姻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对父亲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同情。父亲的脸孔和声音,还有他为了让代助同意婚事而做的努力,这一切,都让代助体会到年迈的可悲,他不认为这些也是父亲的策略性表现。

代助甚至想立刻告诉父亲,不必管我了,就照您的意思办吧。

然而,在他跟三千代最后一次决定性的会谈之后,代助现在已不能随便遵照父亲的意思尽孝了。代助原本就是个不肯随意表态的人,他从没听从过任何人的命令,也不曾明确地反对任何人的意见。要说起来,他这种作风既可看成一种策士风范,也可说是一种表现自己天生没有主见的伎俩。就连代助听到别人指责自己是两者之一时,他也无法不暗自怀疑:或许我真的是这样吧。但他之所以如此表现,最主要的原因倒不是出于策略性考虑,或是他天生优柔寡断,而应该说,是因为他拥有一副极具融通性的目光,让他能够轻易地同时看穿双方的内心。也由于他拥有这种能力,代助以往从来都没有勇气朝着唯一的目标前进,他总是若即若离地呆站在原处。这种原地踏步的表现,并不是因他缺乏思考能力,反而是在于他掌握了明确的判断依据。对于这项事实,代助是在自己勇往直前,不顾一切地推动自认正确的行动时,才第一次注意到。譬如他跟三千代的关系就是最好的事例。

代助做梦也不曾想过,自己向三千代表白心意之后,现在竟打算向父亲的期待交白卷。另一方面,他也由衷地怜悯父亲。如果换成往日的他,现在遇到这种状况会做出什么决定?这根本不必多想,就能料到结果的。他肯定毫无困难地立刻跟三千代分手,然后允诺这桩为了取悦父亲而订下的婚事。如此一来,双方都会被他处理得服服帖帖,既无冲突也无矛盾。要他站在两者之前不表态,糊里糊涂混下去,其实是很容易的。但他现在已不是往日的他了,现在再叫他探出头讨好局外人,也已经太晚了。代助深信自己该对三千代负起的责任十分沉重,他这种想法,一半来自头脑判断,另一半来自心中的憧憬。两股力量现在就像惊涛骇浪般地掌控着他,代助现在已不是往日的代助了,现在站在父亲面前的,是另一个重生的代助。

但他仍像从前的代助那样,尽量不开口说话,所以在父亲的眼里,站在面前的儿子还是跟以往完全一样。只是代助却对父亲的改变感到惊讶。老实说,最近几次要求跟父亲见面,都遭回绝,代助还曾暗自猜测,一定是父亲害怕儿子会背叛自己,才故意推延会面。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今天见到父亲,肯定不会看到好脸色,甚至还可能被父亲严厉训斥一番。不过对代助来说,他反而希望能被父亲大骂一顿,这样对自己其实更有利。代助这种想法当中,甚至有三分之一是他居心不良,因为他希望借由父亲的暴怒激起自己的反抗心,继而能够当场回绝这门亲事。但是父亲的模样、言辞还有想法,都跟他事先预料的完全不同,这现象使他有点烦恼,当机立断的决心似乎受到了影响。然而,代助的内心早已蓄积了足够的决心。

“您说得很对,但我实在没有勇气接受这门婚事,所以我只能拒绝。”代助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了。听到这话,父亲什么都没说,只瞪着代助的脸,看了半晌,父亲才说:“这需要勇气吗?”说完,父亲把手里的烟管往榻榻米上一扔。代助凝视着自己的膝头,一直没说话。

“你对那位小姐不满意?”父亲又问。代助还是没开口。到目前为止,他在父亲面前永远只表现出四分之一个自己。多亏采取了这种方式,才总算跟父亲一直保持着和平的关系。但对于自己跟三千代这件事,代助早已下定决心,绝对不向父亲隐瞒事实。因为他觉得,这件事的结果迟早会从天而降,而自己却在想尽办法躲避,不让结果落在自己头上,这种卑鄙的做法并不可取。他一直没把三千代的名字说出口,是因为他觉得现在还不是开口自白的时候。

等了半天,父亲最后开口告诉代助:“那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父亲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代助也很不悦,却非常无奈,只好向父亲行个礼,打算退下。就在这时,父亲叫住了他。

“以后我也不打算照顾你了……”父亲说。

代助回到客厅时,梅子似乎等了很久的样子。

“怎么说?”梅子问。代助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1)  八朔:八月朔日的简称,即指旧历的八月一日。这时每年的早稻已经收割完,农民在这天把刚收割的新稻送给恩人。

(2)  友引:六曜之一。六曜是传统历法中的一种注文,用以标示每日的凶吉。主要作为冠礼、婚丧及祭祀的参考,譬如葬礼应该避开“友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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