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接触到了她认为反正不可避免的话题。本来可以回避,但她不想回避,就问道:“费多尔·费多罗维奇,您过去对巴兰诺夫有什么看法,现在又有什么看法?”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对她看了看。她明白:他本来不想和她谈这个问题,但既然她自己提出来了,那么他也不怕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以前不知道您需要了解这一点,甚至现在也吃不准,”他用一种异样的、沉重的语气说,接着就沉默不语,似乎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等待她叫他别说下去。

然而她没有这样做,虽然她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危险的成分;她注视着他的眼睛,默默不语。于是他明白,已经非说不可了。

“您要知道,”他说,“我这个人不善于遵守‘对死者隐恶扬善’的规矩。我谈论死者跟谈论生者一样,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我对他的印象非常坏。”他不说下去了,似乎没有什么可补充的,可是他抬起头来朝她看了看,终于又补充说:“我说的不是关于战争时期的事。在战争初期,胆怯的不止他一个人。我还知道其他一些人,他们后来早就以实际行动洗刷了自己的污点。我认为:如果他还活着,他也可能洗刷掉自己的污点。虽然我不完全相信,但还是认为这是可能的。我对他的坏印象是从您所知道的那个时候产生的。”

“您以为他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吗?可我不相信这一点。”

“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我怎么没有理解您的意思呢,我的天啊!”她高喊一声,但看到他沉痛的目光,就住口了。

“奥尔达·伊万诺夫娜,”他说,“甚至跟您,我也不想谈这件事。这并不是由于害怕,而是由于我认为,象我这样的人不应该再去回想这件事。在现在这样的战争时期,我们何必再去讲那些不幸被我们记住的事情呢!至于您信任自己的丈夫,您尽管信任吧。我知道您的为人,我也想和您一样地信任他。不过这改变不了问题的实质。”

“怎么改变不了问题的实质呢……”

“您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他又打断了她的话。“对于我个人,不管发生过什么事情,这是微不足道的。我刚才对您说,我对巴兰诺夫的印象非常坏,并不是指这件事,而是指他在军事学院的年代里——三六年、三七年,直到最后一天看到他的时候的表现。难道能够象他那样培养学员,来对付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种战争吗?如果他是个只会信口开河的人倒也罢了!然而他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他心里想的是一套,讲的又是另一套。有意扯谎!经过苏芬战争以后——虽然晚了一点——我们的头脑毕竟清醒起来了,要不然,我们会弄到什么样的地步啊!”

他站起身来,从房间的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来回地走着;他暗暗责怪自己,不该沉不住气,向这个很好的、甚至可以说非常出色的女人讲这些话——他厌恶她丈夫的所作所为,但她是毫无过错的。

“您一开始就不相信他是心口如一的吗?”她问。

“我不相信,”谢尔皮林没有站停下来,他边走边说,井且摇了摇头。

“我那时是相信的。”

“我可不相信。确实有那样的人,他们真的认为克敌制胜,易如反掌!这些人是可以原谅的。如果他们还活着……可是谁也不能相信象他这样聪明博学的人会有这样的看法。”

他带着忧郁的神情在她那间他感到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注视着他,几乎想告诉他很久以前她和巴兰诺夫之间一次可怕的谈话,苏芬战争结束后不久的那一次谈话。

然而她忍住了:不,那时候一切都并不那么简单。她和那个现在已经去世的人的夜间的谈话,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私房话;而谢尔皮林和她的丈夫之间争论的老问题,究竟谁是谁非,早已由战争本身作出了结论。她丈夫好象不怕这场战争,其实是故作姿态而巳,但谢尔皮林……

“谢尔皮林……谢尔皮林又怎样呢……”她的思路突然中断了。她眼睛望着谢尔皮林,心里想到了完全另外一件事;他在四一年受伤以后——这是在他的病史上记载的——走起路来腿有点儿瘸。

她过去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一点,现在当他在她房间里来回踱步的时候,她发现了。

“费多尔·费多罗维奇……”

“怎么?”

“请坐下。您是来喝茶的,那么请喝吧。怕凉了吧……”

谢尔皮林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下,从茶壶上揭去护耳帽和餐巾,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又把杯子推开。

“请原谅,为了明白起见,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您尽管说吧,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呢?”她试着说一句笑话。

他板着脸,不去理会她的笑话:“我知道,我说了许多使您难过的话。尽管我对您是非常尊敬的,可我不能收回所说的话。”

“不用收回,”她说。“您的话里很少使人愉快的东西,这是事实。可是我也并不期望听到使人愉快的话。您不要以为您说的一切对我是什么特别的新发现。其中大部分我自己早就料想到了。当然不是一下子就想到的。我向您问起这些事情并不是出于女性的弱点。而是象您所说的,‘为了明白起见’。因此,‘为了明白起见’,我可以告诉您,我老早就过孤苦无依的生活了,就象一株‘独木’似的。您明白吗?您刚才把杯子往旁边一推,好象要对我说:谈过这番话以后,我们就不可能再在一起喝茶了,我却想回答您说:没关系,请喝吧。”

他们默默地喝着茶,感到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疲乏。现在,这次谈话已经过去以后,看来似乎它是不可能以另外一种方式告终的。但实际上它完全可能以另外一种方式告终,象所有这一天的谈话一样,只消有一个地方彼此不能理解或不愿理解解,就会发展到以后即使双方共同努力也无法挽回的地步。

“您怎么会突然想到我是贵族出身?”谢尔皮林喝完了茶问。

“您身上有一种无法消除的军人气质,仿佛您从小还另外受过这种教育。”

“‘另外’,”谢尔皮林苦笑了一声。

“您笑什么?”

“我想,我在军队里待了近二十年,除此以外,难道还需要什么别的条件使我更象一个军人吗?自从实行军衔制以来,我有时在谈话中发现有些人对我们那些在沙皇时代当过军官的人过于推崇了。我可不同意。他们也不是完全一样的:良 不齐。别人怎样我不知道,我曾经当过医士,各种各样的情况见得多了……不久以前,我听到一个自作聪明的人谈到我以前所属的那个方面军的司令,说他是一个极有修养的人——这一点我不想争论,——但现在是什么呢?是由于他在沙皇军队里就当过准尉!按照那个人的看法,他后来在我们伏龙芝军事学院毕了业,还在和平时期当过红军的师长和军长,而在这次战争中,当了集团军司令和方面军司令,指挥过斯大林格勒那样的战役——这一切都不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有修养的人!而他曾经在沙皇军队里当过准尉,这才是了不起的事!如果这话出于一个年轻尉官之口,倒也罢了,可是这却是出了一个中年人之口!”

“顺便说一句,”她笑了起来。她本来不想告诉他,但突然改变了主意。“从今天起我也是个中年人了,整四十岁。”

他瞠目望着她,以为她在说笑话;她的话让人感到太突然了。

“完全是真的。一星期前两个儿子都给我寄来了祝贺信。他们是提早几天写的,怕不能及时送到,现在的邮递情况大家都是知道的。您别站起来去取白兰地,我知道您有,不过今天不想喝。等下一次另外找个机会再喝吧。”

“感谢您在这样的日子叫我来,”谢尔皮林停了半晌说。“我向您祝贺啦。”

她想,他马上要吻她的手了,然而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吻。

“不应该您感谢我,而是应该我感谢您到这里来,”她说。“除了您以外,今天我谁也不想看到,对谁也没有谈起过这件事。当然,我更希望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但这是不可能的,一会儿我就写信告诉他们,我请您来喝茶,吃饼干。”

她打算把关于自己生日的谈话转为轻松的说笑,但结果却相反,谢尔皮林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突然问道:“您准备写信告诉儿子,说我在您这里作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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