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他睑上的神色看出,他是从和她完全不同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的。

“我准备写,”她用和他一样认真的口气回答。“我一贯把自己生活中的一切重要事情都写信告诉他们。”

“这对我说来也是重要的,”谢尔皮林说。

“我明白您的意思。”她说。接着,她长时间地沉默不语,仿佛她离开了这个房间,甚至本来就不在这个房间里。

谢尔皮林记起了不久以前进炮兵学校的她的小儿子,就提起今天他和巴久克已经讨论过的实行男女分校制的问题。他问她的看法怎样:从体育训练的角度看,好处大不大。

“从体育训练的角度看,也许是好的,”她说,“但从其他各方面看,我不赞成。”

“为什么?”

“可您赞成吗?”

“我赞成的。”

“那么请您先说:为什么?”

他说,在只有男孩子学习的学校里,更能培养斯巴达式的精神,战争结束以后将会有一代训练有素的军人参加军队。

“您要他们干吗?况且,照您所说,还要训练有素。战争结束以后,您打算重新打仗吗?是为了这个吗?”

“说‘打算’,那是过分了,但应当考虑到这一点,这是我们的天职。”

“好吧,就算我提了一个糊涂的问题,就算您现在已经有责任考虑到这个问题,但这和女孩子有什么关系呢?譬如说,她们在哪一点上妨碍过您呢?”

“从前我读书的时候,可以说,没有女学生。特别是在医士学校里。”

“好,请不要光从字面上理解我的问题。我用另一种方式问您:在您的生活中,有女人在您身边的时候,她们在哪一点上妨碍过您?妨碍您成为一个军人?妨碍您成为一个勇敢的人?妨碍您履行自己的职责?还是现在在战争中她们妨碍着您?难道要把她们单独编一支队伍吗?……不,不,”她看到他微微一笑。“我是完全认真的。您有过妻子,她多年来和您一起分担着您所遭受的一切不幸。难道她什么时候妨碍过您成为现在这样的人吗?还是恰恰相反,倒是起了促进作用。”

“难道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她这样直率地提到他的亡妻,使他大为震惊。“我说的是学校,是男孩子和女孩子。”

“那么您希望怎么样?让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跨出校门以后,看到姑娘们就面红耳赤、心慌意乱吗?您认为这样就能增加他们的勇气吗?别人的情况我不知道,我的两个儿子是在我这个做妈妈的裙子边长大的,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好的地方,虽然我不懂严格的军事训练,只会对他们说四个字:‘是’、‘非’、‘好’、‘坏’。”

谢尔皮林没有作声,他在默默地思索着。他想到的不是男女分校,不是这个他越来越喜欢的女人的儿子,而是他自己的一生,他自己的儿子;想到他在前线碰到

各样的人的对候,曾经不止一次痛苦地想过:“什么树结什么果”这句俗话有时是多么不符合事实。

“您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争论?”她问。

“我不想争论了。我想到自己在十五岁以前的时候,那时母亲还没有去世,我也象您所说的那样,在她的裙子边绕来绕去。她是个靼鞑人,她脱离家庭,受了洗礼,嫁给了我的父亲。这样,她就和娘家断绝了一切关系,远亲无戚,只有父亲和我两个亲人。我的两个哥哥都夭折了,我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把一切都寄托在我身上。她对我是多么宠爱啊!有时我想,她生前对我的宠爱,已够我受用一辈子了。”

她从他的话里感到一种痛苦,一种深深地埋藏在内心的柔情,他在自己坎坷的一生中,曾经不止一次地抑制着这种感情,但这种感情始终保存在他的心坎里,成为他早就失去的幸福的童年时代的回声。

“她是怎么死的?”

“被牛撞死的。为了奔过来救我。”即使现在已经事隔多年,一回想起这件事情,他的脸还是抽动了一下。“她临终以前受了一昼夜的折磨,用靼鞑话说着呓语,没有人听得懂,只有我一个人懂。我从她那儿学会了几句靼鞑话,至今还记得。”

“您父亲大概很爱她吧?”她问。这大概是一般女人一定要问的问题。

但谢尔皮林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并不回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坐在你面前的这个女人怎么会使你谈了你一生中从未向别人吐露过的这段身世?你为什么要作这样的自白呢?在你年已半百的时候,怎么会想到重新向人讲述自己的一生经历?她将怎样看待你的这种经历?她将会有怎样的想法?让她想到你的一生经历,这难道是必要的吗?这和她有什么相干?

他沉默着,一直不开口,内心在进行着斗争。由于这种思想斗争,他脸上流露一种严峻的神情;她一下子就觉察到了。他能严厉地对待自己,现在也正是这样.然而她不了解这一点。她以为,他现在不是在暗暗地责怪自己,而是在责怪她。

“我是顺路搭车,跳上了您的车子的踏板,请您不要见怪。我可以跳下去,……不过我心里不大愿意。”

就在这当儿——不是在她刚才等待着的时刻,而是现在不再等待的时刻——他俯下身去,吻了吻她搁在桌上的双手:吻了一只,又吻第二只。然后,他把身子伸直,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说:

“搭车的不是您,而是我。因此,如果需要把谁谁下踏板的话,恰恰应该把我推下去!”

这话说得非常有力,甚至太有力了,以致再没有其他的话可说。

可以说,这等于承认你是他需要的,而这话是出于这样一个人之口,所以它比一般见人口中常说的“你多么美”、“我多么喜欢你”之类的话更要有力得多。她还很美,这是她知道的;他喜欢她,这曾经多次听他说过,她也是知道的,现在也知道。但他能够以这样强烈的感情对她说,她是他所需要的——这一点是她过去不知道的。尽管她的理性使她一下子想到各种各样的事情——战争、年纪。儿子等等,尽管她生性喜欢椰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她产生一种朴素而又非常幸福的想法:“命运终于使人结合在一起!”虽然命运还没有使他们结合起来,也有可能不使他们结合。

她对他所说的关于“踏板”的话并不回答,只是用目光表示,他们两人谁都不需要跳下去。她开始谈起公事来了。她从疗养院院长那里获悉,今天方面军司令部曾用高频电话跟莫斯科联系,迫不及待地询问谢尔皮林的健康状况。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他,免得引起他内心不必要的波动。但她认为需要采取一些措施。

“集团军内科主任日内将到我们这里来会诊,我带您去见他,您要尽量使自己的健康状况和气色给他一个良好比印象,免得以后在医务会议上突然被卡住。我不希望医务会议作出不合乎您期望的决定。即使把您留在这里,反正您的心也不会在这里,而在那边……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人留在这里。”

她微微一笑,而他认为,既然已经谈到了他的治疗问题,那么看来该站起来告辞了。

“去吧,您确实也该走了,”她看到他的期待的目光,就这样说。

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两人互诉衷曲以后,现在她已没有别的话可说了,要么说这一句,要么说“您就留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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