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搁下听简后。他对辛佐夫说的话却完全相反:“既然如此,我再留你五分钟。请坐!”他取下披在身上的两用油布,把它放在长凳上自己身旁,朝困惑不解的辛佐夫笑了笑说。“是彼列沃切科夫打来的电话。”

“这我知道,”辛佐夫说。

“他问你动身了没有。他所以要问,是因为军事委员打电话给他。原来,他们打算派你到莫斯科去办什么事,所以命令你在明晨七点整去见军事委员。得到这样的消息,你应该请客。”

辛佐夫耸耸肩膀。他记得,作战处的军官越过方面军司令部直接带着任务到莫斯科去,过去也有过两三回。但是,为什么现在恰恰派他到莫斯科去,他想不出其中的原因。况且他正在为惦念塔尼雅而心神不定,因此对这次出差并不感到怎样高兴。

“可以另找一个做梦也想去的人去。”

“我们这儿一贯如此,”阿尔杰米耶夫苦笑了一下。“象我这样做梦也想去的人倒不派。”他把拍纸簿移到面前。“你坐一会儿,我给娜佳写一张便条。你到莫斯科后亲手交给她,并把她离开后我这儿的情况告诉她……你看看报纸。”他把夹着报纸的文件夹从桌子上推到辛佐夫面前。《红星报》刊登了几篇有趣的文章——关于俄罗斯军官史的文章。我都剪下来了。昨天是第四篇,你大概还没看过。”

但是,辛佐夫并没看阿尔杰米耶夫剪辑的关于俄罗斯军官史的文章。现在他没有心思看这些东西。他突然想到,在莫斯科他可以尝试一下在作战部队里无法尝试的办法:可以到中央电报局去,发一封预付回电费的加急电报到塔什干给塔尼雅的母亲,了解一下塔尼雅为什么一直不来信。为什么第一封信上的邮戳是“阿雷斯”?是她没到达目的地,在阿雷斯生产了呢?还是为了早日把信送到,她在塔什干把信交给了哪一个便人,请他带到莫斯科来投,但那人没带到,中途把信投在阿雷斯了?

五天前,最近一班军邮到达后,他仍旧没有收到信。他要了一辆车子,开到第二梯队卫生科去找塔尼雅的朋友,女医生齐娜依达·谢尔盖耶芙娜谈谈。他暗自希望她的话能使他安心。

然而,当她听到辛佐夫说,他后来一直没收到信,她就骂起塔尼雅来:“固执得象驴一样!我跟她说过,她负过那么重的伤,医院里会准许她人工流产的!我甚至想跟你谈谈,叫你无论如何也不要让她留着!不过我怕她以后知道了会臭骂我一顿!她很可能早产,在阿雷斯被人从火车上抬下来——完全可能!”她说着,压根儿没想到应该安慰辛佐夫几句,因为她自己也喜欢塔尼雅,自以为并不比辛佐夫少为她担心。

他从她那儿离开的时候,心中未得到半点宽慰,相反,更加焦虑不安,直到现在他才彻底明白,塔尼雅自己事先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这样做冒着多大的风险。

“我告诉娜佳,”阿尔杰米耶夫突然打断丰佐夫的思路说。“让你在她那儿吃饭和住宿,假如你要耽搁几天的话。在我们家里还可以好好地洗个澡:有煤气。你只要在卫戍司令部登记一下,把地址告诉他们——这对高级军官是允许的。”

“好吧,到了那边再说,”辛佐夫不愿意中断自己的思索。

他在考虑明天早晨动身之前应当到战地邮局去一次——说不定这两天内会来什么邮件。也许今天回去后,床上已经放着一封信,信里说:一切都好!

“她那里还放着我们老住所的钥匙。你要的话,就拿了钥匙到那边去。这个住所现在实际上是属于你的了,”阿尔杰米耶夫又打断了辛佐夫的思路说。他刚好在给娜佳写这件事。

辛佐夫点点头,心里想起了这个住所:“皮罗戈夫大街上这个包括两间房间的住所,原来是属于阿尔杰米耶夫家的,但现在究竟属于谁,我们的,我的,还是你的?这可闹不清楚了!”当他和阿尔杰米耶夫一起在七年级读书时,他常到那里去,那时玛莎还很小,是三年级的学生……后来,他同玛莎在战前结了婚,搬到了格罗德诺去住。而阿尔杰米耶夫在赤塔服役,这个住所里只剩下了老奶奶一个人,于是它就成了他们公有的住所,谁到莫斯科来,谁就住在那里。阿尔杰米耶夫和娜佳结了婚,战后也许会同她住在高尔基大街她的前夫柯赛廖夫给她留下的宽敞的寓所里。而皮罗戈夫大街上的这个老住所……

“你还为它付房租?”他问阿尔杰米耶夫。

“那当然,”阿尔杰米耶夫说,一边继续写信。“仗不会打一辈子!不管情况怎么样,总会有用的。首先是对你有用。”他停下笔,说。“你以为,如果母亲还活着的话,她会不接受你的塔尼雅,会不理解你吗?!但愿她能活着!”

说完后,他又埋头写起信来。

辛佐夫心里想:“好吧,既然有这个住所,也有钥匙,我就去一次吧。有房子,这很好,手弄成这个样子,战后未必会留我当干部。有了这个住所,将来可以在莫斯科住下。”

对于一个很早就参军,很早就上战场的人来说,他的生活较之任何其他人的生活,在某些方面要复杂些,在另外一些方面又要简单些。军纪本身为他规定了关心亲人的限度。他只能够为他们做他能够做也应该做的事情,但他不能够也不应该做超出这个限度的任何其他事情。战争似乎使他摆脱了他对无法办到的事情所负的责任。

但是,现在当辛佐夫的思想脱离了这个习惯的轨道以后,一想到他的战后生活将会跟眼前的战时生活完全不同,就感到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好了。”阿尔杰米耶夫站起身来,把他赶写好的几张信纸折成对折。“放在口袋里。耽搁你不止五分钟,而是十二分钟了。”

“再长一些也无妨。要我早上去,还有时间。”

“唉,”阿尔杰米耶夫挥了挥手说,“反正不可能全部写进去。请把回信带来。最主要的是想听你说说你在她那儿的情况。你一回来就通知我。”

“一切照办。”

辛佐夫把信又折了一折,扣上了军便服的纽扣。

“在去莫斯科之前,别忘了把信装进制服口袋里去。”

“我多半就穿这身军便服去”辛佐夫说。他只想到,早晨以前应该缝上干净的领子。

阿尔杰米耶夫重新把两用油布被在肩上,没戴上帽子就跟着辛佐夫走出了屋子。

“你还是到老住所去一次吧,”阿尔杰米耶夫劝辛佐夫说。这时他已经站在自己的吉普车旁边,辛佐夫将乘这辆车去集团军司令部。

辛佐夫听了他这句话,心里想,这个老住所对阿尔杰米耶夫本人来说也是一个后备阵地。也许,他有时还是会想到,他不可能同自己的娜佳白头偕老。

“卡拉什尼科夫,”阿尔杰米耶夫对司机说,“第一,不要急于赶路,天黑林密,还有迎面开来的弹药车。第二,出了树林,过岔道口时,要开得快.他们夜里往那儿打炮。咋天有一辆小卡车被击中……”

最后一句话他不是对司机,而是对辛佐夫说的。然后他转身问司机:“明白吗?”

“都明白了,上校同志。”

“那么走吧,”阿尔杰米耶夫命令说。

他没同辛佐夫拥抱,但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久久没有松开。直到辛佐夫坐上吉普车以后,他才松开了手。车子开动后,他依然站着,目送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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