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惶惑的心情在想象中把不能两全的两个人联到了一起——一个是现在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的自己,另一个是在那边,在德国的女人,她在那儿过的生活恐怕只是靠她对未来的信心支持着。你哪怕在想象中剥夺了她的信心,那也无异于置她于死地。只有一点理由可以为自己开脱,那就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这是一个充分的理由吗?

她感到可怕的原因,还在于她竟然跟他会了面,同他睡在一张床上,但什么都不告诉他。可是她随即又象刚才责备自己那样地可怜起自己来了。

“怎么,难道我连这最后一次幸福都不应该享受吗?为什么我不应该享受呢?我这样做难道是对谁做了坏事?”她几乎带着跟行将灭亡的人同样痛苦的心情想。这时,辛佐夫刚好醒来,看到了她脸上痛苦的神色。

这是一个阴暗的早晨,四周静悄悄的。辛佐夫随着塔尼雅一起穿过他昨夜走过的那个房间。她先探头朝里面看了一下,对谁讲了一句:“把头蒙起来。”房间里的铺板都空着,大家都已经起身走了。辛佐夫只瞥见角落里有一张女人的脸露在被子外面。

“值班回来该好好睡一觉,”塔尼雅回过头去,说。“跟你讲过了,可你连头都没蒙起来。”

她说话的语气平静,嘴角带着笑意,不象是生气的样子。当她和辛佐夫一块儿走到街上之后,仍然微笑着补充说:“即使在战场上,我们女人终究还是女人啊!”

她要乘的汽车到七点钟才开。他们出来得早了,所以她建议送辛佐夫到他的吉普车停放的地方。要是车子还没来,那就在那儿告别,然后他留在那儿等车子,而她就离开。

“你今天要跑很多地方吗?”辛佐夫问。

“很多。要到好几个点去。现在每天都是这样。”

她陪他沿着乡村街道走着,毫无顾忌地挽着他的胳膊,问:“后来没再受过伤吗?”

今年三月,正好在她动身之前不久,他在火线上遭到了扫射,当他从车子里跳出来的时候,他那只残废的手在支架上碰痛了…

“没有。总的说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从一条战线转到了另一条战线。”

“妈妈把你的信给我送到医院里来,我看了以后就知道你们转移了。我一读到你现在就待在我和你相识的那个地方,就什么都明白了。不过,我没有想到真会这么快。”

她讲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微微露出笑容,显得那么安详、平静,不由得使人感到奇怪。

昨天夜里,辛佐夫有好几次感觉到,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现在,到了早晨,他看到她那张安详、平静的脸,他就不朝这方面去想了。他认为她不过是过于劳累了,因此他暗暗责怪自己。即使夜里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要求的,他也应当记得她不久前才出院。应该尽可能多少照顾她点儿!但是现在再提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所以他没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挽住她的胳膊。

“你又在这儿了,我真高兴!”

“我也高兴。”她从他的胳膊弯里抽出自己的手,向迎面走来的军医敬了个礼,然后又挽住他的手说,“我在医院里的时候,连敬礼都不习惯了。现在每天都得敬礼,敬礼……但愿战争结束就好了。可是,等到战争结束,也许会把我留下当干部……”

“到那时再说吧。”辛佐夫想的不是战争何时结束,相反,他想的是:在他们这条战线上,激烈的的斗重新打响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要是留下当于部,又得敬礼了,”她说。她好象没听见他的话,脑子里一直在想,和他分离以后自己将怎样生活。

他俩走过拦木时,辛佐夫老远就看到,吉普车已经停在树林边缘的树荫下面了。

“我们再走过去几步。”塔尼雅回头看了看站在拦木旁边的土兵。

他们又走了几步。

“就在这里分手吧。”

在前线的共同生活中,他们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当她在他那儿时,一切都由他安排,由他决定送她到哪儿,在哪儿告别;而当他在她这儿时,一切都由她决定。这一回也是这样。

“再见了,万尼亚!”她叹了口气,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他低下头来,热烈地吻了吻她的嘴唇。但她扭过脸去,不让他再吻,好象她此时由于某种原因不愿意这样做,而只是不慌不忙地、轻轻地吻了几下他的眼睛。

他没有跟她讲,他们什么时候再见面,事情很清楚,在进攻开始之前,他们不可能再见面了。等到进攻一开始,同样也没有这种可能。进攻停下来以前,他们是不可能再见面了。如果他们出乎意外地能在这之前见面,那只能算是运气好,但是,他们从来不寄希望于万一。

“她身体不好,”他看到在塔尼雅微微抖动的嘴唇旁边渗出了几滴虚汗,暗自思忖。

“你怎么啦?”他问。他觉得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异常悲哀的神色。

从前,当她觉得他的问题提得没有必要时,她总是微笑着回答他说:“你真傻。”但现在她没有笑,也没有回答什么,依旧站在那儿,目送他朝吉普车走去。

他在司机旁边坐下,当车子开动时,向她挥手告别。接着,车子开到拐弯处,他又向她挥了挥手。可是她依旧木然地站着,一直到他的车子驶远。

他克制住不安的心情,又一次安慰自己,把她的这一切表现看成是疲劳过度的结果。在经受了这一切不幸之后,她的神经变得脆弱了。只要回想一下,她如何尖锐地责怪他当了副官,事情就清楚了!

当然,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着想。她觉得他担任这个职务大概感到很吃力,因而很担心。她猜对了。给谢尔皮林当副官,每天忙于听呀,记呀,传达呀,弄清情况呀,在地图上作标记呀,而且还必须在脑子里记住各种各样的事情。到了夜里,你总感觉到,好象每天有十八个小时一直都跟在首长后面跑,事先从来不知道首长要走几步,走几步才会停下来,在什么地方只是匆匆经过;在什么地方会暂时逗留下来,在什么地方站起来,在什么地方坐下来,在什么地方又得开步走。任凭你给一个多么好的人当副官,这都不是一个好差使!要是你凭自己的良心去做,把它看作是战时自己应尽的义务,那么你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再属于你自己了。要是你象一个懒散的奴隶那样去对待它,那么到头来你就真的会变成首长的奴隶,而不是战场上的战士。

辛佐夫想起塔尼雅生他的气时,心里想,他俩总得相互了解,他应当向她说明,不管他是否乐于担任这个职务,但他总不能由于接受了这个任务而蔑视自己。他没有为自己找过,也找不到轻松的活儿。

前面有两道车辙向右拐进树林,路上看得见履带的痕迹。路的两旁满是枯枝——这是夜里路过这儿的坦克丢下的伪装。也可能是火箭炮丢下的。前面又有好几道车辙拐进了树林。路标指明,向右拐弯是某个部队的驻地。接着又有二块路标,指出向左拐弯通向另一个部队。远处有一道拦木,到那儿必须出示通行证。要是没有通行证,白天不让通行。

这是延续了两个月之久的战斗间隙的最后一个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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