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正好停在塔尼雅旁边。她恰好跟谢尔皮林打了个照面,看到了他那双眯缝着的带有笑意的双眼。这是善意的笑。饱经风吹日晒的脸孔是古铜色的,浅蓝色的、明亮的眼睛配在这样一张古铜色的脉上,颜色显得更淡了。

塔尼雅过去从来没有注意到谢尔皮林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因为他个子高,看她的时候总是朝下看的。而现在呢,她站在公路旁边,而他却坐在吉普车的前座上,两个人就显得一般高矮了。他们面面相对,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她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原来是浅蓝色的。

“你好,军医同志,”谢尔皮林说。“好久没有见到你啦。”他跨了吉普车,走到公路上,这就又变得居高临下了。他把手伸给她,笑了笑问:“在这里干什么?”

“在拦车子呢,”塔尼雅说。“我要到卫生营去。”

她以为谢尔皮林马上会说:“搭我们的车,我们把你带去。”但他说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你到过莫吉廖夫啦,我们待过的那些熟悉的地方,你都认出来了吗?”

“认出来啦。”

“现在走的已经是不熟悉的地方了.一直到战争结束,都得往不熟悉的地方走罗……”

说到这里,谢尔皮林用鼻子嗅了嗅:他也闻到那股刺鼻的尸臭了。

“不要以为我把你忘了。这整整一年中,实在忙得分不出身来。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的嘛!不过,我向他问起过你,”他把头朝辛佐夫一摆。辛佐夫早跟在他后面下了车,挨着塔尼雅的肩,同她并排站着。“我要他当副官,他没有向你抱怨过吗?”

“没有,”塔尼雅说。突然间,她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补充说:“我自己倒为这件事骂过他。”

按照常情,谢尔皮林听了她的话是会感到奇怪,甚至会生气的。他会回答说:怎么,干吗要骂他?然而谢尔皮林既没有感到奇怪,也没有生气,他好象一下子就懂得了她的心意,并且说:“不要再骂他了。等到这次战役结束,就把他派到独立的工作岗位上去……他申请过,我也答应了他。”

他朝辛佐夫望了一眼,看到后者紧挨着塔尼雅的肩。

“给你们五分钟‘稍息’的时间。我乘车先走,在河边站一会儿,你们步行赶上来。”

谢尔皮林没有对他们再说什么,就坐上了吉普车。车子开了两百公尺路,到了河边。他下了车,反背着两手,背对着他们站在河岸上。

今天早晨,谢尔皮林的情绪一直很好,用他自己有时说的一句

文绉绉的话来形容,就是“心境甚佳”。使他感到高兴,甚至使他感到幸福的是,战局的发展一日千里,超过我们最大胆的预料。明斯克的解放已经近在眼前了。这些天来他感觉到,在这里白俄罗斯,连德国人脚底下的土地也在熊熊燃烧了。诚然,土地还是跟别处一样的土地,问题不在于土地,而在于人……

几乎每一个军人都希望在战争中能在主要战场上作战,谢尔皮林也并不例外。不过,对于目光短浅、不能正确评价别人作用的人们来说,这种希望有时却会变成对战事有害的倾向,他们会认为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主要战场。

在战争中,大家的担子都很重,而这副重担子本身,就会诱使你对自己和自己的部下所做的工作评价过高,对别人在别的地方所做的工作评价过低。

谢尔皮林通常都能抵制这种诱惑。现在也是如此。

不管他多么想望担任主要的任务,但与别的方面军比较起来,在这场气势磅礴、规模日益扩大的白俄罗斯战役中,他的集团军也好,他们的整个方面军也好,却始终只担负着次要的任务。他们不辞劳苦,不畏艰辛,协助别的部队完成主要任务。今天拂晓之前,那两个现在担负着主要任务的友邻方面军,已经从南北两面切断了明斯克——维尔纽斯公路和明斯克—一巴拉诺维齐公路,在陷入重围的德军后面会合了。

虽然战报还没有来得及公布,但谢尔皮林从空军的第一批报告中获悉,包围已属既成事实。明斯克四面被围,我军坦克部队已出现在它的西郊。今天夜晚,就可以听到攻克明斯克的消息了。这一任务的完成,竟比在莫吉廖夫解放后下达的命令中规定的期限提前整整四天!

被围困在明斯克以东森林里的德军,现在已无路可逃。这一点,令天看来比昨天更清楚了。他的集团军在今天和今后几天内的任务,就是要顶住德军越来越猛烈的顽抗。

既不是在他的集团军后方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也不是把通往别列律纳河的大小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的三千辆战车——战利品管理人员已经把战车的数量统计出来了,——而恰恰是德军越来越猛烈的顽抗这一点,初步表明他的集团军正在按照上级的要求顺利地执行任务,这个任务尽管就整个战役的范围来说是次要的,但对他的集团军来说,却是主要的!

即使他的集团军要比别人晚一步才能到达明斯克城下,但是他却能感觉到:他的集团军是怎样跟踪追击敌人的,又是怎样追上他们的,在他的集团军的打击下,他们的地盘是怎样越缩越小的,他们的顽抗又是怎样变得越来越没有希望。而这正因为他的集团军打中了敌人的要害。跟他的集团军周旋的,是敌人最集中、最精锐的部队,这支部队是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的森林里来的,他们本来希望摆脱他的集团军以后,能够撤到明斯克后面,躲到他们还保留着的巢穴里去。而他的集团军却拖住了敌人,不放他们脱逃。过去不放,今后也决不会放!

谢尔皮林情绪很好,还有一个原因:他在昨天收到了一封可喜的来信。这件事用不到向上级汇报,井且除了他本人之外,旁人没有必要知道。而这一封给他个人带来喜讯的私人函件,也是跟他对战争的想法、跟对战争结束的时间可能比战役刚开始时的估计提早的想法有关的。

当谢尔皮林下车走到公路上,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塔尼雅的时候,心情十分舒畅,辛佐夫和他的小医生正是碰上了这个好当口。谢尔皮林甚至想一只手摘掉她头上的船形帽,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发,好象她还是一个小姑娘,而不是一个嫁了人的成年女人——这个女人在三年的战争中吃过许多苦,把五个象她那样岁数的女人所吃的苦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她吃的苦多。不管这个念头多么傻,但他当时确实有过这个念头——摘下她的船形帽,就当她是个小姑娘那样,去摸摸她的头。

谢尔皮林在公路上打量着塔尼雅的时候,不知怎的笑了一笑。塔尼雅还以为谢尔皮林在笑她的模样,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他是在笑自己的这个念头。这可能是出于一番好意,但毕竟是个傻念头。

现在他站在河边,瞧着那壮阔的河水缓慢地流过这个地方。虽然没有看表,但是凭自己准确计算时间的习惯,他知道已经过了五分钟,恐怕已经有六、七分钟了。他并不是怜惜天天待在自己身边的辛佐夫,而是怜惜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的塔尼雅,他给她同丈夫相会的时间太短了;所以虽然时间已到,他仍没有回过身去。他望着河面,心里想:他的集团军恰恰沿着莫吉廖夫到别列津纳河这条路线向前进攻,意义是很深的。在我们把德国人的两座桥搞掉之前,他们前天就是在这里渡河的;不仅如此,法国人当年也是在离这里不远的上游渡过别列律纳河的。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想象一下一八一二年初冬法国人渡河的景象。这当然不无困难。时间不同,战争情况也不同。当时是初冬天气,虽然下雪、结冰,有时却乍寒还暖;而现在是夏日,天气炎热,经过潮湿、多雨的春季,岸边的森林枝叶茂盛,郁郁葱葱。

多美的森林,可惜的是从里面散发出一股尸臭。

谢尔皮林掉转身子,朝吉普车走去……

当谢尔皮林乘车离开,只留下辛佐夫和塔尼雅两个人时,有好几秒钟时间,他站着一动不动,后来猛然把塔尼雅抱在怀里,吻着她的嘴唇,又难分难舍地放开了她,几乎耳语般地说:“我想你想得好苦啊!”

虽然他们是站在公路上,各种车辆首尾相接地驶过他们的身边,汽油味和热空气一阵阵向他们袭来,但他讲这话的神情,就象两个人躺在被窝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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