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发言者们围坐在圆桌周围,个个都在精神屏蔽的掩护下。仿佛他们不约而同,全都将心灵隐藏起来,以免对第一发言者有关崔维兹的陈述,做出难堪的侮辱。他们唯一的举动,只是偷偷向德拉米看去,即使只是这样,也已经泄露了他们的态度。在所有的发言者中,德拉米的无礼是出了名的。就连坚迪柏,开会时偶尔也会说些应酬话。

德拉米注意到投向自己的目光,知道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挺身面对这个难局。事实上,她并不想逃避这个问题。在第二基地的历史上,从来没有第一发言者因为“错误分析”而遭到纠举(她故意发明这个说法当做掩饰,其实言外之意就是“无能”)。现在却有了这个可能,因此她绝不会犹豫畏缩。

“第一发言者!”她以柔和的语气说,她脸上毫无血色,苍白的薄嘴唇看来更像是隐形的。“这可是您自己亲口说的,您的意见没有任何根据,心理史学的数学未曾导出任何结果。您是要我们根据玄奥的直觉,作出一个重大无比的决策?”

第一发言者抬起头来,双眉紧紧锁在一起。他注意到众人都将心灵屏蔽起来,也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他以冷静的口吻说:“我并不讳言缺乏证据,也没有提出任何伪造的结果。我向诸位报告的,是一位第一发言者强烈的直觉——这位第一发言者一生都在钻研谢顿计划,累积了数十年的经验。”他带着鲜有的孤傲神情环视众人,令他们的精神屏蔽一一软化并解除。德拉米(当他的目光转向她的时候)是最后软化的一位。

她赶紧在心中注满毫无敌意的坦然情绪,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第一发言者,我当然接受您的说法。然而,我想您大概愿意重新考虑一下。既然您对求助直觉这件事,已经表示羞愧之意,您会不会希望将这段发言从记录中删除。如果,根据您的判断,应该……”

坚迪柏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什么发言该从记录中删除?”

所有的目光几乎同时转向。若非在先前那个紧要关头,他们都将心灵屏蔽,那么早在坚迪柏进门之前,大家就该感到他已经接近。

“刚才大家的心灵都封闭了?全部不知道我走进来?”坚迪柏以讽刺的口吻说,“我们这个圆桌会议,今天开的是同乐会吗,竟然没有人警觉到我的出现?还是你们全都认定我无法出席?”

这一连串的惊人之语,公然破坏了所有的规矩。迟到已经是很糟的事,未经通报闯入会场更是罪加一等,而在第一发言者准许他与会之前,坚迪柏竟然擅自发言,简直就是罪不可赦。

第一发言者转头望向他。其他的问题暂时都不重要了,纪律问题必须最先解决。

“坚迪柏发言者,”他说,“你迟到了,你未经通报就进入会场,并且擅自发言。我若中止你三十天的发言权,你有任何抗辩的理由吗?”

“当然有。我们应该先来讨论,究竟是谁设法让我迟到,以及原因何在。弄明白这个问题之后,再来讨论停权处分的动议。”坚迪柏说得既冷静又谨慎,不过思绪中夹杂着怒火,他也不在乎有谁会感觉到。

德拉米当然察觉了,她高声说:“这个男人疯了。”

“疯了?这个女人这么说才疯了呢,还是因为她心虚了?第一发言者,我现在向您提出一项攸关个人权益的动议。”坚迪柏说。

“发言者,什么样的个人权益?”

“第一发言者,我指控在座某一位企图谋杀。”

所有的发言者都跳了起来,会场响起了由语言、表情与精神状态构成的聒噪,几乎将屋顶都掀翻了。

第一发言者举起双手,大声喝道:“我们必须给这位发言者一个机会,让他陈述他的个人权益。”他发现必须借助精神力量增强自己的威权,虽然这样做极不合宜,但也没有其他选择。

聒噪渐渐止息了。

坚迪柏默默等待,直到会场完全恢复宁静,没有一点普通噪音或精神噪音之后,他才说:“刚才,我从阿姆人的道路走回来的时候,照我当时所在的位置,以及行进速度,都绝对不可能迟到。但我在半途被几个农夫拦住去路,差点挨了一顿揍,甚至可能被打死。由于这个缘故,我才耽搁了,直到现在才赶来。首先请容我指出,据我所知,自大浩劫之后,从来没有任何阿姆人对第二基地分子出言不逊,动粗就更不用说了。”

“我也没听说过。”第一发言者说。

德拉米突然叫道:“第二基地分子向来很少单独走到阿姆人的地盘!你偏偏这么做,这叫咎由自取!”

“没错,”坚迪柏说,“我经常单独走到阿姆人的地盘。每条路我都走了几百遍,可是从来没有遇上麻烦。其他人虽然不像我这样到处走,却也没有人自我放逐,把自己永远关在大学里,可是没听说有谁遭到过阻拦。我记得德拉米有时候——”此时,他好像才想起来该加上头衔,可是为时已晚,索性决定趁机羞辱她一下。“我的意思是,我记得德拉米‘女发言者’有时也会到阿姆人的地盘,可是从来没有人跟她搭讪。”

“或许,”德拉米将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因为我不主动跟他们攀谈,因为我总是保持安全距离。换言之,因为我举止合宜,所以受到他们的尊敬。”

“怪了,”坚迪柏道,“我正想说,是因为你看起来比我可怕。毕竟,即使在我们这里,也很少有人敢接近你。可是请告诉我,过去有那么多次机会,为何阿姆人从来未曾拦阻我的去路,却偏偏选择今天,当我正赶回来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的时候?”

“若非由于你举止失当,那就一定是巧合。”德拉米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谢顿的数学能取消几率在银河中扮演的角色,个人事件尤其如此。或者你的这番话,也是根据直觉而来的灵感?”这话旁敲侧击地攻击了第一发言者,令一两位发言者在心中轻叹一声。

“并非我举止失当,也不是什么巧合,这是早就计划好的行动。”坚迪柏说。

“我们又怎能确定呢?”第一发言者温和地问道。由于德拉米刚才的讽刺,他对坚迪柏的态度不免缓和许多。

“我将心灵向您敞开,第一发言者。我把刚才那件事的记忆,全部传递给您,以及圆桌会议每一位成员。”

记忆传递只花了极短暂的时间,然后第一发言者说:“真可怕!在那么大的压力下,发言者,你表现得非常有分寸。我同意那个阿姆人的行为的确反常,保证会下令调查。现在,请加入我们的讨论……”

“且慢!”德拉米突然插嘴道,“我们如何肯定这位发言者的陈述尽皆属实?”

面对这样的侮辱,坚迪柏气得几乎鼻孔冒火,但他仍然勉力维持着镇静。“我的心灵是敞开的。”

“我知道有些心灵看似敞开,其实不然。”

“这点我倒并不怀疑,发言者,”坚迪柏说,“因为你跟大家一样,一定随时随地检视自己的心灵。然而我跟你不同,当我打开心灵,它就完全敞开。”

第一发言者说:“我们不要再……”

“我也要提出一项有关个人权益的动议,第一发言者,同时我要向您道歉,请原谅我刚才打岔。”德拉米说。

“发言者,什么样的个人权益?”

“坚迪柏发言者指控我们其中一人企图谋杀,教唆那个农夫攻击他。在这项指控尚未撤回之前,我必须被视为凶嫌,在座每一位也都一样。包括您在内,第一发言者。”

第一发言者说:“你愿意撤回这项指控吗,坚迪柏发言者?”

坚迪柏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两手紧紧抓住扶手,仿佛要将座椅据为己有。他说:“我愿意,可是得有人先解释一下,在我赶来参加会议的时候,为什么会有一个阿姆农夫,伙同其他几个同伴,竟然故意要拦阻我。”

“这也许有上千个原因,”第一发言者说,“我重申一遍,这件事一定会详加调查。现在,坚迪柏发言者,为了讨论得以继续进行,可否请你撤回指控?”

“不行,第一发言者。刚才,我花了好几分钟时间,尽可能以最精妙的手法探索对方的心灵,设法转变他的行为,又不至于造成伤害,结果我失败了。他的心灵缺乏应有的弹性,他的情绪全被定型,仿佛受到外在心灵的控制。”

德拉米突然挤出一丝笑意,接口道:“而你认为那个外在心灵,正是我们其中之一?难道就不会是你所谓的神秘组织,那个和我们对立、比我们更强大的组织干的吗?”

“有这个可能。”坚迪柏说。

“这样的话,我们这些人都是清白的,因为我们都不属于那个只有你才知道的组织,所以你应该立刻撤回指控。难道说,你是想指控在座某个人,受到了那个神秘组织的控制?也许我们其中某一位成员,已经不完全是他自己了?”

“或许吧。”坚迪柏冷冷地答道,他很清楚德拉米正在把他引进一个圈套。

“不过也有可能,”德拉米准备开始收紧圈套,“你所幻想的这个既秘密又隐密的神秘组织,只是一个妄想症患者的恶梦。根据你的被迫害妄想,阿姆农夫们受到影响,发言者也都受到秘密控制。然而,我愿意暂且迁就你的奇特思路。发言者,你认为我们中间,哪一个人受到控制?会不会就是本人?”

坚迪柏回答说:“我倒不这么想,发言者。你若试图用这么迂回的方式铲除我,就不会如此公然对我表示憎恶。”

“也许是负负得正的结果吧?”德拉米柔声说,口气得意之至,“妄想症患者很容易得出这种结论。”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有此可能。你的妄想经验比我丰富多了。”

另一名发言者列斯提姆·吉安尼,突然怒声插嘴道:“听好,坚迪柏发言者,如果你洗刷了德拉米发言者的嫌疑,就等于指控我们其他人嫌疑更重。我们其中无论哪一个,又有什么理由要阻延你参加会议,更遑论要置你于死地?”

坚迪柏好像就是在等这个问题,他立刻答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你们正在讨论将某些发言从记录中删除。那是第一发言者的发言,而我是唯一未能听到的发言者。请让我知道它的内容,相信我就能找出某人阻延我的动机。”

第一发言者说:“我刚才在陈述——结果德拉米发言者和其他人都表示强烈反对——我根据直觉以及心理史学的不当应用,断定谢顿计划未来的成败,全系于遭到放逐的第一基地人葛兰·崔维兹身上。”

坚迪柏说:“其他发言者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就我自己而言,我完全同意这个假设。崔维兹是关键所在,他突然被第一基地放逐到太空,我认为内幕绝不单纯。”

德拉米说:“坚迪柏发言者,你是不是想讲,崔维兹——或是放逐他的那些人——已在那个神秘组织的掌握中?也许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都受到了他们的控制,只有你、第一发言者,还有我是例外,因为你已经宣称我并未受到控制。”

坚迪柏答道:“这些疯言疯语我根本不必回答。接下来我想要问的是,在座的发言者当中,有谁愿意对第一发言者和我的观点表示赞同?我经过第一发言者的许可,分发给各位的那些数学推导,想必各位已经看过了。”

接下来是一片死寂。

“我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坚迪柏说,“有谁赞同?”

仍是一片死寂。

坚迪柏说:“第一发言者,现在您该知道阻延我的动机了。”

第一发言者说:“请明讲。”

“您曾经表示过,我们需要对那个第一基地人崔维兹,采取因应对策。这就代表我们务必采取积极主动。诸位发言者若看过我的报告,就该对我的想法至少有个概念。然而,假使全体发言者一致反对您——全体一致反对,那么,根据固有的权限,您就无法作出任何改变。可是只要有一位发言者支持您,您就能够施行新的政策。而我就是那位会支持您的发言者,任何人只要读过我的报告,都可以了解这一点。因此,必须不计任何代价阻止我出席圆桌会议。这个诡计几乎得逞,但我现在还是赶来了,而我表明支持第一发言者的立场。既然我赞同他的观点,那么根据固有的惯例,他就能对其他十位发言者的反对置之不理。”

德拉米使劲敲了一下会议桌。“这就代表,某人事先知道第一发言者准备讨论的内容,并且事先知道坚迪柏发言者会支持这个提案,而其他人全部会反对。换句话说,这个人能获悉他不可能知晓的事。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论,这个先发制人的计划,是坚迪柏发言者妄想出的那个组织所不喜欢的,因此他们才会出面阻挠,而且我们当中的一位或几位,已经在那个组织控制之下。”

“这些推论都很正确。”坚迪柏表示同意,“你的分析实在极为精辟。”

“你指控的到底是谁?”德拉米大声叫道。

“我不想指控谁,这件事我想请第一发言者处理。现在事态已经很明显,我们当中的确有人暗中和我们为敌。我在此提出一项建议,每一个为第二基地工作的人,都接受一次彻底的精神结构分析。每一个人,包括所有的发言者,甚至包括我自己和第一发言者。”

圆桌会议的秩序立时失控,出现了史无前例的混乱场面与激动情绪。

等到第一发言者终于正式宣布休会,坚迪柏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心中很明白,其他发言者都不是他的朋友,就连第一发言者所能提供的支持,也顶多算是半推半就。

他自己也无法分辨,他究竟是为自己担心,还是在忧虑整个第二基地的安危。末日即将降临的感觉,令他满嘴苦涩。

02

当天晚上,坚迪柏睡得很不好。不论在清醒的思绪中,或是睡眠的梦境里,他都跟德拉米争吵不休。在某个梦境中,她竟然和那个阿姆农夫鲁菲南融成一体,于是,坚迪柏眼前出现一个比例怪异的德拉米,一步步向他逼近。她抡着两个巨大的拳头,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还露出许多细长的尖牙。

直到床头柜上的蜂鸣器发出微弱的声音,他才总算醒了过来。现在早已过了他平日的起床时间,他却一点也没有歇息过的感觉。他赶紧转过身来,按下对讲机的键钮。

“喂?什么事?”

“发言者!”说话的是那层楼的舍监,语气中欠缺应有的尊重。“有个访客希望见你。”

“访客?”坚迪柏按了按行事历的开关,屏幕显示中午以前并无任何约会。他再按下时间显示键,现在是上午八点三十二分。他没好气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人?”

“发言者,那人不愿通报姓名。”然后,舍监用明显不以为然的口气说:“是个阿姆人,发言者,说是应你之邀来的。”最后半句话的口气更加不以为然。

“让他到会客室等我,我还要一阵子才能下来。”

坚迪柏一点也不急。沐浴的时候,他一直陷入沉思。有人利用阿姆人来阻挠他的行动,这个假设愈想愈合理,但他更想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现在这个登堂入室来找他的阿姆人又是谁?这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吗?

谢顿在上,一个阿姆农夫到大学来做什么?他能有什么借口?真正的来意又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坚迪柏想到是否应该携械防身。但他几乎立刻打消这个念头,因为他充满高傲的自信,确定自己在大学校园中不会有任何危险。在这里,他能轻而易举控制任何一个农夫,却不会在阿姆人心灵中留下过深的痕迹。

坚迪柏判断,一定是由于昨天卡洛耳·鲁菲南带来的麻烦,令他受到强烈的震撼,才会变得这般疑神疑鬼。对了,会不会就是那个农夫呢?或许他已不再受到干扰——不论是什么人或什么组织的干扰——他当然会担心受到惩罚,因而主动前来道歉。可是鲁菲南怎么知道该到这里来?又怎么会找到自己呢?

坚迪柏大摇大摆走过回廊,打定主意兵来将挡。他刚踏进会客室,立刻大吃一惊,连忙转身去找那名舍监。后者坐在玻璃围成的隔间中,正在假装埋头办公。

“舍监,你没说访客是个女的。”

舍监沉着地回答说:“发言者,我说是个阿姆人,你就没有再问下去。”

“问一句答一句是吗,舍监?我得记住这是你的特点。”此外,还得查一查他是不是德拉米的眼线。而且从现在开始,必须记得注意身边每一名工作人员。这些“低层人员”很容易被他这种人忽视,虽然他才刚刚升任发言者不久。“哪一间会议室空着?”

舍监答道:“只有四号会议室空着,发言者,有三小时的空档。”他装着一副老实的模样,瞥了瞥那个阿姆女子,又瞥了瞥坚迪柏。

“那我们就用四号会议室,舍监,我还要劝你一句话,别多管他人的心灵。”坚迪柏投射出并不算弱的精神力量,舍监根本来不及防御。如此对付一个弱势的心灵,实在有损身份,这点坚迪柏很明白。可是像他这种人,既然无法掩饰心中的下流揣测,就不该一直乐此不疲。舍监至少要头疼好几个小时,那是他罪有应得。

03

坚迪柏并未立刻想起她的名字,也没有心情费神去想。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指望他记得。

他没好气地说:“你是……”

“我系诺微,邪者师傅。”她几乎是喘着气说出这句话的,“我的名系苏拉,但我只用诺微称呼。”

“对了,诺微,我们昨天见过面,现在我记起来了。我没有忘记你跳出来保护我。”在大学校园中,他实在无法改用阿姆腔调说话,“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师傅,你说我可写信给你。你说要写‘发言者之家,第二十七栋’。我自己送信来,我拿给他们看。系我自己写的,师傅。”她流露出掺杂着害羞的骄傲,“他们问:‘写这信给谁?’邪者师傅,你对那笨头鲁菲南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你讲自己的姓名,所以我说系送给史陀·坚迪柏。”

“他们就这样让你进来,诺微?他们没有要求看那封信吗?”

“我非常惊吓,我想也许他们感受轻微抱歉。我说:‘坚迪柏邪者答应带我参观邪者之地。’他们都笑起来,大门口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他还会带她参观别的。’他们指出我该哪里走,说不可走到别的他处,否则一下子把我赶出去。”

坚迪柏的双颊泛红。谢顿在上,他若需要找阿姆女子寻欢作乐,绝不会如此明目张胆,也不会这么饥不择食。他再看了这个阿姆女子一眼,不禁在心中暗自摇头。

她似乎相当年轻,也许风吹日晒使她看来比实际年龄还大。反正她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这种年龄的阿姆女子通常已经嫁人。而她将黑发扎成辫子,这就代表她依然未婚,而且还是处女,这点他倒并不惊讶。从她昨天的表现,看得出她有当泼妇的足够本钱。坚迪柏甚至怀疑,是否有任何阿姆男子,胆敢消受她的伶牙俐齿再加上重拳。她的外表也不吸引人,虽然她已经费尽心血装扮,脸蛋看来仍旧瘦削而平庸,双手则是又红又肿,骨节粗大。她的身材天生就是吃苦耐劳型,没有半分婀娜多姿的美感。

在他仔细的打量下,她的下唇开始微微发颤。他能清楚地感知她的尴尬与恐惧,同情心油然而生。昨天她的确帮了大忙,他可不能知恩不报。

坚迪柏试着用温和的话语抚慰她,他说:“所以你是来参观……喔……学者之地?”

她将眼睛睁得老大(那双黑眼珠倒满秀气),回答说:“师傅,别生我的怒气,但我来系自己要做邪者。”

“你想做一个学者?”坚迪柏感到这句话像晴天霹雳,“我的好姑娘——”

他说不下去了。她只是个完全不通世故的农妇,自己究竟该如何向她解释,想要成为阿姆人口中的“邪者”,必须具备怎样的智慧与精神耐力,还必须接受多少训练。

可是苏拉·诺微却拼命强调:“我会写字,也会读书。我读完好些书本,都是从尾读到头。我永远希望做邪者,我不希望做农夫老婆,我不系该待在农场的人。我不会嫁农夫,生下许多农夫娃娃。”她突然抬起头,骄傲地说,“我被人求婚,有很多次,我总说‘不要’。我系客气地说,但不要就不要。”

坚迪柏一眼就能看出她在骗人,根本没有人向她求过婚。可是他装着一副严肃的表情,对她说:“如果你不结婚,你这辈子想做什么?”

诺微伸出一只手来按在桌上。“我要做邪者,我不做农妇。”

“万一我不能使你成为学者呢?”

“那我什么都不做,我就等死。若我不做邪者,我这辈子没有意义。”

坚迪柏突然有一个冲动,想要探索她的心灵,弄清楚她的动机究竟有多强。可是这样做是不对的,身为一名发言者,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随便进入他人毫无抵抗力的心灵,在里头肆意翻找答案。与其他各行各业一样,精神控制这门科技——所谓的精神力学——也自有一套规范,至少各人心中都有一把尺。他忽然对攻击舍监的举动感到后悔。

他又说:“为什么不愿意做个农妇呢,诺微?”他只需要动一点手脚,就能使她对这个命运心满意足,然后再影响一个阿姆乡巴佬,让他乐意把她娶回家,并且让她死心塌地跟着他。这样做不会有任何害处,而且是一种善举。但这是违反法律的行为,因此连想都不该想。

她回答说:“我不做。农夫系大老粗,每日在泥巴里打滚,自己也变成一团泥巴。若我做农妇,我也变成一团泥巴。我会失去时间读书写字,我会遗忘。我的脑袋,”她伸出手来指着太阳穴,“会变馊和腐坏。不!邪者系不一样的人,系有心人!”坚迪柏明白,她其实是指“聪明人”,而不是“思虑周到的人”。

“邪者身边全系书本,”她继续说,“还有……还有……我忘掉它称什么名字。”她比划了一个动作,有点像在操作什么仪器。若是没有接收到她的精神辐射,坚迪柏根本猜不出她的意思。

“微缩胶卷。”他说,“你怎么听说过微缩胶卷?”

“从书本里头,我读到许多东西。”她得意地说。

坚迪柏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这是一个不寻常的阿姆女子,他从未听说过有人像她这样。第二基地一向不吸收阿姆人,可是诺微若再年轻一点,比如说只有十岁……

真可惜!他不愿骚扰她,绝对不愿意。可是,如果不能观察一个不寻常的心灵,从中学到更多的精神力学知识,又怎么配做一名发言者?

于是他说:“诺微,我要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心情尽量放平静,一句话也别说,也别想要说什么。只要想着睡着了,你懂吗?”

她的恐惧感立刻复发。“为何要我这样做,师傅?”

“因为我想考虑一下,怎样才能使你成为学者。”

毕竟,无论看过多少书,她终究不可能了解身为“学者”的真正意义。因此有必要了解一下,她心目中的学者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开始探入她的心灵,手法无比精妙又极度谨慎,并没有真正接触,却能感知其中的内容。就像将手掌放在光滑的金属表面,而不留下任何指纹。结果他发现,她以为学者就是永远在读书的人,至于为什么读书,她却连丝毫概念都没有。对于她自己成为学者这件事,她心中的图像是继续日常的工作,煮饭、洗衣、擦地、搬运东西、听从吩咐。只不过是换成在大学里干活,因此可以接触许多书籍,而她也能有闲暇读书,然后就能“变得有学问”,但那只是非常模糊的念头。将这些想法加在一起,等于她想在这里做个仆人——他自己的仆人。

坚迪柏不禁皱起眉头。一名阿姆女仆——平庸、粗俗、无知、迹近文盲——简直难以想象。

他只需要改变她的想法就行了。一定有办法能调整她的欲望,让她心甘情愿当个农妇。这必须做得不着痕迹,要让德拉米也无从挑剔。

或者她正是德拉米派来的?这会不会是个精心策划的阴谋,目的是引诱自己去干扰一个阿姆心灵,然后就被抓个正着并遭到纠举?

荒唐,他果真出现了妄想症的迹象。在她单纯心灵的某个角落,精神细流需要稍加转向。只要轻轻推一下就行了。

这样做是违反法律的,但是,不会有什么害处,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

他陡然停下来。

向后退,向后退,向后退。

太空啊!他差一点就没注意到!

难道自己真的产生了幻觉?

不可能!现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里,他能辨识得清清楚楚。有一根最细微的精神纤维显得凌乱——一种不正常的乱象,可是又过分细致,几乎没有分歧。

坚迪柏赶紧钻出她的心灵,轻声说:“诺微。”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什么事,师傅?”

坚迪柏说:“你可以在我手下工作,我会让你成为一名学者……”

她眼睛一亮,兴奋地叫道:“师傅——”

他随即察觉她要跪在自己脚下,连忙伸出双手,使劲抓住她的肩膀。“别动,诺微。待在原处,不要动!”

他好像在跟一只稍微受过训练的动物讲话。直到看出命令贯穿她的心灵,他才松开手。刚才抓着她的时候,他感觉到她的上臂肌肉好结实。

他说:“假如你想成为学者,就要表现得有学者的模样。这就代表说,你随时要保持肃静,随时要轻声细语,随时要听从我的指导。此外,你必须试着学习我的说话方式,还得和其他的学者接触。你会害怕吗?”

“我不会惊吓——不会害怕的,师傅,只要你跟我一起。”

“我会跟你在一起的。不过,我得先为你找一个房间,替你安排盥洗室、餐厅座位和适当的衣着。你必须穿得像个学者才行,诺微。”

“这些系我全部……”她的口气突然变得哀伤。

“我们会帮你找些合适的衣服。”

坚迪柏知道必须找个妇人帮忙,请她替诺微准备一些衣物。他还得再找一个人,教导这个阿姆女子基本卫生习惯。毕竟,她现在穿的衣服可能是她最好的行头,而且她显然刻意梳洗过,但她身上仍旧有一股异味,闻起来有些不舒服。

除此之外,他还得跟她划清界线,不能让人产生误会。第二基地的男人(女人也如是),有些偶尔会出去找阿姆人寻欢作乐,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要从头到尾没有干扰阿姆人的心灵,绝不会有人对这种事大惊小怪。坚迪柏自己从来不喜欢这样做,他认为校园中的男女关系就能满足自己,所以不必再去寻找或许更狂野、更有味的性爱。跟阿姆女子比较起来,第二基地的女性显得苍白瘦弱,可是她们个个都很干净,而且皮肤光滑细嫩。

不过即使引起误会,让人暗笑他这个发言者做得太过分,不但爱打野食,还把一个阿姆女子带到自己的房间来,他也必须忍受这种尴尬。因为,德拉米发言者与圆桌会议的其他成员,势必会跟自己决裂,而在那场即将来临的对决中,这个农妇——苏拉·诺微——将是自己致胜的关键。

04

坚迪柏整天都没有再见到诺微,直到晚餐后,帮诺微打点的那位妇人才又将她带到他面前。今天早上,坚迪柏曾对那妇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至少要她相信,他们两人没有肉体关系。妇人似乎听懂了,或者应该说,起码不敢表现出不解的模样,这样也许就够了。

此时诺微站在他面前,脸上同时流露出害羞、骄傲、困窘、得意等等错综复杂的表情。

坚迪柏说:“你看来真不错,诺微。”

她们帮她找的衣服竟然极为合身,而且她穿起来一点也不显得滑稽。她们是否帮她束过腰?帮她把胸部托高?还是她穿着农妇服装时,这些部分无法突显出来?

她的臀部十分突出,但是不至于难看。当然,她的面容仍然平庸,不过等到被晒黑的肤色褪去,她又学会如何打扮之后,看起来就不会太丑了。

一定是旧帝国的幽灵作祟,那妇人还是把诺微当成了他的情妇,挖空心思让她显得好看一点。

他随即想:嗯,有何不可呢?

诺微终将出现在发言者圆桌会议上。她看起来愈吸引人,自己的立论就愈容易被接受。

他刚想到这一点,第一发言者的讯息便飘然而至。在这个精神挂帅的社会,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联络方式,通称为“偶合效应”,但并非十分正式的名称。假如某甲模糊地想到某乙,某乙同时也模糊地想到某甲,便会产生一种相互提升的刺激,几秒钟之内,就能使两人的念头都变得清晰、明确,而且显然彼此同步。

这种效应有时会让人吓一跳,即使了解来龙去脉的人也不例外。尤其是原先那个念头如果十分含糊——不论是哪一方,或者双方皆然——连当事人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诺微,今晚我不能陪你了。”坚迪柏说,“我还有学者的工作要做。我会带你到你的房间,那里有一些书籍,你可以开始练习阅读能力。我也会教你如何使用讯号器,这样你就能随时找人帮忙。我明天会再来看你。”

05

坚迪柏很礼貌地说:“第一发言者?”

桑帝斯只是点了点头。他显得郁郁寡欢而老态龙钟,看来好像需要喝杯烈酒提振精神。他终于开口道:“我‘召唤’你来……”

“没有派信差,而是直接‘召唤’,我猜一定有重要的事。”

“没错。你的猎物,那个第一基地人崔维兹……”

“怎么样?”

“他不会来川陀了。”

坚迪柏并未显出惊讶的神色。“他为什么要来?根据我们获得的情报,他是跟一名古代史教授同行,那名教授打算寻找地球。”

“对,就是那颗传说中的太初行星,这正是他该来川陀的原因。毕竟,那个教授知道地球在哪里吗?你知道吗?我知道吗?我们能确定它存在,或者曾经存在吗?他们当然应该前来此地,寻找必要的资料——如果还有任何资料留下来,一定都藏在银河图书馆。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情况尚未达到危机的程度;我以为那个第一基地人会到这里来,而我们可以从他身上,打探出我们想知道的一切。”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对方绝不会让他到这里来。”

“那么,他又要到哪里去呢?”

“我懂了,原来我们还没有查到。”

第一发言者以不悦的口气说:“你好像很冷静。”

坚迪柏答道:“我不懂为何不该冷静。您希望他来到川陀,认为这样就能稳住他,并且从他身上挖取情报。然而,如果让崔维兹去他想去的地方,办他想办的事情,只要我们不把他跟丢了,那么他就可能引出其他方面的情报,而且比他原本所能提供的更为重要。您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这还不够!”第一发言者说,“你已经说服我接受有新敌人出现这个想法,现在我根本放不下这件事。更糟的是,我又说服自己一定要锁定崔维兹,否则我们会全盘皆输。他是独一无二的关键,我已经无法摆脱这个看法。”

坚迪柏慷慨激昂地说:“不论发生任何状况,第一发言者,我们都不会输的。除非那些反骡——让我再次借用您发明的称呼——继续潜伏在我们当中,而我们却不知不觉。但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存在,再也不会盲目行事。下一次的圆桌会议,如果大家通力合作,我们就能展开反击。”

第一发言者说:“我召唤你来,其实并不是为了崔维兹这档事。我先跟你提这个问题,只是因为我觉得这是我个人的失败,我对当前的情况作出错误分析。我向你致歉,我不该将个人的好恶置于政策之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更严重的事吗,第一发言者?”

“更严重的事,坚迪柏发言者。”第一发言者长叹一声,不停用手指敲着桌面。坚迪柏则耐着性子,站在书桌前默默等待。

第一发言者终于再度开口,语气很温和,仿佛如此便能减缓冲击的力道。“德拉米发言者发起了一次紧急圆桌会议……”

“第一发言者,未经您的同意?”

“她只需要获得其他三名发言者同意,不必包括我在内。在这个紧急会议中,你遭到纠举,坚迪柏发言者。你被指控不配担任发言者的职务,而且必须接受审判。三个多世纪以来,这还是头一次通过发言者的纠举案……”

坚迪柏强忍着,不让任何一点怒火冒出来。“您自己当然并未投下赞成票。”

“我没有,可是我人单势孤。圆桌会议的其他成员看法一致,因此纠举案以十票对一票通过了。你也知道,纠举案成立的条件,是包括第一发言者在内的八票,或者不包括他在内的十票。”

“但是我并未出席。”

“你根本没有表决权。”

“至少我可以为自己辩护。”

“但不是在这个阶段。前例虽然很少,可是很明确,你在审判时才有答辩的机会。自然,审判将尽快举行。”

坚迪柏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倒不怎么担心这件事,第一发言者。我认为您最初的直觉很正确,崔维兹这件事得优先处理。基于这个理由,我能否建议您将审判延期?”

第一发言者举起右手。“我不怪你不了解状况,发言者。纠举案实在太过罕见,我自己都得查阅相关的法定程序。它有最高优先权,我们不得不直接准备审判,而将其他的问题通通延后。”

坚迪柏双手握拳抵着桌面,上身倾向第一发言者。“您这话当真吗?”

“这是法律。”

“我们不能碍于法律,而忽视眼前一个明显的威胁。”

“对圆桌会议而言,坚迪柏发言者,你正是眼前那个明显的威胁。别插嘴,听我说!其中所牵涉的法律,立法精神在于一个坚实的信念:没有任何问题,比发言者的腐化或滥用职权更为严重。”

“可是两者我都没犯,第一发言者,而您也很清楚。这只是德拉米发言者和我的私人恩怨,如果真有滥用职权的行为,那也是她而不是我。我唯一的罪过是从不在乎人际关系,这点我承认。对于那些还没老到无法掌权,却早就变成老糊涂的笨蛋,我在他们身上花的心思太少了。”

“我就是其中之一,发言者?”

坚迪柏叹了一声。“您瞧,我又得罪人了。我指的不是您,第一发言者。好吧,那么,让我们立即开庭,我们明天就举行审判,或者今晚更好。让我们趁早把它做个了结,然后赶紧处理崔维兹的问题。我们不能再冒险多等片刻。”

第一发言者说:“坚迪柏发言者,我想你还不了解目前的状况。我们过去也有过纠举案——不多,仅仅两桩而已,但都没有定罪。然而,这回你会被定罪!你将被逐出圆桌会议,对第二基地的政策再也没有机会发言。事实上,甚至在周年集会中,你也不会再有表决权。”

“而您不会出面阻止?”

“我无能为力。其他人会一致否决我,然后我就得被迫辞职,我想发言者们都希望看到这种结果。”

“而德拉米就会成为第一发言者?”

“这个可能性当然很大。”

“但是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完全正确!因此我也必须赞成定你的罪。”

坚迪柏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求立即举行审判。”

“你需要时间来准备答辩。”

“什么答辩?他们不会想听任何辩词。立刻举行审判!”

“圆桌会议也需要时间准备起诉书。”

“他们没有起诉书,也不想提出任何起诉书。他们心中早已将我定罪,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事实上,他们希望尽快将我定罪,后天不如明天,明天不如今晚。这就通知他们。”

第一发言者站了起来,两人隔着书桌对视良久。然后第一发言者说:“你为何那么急?”

“崔维兹那件事可不会等。”

“一旦你被定罪,圆桌会议其他成员将联手反对我,我一定会被架空,那时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坚迪柏压低声音,坚定地说:“不用怕!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被定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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