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史陀·坚迪柏正沿着大学外围的乡间小路慢跑。通常,第二基地分子很少到川陀的农业世界冒险。他们当然可以这样做,不过他们出来的时候,绝不会走得太远,也不会耽搁太久。

坚迪柏却是个例外,过去他也经常寻思为何如此。寻思的意思就是探索自己的心灵,这是发言者日常的重要功课。他们的心灵兼具矛与盾的功能,必须随时锻炼攻击与防御的能力。

至于他为何与众不同,坚迪柏帮自己找到的满意答案,是他出身于一个特殊的世界,那里比一般的住人行星更为寒冷,而且质量更大。十岁那年,他被(第二基地在整个银河悄悄布下的寻才网络)带到川陀来的时候,便发现川陀的重力场较弱,而且气候温和宜人。因此,他自然比其他人更喜欢到户外来。

他来到川陀之后,就意识到自己的身材瘦弱矮小,担心在这个温暖舒适的世界住久了,会变成温室里的花朵。因此,他一直规定自己做许多运动。经过多年持之以恒的锻炼,虽然身材仍旧矮小,他却练就一身铜筋铁骨与庞大的肺活量。慢跑与散步便是他的两大健身秘诀,关于这一点,已经有发言者在圆桌会议上说闲话,坚迪柏却完全置之不理。

他始终我行我素,从不顾虑自己只是个“第一代”,而圆桌会议的其他成员,一律是第二或第三代,换句话说,他们的父祖辈已经是第二基地分子。此外,他们也全部比他年长,所以除了招惹闲话,他还能指望得到什么?

根据一项悠久传统,在发言者圆桌会议上,所有的心灵都必须敞开。理论上是要完全敞开,不过实际上,鲜有发言者不保留一个隐私的角落。久而久之,这项传统当然便形同虚设。因此,坚迪柏知道他们感到的是嫉妒,而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正如同坚迪柏了解自己旺盛的企图心是出于自卫和过度补偿的心理,而这点他们也一清二楚。

此外,(坚迪柏的思绪又回到他喜欢出来冒险的原因)自己的童年在一个无拘无束的世界度过。那是个广大开阔的世界,拥有壮观而变化多端的自然景观。他的家乡位于一个肥沃的谷地,在他心目中,谷地周围的山脉是全银河最最美丽的。每当酷寒的冬季,群山更显现出难以想象的壮丽景色。故乡世界的风貌,以及遥远的童年美景,他至今记忆犹新,而且常在梦中重温昔日的欢乐。所以说,他怎能让自己关在几十平方英里大的古代建筑中?

他一面跑,一面以轻蔑的目光四处打量。川陀是个温和舒适的世界,却缺少了壮美的崎岖地貌。虽然是个农业世界,但它从来不是一颗肥沃的行星。

或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再加上其他的因素,使得川陀成为泛银河的行政中心。当年范围广大的行星联盟,与其后涵盖整个银河的帝国,两者皆定都于此。川陀没有其他方面的优良条件,也没有强烈动机向其他方面发展。

大浩劫之后,川陀还能撑下去的原因之一,是它所拥有的大量金属资源。这是个巨大的“矿藏”,能为五十几个世界提供廉价的钢、铝、钛、铜、镁。上万年所搜集的各种金属,就这样子流散出去,算起来,比当初积聚的速度快上几百倍。

川陀仍然保存着大量金属,但全都埋在地底,不再唾手可得。那些阿姆农民(他们从来不会自称“川陀人”,认为那是不吉利的名字,因此第二基地分子将它保留给自己)不愿意再打金属的主意,而这无疑是出于迷信。

他们是一群笨蛋。留在地底的金属,很可能会不断毒害土壤,使原本不肥沃的土地变得更加贫瘠。然而,另一方面,由于人口相当稀疏,再贫瘠的土地也足以养活他们。事实上,金属的买卖也从未真正中断。

坚迪柏的目光盘桓在平直的地平线上。就地质学而言,川陀跟绝大多数的住人世界一样,是一颗活生生的行星。可是上次大规模的造山运动期,距今至少已有一亿年的历史,因此高山已被侵蚀成低缓的丘陵。事实上,在川陀历史上所谓的金属包覆期,那些丘陵也大多遭到铲平。

“首都湾”位于南方,远在目力不可及的位置,而再向南便是“东洋”。在地底水产养殖场毁坏殆尽之后,海湾与海洋遂再度重见天日。

向北遥望,可以看到银河大学的尖塔建筑,相较之下低矮宽广的图书馆(大部分结构位于地底)全部被尖塔遮掩。而再往北走一点,就是皇宫的遗迹。

小路两旁紧邻着许多农场,其间偶尔会有一栋建筑物。他经过了许多牛群、羊群、鸡群,都是川陀农场最常见的家畜与家禽。它们的心灵一律没有注意到他。

坚迪柏忽然想到,不论在银河哪个角落,只要是有人类居住的世界,都能看到这些动物,却没有任何两个世界的品种完全一样。他还记得家乡的那些山羊,以及自己豢养并曾挤奶的那头母羊。它们似乎比川陀的山羊大许多,个性也比较坚决;川陀上的山羊都是大浩劫之后引进的,属于体型较小、性情较为沉稳的品种。在银河各个住人世界上,每一类动物都有不同的变种,种类几乎不可胜数。而各个世界的上流社会,都发誓他们最喜欢本地品种,不论是肉类、乳品、蛋类或羊毛,都是自己家乡的最好。

跟往常一样,一个阿姆人也看不到。坚迪柏感到农民们是有意躲避,因为他们不愿意被所谓的“邪者”看见。他们的方言把“学者”念成“邪者”,也许还是故意的。这又是另一个迷信。

坚迪柏抬头看了看川陀的太阳。现在日头已经爬得很高,但不会使人感觉闷热。在这个地带,这个纬度上,气候一向四季如春,从来没有炙人的烈日或刺骨的寒风。坚迪柏有时甚至怀念酷寒的天气,至少在想象中十分怀念。他一直没有再返回母星,大概就是不希望使美梦幻灭,这点他自己也承认。

他全身的肌肉都感到舒畅,那是一种磨利与绷紧的感觉。他断定自己跑得够久了,便逐渐改为步行,同时做着深呼吸。

对于即将召开的圆桌会议,他已经作好完善的准备。他准备发出最后一击,一举改变第二基地的政策;他要让所有的发言者了解到,第一基地与另一个对手都将带来重大威胁,还要让他们觉悟,绝不能再依赖“完美的”谢顿计划,因为那会带来致命的危险。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完美无瑕正是一种最肯定的警讯?

他心知肚明,若由其他发言者提出这个议题,绝不会遇到什么问题。而由他提出来,虽然难免会有麻烦,但最后仍旧能够过关,因为老桑帝斯会支持他,而且无疑将支持到底。桑帝斯不会希望成为历史的罪人,让第二基地毁在他这位第一发言者手里。

阿姆人!

坚迪柏猛然一惊。在看到那人之前,他早已感应到那个遥远的心灵触须。那是一个阿姆农夫的心灵,粗糙而率直。坚迪柏小心翼翼地撤回精神感应力,他仅仅轻触一下对方的心灵,不会引起任何感觉。在这方面,第二基地的规定非常严格。农民们在不知不觉间,为第二基地提供了最好的屏障,所以必须尽量避免打扰他们。

凡是到川陀来旅行或做生意的人,除了这些农民之外,顶多只能见到几个活在过去的无名学者。如果赶走这些农民,甚至只是干扰到他们纯朴的心灵,就会使学者变得引人注目,进而引发不堪设想的结果。(这是个典型的心理史学问题,初进银河大学的弟子都要自行证明一次。他们都会发现,只要稍微扰动一下农民的心灵,元光体便会显出惊人的偏逸现象。)

现在坚迪柏看到他了,的确是一名农夫,彻头彻尾的阿姆人。他几乎是典型的川陀农夫模样——身材又高又壮,皮肤晒成褐色,衣着简陋随便,双臂裸露在外,黑头发,黑眼珠,走起路来步伐又大又不雅观。坚迪柏仿佛已能闻到一股谷仓的味道。(但不该因此蔑视对方,他这么想。当年,普芮姆·帕佛为了计划的需要,常常心甘情愿扮演农夫的角色。他又矮又胖又松垮,哪里像个农夫。他绝不是靠外表骗倒年少的艾卡蒂,而是凭借心灵的力量。)

那个农夫踏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来,大剌剌地瞪着他,令坚迪柏不禁皱起眉头。从来没有阿姆人用这种目光望着他,即使是小孩子,也会先跑得老远,才敢对他露出好奇的目光。

坚迪柏并未放慢脚步。反正路很宽,两人交会时,不必跟对方啰唆,也用不着看他一眼,而且这样最好。因此,他决定不碰触那个农夫的心灵。

坚迪柏挪到路边,那农夫却不吃这一套,反而停了下来,张开两腿,伸出双臂,好像故意挡住去路。然后他说:“喂!你系邪者吗?”

虽然尽量收敛精神力量,坚迪柏仍然从欺近的心灵中,感受到好勇斗狠的狂乱情绪。他也停下脚步,现在这种态势,想要不讲几句话就走过去,已经不可能了,可是对他而言,这是一件烦人的差事。像坚迪柏这种人,早已习惯第二基地的沟通方式,也就是通过声音、表情、思想与精神状态的繁复组合,构成一种迅疾而微妙的心理语言。因此,单纯使用声音来表达意念,总是令他格外厌烦。就像是想撬起一块大石头,放着旁边的铁棍不用,偏偏要徒手行事一样。

坚迪柏终于开口,他以平稳而不带一丝情绪的口气说:“没错,我正是一名学者。”

“呕!你正是一名邪者。我们现在讲外国话吗?老子看不出你系不系邪者吗?”他低下头,戏谑地一鞠躬。“你,系又小又干又苍白,鼻孔又朝天的邪者。”

“你想要怎么样,阿姆人?”坚迪柏镇定地问道。

“老子姓氏系鲁菲南,大名系卡洛耳。”他的阿姆口音愈来愈重,舌头卷得非常厉害。

坚迪柏问道:“你想要怎么样,卡洛耳·鲁菲南?”

“邪者,你姓啥名啥?”

“这有什么关系吗?你叫我‘邪者’就行了。”

“老子问你,老子就要得到答案,鼻孔朝天的小小邪者。”

“好吧,我的姓名是史陀·坚迪柏,现在我要去办自己的事了。”

“你要办啥事?”

坚迪柏突然觉得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因为附近出现了其他心灵。他根本不必回头,就能知道后面还有三个阿姆男子,而远处还有更多人。农夫特有的味道愈来愈浓了。

“卡洛耳·鲁菲南,我的事当然与你无关。”

“你竟敢如此说?”鲁菲南提高音量,“伙计们,他说他的事同咱们无关。”

身后顿时响起一阵笑声,然后传来几句话:“他说的系对的,他的事系啃书本和擦电脑,并非男子汉的工作。”

“不管我的工作是什么,”坚迪柏以坚定的口吻说,“我现在要走了。”

“你打算如何走,小小邪者?”鲁菲南问道。

“从你身边走。”

“你想试试看?你不怕遭到手臂拦阻?”

“你和所有的伙计一起上?还是你一个人?”坚迪柏突然改用道地的阿姆方言说,“汝不惧单打独斗?”

严格说来,他不该这样向对方挑衅。可是这样一来,至少可以防止他们一拥而上。群殴是绝对要避免的,否则他将被迫采取更轻率的措施。

这句话果然生效了,鲁菲南皱起了眉头。“此地若有惧怕,蛀书虫,惧怕全在你心中。伙计们,闪开点,站到后头去,让他走过来,他将明了老子惧不惧单打独斗。”

鲁菲南举起一双粗大的拳头,不停使劲挥舞着。坚迪柏并不把农夫的拳击功夫看在眼里,但仍有可能重重挨上一拳。

坚迪柏谨慎地发出精神力量,迅疾接触鲁菲南的心灵。他并没有做太多手脚,只是轻轻接触一下,对方完全没有感觉,但是反射机制已经遭到抑制。然后他又将力量延伸出去,探进周围愈聚愈多的心灵中。坚迪柏的发言者心灵发挥了高超的技艺,不断迅速来回游走,在每个心灵中停留的时间恰到好处,并未留下任何痕迹,却足以侦测到是否藏有可资利用的念头。

他轻巧而警觉地向鲁菲南逼近,注意到没有其他人准备插手,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鲁菲南突然击出一拳,坚迪柏在他牵动肌肉之前,早已看清他心中的企图,得以及时闪到一旁。拳头卷着一阵风声打过来,差一点就避不开,坚迪柏却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人群中立时发出一连串叹息声。

坚迪柏未曾试图招架或还击。想要招架,难保自己的手臂不会痛得发麻,而还击则毫无用处,对方可以轻易承受他的拳头。

他只能像斗牛般对付这个莽汉,让他每次都落空。如此便能渐渐挫尽对方的锐气,这是直接还手绝对无法做到的。

鲁菲南果然像疯牛般高声怒吼,再度发动攻击。坚迪柏又及时往旁边一闪,正好让农夫扑了个空。鲁菲南又发动第三波攻势,结果照样未能得逞。

坚迪柏开始感到呼吸急促。虽然体力消耗不多,但他必须施展似有若无的精神控制力,那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他实在撑不了多久了。

于是他又开口,尽量以最平静的口吻说:“我要去办自己的事了。”与此同时,他轻拍着鲁菲南的“恐惧抑制机制”,试图以最不干扰其心灵的方式,唤起农夫对学者的迷信式敬畏。

鲁菲南因愤怒而脸孔扭曲,一时之间却没有任何动作。坚迪柏能够感知对方的想法:小小邪者会凭空消失,好像在变戏法。此外,坚迪柏还感觉到他的恐惧逐渐增强,有那么片刻……

不料这个阿姆人的怒意又陡然高涨,将恐惧感瞬间淹没。

鲁菲南大声吼道:“伙计们!这邪者会跳舞,脚趾头很滑溜,瞧不起阿姆人光明正大一拳换一拳的规矩。逮住他,抓牢他,好让老子跟他换换拳头。来者是客,他能先打老子,老子——老子再回敬他。”

坚迪柏发现周围人群中有些空隙。他现在唯一的机会,是设法让某个空隙保持原状,以便从那道缝钻出去,然后拔腿就跑。仗着自己的肺活量,加上足以化解农民意志的精神力量,自己也许能逃过一劫。

他不停地闪躲挪移,不断发出抑制性的精神力量。

办不到了,对方的人实在太多,而第二基地的戒律又太严格。

他感觉双臂被许多只手抓住,他被逮到了。

现在,他至少得干扰几个人的心灵。这可是大忌,会葬送掉他的前途。但是他的性命——他宝贵的生命——已经岌岌可危。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02

圆桌会议的成员尚未到齐。

一般说来,如果有任何发言者迟到,会议仍会准时召开。而且,桑帝斯想,在场成员无论如何不愿再等下去。史陀·坚迪柏是最年轻的发言者,但是他对这个事实却不够了解。他的言行举止,在在暗示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而年长者应该随时提醒自己年事已高。其他的发言者都不欣赏坚迪柏,事实上,桑帝斯自己也并非百分之百欣赏他。可是目前的问题,并不是欣赏与否。

他的沉思被黛洛拉·德拉米打断,她正用一双又大又蓝的眼睛望着他。她的圆脸总是带着纯真友善的表情,恰好掩饰了精明的心灵(只有与她地位相同的第二基地分子看得穿)以及凶残的本性。

她带着微笑说:“第一发言者,我们还要等下去吗?”由于会议尚未正式召开,因此严格说来,她的确可以首先打破沉默。不过,其他的发言者或许都会等桑帝斯先开口,因为根据头衔,他总是有这个权利。

桑帝斯以宽容的目光望着她,对她的轻微失礼并不在意。“德拉米发言者,通常我们不会再等下去。但这次召开圆桌会议,正是为了听取坚迪柏发言者的意见,最好稍微放松一点规定。”

“第一发言者,他到哪里去了?”

“这一点,德拉米发言者,我并不知道。”

德拉米望了望四周的脸孔。除了第一发言者,应该还有十一位发言者。也就是说,总共只有十二位。五个世纪以来,第二基地的势力与职责扩张了无数倍,但是增加圆桌会议席次的各种尝试,却始终没有成功。

谢顿死后,第二代第一发言者(谢顿本人一向被奉为第一代第一发言者)就作出明确的规定,将发言者的名额定为十二名,从此一直沿袭至今。

为什么是十二名呢?因为十二个人很容易等分成几组。而且这个数目不多不少,集体开会不至于乱成一团,也足够分成几组分别行事。再多一些就会大而无当,再少一点则将失去弹性。

这只不过是后人的解释罢了。事实上,谁也不知道选取这个数字的真正原因,也不懂为何应该一成不变。但即使是第二基地的成员,也难免成为传统的奴隶。

当德拉米环视每一张脸孔,接触每一个心灵时,这个问题在她心中一闪即逝。最后,她以嘲讽的目光,凝视着那个空置的座位——那个地位最低的座位。

她发现没有人对坚迪柏表示同情,这点令她十分满意。她始终觉得这个年轻人像蜈蚣一样可憎,早该一脚踩死。只是由于他具有显着的能力与才干,因此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公开提议将他交付审判,以取消他的发言权。在第二基地五百年的历史中,只有两位发言者遭到纠举,不过都没有被定罪。

今天坚迪柏无故不出席,显然是蔑视圆桌会议,这可要比其他犯众怒的举动更糟。此时,想要审判坚迪柏的意识陡然高涨,令德拉米觉得很高兴。

她继续说:“第一发言者,您若不知坚迪柏发言者的下落,我很乐意告诉您。”

“请说,发言者。”

“我们之间,有谁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她没有用正式的头衔称呼他,当然,这点大家都注意到了,“总是跟阿姆人牵扯不清?至于是些什么牵扯,我并不想过问,但他此刻正跟他们在一起,而且显然很关心他们,甚至将他们看得比圆桌会议更为重要。”

“我相信,”另一位发言者说,“他只是到外面去散步或慢跑,做做运动而已。”

德拉米再度展露笑容,她很爱笑,反正无需任何成本。“大学、图书馆、皇宫,以及周围这一大片领域,都是我们的地盘。虽然跟整个行星比较起来,范围并不算大,可是要做做运动,我认为应该足够宽敞了。第一发言者,我们还不开始吗?”

第一发言者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有全权让圆桌会议继续等待,甚至可以宣布暂时休会,直到坚迪柏出现了再说。

然而,身为第一发言者,必须得到其他发言者的支持,如果连消极的支持都没有,工作不可能会一帆风顺,因此得罪他们绝非明智之举。即使是普芮姆·帕佛,当年为了贯彻自己的计划,有时也不得不甜言蜜语一番。何况,坚迪柏的缺席确实令人恼火,连第一发言者自己都有这种感觉。这个年轻人应该受点教训,好让他知道不能为所欲为。

因此,身为第一发言者,他率先正式发言:“我们开会吧。坚迪柏发言者从元光体资料中,推导出一些惊人的结果。他相信另外还有一个组织,以更高明的方法在维护谢顿计划,而且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他们自己。因此他的看法是,出于自卫,我们必须对这个组织多加了解。你们都已经收到这份报告,而召开这次会议的目的,正是让诸位有机会当面质询坚迪柏发言者,以便我们达成某种结论,作为未来政策的指导方针。”

事实上,桑帝斯根本不必说那么多。他已经敞开自己的心灵,与会人士都能一目了然。开口发言只不过是一种礼貌。

德拉米飞快环顾四周,其他十个人似乎都同意让她担任反坚迪柏的发言代表。于是她说:“但坚迪柏——”她又省掉了头衔,“并不知道也说不出那个组织是何方神圣。”

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直述句,而且语意已经接近无礼的程度。这句话的意思等于是说:我能分析你的心灵,你用不着费心多作解释。

第一发言者体会到她的言外之意,立刻决定不予理会。“虽然坚迪柏发言者不知道,”他一丝不苟地使用这个正式称谓,甚至并未故意加重语气来强调,“也说不出那个组织的究竟,这并不代表它不存在。第一基地的成员,在他们的历史上,大部分时间都对我们一无所知,事实上,现在也几乎不晓得我们的真相,难道你认为我们自己也不存在吗?”

“虽然我们的存在是个秘密,”德拉米答道,“并不代表说,任何东西想要存在,也必须跟我们一样不为人知。”她轻轻笑了几声。

“有道理。这就是为什么坚迪柏发言者的推论,必须以最审慎的态度加以检验。他的结论是基于严格的数学推导,我自己从头到尾看过一遍,我奉劝诸位也都能认真研究一下。它是,”他寻思着一个适当的心灵表达,“相当具说服力的。”

“那个第一基地人葛兰·崔维兹,他一直盘踞在您心中,您为何却只字不提?”(又一次无礼的冒犯,第一发言者这回有点光火)“他又是怎么回事?”

第一发言者答道:“坚迪柏发言者认为这个人,崔维兹,是那个组织的工具,也许连他自己都蒙在鼓里,我们绝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如果这个组织,”德拉米靠向椅背,将灰白的头发从眼前拨开,顺手推到脑后,“不管它是什么,如果的确存在,又具有恐怖的强大精神力量,而且如此隐密,那么,它有可能用这样公开的手段,假手一个相当抢眼的人物,一名遭到第一基地放逐的议员吗?”

第一发言者严肃地说:“照理应该不会。但我注意到一件令人极为不安的事,连我自己也不大了解。”他好像不知不觉将思绪埋藏起来,羞于让其他发言者看见。

每位发言者都注意到了这个无形的举动,根据一项严格的要求,他们都对这种愧意表示尊重。德拉米也照做了,但是感到很不耐烦。然后,她遵循既定的公式说:“既然我们明白并且谅解您的愧意,可否请您让我们知道您的想法?”

于是第一发言者说:“我跟你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假设崔维兹议员是另一个组织的工具。即使他真是工具,我也看不出他能达到什么目的。但是坚迪柏发言者好像十分肯定,而对于一位有资格担任发言者的人,我们绝对不能忽视他的直觉。因此,我做了一个尝试,将心理史学套用在崔维兹身上。”

“套用在单独一个人身上?”某位发言者以低沉惊讶的口气问道,同时心中伴随着一个想法,那等于是清清楚楚的一句:真是个笨蛋!但他立即表示了悔意。

“套用在单独一个人身上。”第一发言者说,“你的想法没错,我真是个笨蛋!我自己应该非常清楚,心理史学绝不可能用到个人身上,甚至对一小群人也不灵光。然而,我无法按捺自己的好奇心。我将‘人际交点’外推到超过极限很远的区域,可是我总共用了十六种不同的方法,而且选择的是一个区域,并非只是一个点。然后,我又分析了我们手中有关崔维兹的所有资料——第一基地的议员多少会受到我们的注意——此外再加上基地市长的资料。最后我将这些结果综合起来,只怕过程有些乱七八糟。”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

“怎么样?”德拉米追问,“我猜想您……结果出人意料之外吗?”

“正如诸位预料的一样,根本没有任何结果。”第一发言者答道,“单独一个人的行为绝对无法预测,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

“我在心理史学上花了四十年的时间,在分析任何问题之前,我都能对结果先有一个相当明确的预感,而且很少猜错。眼前这个问题,虽然没有答案,我却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认为坚迪柏说对了,我们不能对崔维兹置之不理。”

“为什么呢,第一发言者?”德拉米问道。第一发言者心中强烈的情绪,显然令她大吃一惊。

“我感到很羞愧,”第一发言者说,“自己竟然无法抗拒诱惑,将心理史学用在不适用的问题上。而更令我感到羞愧的是,我还允许纯粹的直觉左右我自己。但是我身不由己,因为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假如坚迪柏发言者说对了,如果我们正遭受到不知名的威胁,那么根据我的感觉,当我们的危机降临时,崔维兹将是扭转乾坤的决定性人物。”

“您这种感觉有什么根据呢?”德拉米十分惊讶。

第一发言者桑帝斯愁眉苦脸地环视众人。“我毫无根据,心理史学的数学没有给出任何结果。可是我观察各种关系的交互作用,便感到崔维兹是一切事物的关键。对这个年轻人,我们一定要密切注意。”

03

坚迪柏心里明白,他无法及时赶回参加圆桌会议,还有可能永远回不去了。

他的四肢都被牢牢抓住,但他仍然拼命测试四周的心灵,试图找出迫使他们释放自己的最佳方案。

这时,鲁菲南正站在他面前耀武扬威。“邪者,你准备好没?一拳换一拳,一掌换一掌,阿姆传统方式。来吧,你个子小,你先来打。”

坚迪柏说:“那么,是否有人同样抓住阁下?”

鲁菲南则说:“放开他。非也非也,光放开手臂,让他能挥动拳头。两只脚要抓牢,我们不要他再跳舞。”

坚迪柏觉得双脚好像钉在地上,但是两只手可以活动了。

“打呀,邪者。”鲁菲南说,“打一拳给咱们看。”

此时,坚迪柏向四处探出的精神感应,突然间发现一个合适的心灵,其中充满着愤怒、不平与怜悯的情绪。他毫无选择余地,必须冒险增强精神力量,然后随机应变……

他随即发觉没有这个必要!他尚未碰触这个新出现的心灵,它的反应却和他的预期一样,完全一模一样。

他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较小的身形——结实健壮,一头黑发又长又乱,两只手臂举在前面——疯狂地冲过来,疯狂地推开那名阿姆农夫。

那是一个女人。由于坚迪柏太过紧张,一心一意只想脱困,因此刚才浑然不觉,直到现在才凭视觉发现她是女人。想到这里,他不禁埋怨起自己来。

“卡洛耳·鲁菲南!”她对农夫尖声叫道,“系大欺小的懦夫!一拳换一拳,哪门子阿姆传统方式?你系那邪者的两倍大,你打我都比打他危险多。揍一顿那可怜小子你很有名望吗?我想你不要脸。会有一大堆人指着你鼻子,大家全会说:‘那边有个鲁菲南,出了名的大欺小。’我想人人会笑你,再没一个要脸的阿姆男子会跟你喝酒,再没一个要脸的阿姆女子会跟你有牵扯。”

鲁菲南忙着阻止这一轮猛攻,一面挡开她落下的拳头,一面不停地讨饶:“好啦,苏拉。好啦,苏拉。”

坚迪柏感到抓着自己的手通通松掉了,鲁菲南不再对他横眉竖眼,每个人的心思都从他身上移开。

苏拉同样没有理睬他,她的怒火全部集中在鲁菲南身上。坚迪柏此时回过神来,开始设想怎样才能一直维持那股怒火,并且更加增强鲁菲南心中的羞愧,而两者必须做得恰到好处,不能留下丝毫痕迹。不过,他再度发现这根本没有必要。

那女人又骂道:“你们全站远点,听好。假若大块头卡洛耳还对付不了这个营养不良的家伙,你们这五六个狐群狗党一定一起不要脸。你们等一下回到农场,一定会大大吹嘘这件大欺小的英勇行为。你会说:‘我抓住那小子的手臂,大块头鲁菲南打他的脸,他不敢还手。’你会说:‘可是我负责抓他的脚,所以光荣也有我一份。’大块头鲁菲南会说:‘我没法子逮到他,所以我的农友把他抓牢,有他们六个帮忙,我就在他身上获得胜利。’”

“可是苏拉,”鲁菲南以近乎呜咽的声音说,“我告诉邪者,他可以先打。”

“你会怕他那两只细手臂的重拳头才怪,笨头鲁菲南。好啦,让他爱到哪儿就到哪儿,你们这些人赶紧爬回家,这样你们的家还会欢迎你们。你们最好祷告今日这件伟大事迹被人忘掉,假如你们要把我的火气再升高,那么你们就甭指望,因为我一定会把这个消息传到远方。”

农夫们没有再说什么,全都垂头丧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坚迪柏看他们走远了,才转过头来盯着那个女人。她穿着宽松的工作服与长裤,脚上套着一双粗制的鞋子,满脸都是汗水,正在使劲喘气。她的鼻子稍嫌大些,胸部很厚实(由于她穿着宽大的工作服,坚迪柏无法百分之百确定),裸露在外的双臂肌肉发达。这是当然的事,阿姆女子总是跟男人一块下田干活。

她双手叉腰,以严肃的目光瞪着他。“好啦,邪者,干吗拖拖拉拉?赶快回到‘邪者之地’。你惧怕吗?想我陪你走吗?”

她身上的衣服显然好久没洗了,坚迪柏闻得到上面的汗酸味。但在目前的情况下,露出任何嫌恶的表情,都会是最失礼的行为。

“我很感谢你,苏拉小姐……”

“我的姓氏系诺微,”她粗声说,“全名苏拉·诺微。你可以叫我诺微,不必多加什么。”

“我很感谢你,诺微,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欢迎你陪我走一趟,并非系我惧怕,系有你作伴我感到荣幸。”他优雅地鞠了一个躬,如同对大学里的女郎致意一般。

诺微涨红了脸,似乎不知所措,只好也模仿他的动作。“荣幸,系我的。”她仿佛在脑海中翻找许久,才找到这句足以表达喜悦,又显得很有教养的话。

于是他们一道往回走。坚迪柏很明白,每跨出悠闲的一步,就代表他会在圆桌会议上多迟到几秒钟,这是不可饶恕的行为。但是他现在有很好的机会,可以想想刚才的变故究竟有何深意,因此他镇定异常,并不在意时间一分一秒溜走。

当大学的建筑遥遥在望之际,苏拉·诺微停下脚步,以迟疑的口气说:“邪者师傅?”

坚迪柏想,显然是因为渐渐接近她口中的“邪者之地”,她的谈吐因此愈来愈文雅。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冲动,想要说:“你不再叫我可怜小子?”可是那会害得她无地自容。

“什么事,诺微?”

“邪者之地非常美观、非常豪华吗?”

“是很不错。”坚迪柏说。

“我曾经做梦我在邪者之地,而且……而且我系一个邪者。”

“改天,”坚迪柏客气地说,“我带你参观一下。”

由她望向他的眼神,看得出她绝不认为那只是客气话。“我会写字,学校师傅教过我。假如我写信给你,”她假装只是随口问问,“我该怎样标示,才能到你手上?”

“只要写‘发言者之家,第二十七栋’,我就能收到。但我得赶紧走了,诺微。”

他再向她鞠了一躬,而她又试着模仿了一次那个动作,两人就往相反的方向分道扬镳。坚迪柏很快便将她从心头挥去,现在他心中只有圆桌会议,尤其是黛洛拉·德拉米发言者。想到这里,他的心情突然分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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