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一年级学生所臆想的概念模糊的“英雄主义”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被恐惧裹挟的阴影。一切无非是阴影唆使之下的谎言而已。说实话,所谓的英雄概念,充其量不过是从集团中习得的个人主义罢了。

这与多年后诚拿手的论调相似,也就是说:通常,人们通过正常状态的社会来认知“个人主义”。然而,在异常的社会中,少年们对于“英雄主义”的认知却先行了一步。随着社会振幅(准确地说是痉挛)增大,“个人主义”的振幅也随之加大,从而诱发了“个人主义”的痉挛。所谓的“英雄主义”,不过是全身披挂以自我保护为目的的“个人主义”,是声嘶力竭用演说腔调高叫着反抗社会的“个人主义”。三十年代成长起来的少年们,为此而喊哑了嗓门。

诚升到K中二年级时,二哥念五年级。川崎家三兄弟就像约好了似的,不但各个学习成绩第一,而且都担任着级长。小学时,穿袴上学的全校只有川崎家的三个儿子。袴俨然成了名门世家聪慧子弟的标志。仿佛除了他家,别的孩子都没有资格穿。

诚与二哥比较要好,碰巧同时放学时两人常结伴回家。初夏的一天,听说五年级的坏小子在回家的路上打埋伏,二哥放学后顺带护卫弟弟一同回家。

两人沿着县道往家走,只见人称“阿兵婆”的五十上下的老女人正迎面过来。这老女人遇上当兵的,总是死缠着打听她子虚乌有的儿子的消息。对方一脸尴尬不知如何应对,她便不顾一把年纪现出一副媚态来,对方这才明白遇上了疯子。女人手里常挽着一个装满破烂的小包裹,打扮得干净利索,还淡淡地化了妆。只是口红涂得有些偏。

阿兵婆郑重其事地低头示意,向二人行了一礼后擦身而过。兄弟俩面面相觑,扑哧笑了起来。这时,身后传来卡车驶来的轰鸣和鸣笛声。

回头一看,一辆载满工兵的军车飞驰而来,兄弟二人赶紧让出了道躲在一旁。阿兵婆还在往前走,等到发现车上是士兵时,距离车已不过十来米远。只见阿兵婆毫不踯躅地冲了上去挡在车前,嘴里边大声叫着:“阿兵哥!”

卡车来不及躲闪,像是冷静地从女人身上碾了过去,停在了前方。车上的人被这出其不意的急刹车弄得东倒西歪。

从驾驶座跳下面色苍白的年轻司机,叫住两兄弟询问是不是自己家人。听了二哥的话,司机顿时来了精神,对着乱成一团的车上喊话说撞到了一个疯子。

二哥发现诚不见了,慌忙四下里寻找。却见诚挤在围成人墙的士兵里,死死盯着躺在地上行将咽气却还蠕动着的肉块。诚意识到自己居然能面对惨景不为所动,不由得意起来。

“原来人死是这样的。就这样,手指像婴儿那样一动一动……”

诚巨细无遗地观察了死亡的过程并牢牢记在了心上。诚学到了关于死亡的新知识,带着忠实履行义务的满足感回味着自己的冷静,为此兴奋不已。

二哥心里发怵,好不容易上前拽着弟弟的手,将诚从人堆里拉了出来,返回原路。一群白粉蝶纷纷扬扬飞舞着穿过道路。二哥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你还真敢看呐!”

诚快活地仰起脸望着哥哥:

“嗯,我就是想弄清楚人究竟是怎样死的呀。”

二哥听了瞠目结舌。

诚上K中三年级时,是昭和十二年。这一年七月爆发了“卢沟桥事变”。

K中后来以军事训练成为名校。从那时起,就在明治神宫全国体育大会上取得过短跑、跳高等田径项目的一等奖。学校里专设了风纪纠察员,在风纪方面要求严格。

诚是级长兼风纪纠察员。乍一看似乎也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永远笔挺的裤缝,雪白的衣领,修得干干净净的指甲,短短的小平头。袜子打了补丁,书包是哥哥用旧的。路上遇见高中部的女学生,尽量避开视线露出一脸不屑。诚挺直而单薄的鼻梁更给他的形象增添了几分冷淡。诚的做法招致了女学生们的反感。其实,诚是怕自己脸红才故意装出冷淡的样子。

战争年代度过青春期的一代人,说他们无暇考虑男女之事那是假话。然而,青春期的焦躁不安与纷繁芜杂的社会环境,让少年们将爱情想得过于华美和特别,却是不争的事实。

作为风纪纠察员,诚对自己肩负的道德义务一半是郑重其事,另一方面,诚学会了像警察刨根问底盘问犯人的私情,在底下偷着乐的那一套。诱供往往会出人意料地暴露审讯者的天真。诚认识到要劝告品行不端的同学,必须首先让人觉得他是在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听完登上教师黑名单的家伙炫耀的情事,诚轻叹一声:

“哎,你可真够花心的!其实我也喜欢这样呢。”

诚说的倒是与年龄相符的真心话。没想到多次提醒却依旧敞着揿扣、行为不端的朋友走过来,挑起嘴角冷笑道:

“哼!就你?还扯什么花心不花心!别开玩笑了!”

这个年龄的少年,最不能忍的便是如此难堪的侮辱。诚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咬着嘴唇一言不发。额头处略显神经质的薄薄的肌肤下,与年龄不相称的青筋暴了起来。

“凭什么这样说我!我现在这样子是谁的错?软弱的妈妈是无辜的。对了!都是爸爸,都是爸爸的错!”

诚满腹怨气找不着地方发泄。下午的作文课题目偏巧是“我的父亲”。

提笔之前诚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用钢笔顶在脸颊上想了很久。

教师回到办公室打开作文一阅,被诚大胆叛逆的内容吓了一跳。诚的字一如往常,干净整齐到近乎偏执的程度,没有一个字越出格子。


我的父亲

川崎诚

表面上,父亲是一个品德高尚、富有人情的正人君子。毋庸置疑,作为内科医生,论医术的确在县内也是数一数二的。但是,我眼中的父亲,却是一个因循守旧、刚愎自用的人。无论从哪方面都无法看出父亲竟然毕业于一流的一高和东大。难道父亲从生下来哇哇啼哭的婴孩时代起就是完美的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为避免让自己的孩子犯他自己曾犯过的错误,作为父亲,成天喋喋不休地在耳边絮聒,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很大的谬误。人只有从错误和失败中才能真正接近和获取真理。父亲这样做的结果,不但无法引导孩子认识真理,反而使其背离真理。也可以这样考虑,父亲之所以如此,是否是因为害怕自己犯过无数错误才辛苦到手的真理被儿子夺走,才监视儿子的呢?其实,父亲有不少鲜为人知的缺点和怪癖。首先,嫉妒心极强。在社会上,他以品行高尚和人情敦厚为世人所尊敬。然而,前几日报上刊登了父亲儿时的旧友荣升东大教授的消息,父亲对此极尽讥讽辱骂,在一旁听得人心生厌恶。父亲对儿子的嫉妒之情也可用此事加以说明吧。身为一名光荣的K中学生,本人一向心无旁骛勤以致学,一切俱出自于个人的克己自制,绝非听父亲之言而唯命是从。我只想高声说:父亲啊,你这家庭的魔王!在世人面前抛却你伪善的假面吧!

——作文课之后是体育课,诚的小组被指令在校外跑步。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叛逆令诚兴奋不已,脚步轻盈得像是要飞起来。往太田山方向的道路左侧,远远能看见屠宰场阴森森的红砖房,一阵阵猪的哀嚎声惹得跑步中的一行人笑个不停。

诚没有笑,但此刻萌生出一个十分痛快的念头,因而他为自己的想法而得意地笑了。“对啊!将来我一定要成为大学教授!父亲不是最妒忌东大教授吗?做给他看看!这是多么痛快的报复啊!父亲若是在报纸上看到儿子的任命书,一定会勃然大怒吧。”

诚的想法显然不谙人事。他相信自己憎恨的是父亲人格上的缺点。和普通少年一样,诚没有意识到他所憎恨的,其实是父爱。

像世间所有可怜的父亲将未竟的梦想寄予在孩子身上一样,毅也很早就有这样的打算。这一想法甚至连妻子也一无所知。三个儿子中诚最有出息。作为适当的人选,无论如何都要将诚培养成大学教授。

彼此之间从未袒露过真心的这一对怯懦的父子,就像同一列车厢中为琐事争执不休的旅人,浑然不知将在同一终点晤面的命运。

人们往往很难意识到憎恨父亲,因为他是与自身最相像的人。

诚也不例外。首先,让诚不愉快的是连长相都与父亲十分相似。

诚最近越长越像父亲。除了身高和身板的厚度与父亲相反之外,疏淡的眉毛、微突的颧骨、上翘而略显轻佻的嘴角,及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刚毅而冷峻的下巴……所有的一切皆来自于父亲。只有那双深邃而澄澈的眸子和神经质的紧致的肉体,仿佛名画的剽窃者因内心的愧疚而添上去的独创部分。作画者与生俱来的拙劣与偶然的灵性合二为一,神来之笔与随之又将此毁之殆尽的败笔共存于同一幅画面。而这一切,便足以使作者陶醉其中了。

父亲毅总是对诚缺乏果断、不够豪爽而忧心忡忡。不过话说回来,毅自己也并非十全十美。比如,毅高中时代曾热衷于柔道,其目的不过是为日后的健康长寿着想。一丁点儿的小伤,都会细致地消毒包扎。对于毅的小心,大家只当他是医生的儿子而一笑了之。细想起来,一位壮硕的男人对身体几近病态的爱护,的确有些猥琐的感觉。

在家里,母亲和哥哥将诚唤作“杞忧居士”。诚似乎天生具有一种不祥的——如果这样说有些过分的话——不幸的想象力的天赋。诚只是比父亲坦率一些罢了。

诚多虑的禀性就像一张楼房设计图,过于追求细部的完美而忘记了设置通往二楼的楼梯。同时也暴露出诚盲目乐观的一面。诚对未来有一种模糊却不乏现实的预想。想到自己不久之后便会被征兵,也许活不了多长这一点,诚来了兴致:“未来的大学教授,作为二等兵战死在沙场也不失为一件愉快的事哩。”诚不着边际的空想就像肩上扛着三八式步枪,疲惫地走在野外强行军的路上时,看见的放飞在晴空的气球,忽上忽下,幻化成一个个愉快的影子浮现在脑海。

翻过乙女岭,俯瞰富士山脚下广袤的原野,远远望见宿营地上一排排的屋顶。沿着蜿蜒的山路而下,若隐若现的屋顶渐次清晰起来。脚上的水泡在下坡时更加疼痛难忍。诚却为自己仍旧能保持乐观的心情而感到高兴。值得注意的是,诚的感情似乎常常需要反刍与回味。“屋顶,白晃晃的洋铁皮屋顶!到那里就能歇息啦。即使屋顶下面除了爬满臭虫的枕头和磨光的毛毯之外一无所有,那又怎么样?到了!马上就到!啊,希望!在你面前人竟然是如此渺小,并学会了体味这惬意的狡黠啊!”

不必惊诧于初中三年级少年的感喟。诚和众多少年一样,只是将自我资质的咏叹误认为思想而已。

小队长以上由高年级学生担任。诚虽是级长,却还轮不上挥挥指挥刀的轻松活儿。不过,诚倒是更乐意于苦役。肩上沉重的步枪渐渐嵌进了肉里,像咬住肩头不松口的小兽。静默中,步枪的重量似乎转化为肩负的责任与义务。想到自己正积极热情地执行这一光荣任务,诚立刻又变得兴致高昂起来。

跨进营地大门,响起“正步!走!”的号令。疲惫不堪的学生们豁出最后的气力踏得地面山响。营地煞风景的院子尽头,山脚下起伏的原野已近日暮。夕阳下,玫瑰色的余晖映红了高耸入云的富士山。美丽的景色深深打动了诚。

离晚饭还有段时间,同学们有的擦武器,有的交换臂章,有的结伴出去散步。还有一些同学围着教官听老掉牙的英勇事迹。训练的辛苦和疲劳一旦过去,诚顿时又成了郁郁寡欢的少年。诚反复地点检步枪,将浸了油的布条缠在黄铜棒的一头,插进枪管一遍一遍擦拭着。一旦停下手,脑子里便开始冒那些杞人忧天的念头。

“终于想起来了!”诚咂着嘴,换了新布条。“这下可糟了!交了作文之后的次日,担心被父亲发现,又不好意思觍着脸求老师保密。在南町邮电局门前碰巧遇见师母,求师母转告老师无论如何别让父亲看到那篇作文。真不该求师母!那女人本来就多嘴,加上脚气性心脏病常来父亲的诊所就诊。怎么这么愚蠢呢?师母倒是满口答应。可是仔细想想简直是自寻烦恼。老师的话,一两个月也未必能见着父亲,可是师母却每周必来。一定会提起那件事的。真烦人!……”

忧心与臭虫合谋折腾了诚一夜。刚入睡不到一两个钟头,诚便被拂晓的起床号从梦中惊醒。清脆婉转的鸟鸣声中,按惯例,第一件事是朝着皇宫方向遥拜。一想到遥拜的方向父亲睡得正香,诚顿时情绪低落了下来。

回到K市的家中,父亲与往日并无两样。看情形师母并未告状,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不出片刻,诚又鄙视起自己苟且偷安的行径来。像着了魔一般,一个人晃晃悠悠走出了家门。

走在夜晚喧嚷的街上,诚突然想起万一途中碰见同学,从身后半开玩笑地拍一下肩膀,自己瞬时便会沦为初中三年的不良少年。今晚也将成为既无意义又无反省的一夜。诚认为,人生的价值便在于反省(当然,除了反省之外,现阶段诚的人生可说是空无一物)。无论如何,必须立刻寻出一件忧心事来拴住信马由缰的思绪,只有这样才是不虚度今宵的正道。此类情感功利主义,便是诚教养的萌芽。

兜了一圈,诚又回到矢那川河畔。沿着河畔茫然地向海的方向走去。阴沉沉的云笼罩着夜晚的天空。明知前方是海,海却有如凝神屏息在暗中窥视自己的黑魆魆的巨兽。空气中浸透了海腥味,潮声像预感一样发出隆隆的响声。诚对自己的懦弱又气又恨,边走边哭了出来。为自己的话,哭也无妨吧。

“我怎么这么懦弱呢。每日如履薄冰,活得真够窝囊的!第一次反抗,却躲在父亲看不见的角落,事后又忧心忡忡。没出息,不如死了算了!这样子将来能成什么大事?”

诚停下脚步,凝视着河面。浅浅的小河跳下去也不会溺水。对,应该去海里!向那漆黑的巨兽雪白闪亮的齿间冲过去,便能一了百了了!一旦下了赴死的决心,诚发现软弱的自己也很有可取之处。脸上一阵发烧,加快了脚步。

走出不远,海风还未及吹干脸上的泪珠。河边一对男女偎依着走了过来。及至近处才发现,原来是作文老师的太太。太太“唉呀”了一声,推了推身旁大学生制服的青年,两人慌忙分开了身子。

诚绷着脸点了点头,算是对“唉呀”的回应。诚并没有多想,太太却觉得诚生硬的表情背后一定有文章。走过去之后又小跑着返回来,叫住了诚:

“川崎君,你听我说呀,川崎君!”

“难道她注意到我要自杀了?”——诚默不作声地加快了脚步。女人也加快了步子从后面追了上来。

“你听我说,我想求你一件事儿。”太太开口道。

诚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今天在这儿遇到我的事,跟谁也别说好吗?你要是说了,作文的事我会马上告诉你父亲。答应我,好不好?”

诚点了点头。

“一言为定哦。”

太太这才微微一笑。不过这是对自己的微笑。至于诚夜晚为何独自在此,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太太却无暇顾及。黑暗中只见太太白皙的手指晃了晃,算是和诚道别。旋即,太太飞快跑向了暗处等待的年轻男子身边。

诚神情古怪地发着愣。渐渐,一抹笑容在嘴角缓缓泛开。仿佛坏事得逞之后的兴奋,伴随着莫名的满足感、准确地说是满腹感,诚笑了起来。方才自杀的决心也忘得一干二净。诚独自走在夜路上,努力想让自己变得严肃一点,却还是边走边忍不住笑出了声。为了避开适才的两人,诚拐进小巷特意绕了一个大圈。

回到家已是累得直喘粗气,却还是忍不住发笑。躲进书房,在榻榻米上连翻了两个跟头,还是觉得好笑,又笑了起来。

母亲端茶进来,看见儿子忘乎所以的高兴样儿惊讶地合不拢嘴。

“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跑步去了呀。真畅快,还是运动让人心情舒畅……”

儿子说着又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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